《驯恶》 第1章 《驯恶》作者:雾山岚【cp完结+番外】 简介: 阴暗厌世张狂攻vs毒舌冷脸凉薄受 双强互宠,算计变深陷,攻被训 【高亮】双方开窍之后只有彼此 域河将开,妖族即临,乱世已至 叛道逆子心藏恶意,不曾想戏弄到了寡泊冷情郎 于是,阴沟翻船惨陷情海,反倒成了“乖乖狗” - 重尘缨声调幽幽:“你和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窥探你的恶、你的本相,要有趣得多...” 低迷的腔调,喑哑的蛇的腹语。 吹在耳边,落在颈间,泠泠寒霜。 这本该激起怒火。可宴玦反倒平静了情绪,甚至迎上视线。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 - 重尘缨不说话。 宴玦闭上眼睛,声音因为伤痛有气无力:“我现在背后疼,不想哄你,听点话行不行?” 重尘缨低了眼睛走到床头,在宴玦旁边蹲下来,声音很轻:“没让你哄...” 他握着宴玦的手贴在自己脸侧,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地蹭:“我听话。” -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我都能做到。” “要你爱我,要你抱我,再亲我。” 卷一人性本肮脏 第01章 作恶之人 赤霞逼天,黑夜未临,城内却鲜无人踪。 “砰——” 瓷质的羹匙浸在汤水中落下,闷声扣响碗底。低低脆脆的一声,却让卖馄饨的老摊主眼皮一跳。如同在胸口抵了把铁锤,以皮肉为架,猛地哐当一声,敲惊了心脏。 咫尺距离,天崩地裂。 他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着,从未发觉自己的听力竟这般好,甚至能听见汤羹里因为搅动而荡起的细细水声。 “大人,您快些吃吧......”他咽了咽口水,哪怕手里再怎么紧紧攥着发黄的帕巾,额角却还是不自觉地滚了汗。 “天快要黑了......”连声音也发起了抖,无风也生寒。 天一黑,妖怪就要出来了。 他这种寻常老百姓,遇上就是死路一条。 可这位客人还慢慢吞吞不急不缓的......也不搭话,只小口小口地嘬着馄饨,大半张脸隐在墙下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摊主哽了哽喉咙,也顾不上得罪不得罪跟前这位穿金戴银的贵人了。 “那小人就先离开了,您吃完放着就好。”他哈着腰,接连躬了好几个身,正要倒着步子往后退。 “哐——” 却再次听到一声脆响。 重尘缨忽然垂了右手臂,指尖带着汤匙猛地落下,直直敲在了碗沿上。这声儿依然不大不小,却在空巷里七弯八拐,再次惊得摊主冒了一额头的冷汗。 “你若是敢跑,我就把你这摊子砸了......”散漫轻飘的语调落进耳朵,像是被野兽近身贴面,叫人脊背发寒。 摊主一缩脖子,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终于看见了客人的脸。 白面玉容,似孤月高悬,几分清相。 寡神冷目,如群鹰过境,半晌猖戾。 合在一起,却像蛇一样。 耳垂上坠着黑色曜石,随着嘴唇一张一合轻微晃动,是淬血尖牙中的那条猩红信子。 他忽然勾出笑来,双眼微微眯起,是副天真无辜的做派。 可实际却恶劣又刻薄,浸透着毒。 摊主慌忙收回视线,还没埋下头,便听到了后半句。 “铺子的确不值钱......”重尘缨拖着嗓子,盛起一颗小馄饨,慢慢嚼完才咽下,“可你却再也做不了生意了。” 甚至还略带惋惜地下弯嘴角,摇了摇头。 “小人不敢!” 他哆哆嗦嗦地飞快接话,又扑通一声赶紧跪下了。 “恕小人多言,切不能在夜间行事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面上,沾了不少红血,声音也越发激烈,“这两月以来,凡是夜里出行的人,没有不出事的......” 他不是在救这位找死的贵客,他只是在救自己。怎么会就好死不死地遇上这样恶劣的人,自己想死还非要拉上他这种平头老百姓...... 往日这时候,他早已收摊到家,锁好门窗贴上护符安稳度夜了。 “求大人饶命!!” 他又磕了下去,额头抵在地面,一声接一声地闷在土里响。 可到底也只是奢望。 重尘缨毫无回应,依然晃悠悠地摆弄着汤匙,盯着碗里仅剩的三颗馄饨,一圈儿一圈儿地打转。不执一词,也没分出半个视线。 摊贩跪在脚边,大人没发话,亦不敢枉自起身。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人姓甚名谁,甚至不清楚是不是所谓的贵人,可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听话办事,自己会死得更快。 汗珠顺着额角一路滑落,在面庞滚下盐痕,又在下巴尖蓄起液滴。 吧嗒、吧嗒 石板地面上积起了一滩镜水。 水里照应出惊惧发颤的脸。 那脸在夜风里扭曲、拉拽、变形......他似乎已经听见了妖族怪物嚣张的狂欢嘶叫。 水面在恐慌里一步步被阴影覆盖,直至照应出极端的黑暗。 浓夜已临。 重尘缨终于抬起头,视线落在寂寥无物的夜空上,瞥见了独一的弯月。 他动了动眼皮,开口时语气甚为轻快: “跑吧。” 第2章 话音刚落,摊主便立马爬了起来。 顾不上发麻发酸的双腿,也顾不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馄饨铺。 接连好几个踉跄,一瘸一拐,绝不回头。 跑。 他只有一个念头。 铺子明天还会在,可命就不一定了。 - 馄饨摊主奔在皇城主街上,一路都是门面紧闭,灯火寂寥。唯一的亮光星火,就是遥望得见的大路尽头,皇宫脚下。 那是整个北洲皇城里唯一敢在黑夜里招摇过市的地方。 因为玄甲卫驻守在此。 整个北洲最强的屏障。 摊主来不及回自己家,只有尽快寻求到玄甲卫的庇护,才有可能活命。 扑面的风割在脸上,似乎还裹挟了针,直往瞳孔里钻。眼球疼得发涩,周围也变得更冷了...... 他咬咬牙,干脆闭上了眼睛,一门心思地往前跑。可他躲得了视线,却挡不住声音。 “看看我找到了什么......”耳畔呼啸的风忽然惊吐人言,那声音仿佛滚过火哨一般,尖锐又刺耳。 “桀桀桀桀......是我来得太快,还是你跑得太慢呀......”另一侧也响起同样诡谲的音调。 摊主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一左一右两只大型鸟类,扇动着翅膀,并行飞在身侧,朝自己幽幽地笑。 他们勉强能称得上长了半张人脸,除去嘴巴和眼睛,整个面部都长满了锋利羽毛,顺着眉峰,顺着下颚,七分像鸟三分像猴,更似是乱葬岗里的秃鹫。 “啊——妖怪——”摊主顿时惊叫起来。 嘶喊划破了死寂的黑夜,街边的人家终于冒出几声响动,却只是拉开几嗓子尖叫,并把门窗关得更紧。 没人敢出来。 摊主加快了步子想要逃,却不知何时双脚离了地,这会只能在半空中徒然扑腾。他这才意识到一只冰凉的长爪已经悄然伸进后脖颈,提溜着衣领把自己拎了起来。 “不......不是的......”嗓音在瞬间发出轻颤。余光已经扫到了那张过分撑大的血口,鼻腔里甚至也溢满了飘出来的强烈腐臭。 恐惧让他猛地把眼睛闭上。 “哎呦!” 却忽然听到了一声尖叫。 他没等到死,反而瞬间落了地,整个人摔在了地面上。 一颗拇指大的石子滚落脚边,咕噜转了两圈,摩擦声咯咯作响。 想也没想,拔腿就跑。 “谁!谁偷袭老子?” 刺耳的哨音在身后响起,掺了恼羞成怒的火气。两只大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把背后跟前的房屋居室望眼欲穿了个遍。可除了门前流泛蓝光的灵力屏障,什么也没发现。 “看什么看!人都跑了!还不快追!”体型较大的秃鹫忽然吼叫出声。 不过数秒,摊主便再次被追上了。 巨大的鹰爪犹如二指粗的麻绳紧紧束缚住全身,压迫着胸腔,连深纳入口的呼吸一次都叫人窒息。 真的要死在这里了...... 明明玄甲卫就在眼前...... 他在逐渐浑浊的视线里瞥见那缕光亮,却又好像越来越远了。 男人颤着嘴,认命般地闭上眼睛。 但还没等到自己被獠牙撕裂,反倒再次听见了更为尖锐凄厉的长啸。 嗡—— 一杆漆黑长枪划空而来,在骤起的白闪里乘风而过。 摊主双脚一软,没来得及跪倒在地,就被赶来的玄甲卫扶住了。 再回头看那两只妖,擒住自己的那只空了眉心,随后赶来的那只在距此百米处断了咽喉。 伤口的血洞清晰可见,只一瞬间,空气里便轰然弥漫开艳色血雾。 又不过片刻,伤洞之处绽出玄武鳞甲,于蓝光辉映间,点燃猩红,爆裂而炸。 至此,两只身高八尺的秃鹰在同一时刻魂灭肉碎。 一杆长枪通阴阳,两妖之死,不过一瞬。 “多谢大将军救命之恩,多谢大将军救命之恩!” 摊主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他正要跪下来,膝盖却被一团无形的气给虚虚托住了。 “既然没那么大本事......就应当在天黑之前收拾东西回家......”冷淡凉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年轻的将军胯于马背上,那把长枪不知何时又回到了手上。 枪刃净透莹润,竟是毫无血迹。 宴玦半压着眼睛,明明话中带刺,语调却听不出什么起伏:“知道夜里妖邪多,就少找死。” 摊主蓦然愣在原地,把弯着的膝盖又不尴不尬地直了回去,虽早听闻了大将军的古怪脾性,如今亲眼得见,也还是不自觉地倒吸口气。 “是是是......”他接连回话,相比于一晚上的心惊胆战,这都能算上歇歇火了。 等送走了百姓,宴玦还立在原地。 “将军......今夜的巡视还继续吗?”玄甲卫见他丝毫没有要出发的意思,不禁疑惑发问。 无人搭话。 宴玦敛着眼皮,神色寡淡地目视前方,似乎并没有听到下属说了什么。 夜还在继续,风还在继续吹。 它半掀半抚地扬起鬓边的发丝,把将军的半只眼睛虚虚实实地掩映住了。 某一刻,飘荡虚晃的视线终于凝聚成实。 手肘忽然屈起,长枪再次离弦,轰得一声扎在了数米远的屋顶上。 利落干脆,甚至没有瓦片噼里啪啦地掉。 第3章 手指微屈,枪身便再次落回掌心。 枪刃依然干净,和击出之前,丝毫无差。 宴玦转过脸,向前扬了扬下巴:“继续吧......” 没有灵力痕迹。 错觉吗? 房屋的背面,是重尘缨双手抱臂,倚墙而靠。 稀薄的月光下,隐隐可见骨节嶙峋的手指半拢在阴影里,正捻着两粒石子上下耍玩。 若非溜得快,怕是早被钉在了枪下...... 他正忖度着宴玦刚刚名震四方的枪法,耳边却再次爆出一声异响。 第02章 不是恶人 “轰——” 爆破声再次响起,接着便是石子零碎触地的散散滚动。 重尘缨猛得侧身一躲,耳边忽有枪风过境,紧紧擦着皮肉,钉进了背后的墙皮里。余光略过,正是那把通体漆黑、刃尖泛蓝的长枪。 浸杀不沾血,浩浩如深渊。 冥麟。 瞳孔里生出几分颇为意外的光,他掀起眼皮,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正对面的宴玦。 “深夜在此,是不想活了,还是别有所谋?” 低沉喑哑的嗓音在半空回响,那人站在对面的屋檐之上,视线凛冽。指尖微微屈起,长枪便再次归位,尖刃横打,直指重尘缨。 借着稀薄的夜色,重尘缨仰起脸,在披洒半身的绰约阴影里看清了面前的这个人,藏青色的束袖长袍,衿带掐出截明显的窄腰,盘靓条顺。 他在黑白莫辩的晦暗里半偏着头,露出左侧发尾独有的一根编织细辫,发结尽头扣着圆柱形的银质装饰,隐在夜色朦胧中,溢出和弯月同样凉薄的寒光。 重尘缨被这忽闪的白亮晃了眼睛,再回神,竟直直撞进了一汪深潭,被刮骨的冷囚于方寸间,被惊绝的傲定于瞳眸中,寡面霜寒却多添艳色。 这双眼睛纳进百川清明,干净透亮得彻底,似乎只需稍加注视,就能望见浑浊的自己...... 更在瞬息之间捕捉到了几乎从未暴露的踪迹。 果真名不虚传...... 重尘缨短暂地走了神。 他敛下视线,声音轻佻放纵,七弯八绕地卷起了笑意:“将军怎知我不是来救人的.......” “救人......”宴玦浅吟一声,不假思索便戳破了他聊胜于无的掩饰,“救人还是害人,我看得见......” “故意拖延、以人命为饵,究竟是何目的?”他肃穆了语气,微微屈膝,便从屋顶一跃而下。 枪纂重声触底的瞬间,玄甲卫也将重尘缨团团包围。 小心思被一眼看穿,刀剑囚困之下,重尘缨反倒仰起脸,朝宴玦咧了个更加显眼、更加讥诮又瘆人的假笑:“宴将军果真如传闻所言......” “不光嘴毒,眼睛也够毒。” 宴玦半压着视线,对那副似笑非笑的伪劣表情淡淡蹙了眉头。 哪怕只是个一眼即破的假笑,也比寻常人多了好几分邪性,就像是一条盘在枯草里的蛇,竖着瞳孔,伺机而动。 看不清,很危险。 他微低下巴,语气发沉:“既然知道我是谁,那就劳驾走一趟了。” 话音刚落,围堵的玄甲卫剑鸣齐响,于利刃直指间一拥而上,可没等擒住疑犯,便惊觉剑尖突沉。众人抬头望去,才发现那重尘缨不知何时已出现在了白刃上方,脚尖点踩,轻飘如踏云。 “只可惜......”被故意拉长的懒散语调飘忽不定,好似融进了风中,那人两条胳膊交叉抱着,衣袍也跟随夜浪荡起一角,交映出脚下泛寒的刀刃,无端散出股阴恻恻的鬼气,幽暗森冷。 “今日并无兴致。” 说罢,重尘缨屈膝蓄力,再一跳跃,便轻而易举地避开重重包围,飞身到了头顶屋檐上。 宴玦脸色一顿,亦将后腿弯曲借力,紧跟着飞身而上,又在掌心聚起灵力,向房梁上直直轰来。砖瓦裂响,尘烟飞散,可却落了个空,不见人影。 “但我会非常期待......” 轻慢又刺耳的嗓音骤然吹在耳畔,伴着瑟瑟冷风,径直叫人头皮一麻。 宴玦猛得偏头看去,毫无阻碍地陷进了那人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阴黑、死水。 重尘缨盯着他的眼睛,不知何时抬起手,落在了宴玦左肩垂落的细发辫上。 手指反对着脖颈从上滑下,极为缓慢又轻飘地抚过整片银色发扣,落下了微乎其微的牵引和拉拽。 好像仅隔着一层聊胜于无的空气,径直贴在了皮肤上。 久违又陌生的危机感让宴玦汗毛直立。 “所以希望你也期待——” 重尘缨将这细微的变化纳进眼底,继续捏着戏弄腔调。 宴玦陡然暗下视线,霎时间屈肘抬臂,冲着那人颈侧命门,再次挥出一道灵力。 可还是落了空。 等他抬眸望去,重尘缨竟借着灵力荡起的冲击乘势而走,运起轻功拉开了好几米远的距离。 他在荡起的灰白烟尘里偏过头,露出了半只眼睛。 那盛了浓夜的琉璃珠忽然流烁出斑光,牵动着唇角扬起的弧线同时绽出半抹亮色,是个浅薄却诡异的笑。 不同于此前的虚伪,这倒有几分真情实感。 只不过是真情的挑衅,实感的讥诮......甚至还潜藏了隐隐约约的亢奋...... 像是狩猎逡巡的毒蛇终于盯上了目标。 再见—— 第4章 重尘缨无声地张了张嘴。 宴玦猛得一怔,等再次凝回视线,那人早便没了踪影。 他仰着脸,不吐一词,只盯着那了无人迹的夜空若有所思:如此戏弄自己还能全身而退的,他绝对算得上是头一个。 “好厉害的功夫......”跟在宴玦背后的玄甲卫不怎么合时宜地咂了咂舌,“我们北洲竟还有轻功体术如此强悍的灵修,能从您眼皮儿底下逃走。” 宴玦偏了视线,并未因此动上肝火,语调里依然没什么感情:“动动你那兔子脑袋,最近有哪些大人物来了北洲皇城。” “您是说,那三位宗师大人......”被点名的玄甲卫似是习惯了这浮于表面的挨骂,只是低了下巴,略作停顿。他张了张嘴,像是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可却又迟迟没听到响动。 宴玦一仰脸,示意他继续。 “三位宗师大人已有两位抵达驿馆,剩下的那个,属下听闻......” “是个吃软饭的面首。” - 域河将开,妖邪将临。 分隔人、妖两域的界限封印松动渐消,距离最近的北洲全境侵扰不断。为普世百姓而想,玄武帝以皇城为首,禁封了所有夜间活动。 为重铸域河封印,抵御妖族,域内四洲各出一人,齐聚北洲。 重尘缨正是其中之一。 再铸封印,保卫人族,多么伟大又庄严的责任。可作为真真切切的人,他却从未如此觉得。正所谓世上英雄千千万,梦里杀敌者亦无数,如何缺他这一个。 重尘缨自认灵魂诞生于凉薄荫翳,便从来不理解这些自找麻烦、自诩责任的“英雄”。 于他而言,这只是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 只看结果,不论过程。 可这过程无论是听上去还是做起来都是枯燥又乏味,若不能给自己找点乐子,岂不辜负了那颇对胃口的合作对象? 重尘缨孤身一人抵达北洲驿馆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到了两波人:眼前一左一右领头的,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平凡的男人,明艳的女人。 当然是女人。 他正要迈开步子往左走,却忽然被打了个招呼。 “这位公子可是西洲的大宗师?”说话是那男人,正腰偏前的位置明晃晃地挂着一枚龙纹玉佩。 东洲的人。 重尘缨脚下一顿,略微歪了脖子,朝他颔首道:“是。” 这干脆生硬的单个字反倒叫说话的男人蓦然愣住了,他尴尬地笑了笑,见他竟背后空空,无人随侍,便找起了话题:“西洲白虎女帝威名赫赫,没想到竟如此低调,宗师出使竟一人不带......” 重尘缨没马上接话,只扬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张自认为无甚特点的脸,并不疏远的表情里带着点似笑非笑的打量。 并不怎么想跟没什么吸引力的人说话。 他不开口,只是看着,盯得同为大宗师的那人两手无措地垂在身侧,脸上绷着僵硬的笑。 好一会儿,才拉长嗓子悠悠开口:“陛下不喜欢我太招摇。” 他口中的陛下自然就是西洲女帝。 这话一出,饶是在一旁喝茶看戏的女人都顿了动作。 如今域内四洲最公开的秘密,便是西洲派来修补封印的宗师大人,是女帝的面首。 可谁也不会轻易相信堂堂大宗师会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好事者打探取证的声音不断冒头,却从没一个得到确切消息。只知道生了一副好皮相,女帝甚为关照。 那现在是算自己承认了吗? 男人也没料到这不见光的关系竟暗示得如此坦荡,顿时被呛得咳了两声:“当然当然......”他急忙赞同地点点头,也不说话了。 重尘缨将他的反应轻巧藏进眼底,也藏住了转瞬即逝的讥诮:世人大抵都如此蠢笨好诓骗,说什么便信什么。 几声衣角摩擦交错,便在黑衣女人隔壁落了座。 共同的桌案上放了一盏新茶,热气浸透杯壁,熏起层层水雾。他并未抬起茶盏,只将食指搭在杯沿上,骨节上的银色戒指无意触碰到瓷器,发出叮得一声细响。 似乎听到了动静,女人忽然转过头,手肘靠在桌面,朝重尘缨撑起了下巴。 鲜艳多明媚,顾盼间无半分骄柔。 “欸问你个事儿......”她勾了半边唇,眼角也跟着翘了起来,“女帝多大年纪了?该有四五十了吧?” 重尘缨半偏过视线,无意扫见她右边眉尾下的一颗红痣,微微抬起了眼皮:“是又如何?” “老女人有什么好......”女人姿态轻佻且傲慢,连音调也是媚中带笑的戏谑,“你不如跟我——” 疾风贯耳而入,声音被戛然折断。小半截头发飘落地面,女人干净的脖颈上也落下了一条纤纤血线。 重尘缨还维持着原有的礼貌表情靠在椅背上,只是手里不知何时捻了一根银色细链,似乎是他衣服上的某处挂饰。 幽幽淌在日光下,透出殷红颜色。 周遭的护卫们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耳边瞬间爆出密集规整的脚步,还有长剑齐齐出鞘的响动。大片阴影自上覆盖,将重尘缨围了起来。 可他依然不急不缓,若无其事地偏着脑袋,把那链子绕在自己指间。 女人略略一抬手,让护卫们退了个干净。 她摸向颈侧那浅淡到近乎没有的伤痕,嘴唇反倒扬起了更加显眼的弧度,甚至不加掩饰地夹杂了难以平息的好奇和兴奋。 第5章 她扬起下巴,前一秒还挑衅作乐的眼神忽然敛尽了锋芒,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别生气呀,开个玩笑而已。” 重尘缨依然懒洋洋地靠着,只投了视线过去,学着对方同样弯起了眼睛,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 “开个玩笑而已,别生气。” 第03章 的确别有用心 宴玦一脚刚迈过门槛,就正正好看见了这一幕。 银链绷直化刃,在转瞬间划过女人的脖颈,又再次绕回掌心,却没有丝毫灵力波动。 和昨夜如出一辙,同样只有内力。纯靠内力都能有如此速度,灵力想是更当不容小觑。 再一抬头,便看到了那张早有所料的脸。 明明是正派代表,却诡谲蝰蟒,难怀好心。 这股冒犯的打量毫不收敛,重尘缨早早便注意到了。 他抬起视线,直直对上了宴玦的眼睛。墨色的瞳孔里凛冽着尖锐冷光,是纯粹的敌意。 可重尘缨偏偏就对别人的针对厌恶甘之如饴。 于是便从容不迫地把手肘撑在桌面,偏头靠着掌心,托住了侧脸颊,未等宴玦开口,便悠悠扬起唇角。 是个浅淡到近乎没有的笑。 和那天晚上暗含的古怪亢奋如出一辙。 重尘缨知道宴玦看得懂。 你瞧,我们又见面了。 果真,那人瞳光一暗,眼睛视若无睹地扫过并忽略,没有接话,只是兀自开口:“在下宴玦,北洲大宗师,总领封印一应事宜,在此恭候各位多时了。” 重尘缨早有所料地收了表情,视线一偏,瞟向窗外刺眼的昼光里,若无其事地含了口茶。 “东洲大宗师,太子少师,杨凌。”右边的男人立刻接上了话。 “南洲大宗师,二皇女,朱砂。”左边的黑衣女人也跟着接道。 几人接连介绍完自己,却始终没等到最后一个,不由纷纷侧头。 但焦点本人依然不急不缓,等宴玦终于如愿朝自己投来无声催促的视线,才悠悠吐出三字。 “重尘缨。” 杨凌抻着脑袋,似乎还想他再说点什么,可并没有等到。不能说出口的官职,还受女帝喜爱......简直把这关系呼之欲出了。 倒是宴玦面色无波,只在他说完的瞬间微敛眼皮,毫不避讳地碰上了重尘缨的紧盯。 视线再次交汇,无形的火点燃青烟,荡出古怪又难言的焦灼气氛。 重尘缨再次噙了笑,将一阵暗风助进火星里,使其在晦暗阴影中燃烧得更加旺盛。 嚣张也好,倨傲也罢,谁又敢说什么。 这个对视停顿得很长。 在刻意的拉锯里,重尘缨终于听见宴玦沉声开口:“陛下思及各位舟车劳顿,今夜在芙蓉楼特设酒宴,为诸君接风洗尘,还请赏光架临。” 视线不移,紧紧相逼,哪怕话已说完,却无人应声。 谁都知道晚上妖邪作祟,却还故意置办夜宴,是何居心。碍于点刚刚认识不尴不尬的关系,杨凌和朱砂都没开口。 但重尘缨向来不考虑这些弯弯绕绕,他眨动眼皮,故意托长了调子,懒懒出声:“域河封印在夜里便会大幅衰弱,将军亦严令百姓夜晚禁行,怎么这会儿又肯大张旗鼓......” “只怕是宴将军,别有用心啊......”他尾音带翘,压住眼上那层薄肉,视线不紧不慢地凝聚成针,刺进宴玦表面那层稀薄的皮肤,似乎要将他从头到尾从里到外,都一次性看个完全。 宴玦扬起下巴,语气依然平淡又坦荡,全没有被戳破的难堪。“是又如何......”不加停顿也不屑掩饰自己的试探,“既是大宗师,便自当给百姓压压悸心。” 他忽然掀起眼睛,放缓了语气:“还是说,你不敢?”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并不接那显而易见的挑衅,只在两秒钟的停顿过后,突然溢出了声短促的笑:“北洲陛下的旨意,岂敢拒绝......” 唇边笑意陡然乍开,不假思索又轻而易举地就把宴玦藏在心里的话全给倒了出来:“更何况我等早早相互了解,日后配合起来也更方便,不是吗?” 那眼睛像弯月一样眯了起来,透着股难以捉摸的狡黠,眼神穿过那狭窄的缝隙,似乎能窥见心底潜藏的一切。 他也的确是在窥探。 宴玦凝了视线,似乎没料到这人眼睛如此毒辣,跟自己肚子里的蛔虫似的立刻便猜到了说法,他扫过那人颇为狡黠的表情,淡淡开口:“重大人明白便好......” 接着眉眼一抬,扬声道:“既然都没意见,那就恭候各位了。” 他已经替另外两人作了定论。 可正要跨步出门,又把刚抬起的腿放下了。 宴玦转过头,像是要交代什么似地沉声开口,却独独把眼睛瞄向了重尘缨:“另外, 既然来了我北洲,那就烦请各位遵我北洲的规矩...... 无论你是谁。”宴玦陡然敛聚了视线。 - 来今日接风宴的不止四位大宗师,还有北洲朝堂的一众文武官员。 可除了宴玦这类底气横行的武将,谁都是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都道夜色就是最好的风月,可除了浓夜,还得有鼎沸人烟、灵动歌舞,得有锣鼓喧筝鸣、箫音追阮声。 那才是万般欢宵不夜天。 但今天什么都没有。 空有寡淡的灯笼凑数高挂,几碟凉菜稀薄上桌,伴着大敞的木窗,随冷风灌进肚里。空有酒客两两而坐,在静谧又古怪的氛围里相对而望。 第6章 若非宴将军强行相邀,没有人会在妖邪暴走的大晚上聚众集会。 有胆小的臣子想要借机溜走,可腿还没直起来,便被宴玦一把按住,强行压了下去。那人如临大敌地哆嗦了脑袋,在看见周围一众小厮女侍皆是玄甲卫假扮时,又勉勉强强地坐下了。 “宴七!” 宴家家主风流天下,宴玦是他第七个孩子,熟悉的人便能越过生分的将军敬称,直呼家中排行。 宴玦听见玄南彦的声音,终于松开钳制朝臣的手,寻了块人少的地方站定了。 这好友不仅是玄甲卫副将,还是身份尊贵的六皇子。只是平日里全没有皇族气派,说话没个讲究,多是嬉皮笑脸专爱凑些不着边际的热闹:“那面首大人说雨前龙井又涩又绵,喝不习惯,问我们这有没有太平猴魁......” 宴玦神色一顿,转过来半个脑袋,面无无波:“哪来劳什子太平猴魁......” 太平猴魁是西洲御贡。 他这样说着,可转眼又招了招手,朝玄南彦嘱咐道:“叫人去我府上搬两坛生烟雨,足够伺候的了。” “还得是女帝威名,连面首也不能开罪,都要惊动你珍藏的好酒了......”玄南彦装模作样地啧了声,不由感慨,“你别说,长得真挺人模狗样的,又那么维护女帝,亏得太平猴魁都能喝习惯。” 宴玦没理会他,右手抱在左手手臂上,指尖微屈,顿了顿声,便低低开口:“他不是面首。” 玄南彦闻声一愣,顿时睁大了眼睛。 “流言,再加上朱砂二殿下对他的挑衅,便足以证明他和女帝关系不浅,朦朦胧胧,不清不楚,到这就足够让所有人相信了......” 宴玦语调平平,手指敲在手臂上,却颇有节奏,“可又提起太平猴魁,倒是在刻意强调,反复确认......过犹而不及便是掩饰。” “那他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是面首?”玄南彦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飞快问道。 “与我们无关......”宴玦轻微地摇摇头,可脸上却不自觉地露出副陷进沉思的表情。 半晌,像是猜到了什么似地顿了顿声,又变回了那副寡淡的音调:“女帝既然让他来,那就是全权信任,无须我们来揣度......” 作为北洲柱石的云麾大将军当然摸过各位大人物的底细,可哪怕这人实际上和正派大宗师完全挨不上边,他也不会自负到去质疑女帝的决定。 表相,不等于真相。宴玦深知这个道理。 “不是面首你还送他好酒,那可是柳城才有的生烟雨,我你都不给......”玄南彦忽得拖长了音调,那手指着自己,语气也跟着幽怨起来。 宴玦斜过视线,横起眼睛瞟他一眼,开口道:“那人行事阴狠难测,就算目标一致怕也少不得惹是生非,若因这等小事就得罪了人,耽误了封印大事,谁担待得起?” 玄南彦一噎,接着便啧着腔调摆了摆手:“行行行知道你满脑子都是大局,你就放一万个心,那人怎么着也是个大宗师,肯定不会在正事上出差错的。” 似乎也是同感,宴玦微微点了点头,接着一掀衣摆,在列席主位上入了座。 他竟然没生气。 重尘缨将酒杯挨着自己的唇边,眼睛却七弯八拐地绕过人群和漆柱,一直瞟向宴玦的方向。 照那天晚上救人的态度表现,宴玦怎么会是一个好脾气的人。 毒舌、冷脸,再加上位高权重修为超尘,就算没撒出火气,怎么也得挂个脸才是。 可这会儿本就没什么好印象的自己提了冒犯又挑衅的要求,竟是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他顿时坐直后背,再次凝了视线,仔仔细细地打量起来。 可那人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情绪,只懒洋洋地倚坐在软榻上,高扎的马尾垂落在背,支起条腿举杯对酒,傲气又随性。 哪怕是轻便利落的窄袖也丁点没影响到他本身的矜贵风度,耳边的发辫绳结落在肩头,随着动作上下晃动,明明不见笑却再添了几分松弛意气。 生来就是令人羡艳的天之骄子。众星捧月,光耀灼灼,尤其,心难昭昭。 他的确和别人不一样...... 是足够装模作样,难以揣度,还是和普通人一样,虚有其表,脆弱不堪? 重尘缨向来以最大的恶预设人性,但不论如何,他还没遇到过这样的猎物。 宴玦不是个一眼就能看穿的假把式,他很喜欢。 重尘缨无聚焦地盯着手里那醇厚的液面,看着波纹一圈圈荡起。 又微微抬起眼,越过瓷白的杯壁,却扫见了正同样举起杯盏的宴玦。 巧的是,眼神交汇,刀刃再次无声鸣啸,蛮横碰撞在一起。 那人居高临下,原本还算松弛的表情在瞬间敛紧,漆黑幽邃的瞳孔里溅射出暗光。 可却生不了实质的火花。 重尘缨知道他不会也不想跟自己撕破脸:域河封印需要四大宗师,在他眼里,少一个都不能成事。对于这种包揽责任又自诩英雄的人,绝不会允许封印失败,普世生乱。 正派的表象从来都是如此。 所以重尘缨打算利用这一点。 毕竟无论他们私底下再怎么刀剑相向,表面功夫都要做得完美无瑕,掩饰得天衣无缝。 接着托高酒杯,朝他视线轻佻地缓慢闭眼又再度睁开。 第04章 心不在此 第7章 重尘缨沉浸在对宴玦的精心谋划里,无知无觉间温酒进喉,那呛人的辣度叫他猛然回神,当下便认出了生烟雨。 这是柳城的好酒,天下四窖之一,也是某个人的挚爱之一。 却不是他的。 他其实对太平猴魁也不讲究,或者说,这世上没什么令人值得钟情的东西。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味觉也好,世事也罢,不都是那番滋味。 但猎物喜欢什么,他又一向很在意。 瞟向宴玦的视线收束再散开,余光略过隐在视野角落处的红色倩影,重尘缨这才发现坐在自己旁边的是朱砂。 她眼角带笑,坐姿豪迈,懒懒屈起半条腿,眉目盈盈地瞧着跟前弯腰斟酒的侍女。嘴里不知说着什么,让那姑娘竟忘了尊卑有别,一手僵着酒壶,一手虚捂住嘴笑得花颤。 朱砂和她搭话得起劲,举着酒杯的左手不自觉抬起又落下,将桌案上的果盘给撞倒了。几粒葡萄摔落在地,咕噜几声滚到了重尘缨座旁。 “这倒奇了,明明没碰到......”她小声嘀咕了句,面前的女侍见了动静,忽然意识到自己应尽的本责,连忙蹲下身去收拾地上的残局。 忽然,一粒葡萄被捻了起来。两根手指并齐相夹,显眼的骨节映着中间那片浓墨深紫,竟将那层薄薄的皮肤晃得有些惨白。 “可惜这葡萄......”重尘缨叹着声音,那调子里含了丝丝倦怠,听着有种别样的低哑,“白白落了泥......”他轻微转动手腕,掌心朝外,悠悠一抬起,将这粒葡萄送到了女侍面前。 女侍连忙直了腰,双手作捧,在他两指打开的瞬间,恭恭敬敬又小心翼翼地接住了。 “辛苦美人儿再给二殿下备上一份罢。”重尘缨笑得晃眼,只是摆摆手,女侍便羞怯着脸连忙退下了。 朱砂哪能看不明白这葡萄的花样,瞧他这副主动接近的模样,便扬起眉,似笑非笑道:“重大人这是有事?” “无事便不能寻二殿下聊天?”重尘缨侧过脸,轻轻扬了眼尾。 “这可折煞我了......”朱砂左右摆了摆手指,“另外,别叫我二殿下,真不喜欢......叫我朱砂便罢。” 重尘缨视线一顿,什么也没说。他似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次出声:“那你,对宴玦了解多少?” “宴玦......”朱砂视线上挑,忽得把嘴唇也勾了起来,意味深长,“为什么突然这样问?我可记得你俩白天还挺不对付......” “毕竟是要一起合作的人......”重尘缨松着语气,原本飘忽在朱砂脸上的视线忽然聚了焦,凝成股有形的浅光,直直透进对方眼睛里。可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便又故意移开,落在身前桌案的酒盏前。 两指并拢反对着瓷烧杯器,指甲一弹,便听出“叮”得一声脆响。 话里带笑,和那声脆响一般,能轻飘飘引走人心:“我想了解宴玦,也想了解你,有何不可?” 声似清泉,倥偬洗耳。 语调从容,似乎就是这么一回事。 朱砂仰起脸,经过短暂的愣神,脑袋向后倾靠出点距离,眉尾突兀地朝上挑起,作出副“真是如此吗”的样子。 重尘缨“正是如此”地闭眼又睁开,不作反驳。 片刻之后,朱砂终归还是一摆手。 “十多年前两族矛盾爆发之时,宴玦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便上沙场,自此战功赫赫,威名远扬,二十岁受封云麾将军,乃是名副其实的北洲柱石,放到如今也才二十有四......” “这些众所周知的想必你也清楚,可我还知道点更有趣的......”她忽然压低了声音,朝重尘缨故作神秘地招了招手。 重尘缨便挪动了位置,正着坐姿,偏向朱砂的方向,倾耳过去。 他无意朝主座的方向瞟了一眼,却突然顿住了动作。 因为宴玦也正好看向了这边。 不遮掩,不回避,就是在看他。 那人唇边的酒杯并非刻意的掩体,净透的白色瓷壁盛着粼粼液面,将清浅的波光照在眼皮薄肉上,反而更映出几许漫不经心的倦容。 是一匹随心而行的狼,探究、观察,多分戒备。 但猎物到底是谁,可还说不准。 于是,重尘缨没丝毫躲闪,反倒主动投进了那片遥远似海、幽黑如洞的瞳孔里。 “宴将军还是当今皇后的亲弟弟,北洲皇帝的小舅子,听闻长公主之所以久不出嫁,就是因为对他念念不忘呢......只可惜,宴将军子承父志,软骨难销多红颜,一心只念着那青溪姑娘呢......” 耳边传来了朱砂的窃窃低语。 “他喜欢姑娘......”重尘缨冷不丁接了一句。 朱砂稍微扯开点距离,敛起眼睛似笑非笑道:“要不然?” 重尘缨若有所思地回了个笑,可接下来朱砂说了什么,他便一句话也没听见了。 因为眼前正在谈论的对象忽然敛重了眼神,夹杂着难以忽视的冒犯,直勾勾地盯了过来。 更加毫不顾忌,未加收束。 一簇一股的视线带着灼热的温度打在身上,直白又赤裸。似乎只要被盯上几秒,就能剥开你的皮肉,看透你淋漓的内心。 可重尘缨却无端享受这种干坏事被抓包的紧迫感和罪恶感。如同一锤接一锤地凿开紧闭的河蚌,蛮横又无礼地取出人家珍藏许久的宝贝圆珠。 登堂入室,光明正大。 第8章 他半眯着眼睛,视线嚣张又乖觉,那半是刻意半是漫不经心的表情,就是在将明晃晃的事实剖开于前: 我就是在谈论你,又如何。 重尘缨故意冲他勾了唇角,便如愿发现对方忽然蹵起的眉头,将眼底溢出的兴奋暗自藏了起来。 等宴玦自己收回视线,才去接朱砂的话:“南洲的眼睛,盯得倒细......” 朱砂一晃头,不以为意:“应一事便要尽一事,这些准备定是要做的。” 应一事尽一事。 “这是我让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重尘缨忽得想到某句话,霎时有些愣神。 他没由来地又看见了那不辨昼光的昏暗穹顶之下,是一个身穿白袍锦衣的女人正坐高堂。 周身黑雾弥漫,后背映着血红天色,刺得扎眼。 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搭着扶椅,双目微阖,语调懒散:“替我帮人族一个忙,就当是还最后一个人情......” 没等重尘缨婉言拒绝,女人便再次开口:“我知道你心不在此,所以这是我让你办的最后一件事......” 她抬起眼皮,投向重尘缨的视线里好似夹了笑:“事成之后,你选人族还是妖族,我决不干涉.....” 重尘缨后背一凉,刻意掩藏许久的秘密被瞬间看破,叫他浑身都浸了冷汗。 开口时,连音调都发了哑:“您都知道......” 那女人斜了眼睛,将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无端勾起了个诡异又轻蔑的笑:“这世上不会有我不知道的事。” 重尘缨哽了喉咙。 但转眼,他便回神偏头,朝朱砂露出半只眼睛,语调飘渺却无端肯定,犹如深陷流沙。 “但你不会知道我。” 朱砂蓦然一顿,半晌,才呼出声两个字的轻笑:“的确。” “聪明人从不只看眼睛、只听耳朵......”她翘着唇,点了点下巴,又微微偏头暗指主座上的人,“他是,我也是。” 她全不在乎这小小的插曲,再次开口:“现在,你该回答我的问题了。” 重尘缨一抬手,示意尽管问。 “如今冲破封印跑出来的妖族该是什么层次了?”她从重尘缨桌上捻了颗葡萄,十分顺手地亲自剥掉了皮,“此前还在南洲的时候,还只道是些杂碎泼皮,如今封印损毁得厉害,更是不清楚情况发展到何种境地了。” 重尘缨想起某天夜里引来的那两只秃鹫,扬起了眉毛:“大抵就是连妖神的直属部族也出现了吧。” 朱砂动作一顿,疑惑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 重尘缨昂首看向正前方的窗外,语调悠悠。 “这不是已经来了吗?” 遥而无际的夜空里,风声诡异。 数对澄金睛珠点黑瞳,齐齐于黑幕中现身。 - “玄甲卫——” 不等朱砂起身,宴玦便厉喝出声。 面色突变的官员们还没来得及惊叫大喊,便被伪装成小厮女侍的玄甲卫堵住嘴巴、押着胳膊,强行拖离了战场。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少有落在后面的几位鱼饵,还没被先行抵达的秃鹫贴面而上,便被守在窗边的玄甲卫就地拦截。 但它们身后还有源源不断的长翅扑扇。 飓风呼啸,将室内席卷。 珠玉碗叠应声稀碎,烛灯亦在霎时熄灭。 宴玦站在大殿中央,月辉透过轩窗照耀至面,在木纹投影的遮挡下,只能看见半张脸。 借着稀稀白亮,重尘缨又一次看到了他左边发尾处的银质发扣。 冷光熠熠,在黑夜鸣啸而放。 还有那把长枪。 不知何时倒立于背后,枪杆漆黑,尖刃却流泛邃蓝灵气,空凝结霜,狂侠孤高。 宴玦抬起眼睛,瞳珠里淬了寒,直直盯向黑云迫近的鸟群。嗓音磨尽刻薄弯刃,落耳汗毛乍起: “活捉不成,就地斩杀。” “是——” 回声激昂,是玄甲卫一拥而上。 可不对劲。 重尘缨心不在焉地避过秃鹫一波接一波地俯冲,脚步飞踏间,把整个战场都绕了一圈。 十、二十、三十......整整三十只不止。 这绝不是零零碎碎从封印里跑出来的。 显然是有东西坐不住了。 趁他分神的瞬间,耳边突然放大了刺耳的桀桀笑声。 重尘缨猛一偏头,便是一张枯瘪萎靡的鹰脸放大在自己眼前。 他忽得后仰拉开半寸距离,顺手抓起桌上的一根木筷狠刺了过去。那细筷从侧面横穿过两只眼睛,直直钉在了顶梁柱上。 “啊——”瞎了眼的秃鹫蹦出一声惊叫,悬在半空中胡乱踢蹬起来,“眼睛!我的眼睛!” 溅出的血喷洒扑面,重尘缨一侧头,没能完全躲开。血珠浸湿了睫毛,忽重忽轻地悬挂着,把视线也给虚虚糊住了。 他微微皱起眉头,支起腕骨抹了把眼睛,又摆手一甩,将满手血腥抖去一半落在地上。 “宴玦——”重尘缨的喊声并不大,但他知道宴玦能听见。 果然,宴玦会意地发现了那只还在扑腾挣扎的秃鹫,没死。便飞快吩咐了两名玄甲卫封了秃鹫灵力,架了下去。 似乎没料到那人会主动帮忙活捉,寡淡的声线里也带上了些微惊讶:“重大人还真令人意外......”竟然能主动配合行动。 第9章 重尘缨侧过脸,苍白的面上还点染着妖冶的腥红血珠。没了之前的轻浮浪荡,只混着低哑的语气,将整个人都烘托得深邃又诡秘。 “托宴将军的福,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宴玦盯着他的眼睛,眼皮掀动之下,语气又重归平淡:“最好是这样。” “的确是这样。”重尘缨接得礼貌,甚至连微笑都拿捏地分外有度。 谁都没有动作。 就这样相对而立。 喊杀声中亦有死寂。 半晌,还是宴玦先顿了声,淡淡开口:“妖兽之血多腥难去,唯紫绒花汁有清洗奇效,晚点我叫人送去你房里。” 重尘缨面色一愣,显然没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关心。眉头有些僵硬地定住不动,喉头凸起的骨节滚过两个轮回,才颇为艰难地哽出两个字:“多谢。” 宴玦抿了抿嘴唇,指尖再次扶上冥麟枪杆:“人族重铸封印,妖族亦是有备而来,多加小心。” 重尘缨点点下巴,呼出口轻蔑又笃定的凉气。 “放心,正是要让他们来杀我。” 第05章 意料之外 浓云压境的鸟群扑棱翅膀,划出烈烈空响。 还有撕裂耳膜的锐利长啸。 真够刺耳。 重尘缨蹙起眉头,抬目便是数只秃鹫直袭面门。 他飞身跃至窗台上,两手抓住木框,猛地倾身向下,一头翻进了楼下的空房间里,在外空落出半道利落的圆。 追赶的妖群没有丝毫犹豫,也直直跟了进来。 被盯上了。 重尘缨没感到半点儿意外。 毕竟他只是一个区区“面首”,比起皇女、将军、太子太师,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面首是最高调,也是听上去最好下手的目标。 他就是要被这样追杀。 双脚甫一站定,后背便传来激昂鸟鸣,宣告猎物着已被重重围困。 重尘缨不急不缓地回头看去,灰压压的羽毛、褶皱的老脸触目皆是。 已然侵占整个房间。 还未彻底化人的鸟类两爪勾在窗户边沿,勾在房梁顶上,勾在置物衣架上,借此将重尘缨堵得水泄不通,无处逃遁。 半人半妖的畜牲们挥动着翅膀,叫声桀桀。密布着阴毒的笑,似乎在嘲讽眼前的人类如蛇虫跳梁,无外乎命之将死。 重尘缨只是静静站着。他慢吞吞地掀起眼皮,把右手抬了起来。拇指微微牵动,触碰到了中指骨节上的银色戒指。 白光自交汇处闪过,在某一瞬间照亮了隐在昏暗里的眼睛。 弯笑似镰刀,无端瘆人。 手中出现了一把木剑。 不似寻常练功木剑厚重迟钝,重尘缨手里的这把刃锋寡薄,几乎与普通长剑的剑身剑柄没有丝毫差别,只是在材质上由红木雕琢而成。 那润泽鲜艳的表层上覆盖了众多繁复刻字,连句成文,似乎是某些道家心经。 重尘缨持剑于胸前,用木刃遮挡住半张面容。无需招灵起势,只是外露的那一方眼皮抬起再落下,手腕挥出又收回,便是幽亮乍明,于顷刻间轰出道道剑影。 明堂晃眼,唯闻惨叫。 光灭暗来,声影俱歇。 视线回拢,便只看见三五残尸接连落下:有的砍了脑袋,有的丢了短腿,有的少了残翅。 重尘缨微低下巴,望向了手里的木剑。那剑刃上染了血,却不见随下滴落,反而浸进木质芯里,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他淡着表情,随手甩了半圈剑花正要收剑归鞘,却被乍然而现的一股劲力猛然推撞到了身后的墙壁上。 “轰——” 突生巨响。 木梁扭曲弯折,尘灰弥漫骤起,才堪堪接住了人。 后背被钉进墙皮,嘴角也溢出了血痕。 面前掐着他咽喉的“男人”背生两翼,眼睛是密布的死黑,眉毛是夸张的上扬长羽。 是一只完全化人的秃鹫。 “呼——”重尘缨没咳出声,只重着呼吸,两手握在他的腕骨处,却不见有什么气劲奋力拉拽。 他满脸狼狈,眼睛里却无端挂上了张扬的笑。上下嘴唇侵染了艳血,印得面皮更加苍白,又随着轻微嗫嚅沾湿在口齿上,红得更加妖异。 一开一合,却没露出任何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 男人抬了眉眼,有些好奇地凑了上去。 “去死吧......” 轻飘飘的虚气浮在耳边,他听明白了。 下一秒,两条腿缠上脖颈,突如其来的巧劲绞紧呼吸,紧逼的窒息感导致男人整个身体也随之猛地向右翻转,骤然倒地。 位置形势在瞬间彻底对调。 木质剑刃在月下隐隐泛出刀锋利光,在男人额前半寸距离被生生止住。 男人推着重尘缨的手腕,两相抵抗,僵持不下。 重尘缨缓着呼吸,还接连喘着气。虚汗顺着鬓角接连落下,混着唇边溢出的血蓄在随嘴角勾起的面部褶皱里。 像一汪腥池。 突然恣意的笑容招摇又诡谲,眼底竟也弥漫出股痴狂异态。 出现在那张脸上,却异常和谐。 “你是雷蛟的人......”他彻底爆发了情绪,兴奋到甚至连语气都有些接不上气,“妖神之一的墓鹫......” 男人浸了虚汗,却没敢接话,他阴沉着脸,忽一暗自使劲,将重尘缨掀了起来。 第10章 他寻着时机积蓄灵力,期以一击毙命,可面前这人却难缠得厉害。 利爪对长剑,一招一式极尽登峰体术,甚至压制住了灵力施展。 话多的也跟打架一样,实在难缠。 “我见过他,和你一样的死鱼眼睛......”重尘缨咧着牙,压低声音丝毫不惧,同着急光剑刃再次逼近,“丑得叫人终生难忘。” “......” 男人似乎忍不住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 声音短促,像是被刻石磨破了的砂纸。他凌厉了视线,积攒许久的灵力终于爆发,将重尘缨震出数米开外。 他挥动翅膀悬于半空,在掌中积起气团,直直扑向仰摔在地的人,企图直取性命。 眼见杀意逼近,重尘缨依然笑意未减,只胡乱抹了把嘴唇,把下巴扬了起来。漆黑的瞳孔中映照出狭小的人影,似乎就是将其圈养在了一方囚笼里。 他握紧手中剑柄,坐直上半身,猛地倒插入地。地面在顷刻间碎裂成片,但木剑却依然完好,只是剑身上下忽然豁开裂缝,从内而外透出丝丝猩红血光。 男人离他越近,那裂缝也越大,光亮也越强。 可在不断逼近的灰蓝色气团里,重尘缨却忽得瞥见了一缕绿光。 那是春日里最为常见的颜色。 能使枯木逢生,也能使活人丧命。 双眼陡然间睁大,霎时露出诸多惨白。深不见底的瞳孔吞并视线,是封尘太久的梦魇裂冰破土,在死寂里裹挟着锋利碎刃突乍上涌。 铁钉椎骨的疼痛,尸身淹没的血河...... 还有被强行抽干的灵力...... 冷汗浸透后背,浑身尽泡寒潭,只需要一瞬间。 剑刃上的那层木头还没来得及开裂落下,本该渐强的光又虚虚暗了回去。剑随心动,裂缝再次合拢,变回了开始的木剑。 重尘缨眼前发了白,整个人僵在原地,连鹰爪即将贴近面门都无所察觉。 窗户外忽然爆出剧烈声响。 那是利刃划破气流的声音。 眨眼间,巨大的枪尖虚影流泛浅光,上附的蛇鳞甲纹如金线涌动,从天而降影绰绰地笼罩住了整个暗室。 接着,那虚影轰然爆裂,附带着强烈的震感余波,得逼整座阁楼都晃动了支撑,房梁松垮,碎屑横飞。 再看那黑眼男人,亦被荡飞数米。 重尘缨麻木地仰起头,是宴玦的脸自眼前略过。 这还是他见到宴玦以来离得最近的一回。 隔着那不到三尺的距离,却能清晰地看见眉骨上每一根走势利落的羽剑,极窄的寡肉眼皮迫近瞳孔,眼尾则顺着眉宇的方向望上挑起。 典型的眉压眼,轻狂又张扬。 像迅疾的狼。 宴玦停在自己跟前。 他横着眼,右手持枪而立,左膝跪地止住了飞跃而来的身形惯性。 只回头望了眼重尘缨,见他还算无事,便再次盯住了面前还未竭力的男人。 “妖族鼠辈——” 凉薄嗓音印刻着长枪,再次降临。 那男人依然不说话,眼见着形势不对,只边挡边退,无知无觉靠近了窗户。 向后一仰身,便再没了动静。 宴玦朝窗下一望,竟已张开双翅飞出了数十米开外。 “死兔子......” 明明是骂人的话,语气却没什么起伏。 等完全不见了踪影,他才去看还坐在地板上的重尘缨:那人竟满头冷汗,眼睛像着了魔一般失去焦距,瞳孔颤个不停。 这副模样怎么也不该在他身上出现。 宴玦脑袋一歪,在他面前蹲下了。“你怎么了?”虽然稀少但也夹了几分关切。 重尘缨茫然地动动嘴唇,思绪半虚半实地飘在空中,看见眼前重影闪烁的宴玦,勉强回了神。 原来是假的......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噩梦,可到头来,竟还是深陷泥潭。 可凭什么遭受折磨的永远是他,凭什么要再次拉他陷进淤泥......那早已不是他。 咚、咚 焦躁不安的鼓动心跳将他拉回现实。 可这还不够,他需要更直白、更激烈的攻击和拉拽,告诉他,他如今活得嚣张恣意,活得居高临下,能轻而易举地挑起所有加害过自己的伪善人性,将其践踏脚下、玩弄股掌。 重尘缨迫切想要证明自己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可怜小畜牲......迫切想要证明真实的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盯上了近在咫尺的宴玦。 他轻咳了声,语调干涩发哑: “我没灵力。” 他故作冷静地看着对面的那双眼睛,把暗含的烈烈心火给压在底下。 那双眼睛忽然一愣,似乎没听明白。 “我没灵力。” 重尘缨便又说了一次。 楼里楼外的打斗声忽然止息,静得只能听见布帘随风扬起发出的轻轻摩擦,还有两人呼气吸气的急促节奏...... 也可能只有他自己。 这细微的躁动持续了很久。 在近乎漫长的沉默之后,宴玦终于有了动静。 “你说什么?” 他忽然压低了语气,眼皮也半敛了起来。 重尘缨反倒抬起了眼睛,瞳孔里划过浅浅的亮。 “我说......”他一字一顿,“我没有灵力。” 第11章 细风吹进来,将未干的血迹夹了寒,却让重尘缨无端冒了汗。 是狂热的血沸腾了起来。 说出来,把最隐晦阴暗的恶意说出来。 人都是以善度己,以恶度他。 没灵力的废物当什么大宗师、冒充大宗师是何居心、北洲容不下你这样的骗子、滚出北洲...... 他期待听到这种话,不相信的,愤怒的,刻薄的。 只要出现一个字,就是再真实不过的证明:人性本恶,藏在心底难以示众,而他重尘缨只一眼便能破假面,唯一言便能激起千层浪。 视线落在宴玦垂下的眸子里,以为这是他即将出口的前兆,重尘缨几乎要藏不住笑了。 “女帝知道吗?” 可宴玦只是这样问道。 这回轮到重尘缨发愣了。他停了好几秒,才后知后觉自己竟早已接了话。 “知道。” “嗯......”宴玦点点头,又把眼睛抬了起来。 古井不波,轻飘飘地好像顺手就把重尘缨给裹了进去。 “没灵力会影响加固封印吗?”他顿了片刻,又问。 重尘缨也不避开视线,只看着他轻轻摆了头:“不会......” “那便好。”宴玦点了点下巴,撑着大腿站了起来。 他朝重尘缨伸出手。 “还能起来吧。”淡着嗓子,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重尘缨抿了抿唇,僵硬又慢慢吞吞地抬起了手臂,还没完全碰到,便被宴玦一把握住了掌心。使力一带,将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他瞟了眼还有些神情恍惚的人,随口问道:“刚才怎么了?” 手上的温度像过境的热风,一瞬即逝,重尘缨低着眼睛,忽得隐去了本该出现的轻佻,把表情敛了起来:“没什么,意外而已。” 他不想说,宴玦也没继续追问,只点了点头,除去比平常沉默许多,看不出什么情绪。 重尘缨呼了口气,再抬头时,便已经回到了平常那副疏远散漫的表情。他飘飘然地迈开步子,双手抱臂,从宴玦身侧擦肩而过。 冷寂噩梦让他心存不安,而那转瞬即逝的短暂温度又让他心存依恋,像是确认一般,重尘缨微微抬起手臂,若有若无地轻轻挨上了宴玦的胳膊。 但只是一瞬间。 重尘缨再次吐出口气,语气发寒:“先走了。” 宴玦没跟着上前,只盯着他那犹虚晃着脚步的背影渐行渐远,心底疑惑不减,任由那几分好奇冒头得更加猖狂。 他不会去怀疑重尘缨的身份,因为他不会质疑女帝。白虎女帝声威赫赫,乃是毋庸置疑的千秋明主,哪怕花名在外也丝毫无碍世人对她功绩的称赞。 他对过人也对过脸,重尘缨确确实实就是女帝钦定。至于其他,都属于个人私事。 宴玦只是格外想知道。 这样一个没有灵力、不把道德放在眼里的“恶人”,为什么能担起重任。 第06章 何为消遣 妖群刚刚散尽,楼内依然嘈杂,众人依然奔走。 重尘缨站在楼梯的拐角处,看玄甲卫整步上楼,又看他们整步下楼。脚步声落在耳朵里,踩着齐整昂扬的节奏,敲得本就浮躁的心越发动荡。 他还在想刚才的事。 那个消失了十年之久的禁术......本该在十年前就尽数断绝的噩梦,却在今天卷土重来。 她知道吗? 重尘缨低着眼睛,指尖扣在木制围栏上,划下了数道长痕。掌心上的力劲失了控制,无知无觉间竟捏碎了栏杆顶上的球形装饰。 “砰—”得一声木屑飞炸,将旁边收拾残局的玄甲卫引了过来。 “重大人,失礼了。”那人见重尘缨掌心被木刺戳渗了血,便立刻翻了药膏出来给他包扎。 重尘缨伸着手,眼睛漫无目的地四下扫过,看见了玄甲卫胸前独有的玄武纹刻花。 蛇缠重山,浪翻四海,和宴玦纵枪而起时的灵力浮荡几乎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什么。 重尘缨独来独往,情感淡薄,无甚所钟爱,却唯独喜欢盯着人看。 观察他、揣摩他、预测他。 正如相貌朴实的男人会频繁光顾青楼,正如和蔼亲切的老者会钟情清纯少女,只要让他相上两天,重尘缨就能准确捕捉到对方人性里的晦暗阴影。 他最痴迷人,也最讨厌人,因为只要是人,就会满是漏洞。 不在乎揭开秘辛伤害的是自己还是别人,不在乎是贬低还是称赞,不在乎是同情还是鄙夷,相反,对方越是狗急跳墙,越是对自己折辱谩骂,他就越兴奋。 因为人生来便是恶,众生即罪恶。 所有证明他猜测的恶意表达都能让其生出长久又激昂的得意和自满。每一次成功,都昭示着人性百态、天道丑恶,皆踩在自己脚下。 他就是喜欢戏弄人,这就是他在自诩乏味生活里的永恒消遣,带给他仅有的情绪满足。 一个寡廉少耻的人深知人性之恶,却痴迷于窥探隐秘黑暗,几乎从未失败过。 可宴玦缺超出了所有预设和预想。 能者无清高,天骄无刚愎,长着一张看似直白跋扈的嘴,性情却无端寡淡又平缓。无论是对一个狐假虎威的面首,还是对一个灵力无能的废物,都远远脱离了重尘缨的掌控。 迄今能让他完全猜不透读不懂的人,宴玦是第三个。 第12章 因为都是天之骄子吗? 重尘缨阴沉了脸,就目前来看,消遣似乎只消遣到了一厢情愿的自己。 可他想不明白,宴玦为什么没有暴露本该为恶的人性。 久违的挫败感让他口齿发干,抿了抿嘴唇,却只徒然咽下一喉空气。眼睛因为并不刺眼的光线暗了下来,心里躁得慌也烦得慌。是那窝火堵在胸腔里,碍了上头烧了下头,哪哪都不畅快。 所有躁郁搅在一起,几乎挤爆了整个大脑。他试图放慢呼吸,可这口气依然死死憋着。像块削尖了的石头塞在狭窄的心肺里,若不拔出来,便叫人从里到外都扎了个彻底。 暴力,血腥,他从不避讳恶欲,像往常一样,心神通畅的方法就是把火撒在别人身上。 - 夜已深重。 芙蓉楼的某间屋子里一片狼藉,零落的衣服、摔碎的花瓶、掀翻的矮凳,还有积滩的水渍,遍地兽痕。 重尘缨靠在窗边,随意披了件外袍,长发散在肩头,带着自然卷翘的幅度,一层层盖在肩膀上。 房间最里面,躺着位昏睡的小郎君。 “他醒不了,有话直说。”重尘缨倚着窗框看向外面,眼睛往上一抬,透过延伸的屋檐,看见了高照的弯月。 忽然,弯月下面的端角被黑影被遮挡了大半,是屋顶上出现了一个人。 “不是我说,你这消火的方式还是一如既往地磋磨人,看把人小郎君折腾的......”那黑影男人拖长了嗓子,话里尽是打趣。 重尘缨没理会他,视线在看不清的黑色里聚焦在一处,似乎直直盯住了那人的眼睛,语调发沉:“再逢春,又出现了,还是在妖族身上......” 可那黑影并没有表现出预想的惊讶,反而默不作声起来。 重尘缨瞳色一凛,陡然阴鹫了表情:“她知道这事儿,还让我来?” “公子,不得对尊主无礼......”黑影悠悠飘出点声音,“尊主自然是有尊主的打算。” 重尘缨垂下脸,抿了抿嘴唇,不说话了。 半晌,男人又跟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开口道:“差点儿忘了,东洲的那个大宗师,叫杨什么来着,半个时辰前死了......” 杨凌死了?重尘缨猛得再睁了眼睛。 男人的口吻依然散漫,就像在讲一个不怎么有趣的话本故事:“在回驿馆的小道上遭到埋伏,想是放松了警惕,毕竟没人想到一晚上妖族会动手两次......妖神的人动手得隐秘,若非我恰巧在场,怕是还没人发现。” 重尘缨愣着眼睛,等消化完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便脑袋半歪靠在了窗边墙壁上,悠悠开口:“你看见了,却不救人?” “公子这话可就为难我了,我这身份,待在您身边就已是冒险,哪还敢插手两族浑水。”男人依旧坦然顽劣,甚至带上了笑。 他见重尘缨紧着脸,便理所应当地以为他心情阻塞,毕竟借面首的身份招摇过市,为的就是把火力集在自己身上方便后续行动,可没想到,对方却一点儿也没纠结。 “没杀得了我,所以去动了杨凌......倒是不蠢......”但没等他开口安慰,便听见了熟悉的低迷腔调,“反正人已死了,不如就再帮我一个忙......” 每次重尘缨要作什么幺蛾子,就是这副嗓子。 果然,他朝上面的黑影勾勾手指,声音压得更低:“你去......” 那男人抽了抽嘴角,犹疑许久,还是诚恳开口:“公子,虽然我不该多嘴,但还是得提醒一句,您消遣归消遣,可切勿误了正事。” - 杨凌身死的消息,是在一天之后才传开。 这会儿,重尘缨依然待在芙蓉楼。 急促的脚步声敲进耳朵,他打开门,一眼便看见了宴玦。 那人脸上难得不是一副寡淡情绪:额头冒了汗珠,扎在耳边的发辫晃动又停下,因为一路飞奔而来还有些微喘。在看见重尘缨还活生生地站着,瞬间便松了口气。 死一个还能再凑凑,若再死一个,那就真完蛋了。朱砂是南洲新一代的最强者,不需费心,而眼前这个,刚知道连灵力都没有。虽然也知道人家武修不弱,可相比于灵力,终究还是劣势显著。 似乎没料到宴玦知道杨凌死讯之后,第一件事是来确认自己的安全,重尘缨无端有些心虚,面色一滞,喉咙下意识发起渴来。 “宴将军,什么事儿这么着急?”他作出副什么也不知情的样子,睡眼惺忪地半拉着嗓音,把那异样的哑给咽了回去。 等松缓了神经,宴玦这才注意到这人此刻的样子,只松松垮垮穿了件打底的白衫,露出里面筋骨分明的脖颈和半副胸口,月光照白的皮肉上显眼地映出几道红渍干涸的抓痕。 而背后床榻上的被褥里,裹着个柔柔弱弱的小郎君,单看那肩膀上的淤青指痕,就能猜到全身该是多么挂彩凄惨。 “你还挺有闲情......”宴玦又回到了平日里的冷静音调,并没过多关注,只略微提了一句便偏着脑袋朝向门外歪了歪,“跟我走一趟,现在。” 但重尘缨僵着脚步没动。 他盯了宴玦半晌,才冷不丁冒出句:“我跟男人睡觉,你不觉得恶心?” 宴玦一抬眼,带着些许疑惑:“我跟女人睡觉,你恶心吗?” 重尘缨愣愣地摇摇头。 “既然如此,又何须问。”宴玦接了声,也瞟了他一眼。 第13章 重尘缨再次怔了神。他恍惚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的身份不是女帝面首吗...... 宴玦看到自己和其他人上床,怎么一点惊讶的反应都没有? 见他还干愣着不动弹,宴玦微凝了脸色,压低声音催促道:“把衣服穿好,我在楼下等你......” “杨凌已经死了,我不想你也搭进去。” 不想我死吗...... 重尘缨蓦然一抬头,只觉着所有声音都飘远了,他听见自己吞咽了口水,轻轻“嗯”了一声。 - 两人马不停蹄赶到驿馆的时候,玄甲卫已经围了一层又一层。 杨凌并非死在自己房间,而是顶层的杂室里,他还穿着身寝衣,倚坐在房间角落的衣柜前,旁边便是大敞着的窗户。地面上除了呈溅射状的血迹,并无拖拽痕迹。显然,尸体还未被挪动过。 宴玦凝了视线,面色阴沉。 因为失了支撑,脑袋无力地向右垂下,七窍流血,沿着面部轮廓干涸了轨迹,在下巴处凝聚成痂。 但最异样可怖的,还是那双眼睛:白目怒睁,细细血丝缠绕覆盖,竟是没有黑色瞳孔。 胸口处的衣襟被深红侵染,爆开的血肉混杂着撕裂的布料,甚至还能看见森森白骨。 是明显的贯穿伤。 宴玦神色一凛,在这片血腥之上,似乎还隐隐笼罩着层黑色雾气。 白瞳......黑雾...... 精神再次一紧,宴玦忽得在杨凌跟前蹲下,将手掌伸到了胸前爆开的伤口上,不带丝毫停顿,立刻便向里贴近,几乎马上就要接触到那团黑雾。 本靠在门边看热闹的重尘缨却猛然奔进来抓住了宴玦的手腕,制止了他的动作。 宴玦蓦然一顿,手臂也随之悬在了半空。他偏头看向突然出现的人,面无表情。可重尘缨却偏从那张平淡到略显阴沉的脸里看出了几分笃定,没有人开口,却好像什么都说了。 他抿了抿嘴唇,手指一松,便将手臂放开了。 宴玦转回脑袋,将手掌再次贴上了那层黑雾。还未等完全接触,便有一层看不见的气体在交接处燃起了点点火星,噼里啪啦嘶嘶作响。等再靠近到完全浸入,竟是直接和皮肉灼烧起了妖冶火焰。霎时间,蓝光和黑雾交汇在一起,点燃、撕咬、膨胀、爆裂,汹涌出了黝青长烟。 他猛一缩回手,掌心上已留下了微红烫伤。 宴玦盯那烫伤凝了几秒,再次看向了重尘缨:“你也看出来了?” 重尘缨抱着手臂,接道:“你也看出来了。”和他不同,是肯定的陈述语气。 宴玦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起身回头,望见了候在门外的众人:玄甲卫严阵以待、朱砂肃目而视,唯有负责接待的吏部尚书柳文尚哆哆嗦嗦,还有随行而来的东洲使团哀声哭嚎。 本以为杨凌之死定是妖族为阻止封印所为,可如今看来却万不止如此......宴玦半敛着眼皮思忖着,这事儿牵连甚广,为保万一,知道的人得越少越好....... 片刻,他微仰起下巴,沉声下令:“今日之事宴某必会给各位一个交代,还请各位先行回屋,玄甲卫会加派人手,保证诸位安全。” “杨大人都已死了,如今你却什么都不说,光叫我们回去什么都不做干等着,这难道就是你们北洲的待客之理吗?”东洲使团内忽然爆出一声高昂异议。 那刺耳的嗓音落在耳朵里,宴玦连眼皮也没掀一下,只朝人群中的柳文尚招了招手。待柳大人抹着汗快步跑近了,便凑在耳边低声开口:“柳大人,这是你该解决的事情......” 柳文尚点头如捣蒜,回头看看叽叽喳喳的使团,又看看冷脸指挥的宴玦,慌忙应声接下了。可他依然不放心,手指拢在袖子里搓个不停,语气颇为担忧:“将军真不需要帮助吗,柳某自知心怯,做不得蛮力活儿,但也愿尽绵薄之力......” 宴玦却像没听见似的,拍拍柳文尚的肩膀,轻轻一推,把人强行赶走了。接着,又侧过头朝玄南彦嘱咐道:“朱砂那边你亲自守,正式重铸封印之前,不得离开半步。” “放心,有我在......”玄南彦没了往日的嬉笑模样,也附在宴玦耳边低语,“东洲不好应付,你好歹也做点什么表示表示......” 宴玦点点头没说话,只偏头看向朱砂,轻微弯了脊背,抱拳道:“还请殿下担待。” “理解。”朱砂笑笑,也一抱拳,转身便跟着玄南彦离开了。 行事之快,众人皆散,不过转瞬。 宴玦偏过脸,看见了还立在原地的重尘缨:迎着窗外投来的泛白日光,低头琢磨着杨凌的尸体。 他跟深色很搭,宴玦忽然想到。 尤其是纵深到几乎能叫人陷进去的漆黑长发,落在背后荡起微微的卷翘,一圈又一圈,一层叠一层。 在晨辉之下,显得更为幽邃,甚至有些古怪:没有艳芒照耀下应有的橙亮反光,让人感觉常年行于荫蔽,鲜少暴露在高天白日。 他正侧着脸,鬓发轻悬,偶有几缕斜阳残映,折射出左耳上的黑色耀石坠子,便在明暗交汇的阴影里,结出了小小星汉。 哪怕只是草草收拾了一下,却足以郎艳青松。 宴玦愣了半秒钟。 他定定神,上前一步,直言开口:“我需要你帮忙。” 重尘缨转过脸,听到了这句意料之中的话,他微微眯起眼睛,盛了点诡计得逞的邪笑:“宴将军现在又肯相信我了?” 第14章 “不相信......”宴玦没有丝毫犹豫,淡声开口,“但我更怕你死了......”他瞟向对方的眼睛,语调强硬,不容拒绝:“你跟着我,我才能保你不死,封印就还有转圜余地......” “更何况,你也看出了鬼域怨气,我也能多个帮手。” 理由充分,有理有据,但即使没有,重尘缨也压根不会拒绝。 “宴将军都发话了,我哪敢拒绝......” 嗓音里夹了笑,他一抬下巴,忽得把后背给挺直了。他踱着步子,晃到宴玦跟前,微微低了视线:他其实只比宴玦高了小半个脑袋,却刻意营造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气势。 “只要将军你不嫌弃,我定然寸步不离。”重尘缨眯起眼睛,把脸贴得很近。 窗外的光正面落在他脸上,清晰又透亮,宴玦甚至能看见他皮肤上的细微绒毛,以及左侧眼睑下有一颗极小的黑痣。 像是微末的漩涡,注意不到也就算了,可一旦发现,就会不由自主地深陷局中。 第07章 人亡有鬼魂 人亡有鬼魂,死后有世界。 少数特殊的人或妖经由特殊的条件,便会在死后化鬼重生,步入鬼域。与域河不同,域河内外皆是灵力凡土,终归是人为所划下的界限,而鬼域,却是天地之间真真切切存在的阴暗面。 怨气横行,恶鬼当道,是天生与灵力相克的宿敌。 但好在鬼怪数量稀少,又在阳间灵力压制下修为大打折扣,几乎从未大举干涉过凡世诸事,更别说和活物起冲突了。 宴玦再次蹲在杨凌身前,停留在他胸口的那团怨气已经在凡世灵力的压制下燃尽飘散,正如一袅飞灰,挥动即逝。他抬起手,将杨凌本就未阖的眼皮向上掀得更开,却依然还是只看见一片白。 重尘缨看着他的动作,也跟着蹲了下来:“鬼域的东西?”在他的视野里,宴玦动手时的掌心正正好偏向了自己,露出了不久前留下的小片烫伤,低低的红,浸着浅浅的掌纹走向,像是夕阳下的淡淡火烧云。 “看来本事不小啊,还能伤到你宴将军......” 他语调悠悠,视线却一直落在那发红的手掌上。 “黑雾是残存的怨气,白瞳是为怨气侵蚀的表现,的确和鬼域脱不开关系......”宴玦接过话头,顺着重尘缨的视线也落在了自己的掌心上,他摊开手,大大方方地如同展示一般伸到了两人中间。 奇妙的是,短短三四秒的时间,那烫伤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了,红痕尽褪,血肉复现。 纯粹灵力的自愈之术,这还是重尘缨头回看见,顿时倍感惊异。视线粘得更紧,两只眼睛死死盯住,沿着记忆中的伤痕轨迹一来一回地反复流转,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皮肉纹理。 知道他没灵力没见过什么世面,可这近乎痴迷的视线还是看得宴玦头皮发麻,若眼神能化实感,怕是早被这人上手盘了个遍。 但不需想象,重尘缨已经不知不觉间把手伸了上来,他把自己的拇指按在他掌心里,沿着记忆中的伤痕轨迹一来一回地反复琢磨,按了又松,松了又按,似乎是在确认那块烫伤是不是真的好了。 重尘缨的指腹上有常年习剑而生出的薄茧,生生磨在皮肤上又痒又挠心,尤其对于手掌心这种敏锐到不行的部位,更是磨人,哪怕是宴玦这种成天握枪杆儿的糙皮人也被刺出了点不自在。 宴玦不对劲地动不动眉头,轻轻咳了声。 重尘缨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正单方面地抓着人家的手,还行为暧昧地把拇指搭在掌心。瞥见那人稍显古怪的眼神,便干脆利利索索扬了个狡猾的笑。 “宴将军放心......”是不加掩饰的戏谑和讥诮,像是一条正支起脑袋吐着信子的毒蛇,“不会吃了你的。” 宴玦置若罔闻,只斜他一眼,双目低垂,将视线落回杨凌身上。 重尘缨盯着他半低下去的脸,不自觉把注意力放在那直溜浓密的睫毛上。 也许还是有一点儿翘的,漂亮又舒服。 他忽然将眼睛弯了起来,虽然幅度浅浅,却难得映出几分真切。 只是这点真切实在和现下血腥未褪的场景分外冲撞,倒是叫人瘆得慌。 宴玦没理会他莫名其妙的善变表情,斟酌着语气拉回正事:“无论杨凌究竟是不是为鬼所杀,留下这团怨气的鬼绝不简单......”又把手指伸到杨凌胸膛上,隔空点了一点:“仅是残余的怨气都能在凡世保存如此之久,还能穿过灵力护障伤到我......” 他逐渐缓了语气,在句末停顿住了。 “怕了?”重尘缨说。 “本事也不小......”宴玦说。 两人同时开了口。 又同时抬头相互对上了视线。 宴玦淡淡瞥他一眼,又把脑袋低了回去,语气稀松:“怕就少作妖,老老实实便死不了。” 重尘缨眼皮一跳,忽觉自己在阴阳怪调一行上的功力比不了宴玦的一半。他暗自紧了紧后槽牙,几秒之后却又蓦然松开,轻慢着语气幽幽开口:“那将军可得好好儿保护我,否则四个大宗师死掉一半,你可就彻底没法交代了。” 宴玦再次抬头,双眼微眯,还是那副与寻常无二的音调,只是放慢了许多:“这是自然......” - “北洲竟还有这种地方?” 重尘缨跟着宴玦进到一间简陋的茶馆里,这小馆湿气旺盛,筑室的木材里似乎都浸过水,几乎立在粘腻的沼泽里。整个地面向下凹陷,陷在地里,几乎透不进阳光,以至于不太能看出各位看客的脸,但从他们一致的眼神朝向上,不难分辨都是在盯着台上的那名白胡子老头。 第15章 宴玦一抬下巴,没说话,也望向那说书人。重尘缨顺了视线,亦跟相而望。 只见那老头惊堂一响,哦呀着腔调念了起来:“天地乾坤,日月阴阳,白虹之下,永夜长存......鬼域虽远,却与凡尘割联不断,或是命途多磨难,九泉含冤而化厉鬼;或是恶棍总久寿,仇家索命却得长生.......能活在鬼域里的鬼,无外乎曲折跌宕、纠缠爱恨......” 重尘缨听了会儿,忽然转头看向宴玦,语气悠悠:“这里是井......你想去鬼域?” 井是连接凡尘和鬼域的通道。 宴玦也朝他转过脸,微微睁了眼睛:“你知道井?通常只有皇族和世家才会了解接触鬼域。”还不等重尘缨开口接话,便先解释了自己的目的:“杨凌的伤痕古怪,还得看仵作进一步的结论,东洲的人没有那么好打发,我如今能表示的,也只有从这只鬼入手了。” 重尘缨侧着耳朵,忽然歪了半边脖子,语气跟着有些得意起来:“看来将军忘了件事......”他压低了嗓子,脑袋偏向得更加明显。许是这漆黑的屋子总给人一种隐晦幽暗的气息,宴玦也不自觉倾了耳朵过去,叫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挨在一起。 “没有灵力意味着不会被压制......”那声音像一片带点硬梗的羽毛,挠在自己耳廓上,扫在自己耳窝里,忽得一激灵,“意味着无论是凡世和鬼域,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区别......” 宴玦仰起脸,在稀薄的光线里瞧见了重尘缨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这人的眼尾高高翘起,带着瞳光向上闪烁,透着一股与凡世不同却又浑然自成的傲慢和轻狂。心底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冒了头,让他轻声应和道:“这么说你对鬼域很了解?” “倒是比你了解的多那么一点儿......”重尘缨坐直了身体,指尖敲在中间的桌案上,语调却七弯八拐,“倒是你,宴将军,灵力受限,可得要好好儿巴结巴结我了。” 宴玦扫他一眼,觉得自己在某一瞬间看走了眼:“且看你有何本事了。” 重尘缨仰头一笑,并不做答。 此时,说书已近尾声,台上惊堂木再次蹦出一声震响。只见那老头左手凭空一抓,手臂挥动,便在屋室里扬起半圈黑雾:“妖妖人人,人人妖妖,混在一起都是死了的东西,晾你是人是妖,只要进了鬼域,你就得听一个人的话......” 话音落尽,浓云压顶,煞气逼人,房间里似乎也更暗了。宴玦视线一凝,心脏似乎在刹那间停跳,竟觉得在瞬间滞涩了呼吸。 这是怨气,虽无杨凌尸体上的浓稠密集,却胜在散布之广,压迫十足。台上的那位老者竟是只伪装极好的鬼......难怪自进这间屋子起,哪哪都不得劲。宴玦又偏头看向重尘缨,那人竟还好端端地坐着。 似乎感受到视线,重尘缨也把脸转了过来,他瞥见宴玦紧拧的眉毛,心头微动,少见地没像以往一样落井下石。 他忽然站起身,走到宴玦身后,右手一抬,按在了他肩膀上,又微微躬了腰,倾身至他头顶。 “怨气压制灵力,不舒服是正常的,不必担心。”他轻着声音,眼睛却不自觉落在他头顶的金色发冠上,束起一股一股的乌黑发丝,其中就有一簇被扎成小辫,落在了左耳侧,肩膀前。 应是宴玦点了点头,发丝挣动交错间,竟溢出了点薄薄的冷清气味,是浩瀚蓝水裹住霖霖雪松,沉静又倨傲,在寥寥冰原中凭空破开一柄凌厉霜剑,叫人心生敬畏。 重尘缨眯起眼睛,将嘴唇不自觉得抿紧了,一定是受那香味蛊惑,受这幽暗侵蚀,他竟还想凑得更近。 于是脊背一弯,双手越过椅背搭在了他肩膀上,脑袋也往前凑了过来,悬空挨着脖子,嘴唇也贴近了耳朵。 本就昏黑的视线从后往前猛然拢上层阴影,些微被掌控的抗拒感让宴玦猛地绷紧了神经。但下一秒,他又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浅寡气息,像是微雨过后晨阳复临的袅袅竹林,在松木的后调里蒸出清涩水香,虽然有些发苦,可浸进肺腑里,反倒叫人平息了烈阳高照的怨气躁郁。 是重尘缨身上的味道。 宴玦轻轻呼了口气,发觉那人散开的几缕发丝落在自己脖颈间,细细微微地扫动摩擦,有些痒。 重尘缨敏锐地注意到他紧而复松,松而又紧的情绪波动,便偷偷绕了缕他的头发缠在指尖,再次垂低下巴,压低了声音:“等会儿我会一直拉着你,鬼域不比你的北洲,万事小心。” “嗯。”宴玦低低应道。 漆黑漩涡在空席卷整座茶馆,玄青泥沼在地侵蚀了整片土地,身体下沉,视线消失的瞬间,宴玦听到了说书人的最后一句话: “可知为何鬼域诸邪从不敢肖想凡世吗?那是因为如今的鬼域尊者,曾经也是一名人类......” 第08章 知道什么 和两人一起抵达鬼域的,还有众多人人鬼鬼。总有想入鬼市的凡人,也有想入凡尘的小鬼,人鬼之间的交易隐晦深邃,值得在对方的地界里冒险一试。 宴玦的肩膀上还搭着重尘缨的胳膊,没等他偏头看去,重尘缨便自觉把手收了回去。 这还是宴玦头回来鬼域,顾不上同重尘缨开口搭话,当下便聚了视线,仔细凝神观察起周围来。奇了怪了,他俩走进茶馆时还艳阳当空,可一到了鬼域便成了阴云压顶,昏暗的暮色泛着血红光辉,四处可见的绵稠黑雾遍天袅绕,直叫人呼吸发紧。 第16章 他左右环视着周围,发觉在这地儿活动的东西无非就是两类:一是一眼可辨的鬼,胸前血窟窿者有,脑袋开瓢者有,更有甚者,单剩一副人骨,皮肉不知所踪......二就是数眼难辨的活物和死物,都是一副正常人样,除非动了灵力试探,否则压根看不出是死是活。 视线再往外,便是略显诡异破旧的集市小摊,卖吃食的、卖装扮的,几乎和凡尘里相差无多。 “鬼域里也有寻常过生活的人......”宴玦将思绪归拢,忽然说道。 重尘缨语带夸耀地点点头:“世界万万年,总得允许有自然生老病死的朴实人不入轮回道。”他转过脑袋,看向宴玦上下打量起来:“你如今修为能到何程度?” 宴玦微微凝神,将眼睛闭上了,待重重呼出一口长气,才重新睁开:“七八成吧......”他稍加思索,再次开口问道:“这里怨气的影响似乎比我想象得要小很多。” “因为这里还不是真正的鬼域......”重尘缨勾了唇,将视线若有若无地投向远方,“这里人鬼共存,只能算是鬼域的边境,若是越过鬼市,怨气更为浓厚,对灵力的压制便远不止如此了......” 宴玦偏过头,冷不丁问道:“你很了解这里......来过很多次?”他没说是来过鬼市,还是所谓的鬼域深处。 重尘缨也偏过脸,直直和他对上了视线,懒懒拖长了嗓子,答得闲散又从容,没往宴玦坑里踩:“若是鬼市,的的确确来得不少,可若是鬼域深处......”他忽然伸了根手指,凭空朝上点了点:“哪个凡人敢私自到她的地界来......” 宴玦把那审视的视线收回来,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久仰尊者白阎罗之名,凭一己之力独掌鬼域,恶鬼之所以近年来对凡世秋毫无犯,全赖她的功劳。” 重尘缨一挑眉毛,没接着说下去,只话锋一转,捏着难得正经的语气提醒宴玦:“她不许活人私来鬼域,自然也不会让大鬼私往凡世......”他压沉了音调,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自然又可信:“若真如你所言,杀杨凌的那只鬼在凡世依然修为极高,那么在鬼域,肯定也不会籍籍无名......” 宴玦仔细听着,隐隐觉得这话里话外总有哪儿不对,他正要开口纠正,却又被重尘缨打断了。 “他离开鬼域,定是那位尊者知晓的,若是知晓,便不会隐瞒,不会隐瞒,咱们就有迹可循。” 可又有理有据,实在挑不出毛病。宴玦盯住了他的脸,那副专注严整的样子映在瞳孔里,似乎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你知道哪儿能打听消息?”宴玦轻呼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重尘缨眉眼一弯,咧开了嘴:“这是自然,不过在此之前......”他顿了语气,停在了一个面具摊前,拎起一个通体简单,徒有五官开洞的白色面具,覆盖在了自己脸上,转向了宴玦:“你我在凡世身份不俗,还是遮着点好。” 他又挑了个通体夹红带黑、张牙舞爪的恶魁面具递给了宴玦。宴玦猛地顿了视线,抬起手直接绕过它指向了摊位上的另一个。 “真丑......”他淡着声抻了抻下巴,能听出语气里夹了几丝嫌弃,“我要那个。” 重尘缨忽然一顿,语句最后那下意识微微扬起的尾音让他短暂忘了动作,直勾勾地盯着宴玦微愣在了原地。 宴玦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见他没反应,便一抬胳膊肘,撞了下他的肩膀,再次开口:“听到没有?” 重尘缨终于回过神,偏头看了过去,越过层层叠叠的面具,发现了那个整体偏灰调的狼头,额头上还带了点黑色花纹。 重尘缨把它拎起来仔细打量一番,扬起了眉毛:“这狗还挺喜庆。” 宴玦面无表情地把面具接过来覆在面上,略加沉闷的嗓音从里传出:“眼睛没用不如就干脆挖了。” 重尘缨眨眨眼睛,难得没跟宴玦继续拌嘴,负手便走。宴玦抬眸盯着着他似乎快于平常的脚步,再次出声:“去哪儿?” “鬼市最大的交易就是消息买卖......”重尘缨忽然回过头,那白色的面具表面无花,异常平滑,浸在鬼域昏暗漆黑的光线里,亮得刺眼。 “放心,我可没胆子卖了你。”他向宴玦勾了勾手,叫他跟上来。 - 这座楼似乎是整条路上最破旧的地方:一块什么也没写的木质招牌掉了一半,松松挂着似乎随时准备砸到某个过路的人;低矮的门头窄得仅一人能通,还须得弯了腰才能勉强钻过。 门前两片帘纱已经瞧不出原本是何颜色,只统一泛着老旧的黄,厚厚沉泥压在薄薄纱目上,结实无比又看上去颤颤巍巍。 重尘缨小心翼翼地避开帘子,卯足了劲儿地绷着浑身肌肉,生怕粘上一点污迹。可偏偏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高束的发髻被主人短暂遗忘,在偏头时避无可避地撞在了已经有些凝固发硬的帘纱上。 浓重的飞灰忽然就落了下来,霎时间,尘土飞扬,遮脸蔽目,将面具都给糊住了。 宴玦听到背后那隐隐不对的风声,赶紧向前一迈步,躲过了这突降的天灾。回过头,便是没来得及完全躲开,半边肩膀都盖了层土色的重尘缨。“......”他呸了两声,先是冒了句似是骂人的话,然后又在嘴里不知细声嘀咕着什么,“......该死......鬼地方......” 宴玦正要凑着耳朵去听,重尘缨却忽然闭了嘴,兀自拍起了身上沾染的尘土。他僵着个脸,一言不发,只闷声给自己清灰。 第17章 一看他这副有火撒不出的吃瘪表情,宴玦莫名觉得素日里没什么起伏的情绪荡起了点雀跃的波澜。他哽了哽喉咙,低声说道:“别苦着脸,又不是真面首,没人看你,有什么可讲究的。” 他正要抬起手,可还没挨到衣服,又把手放下了。 重尘缨动作一停,似乎连身上的灰也顾不上了,等眼珠转了两圈,又借着面具的遮掩把视线若无其事地往下藏住,才慢悠悠地顺着宴玦的话问道:“你怎么知道?” “头一天就知道了......”宴玦视线一抬,若无其事地回过身,继续走在他前面,“装得太过了。” 后面的人无端松了口气,赶紧跟了上去。 “那你还知道什么?”重尘缨忽然问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宴玦淡着语气,没回头。 “你不好奇我跟女帝什么关系?”轻佻的语气再次响起。 “不好奇。” 屋子的最深处,是重重包裹掩映下的深色帷幕,那帷幕上用墨汁书写了各式符文,交叠错落在一起,分外诡谲。宴玦见过那些符号,是妖族用来护身的灵力符咒。 眼前的这位皱纹密布,长着鹰钩鼻的老太太,是一位活着的妖族。 就算如今凡世的两族关系危险又僵硬,他也不至于对一位身居鬼域不问世事的老太太心怀敌意。 重尘缨站在她跟前,眯着眼睛率先开了口:“老人家,我们来打听点事儿,如何?” 老太太抬眸扫他一眼,并未马上接话,等视线落在宴玦身上时,却忽然定了眼睛。她盯着宴玦,说道:“想问什么?” 那视线直白又冒犯,哪怕隔着层面具,宴玦也觉得仿佛被看破皮肉。他微微敛了眉,开口道:“鬼域最近可有什么大人物去了北洲?” “怨气很强的大人物。”重尘缨补了一句,将“怨气很强”四个字咬得很重。 老太太看看重尘缨,又看看宴玦,视线再次回到后者身上,不多时便开口说道:“可以,条件是你的一滴血。” 两人同时一愣,偏头对上了视线。重尘缨眉头紧紧拧在一起,这个条件远远超出他的了预料,他压低了嗓子,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老人家,我可打听过了,您是鬼市里唯一只拿纹银做消息交换的人,怎得忽然还不作数了?” 老太太看着他,不知是没听见语气里暗含的威胁,还是听见了也置若罔闻,再次重复道:“他的一滴血,换消息。” 一滴血,可以杀人,可以救人。下蛊,炼药,追踪......只要有心人想,便无所不能。 为了一个实际没有任何意义的消息,他不能让宴玦冒这个险......重尘缨正要开口拒绝,不想宴玦竟抢先一步:“可以。” 重尘缨愣了愣,连忙拽住他的手臂,将略微急促的声音贴近耳边:“你知道一滴血意味着什么吗?就算不答应,也还会有别的法子......” 宴玦不作声,只沉默着把手臂撤了回来。上前一步,拿起桌面上的刻刀割破自己的指尖,略微一挤,便将血滴进了面前的瓷瓶里。动作迅速,一气呵成。 他退回到重尘缨身侧,指尖搭在那人手臂上轻轻使了点力,又偏过头凑近耳边,语气笃定:“放心,出不了事。”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不执一词。 可那滴血,会作何用途? “白阎罗座下,八方将军中的其中一位去了北洲。” 瓷瓶到手的瞬间,那鹰钩鼻老太也开口了。 白阎罗......不是不插足凡世吗......宴玦神情一顿。 倒是重尘缨面色如常,似乎没什么表情。他顿了顿,又问道:“八方将军中的哪一位?” 老太太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宴玦,淡淡说道:“我和他做的交易,只回答他的问题。” 余光瞥见重尘缨眉目一阴,宴玦便立刻重复道:“八方将军中的哪一位?” 老太太掀起眼皮,语气幽幽: “八方将军其七,何浊。” 第09章 是真不怕死吗 从楼里出来时,宴玦还陷在刚才的结果里。半晌,才顿了顿嗓子:“这消息可会有假?” 重尘缨似有所思地抬了眼,摇头接道:“她们依此行过活,不会砸了自己的招牌......更何况,我们去别的地方也能打听到同样的消息,她没必要撒谎。” “那倒奇怪了......”宴玦低下眼睛,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八方将军奉命去凡世不奇怪,可目的真是为了杀人族的大宗师吗......” “白阎罗不参与凡世争斗无人不知,若真要插手两族纷争早在十年前为何不动手,她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打破自己早就立下的规矩......” 宴玦每说一句,重尘缨便僵一分脸色。 好在有面具遮掩。 他咳了声,打断了宴玦的思路:“你觉得那八方将军有可能会违抗白阎罗的命令吗......比如,和妖族......”他没把话说完,将那几个心知肚明的字留给了宴玦。 但宴玦没被他带偏,只垂下视线,待默了片刻,才透过面具上的孔洞笃定一般看进了重尘缨的眼睛里:“有一个办法可以直接知道......” “通过圣上直接请见白阎罗,四洲皇族和三大世家有这个资格。” 重尘缨又是一愣,竟是不知说什么好。宴玦脑子动得太快,以当下之况,这确实是最快最好的办法。 可重尘缨不能让宴玦这么做。 第18章 他敛低视线,顺着宴玦说了下去:“的确是个好办法......现在直接回去?” 宴玦点点头,迈开了脚步。 可事还未毕,突变却至。 “咚——” 身后忽起一阵闷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激烈碰撞在了一起。不小的剑风从背后袭来,向前掀起了宴玦散落的鬓发。他从震惊里瞬间回神,猛一回头后退,抬起眼睛,是重尘缨手持一把木剑,挡在自己跟前。 而在他面前,是一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长相清俊秀丽,眼尾向上吊起,透着股玩味又轻蔑的笑。 铁剑和木剑相抗,那木剑却没有断裂,甚至连划痕印记都没落下。 袅袅黑雾拢在剑器相接处,似乎更加催化了激烈的力量相争,剑刃交磨在一起,撕扯出刺耳低鸣。 重尘缨和他拉开距离,又往后退开半步,和宴玦并肩而站。他低声开口问询,眼睛始终落在眼前的男人身上:“没事儿吧?” “嗯。”宴玦淡淡应了声,往前一步便站在了重尘缨跟前,也望向了对面。 萦绕在男人身边的黑雾,和杨凌伤口处留下的气息极为相似,几乎一模一样。 他放缓了声音:“八方将军,何浊?” 何浊带着隐隐的笑,忽得把剑收在背后,左手放至胸前,竟向宴玦弯下腰来:“何浊,见过云麾将军。” 宴玦微微一愣,敛下视线压低了嗓音:“说人话。” “宴将军威震四洲,何浊佩服,这是何浊的礼......”何浊勾了嘴唇,重新挺直脊背,又在瞬间起势长剑,直指宴玦,“而取宴将军的命,是何浊的兵。” “虚张声势......”宴玦对这造作置若罔闻,周身在转瞬间聚起蓝光,苍苍碧色,辉辉鳞甲,于耳下发尾照亮半脸,又于手中化虚为实,凝成长枪。 两相而较,爆发出的灵力似乎不比何浊缠身的怨气少。 他初来鬼域,刚刚一时不察,竟差点被偷袭得手,幸有重尘缨相助......只是那人的敏锐程度似乎远远超出了的预期......可他现在没空多想。 宴玦屏息凝神,持枪于右手,脚下撤步再起,迎着扑面劲风,直直和何浊撞在了一起。在鬼域的压制下,宴玦却依然能和何浊打个平手,甚至还隐隐有超出之势,已经不劳重尘缨再动手了。 他抱着手臂在旁看着,眼见何浊额角都冒了冷汗,眼睛便忽得一转,落在了脚边不大不小的鹅卵石上。只轻轻拿脚尖推动,便和地面磨出了细细声响。 何浊闻声一顿,当下便掉转剑头,直向重尘缨。 重尘缨本是打算勉强同何浊过上两招,然后再假装不敌故意放他走,可他没想到宴玦会这么快地冲上来。 剑刃即将触碰到重尘缨的瞬间,宴玦猛地上前一步,将他从袭来的攻击前推开距离,自己却因为来不及躲闪,而在右手胳膊上直直挨了一剑。 宴玦呼吸一滞,陡然间竟连身形都站不稳了。 不是因为疼痛,哪怕是再危急再凶狠的伤宴玦也全受过,而是这切口里头回渗进了怨气,竟直接麻痹了半条胳膊,叫整个人头脑都发起昏来。 这异样的感觉让他霎时顿在了原地,没注意到重尘缨是何时又迅速出现在自己跟前,一手带着他的后腰,接住了自己忽重忽轻的意识:极端的疼混着极端的麻,就像整个人突然掉进了荆棘丛里,哪怕只是稍微动动手指,都能牵扯出隐隐切切的眩晕,牵扯出密密实实的窒息。 人与鬼竟如此有别,能叫那么小一道口子有这么大后劲儿...... 宴玦昏昏沉沉地想着,并没注意到此刻正托着自己的人和自己背后的人究竟在做些什么。 重尘缨将人正面揽在自己胸前,视线猛地一抬,正正对上了何浊的脸。他紧着眼皮,那层薄薄的皮肉因为使劲而用力挤压在一起,半遮的瞳孔里逼出阴鸷的光,锋利又尖锐地钉进了何浊的眼睛里。 哪怕在面具的遮挡下看不清表情,何浊也能猜到他在说什么。 滚。 他哽了哽喉咙,一低头,在瞬间消失不见。 重尘缨垂下眼睛,再抬起时,已把那乍现的狠态敛了回去。 他紧盯住宴玦胳膊上的那道口子,猩红中夹着黑雾和蓝光,在燃烧里撕扯着血肉,落进眼睛,直叫人眉头都紧紧拧在了一起。他抬起手臂想要去触摸,可近了又远,远了又近,最后却只是落在了宴玦肩膀上,轻轻拍了拍,语气凉得厉害:“宴玦,你是真不怕死啊......” 他知道宴玦绝不是单纯为了救自己。 宴玦半阖着眼睛,下巴抵在他肩头上,呼吸还有些重:“少说两句吧......你若是死了,我更没法交代。” 重尘缨闻言脸色更沉,在他看不见的身后忽然勾起了冷笑。果然是为了那所谓的自讨苦吃的责任。 宴玦不知道他的表情,因为短暂地肢体麻痹限制了动作,为了让那疼痛作缓,只被动地将额头抵在重尘缨肩头。他缓慢地深呼吸着,鼻尖里隐隐钻进点苦竹的淡香,清清绕绕地卷在心头,将那钻窝子的麻给渡了过去。他终于稍微缓过点劲儿,从肩膀上支起了脑袋。 重尘缨扳着他的肩膀把人扶正,宴玦稳住身形,又抬起胳膊,把他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拂了下去。 重尘缨压着表情,漠然开口:“还行吗?” 剧烈的疼痛已逐渐减弱,只是那团黑雾尤在,大幅减缓了灵力复原的速度。他吐了一口气,没半分惊险后怕,反倒若无其事地看向了伤口:“鬼域当真稀奇......” 第19章 重尘缨扫他一眼,自顾自道:“我没有灵力帮不了你,前面不远有野鬼开的医馆,能帮你疗伤。” 宴玦想也没想,下意识便开口拒绝:“不必,回凡世自然便痊愈了。”这点口子虽然刚开始时动静不小,但只要过了那阵劲儿,之后基本也无伤大雅了。 可重尘缨却没搭话,依然冷着嗓子,只当没听见这声拒绝:“走吧,就在前面。”言罢便率先迈了步子。 宴玦忽然一愣,隐隐察觉出重尘缨的情绪似乎有点不对劲。眼睛一抬,却什么也没说,还是跟了上去。 余光瞥见宴玦走在后面,重尘缨才微微缓了脸色。 宴玦打量着他的背影,大差不差似乎猜到了点这人生气的原因,可他要是不挡这一下,重尘缨真出了什么事,那动静还不闹得更大,连封印也彻底完蛋。 又不是看不起他,何至于这么小气吗? 宴玦呼了口气,忽然想起了那人刚刚用的那把木剑。 “你的那把剑......”他只当不知道现下这古怪的气氛,拿着同平时一样的寻常语调,“为何是木的?” 重尘缨听到他的声音,抿了抿唇,还是把脚步慢了下来。等宴玦走到他旁边,便大大方方地把剑横了起来。 长剑执于双手,哪怕此刻光线昏黑,还是能清晰可见刃面刻文,走若游龙,顿似盘蛇,薄光淡色。 只觉那层老木之下,似乎还藏了什么透亮的物件。 “漂亮吧”重尘缨压着声音,听不出是在低声夸耀还是暗含讥诮,“亲手刻的。” 宴玦看见上面的字,下意识便念了出来:“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他忽得一停,“清静经?” “宴将军连这都知道?”重尘缨面色微惊,似乎终于带上了点笑,他懒散了语调,好像说的不是自己:“有人说我心若浮萍,根飘无定,需清静本身,列规而束,从心而缚......” - 医馆里除了大夫,还有两个人,是看上去不过二三十的年轻男女。女人生了一副极好的皮囊,明艳少娇柔,清丽多英姿。旁边的男人侧身而立,沉眉而视,翩翩如雅淡松柏,同样木秀于林。站在一起,般配又养眼。 只是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好看了。 “神疲乏力,多汗多喘,真不是肾虚?”女人声音不大,可这屋子小,只要在这室内,怎么着都听得见。 男人含着浅笑,脸上似有无奈,却还是纵着女人继续说下去。台前的大夫满眼尴尬,瞧瞧男人,又瞧瞧女人,正打算开口。 宴玦和重尘缨正巧在这时走了进来。在看到两人的瞬间,同时顿住了脚步。重尘缨哽了哽喉咙,静悄悄地退开半步,站在了宴玦背后,又把脸上的面具扶了又扶。 原本面对柜台的女人闻声看了过来,视线扫过宴玦,又扫过重尘缨,停在了后者身上。她向后一仰,懒洋洋地靠在了柜沿上,不等大夫开口,便率先出声:“来干什么?” 重尘缨忽然没了往常的散漫语气,只指了指宴玦胳膊上的伤口,轻声开口:“受了点伤......” 女人望向那道浸了怨气的口子,又把视线转回旁边的男人身上,发觉他也正盯着眼前的两人。注意到女人的视线,男人便把头偏了回来,冲她弯了弯眼睛。女人轻呼一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朝宴玦走了过去。 不知为何,她走过来时明明闲散自得,步履悠悠,却无端让宴玦生出点敬畏心来:下意识就把手臂主动抬起,将伤口递了上去。 女人抬起手,只是指尖在伤口上轻轻一停,那怨气便在眨眼间完全消散了。 这个女人是只鬼。 还没等宴玦反应过来,女人便头也没抬地喊了声:“过来帮个忙。” 后边的男人也走了过来,同样只是点起指尖,却聚起丰盈灵力,将伤口在瞬间完全复原了。 这个男人是活人,还是个实力深不可测的灵修术士,能在有怨气压制的鬼域自由聚灵。 宴玦看不透他的修为,只把眼睛藏在面具后面,偷偷打量着男人的脸。 这张脸他总觉得莫名熟悉,似乎在哪见过......可具体在哪,却又完全想不起来。 这一人一鬼,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什么寻常人。 宴玦垂下眼睛,低低说道:“多谢。” 女人嗯了一声,望向了他背后一直没开口的重尘缨,语气懒懒:“行了,回去吧。” 重尘缨一点头,连谢也没说,拽着宴玦就往外走。 女人又回到柜子前,继续和大夫纠扯起来:“真不是肾虚?” 大夫只能古怪地笑笑:“真不是......不过是太忙了缺睡少眠......” 男人也在一旁看着女人带笑接话:“所以这不是在休息了吗,还偏不信......” 第10章 比姑娘难对付 何浊百无聊赖地坐在屋顶房梁上,支着一条腿,手里还拎上了半壶酒,正优哉游哉地闭着眼睛晃悠脑袋。可他才惬意了没多久,便陡然睁开眼睛,神情一顿,望向了地面上的青石小路。 小路无人,只有中央站着一白衣女人,正是之前出现在医馆的那位。 何浊瞬间打起了精神,手忙脚乱地从屋顶上翻身下来,落地时还打了个踉跄。 他一拱双臂,迎着无处而起的阵阵风声,两手握拳交叠,弯下了腰: “何浊见过尊主。” 第20章 谦卑而敬畏,对鬼域尊者,白阎罗。 尊主为何会来此地,何浊并不清楚,只是不知何来的预感告诉他,白阎罗此行不善,此刻更是绝对不能抬头。 白阎罗瞟向他伏低的头顶,淡着视线,似乎并不打算叫他起来。她缓慢踱着步子,每一次抬脚踩上青石石板,便伴随起一声低沉闷响。 是石板碰撞地面而迸发出的嘶哑呐喊,浑浊又阴郁,悲劣且漫长。 叫何浊不由绷紧了表情,冷汗直冒。 完蛋...... 声音不断逼近耳膜,随之还有千斤覆顶的威压扑天而来。一层又一层,重上再加重,挤在何浊身上,压在何浊身上,逼得他一口接一口地吐着粗气。 “何浊,你好大的胆子。” 在逐渐拉远的意识里,他终于捕捉到了些许浅薄又轻飘的字句。 是说的那件事......他猛地屈膝向前,完全跪了下去,尽了此刻最大的力气,高昂语调,迅速解释道:“属下哪敢,只是公子之令,属下不敢不从。” 白阎罗掀起眼皮,语调平平,听上去并不十分意外:“公子让你去袭击宴玦?” “正是,属下何时欺瞒过尊主。”何浊低着头,汗珠滴落在石板上浸深颜色,打湿了一片。 这话似乎极好地说服又取悦到了白阎罗。她二指一挥,何浊便觉得后背忽然一轻,好像没那么难受了......背后的威压终于散去,他顿时松了口气。 “起来吧......”白阎罗一抬下巴,语气依然寡淡,声音顿了顿,再次开口:“正事儿办得如何了?” 何浊站起来的时候两腿发软,连膝盖也还在发麻。他没什么形象地抖抖腿,憋出个勉强的笑,又跟什么都没发生似得捏起了玩笑的语气:“除去公子自己作妖拖延时间,一切顺利。” 白阎罗扬起眼睛,若有若无地哼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嗤笑:“随他去,你只管继续跟着。” “是。”何浊又一抱拳。 - “你认识刚刚那两个人吗?”宴玦一偏头,忽得开口道。重尘缨脚步没停,依旧慢慢悠悠:“不认识。” “不认识为何还跟着了魔似地盯着人家看?”宴玦接得毫不犹豫,似乎不怎么相信。重尘缨脚步一顿,也把视线偏向他:“你不也看人家长了副好面貌盯了半天......这又该怎么解释呢宴将军?” 宴玦波澜不惊,只略微仰起下巴,语气寡淡却坦荡:“你不也说人家生了副好样貌......” 这话的确不假,可听在重尘缨耳朵里,不知怎么就刺耳起来。他将嘴唇抿紧又松开,刻意拉长嗓子,故意轻佻了语气:“都说宴将军红颜知己不少,如此看来也尽是绝色了?” 他本无意传闻真假,现下却想亲耳从宴玦口中听到确切的答案,更过分地无端期待着他会出言反驳,毕竟传言大多添油加醋,和事实相差甚远。 但这人却只是幅度颇轻地摇了摇头,语气淡淡:“流言大多荒唐,我待她们以貌,她们同样取我以容,各得所需,算不上知己。” 重尘缨只觉得忽然出现了口气堵在胸腔里,不上不下,好像前前后后都有无数人挤着,憋得难受。他吐了声短促的笑,又仍不死心地把自己往沙石里埋:“芙蓉楼的青溪花魁也算不上?我可听闻你为了她拒绝了长公主。” 在宴玦明显摇头否认的瞬间,重尘缨几乎在面具下完全勾起了笑。可下一秒,说出来的话又叫他僵硬了表情。 “长公主那是她自己不想成亲,非寻我当挡箭牌......”他抱着手臂,音调平平,可在提起青溪时却略微放缓了语速,哪怕依然平静寡淡,可重尘缨还是听出了不寻常。 “至于青溪,她的确不一样......”宴玦顿了顿,“若她不介意,便能算半个知己。” 重尘缨眼皮一跳,觉得自己就不该起这个话头。窝在胸腔的那口气越发膨胀,充塞着寒凉发冷的气体,几乎撑破了皮肉,冻得他锥心疼。 见他不搭话,宴玦便侧头看了过来:“怎么了?” 重尘缨一滚咽喉,想开口却嗓音发涩,突然咳了一声:“咳——” “此前听了传闻只觉不信,如今得你亲口这么一说,倒真佩服起这铺天盖地的眼睛,什么都能打听到......”他压低了声音,想要把那语气里发自内心的怪腔给藏起来,尽量说得寻常。 可宴玦还是隐隐觉出了点不对劲,他轻轻抬了眼睛,听上去似乎有些无奈:“想听便告诉你,告诉了又不高兴......” “你可比姑娘难对付多了。” 重尘缨闻言一顿,只当没听见那大半句戏言,单那短短一句话,肚里的气竟在眨眼间全消了。 他哽了嗓子,敛声息气地低低说道:“姑娘可不能带你进出鬼域......” 宴玦没接话,只在面具之下,无意识地勾起了唇角。 但没过几秒,便忽然好像想到什么,立刻收敛表情,平静了语气:“说起来,刚刚那个男人,我好像在哪见过......” 重尘缨半阖着眼皮,本还躁动雀跃的心绪便在陡然间归于一潭死水。 他微微侧过脸,过眉的碎发露挡住半边眼睛,像隐蔽在海草中的水蛇:“......是吗......” “宴将军还真是阅人无数,连鬼域都能遇见熟人。” 语气飘忽,散在半空。 宴玦摇摇头:“眼熟罢了,却不曾记得到底何处看过......”他忽然沉了声音,由着思绪想到了某些更深的地方。 第21章 再次一抬脸,直直看向了重尘缨,神情严肃:“而且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过古怪了吗......” 重尘缨彻底转了过来,毫不躲闪地迎上了宴玦的视线。在无风过境的小道上,无端面庞发凉: “何处奇怪?” “八方将军为何要杀杨凌,又为何要杀我,最后明明可以得手却又落荒而逃......”宴玦凝着语气,“你不觉得,自从杨凌死后,我们一直在被推着走......” “就好像出现了一个计划之外的人,故意让我们觉得就是何浊杀了杨凌,故意引我们来鬼域,故意拖住我们......” 他一字一顿,句句铿锵,说来也奇怪,声音明明没有温度,可敲在重尘缨耳朵里,竟隔着薄薄的皮肉阻拦无端沸腾了心火。 宴玦果然聪明...... 他翘起半边唇角,勉强压住了即将倾泄而出的笑意。 他真的越来越好奇如果宴玦知道戏弄他的那个人一直都跟在自己旁边,会是副什么样的表情。 宴玦猜的很对,的确有一个计划之外的人在阻挠他,而这个人,就是重尘缨。 利用杨凌的死,一切都在按他的计划进行着。 他故意让何浊留下怨气引起宴玦注意,故意把宴玦带进鬼域让他以为是白阎罗插手凡世,故意让何浊袭击宴玦扰乱他的思路而更加相信自己...... 重尘缨就是在捣乱,就是在干扰宴玦。他不在乎杨凌究竟因何而死,因为是谁都与他无关;不在乎修补封印这件事的过程是否顺利,因为结果必然会成功。 他只是好奇宴玦在蒙受欺骗陡然醒悟之后是否会愤怒,是否会失控,他想知道那副凡事皆无谓、凡人皆掌握的冷静面皮之下,最恶劣、最疯狂的本相。 毕竟肉做的心脏是最黑暗、又最纯粹的东西。 他只在乎自己的消遣。 猜测并得到宴玦的隐晦另一面将会是他诸多收藏品中最熠熠生辉的一个,将会他窥探掌控的所有罪恶人性中最值得回味的一个。 是勃然大怒出言不逊,还是恶念汹涌心生杀意,重尘缨都会甘之如饴。 若非要问他个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如他为何执迷于窥探人性,昭然人性之恶。 因为这就是重尘缨的本性。 而宴玦就是他这次的目标。 仅凭之前远而又远的观察,浅而又浅的试探压根达不成他的欲望,所以只好再下一把大棋。 可他没料到宴玦如此快便能意识到自己的计划,但这没关系,和正确答案擦肩而过的懊悔会让整场表演的精彩程度再上一层。 只是还不是现在,还未到时候...... 重尘缨对宴玦有穴来风的猜测不置一词,只幽幽敛住了眼神:“正如你所说,借玄武帝之手向白阎罗问清楚一切即可......” “今日井已关闭,待明日重开之时,再回去也不迟。” “嗯......”沉在思考里的宴玦应了声,又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抬起了头,“鬼域里有过夜的地方吗?” 重尘缨翩然一笑:“自然和凡世一样......” “寻个客栈,开个房就行。” 第11章 了解我多一点 宴玦几乎一宿没睡。 鬼域里怨气阴沉,压得年轻的人族将军浑身都不得劲儿。他忽地从榻上支起身,一偏头,却猛然发现房间中央的圆桌边坐着一个人。 屋子里没点灯,宴玦隐约看到那个人掌心托着脑袋,手肘撑在桌面上,半搭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是重尘缨。 竟然也没睡......又不是没床,坐在这做什么。 他心头一动,也下了榻,在圆桌对面坐下了。桌上放着一壶老茶,他给自己倒了盏,几口灌进肚里。冷冽冰凉的水流和苦涩绵长的回味瞬间便让昏沉的大脑清醒不少。 重尘缨其实正在休息,他睡眠不深,甚至可以说浅极了,在宴玦起身的时候便归笼了意识。听见宴玦在对侧坐下了,便偏头看了过来,低低的嗓音里发着涩:“醒这么早?” “这地儿不是人待的,如何睡得着......”宴玦阖着眼睛,顺手再倒了一杯水给他递了过去,“你不也没睡?”重尘缨挑着眉毛,接过杯盏一饮而尽,语气懒散地张口就胡来:“鬼域妖魔难测,你头回来没有经验,需得有个人守夜。” 话音刚落,宴玦便忽得便怔了脸,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想到他时而靠谱又时而荒唐的行为,一时分不清眼前这人是在开玩笑还是说正事。 他了解我,似乎又不完全了解。 重尘缨瞅见他这副半是纠结半是怀疑的凝重神色,心底忽然便有什么东西冒了头,一簇一簇地挤在一起,争先恐后,想要再告诉他点别的东西。 多一点,想要再多了解我一点。就像我想要了解你。 一定是野兽在进食之前会故作友善地抚摸猎物,让其放松神经来让肉质更加鲜美,重尘缨这样以为。 他把手肘往宴玦的方向靠得更近,唇角浸着薄薄的笑,竟也没了以往的虚伪作假:“逗你的......鬼域不适合活人久居,你睡不着很正常......至于我,习惯了罢了。” 宴玦盯着他的脸,敏锐捕捉到了那两个字:“习惯?”重尘缨点了点头,如愿收到了想要的反问,却又故意将语气平淡到说得似乎不是自己:“我刚来在鬼域的时候也睡不着觉,大师父就干脆让我整宿整宿地练武,小孩子,没精神自然也就困了,站着都能睡着更别说坐着。后来便养成了习惯,只要在鬼域,睡得便都不会太死,也省得被大师父发现我偷懒。” 第22章 “你大师父......”宴玦一抬下巴,顿了又顿,最后还是轻着嗓子如此评价道,“可真是一点儿情面也不讲。” “我没有灵力,想在鬼域活下去,武修便是唯一的办法......”重尘缨无所谓地偏了偏头,“除了喜怒无常了点,她倒也都是为我好。” 宴玦盯着他,嘴唇张了又开,许是问题太多,一时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半晌,才慢吞吞吐出来一句话:“你有大师父,那是还有二师父?” “宴将军脑子转得够快啊......”重尘缨一扬眉毛,朝他投来视线,轻快了语气,“好奇是谁?” 宴玦抬起眼睛,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重尘缨眼尾上挑,在晦暗的视野里看见他映着血色天光的脸,那双瞳孔里染了红,却依然透亮非常。他呼出口无声的浊气,悠长了语调:“有机会会知道的。” “那还是别有机会的好.......”宴玦摆摆手,头往后一仰,把话接得浅淡。 “这是为何?”重尘缨一挑眉。 “说这话的人要么扭扭捏捏拖沓不前,要么便是心有二意半途而废......”宴玦同他说着话,却故意把眼睛望向窗外,徒留一个侧脸,“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你觉得我是这样的人?”重尘缨敏锐捕捉到某些隐晦的暗示,顿时坐直后背,直勾勾地盯住他的侧脸,把语气也摆正了。 宴玦没偏头,搭在桌面上的指尖无规律地抬起又落下,依然是副无所在意的模样:“有机会会知道的。” 重尘缨略为惊讶地掀起眼皮,眼睛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捏起怪调:“宴将军可真够矛盾啊......” 宴玦抬了抬眼皮,没有接话。 重尘缨依然盯着他,只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再次开口道:“不过你放心......”他忽然敛去玩闹,严肃了表情也放沉了嗓子,像是在事先承诺某件事:“不论我是谁,重铸封印这件事,永远不会变。” 宴玦终于偏过脸,对上了他的视线。 “我知道。” 音调很淡,却异常笃定。 哪怕质疑过为人,但不会质疑一个大宗师对人类的忠诚度,宴玦亦是。 可在幽寂的黑暗里,这句话分外干净。 听在重尘缨耳朵里,也分外清冽。 就像幽深的夜空中群星皆黯,只有一弯孤月。 重尘缨一愣神,把嘴唇抿了起来。他慢吞吞地站起身,一步一晃地踱到了宴玦身后。 昏暗蒙蔽了视线却藏不住声音,宴玦听到了衣料擦过桌椅的细微嘶啦声,还有地面木板映射出的喑哑脚步声。 很轻、又很慢,很沉,又很柔......那舒缓的节奏早已脱离了刺耳的范围,甚至能叫人主动竖起耳朵,产生了不为人知的期待。 那人弯下腰,把脑袋凑近了宴玦脖颈处,放轻了语气,低低开口:“手上伤怎么样了......”哪怕明知已经痊愈,可他就是想问。 颈间忽然有连绵的热气贴近皮肤,还有股随之而来的熟悉的苦竹淡香悄声弥漫,几乎将他完全裹住了。 就像一个很钝的钩子潜进了水中...... 宴玦蓦然怔了神,他觉得自己好似一条迷了心窍的鱼,鬼使神差地就把胳膊抬了起来。 那伤口早好得一干二净,只有外面那层衣服破了道剑痕。 重尘缨溢了声轻笑,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宴玦没有动,可见并不排斥。于是他又将指腹穿过那条衣服破口触到了皮肤,一点儿一点儿地细微滑动着。 像是无意识的反复察看,又像是刻意的流连抚摸,挠在稀薄飘远的思绪上,几乎就要戳破了。 重尘缨再次压低嗓子,音调里带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灼热:“看来回去我得赔你一件衣服了。” 他微微侧过了头,正对着宴玦的半边脸颊,隔得很近。没有光,重尘缨看不见那人的表情,却能听到淡淡的吐纳声。 宴玦也能听到。 还有浅浅的呼吸径直扑在脸上,叫睫毛也轻微泛起了涟漪。 直接接触的指尖明明很凉,可贴在皮肉上,却莫名烫得厉害,似是直接磨在了心口,痒得难捱。 他也不躲,反倒转过脑袋朝向了重尘缨。 他一向没什么动荡情绪,连带着这些事也全从心从欲,稍微有点感觉,便不想其他的了。 屋子里的光线暗极了,暗到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可就是看不见,另外的东西却分外敏锐。仅凭直觉和气息感应,宴玦便知道俩人的鼻尖马上就要紧紧挨在一起......那种若即若离的触感牵引着他,他甚至已经感受到了对方呼出的短促热气。 很烫。 “嗯......”喉咙发哑的一句话没说完,宴玦便戛然闭了嘴。 幽暗的光线裹挟住思绪,绵密的氛围昏沉了理智,他半敛着眼皮,在黑暗里默契迎上同样浑浊的视线,任由熏透了炽热的躁动心跳主导大脑,几乎完全停住了动作。 但期待的东西并没有如约而至。 那人忽然吸了口气,快速抽身离开。重尘缨语气飘忽,草草落下一句:“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看看井的动静,你再休息会儿......”他几乎慌乱地迈开步子,还把门给砰得一声带上了。 宴玦在惊响里猛得回过神来,转正了脑袋,眉头骤然一紧,徒然咽下口冷茶。 果然夜晚真会叫人一时糊涂。 - 回去的路上两人始终沉默。刚从小茶馆里走出来,便有玄甲卫迎了上来。 第23章 “将军,昨晚一切如常,杨凌的尸首被东洲使团扣留,多得柳大人力排众议,现下已经送进玄甲卫,仵作也已经到了。” “柳文尚?”宴玦嗯了一声,“没想到关键时刻还挺靠得住。”他转头看向重尘缨,冲他偏了偏头,主动开启了昨夜之后的第一句话:“去一趟玄甲卫?” 他料想会是一个干脆的答应,但重尘缨摇了摇头,扯了个稍显牵强的笑:“不了吧,这两日耗了太多精力,就先回去休息了。” 宴玦眨了眨眼睛,嘴唇开了又闭,却又什么也没。半晌,才淡淡开口:“行,鬼域的事还得向陛下呈报,到时我再叫人接你进宫......” 重尘缨盯着他,半弯着眼睛点了点头:“好。” 他答道。 【作者有话说】 狠狠求收藏求评论(轻轻跪下) 第12章 来杀我吧 “将军,依属下之见,杨宗师致命伤有二,皆在胸口处......”仵作向宴玦解释道,“第一道是鹰爪形贯穿伤,直穿心脏,一击毙命;至于第二道则是在死后直接将心脏从胸膛中扯出,伤口牵连扩大,以至将从前的伤痕掩盖,不易被察觉出。” 宴玦难得紧拧了眉头,脸上那层薄薄的皮几乎挤成了股麻绳。视线顿在杨凌的尸首上,若虚能化实,便像刀割刮肉,生生又历了遍凌迟之刑。 此刻的杨凌已与刚死之时大不一样:白瞳变成了正常的活人眼眸,周身袅绕的鬼气也全然消失不见。 真正为鬼所杀的人,白瞳是不会消失的,这是在死后刻意添上去的,为了掩盖被妖所杀的真相,误导宴玦怀疑到鬼的头上。 “真正死于鬼手的人怨气会刻进肺腑,少说也会停留二三月,绝不会在一日两日内便全然消散,留下怨气误导将军判断的人,必是居心叵测,甚至和妖族有所牵连啊。” 他半眯起眼睛,意识里朦胧混乱的短线终于复合接拢,碎片的线索串联,凝成了一片实,全都指向了一个人:重尘缨。 “若真如你所言,杀杨凌的那只鬼在凡世依然修为极高,那么在鬼域,肯定也不会籍籍无名......”杀杨凌的鬼,他一直在引导自己杨凌是为鬼所杀。 “那你觉得八方将军会违抗白阎罗的命令吗......比如,和妖族......”和妖族勾结,他一直在引导自己相信是鬼域涉足了凡世。 ...... 那个让他如何理不通的逻辑在此刻终于浮出水面。那个多出来的局外人,就是他,甚至还一直光明正大地待在自己身边。 多么刁钻的一个局...... 重尘缨。 敢如此戏弄自己的,是当之无愧第一人。 你怎么还敢...... 料宴玦平日里再怎么淡定无谓,这会儿也少不得阴戾了脸色。 - 重尘缨抱着手臂靠在窗边,眼睛看似向下瞟着一楼车水马龙的铺面,实际却视线飘忽,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浊从门外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一眼便瞧见了他这副低沉模样,他旁若无人地扯了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水:“哟,我还什么都没说,您倒还先郁闷起来了。” 重尘缨偏了眼睛,语气是罕见的冷淡:“大师父找你了?” “哪能不找我,宴将军伤口上停留的是我的怨气,跳黄泉里都洗不清,你说随便来个什么鬼大夫治一治便好了,怎么就好巧不巧遇见尊主出门溜达了呢?”他语似连珠炮,说个不停,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尊主那威压跟宰鱼似的,我脑袋都差点开瓢。” 太多的话让他口齿发干,仰头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公子,您玩儿得倒开心了,罪可全遭我头上了。” 重尘缨听着他泼皮的语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讥诮回去,只勾了点牵强的笑:“她还说什么了?” “叫我随便你干什么,只管听命便是......”他终于注意到重尘缨不对劲的情绪,却忽然捏着怪腔笑了起来,“你这表情不对啊......此前作妖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一副不乐意的样子......” “你不会是......”何浊一抬下巴,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后悔了吧?” 重尘缨不接话,舌尖抵住上颚,徒然咽了口口水。 这反常的表现让何浊顿时站了起来,像看什么新鲜玩意儿一样打量着眼前的人:“这可不得了啊,宴将军除了有时候说话难听了点,的确没得挑,要我说你看上人家也正常......” “我什么时候看上他了?”重尘缨一皱眼睛,开口便反驳。 无非是忽然之间道德滋长,让他稀薄的良心有损,惴惴不安,否则怎会如此瞻前顾后。 戏弄位高权盛、身负重任的大将军,的确过意难去、风险更甚......可他行事何时考虑过后果? “行行行,您说得都对。”何浊懒得跟他掰扯,只夸张地一扬眉毛,想要去拍重尘缨的肩膀。 可掌心还没挨上,便被一道劲风甩了出去。 “砰——” 窗弦轰然断裂,宴玦自外乘风而来,周身聚起的强烈气旋冲破阻碍,将挡事的桌椅木架尽数掀翻在地。 重尘缨无端舒了口气,任由宴玦扣住自己的咽喉,将后背毫无阻拦地狠撞在墙壁上。 喉腔里倒流出一管腥血,顺着唇角溢出下滑,滴滴落落地流进衣领深处。那血半塞住口鼻,连同被挤压的咽喉一同晦涩了呼吸,叫人甚至连面色泛出了淡淡的白。 第24章 重尘缨没什么力道地握住宴玦的手腕,毫不惊慌地看进他的眼睛,唇边还挂着虚弱的笑。 “公子!” 何浊倒退几步稳住身形,眼见这不妙的局势连忙大喊出声。他沉了气息,在周身聚起浓稠黑雾,手中长剑出鞘,径直向宴玦飞身袭来。 宴玦半偏过头看向他,眼底抛出一记冷光。 下一秒,耳畔凝成数道长枪虚影,直指何浊。 在爆破激起的气焰里,重尘缨看见了宴玦左耳边的那根细长发辫,夹着晃眼的银色发扣,在强风中飘扬在颈间,带着细细青丝,招摇又热烈,无知无觉却又服服帖帖地抓住了视线。 一只在废墟里翩然起舞的蝴蝶,一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蝶。 他甚至懒得偏头去看何浊此刻有多狼狈,只是在尘灰混乱的风鸣和锐利激昂的枪啸里恍惚听到了宴玦低沉的嗓音。 “滚。” 何浊单膝跪在地面上,脸上七七八八全挂了彩,一手扶在胸口上喘气。他本就不是宴玦的对手,如今还在凡世遭到灵力压制,更是劣上加劣。 重尘缨依然着魔般盯着宴玦的侧脸,嘴唇微微开闭,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 “走吧。” 何浊面色铁青,分外不甘地瞥了瞥嘴唇。他收了剑,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朝重尘缨一点头,眨眼便消失不见。 没等宴玦回过头,重尘缨便率先开口道:“你都知道了?” 宴玦猛得转过视线,眼睛里浸没了狭窄的刀锋,凌厉成刃。他语气阴沉,吐出来的话一字一顿: “我应该知道什么?” 那声音不大,敲进耳朵里却异常惊闷,冷静又尖锐。 宴玦近乎泄恨地一边含着铿锵的字句,一边收紧虎口,擒住重尘缨咽喉的力道更加不加收敛。 勉强适应的呼吸再次逼仄,重尘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已经没什么余地再去说话了。可他脸上却依然挂着稀薄的笑意,一抬头,反倒把下巴仰得更高,露出了整个脖颈,几乎让宴玦完全掌握了自己脆弱的命门。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无异于在这样说。 暗藏的欲望得了挑衅又得了顺从,滋长得更加猖狂,手上的力劲自然而然便更加恣意。 眼看面前人的脸色越来越红,甚至隐隐泛出重紫,宴玦才抵了抵牙根,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畅快的呼吸忽然归于口鼻,重尘缨几乎丢了半身力气,只能屈着双腿,让脊椎骨堪堪倚在墙面上,他微低着头,一手往后撑住下陷的漆红砖壁,一口接一口地喘气。 狼狈却依然笑意不减。 宴玦站在他跟前,背光之下,近乎遮盖了所有的表情,只剩一片漆黑。他稍微躬起腰,靠近了重尘缨的脸,居高临下。 重尘缨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表情。 眉骨下压紧紧贴住上眼皮,瞳孔深邃却刻薄,嘴唇微抿却藏劲,张扬着不加掩饰的群群狠态......这副阴怖、极怒的隐忍神色,就是他一直想要看到的。 可不知为何,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极端兴奋。甚至连期待已久的满足也是微乎其微。 他在无端漫长的沉默里看到宴玦嘴唇轻启,终于赐给他几个字: “不想死,就最好给我个解释。” 第13章 因为你 “谁能想到死的会是他......”重尘缨脸上还维持着假笑,他靠着墙角坐下,咽喉那块突出的骨头渗出夺眼的红,因为领口的摩擦带出刺痛,沙哑了音调,“一个嚣张跋扈的面首,和一个万众瞩目的太子少师,怎么也不会轮到他......” “你也猜到了我的目的......”他呼了口气,视线毫不避讳地望进宴玦眼睛里,故意压低了声音,意有所指,“否则不会主动找我帮忙......” 宴玦只是下沉眼皮,眉目里隐隐浸了寒,没有接话。 “只可惜,妖族里也有聪明人在......”重尘缨勾起嘴角,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开口,“杨凌死的时候其实何浊也在,可死人不能参与活人的纷争......” “但杨凌既然都已经死了,何不再帮我一个忙......”他彻底舒展了姿势,单支着一条腿踩住地面,又把手臂搭在膝盖上,仰头将后脑靠在墙壁,甚至有些得意,“于是我就让何浊再添了把火。” 宴玦抬起脸,开口时嗓音犹如切冰碎玉:“所以,鬼域自始自终都没有参与进凡世的纠纷里来......” “对吗?”这两个字压得很重。 “是......”重尘缨只轻飘飘地一点头,“你不是听见也看见了吗,何浊称呼我为公子,他又是八方将军......” “我大师父便是白阎罗......”他并没有强调自己的身份,只是忽然倾过脑袋,收着胳膊肘,慢悠悠地贴近了宴玦,“现在你知道了......” 是在回答昨天晚上那句话,有机会会知道的。 重尘缨的那张脸在咫尺的距离不断放大,长直的睫毛半掩着瞳孔,在暗影绰约下,宴玦看见了他左眼眼睑下那颗细小的黑痣。 以及,再次闻见了独属于重尘缨的清冽淡香。 只在昨天,他便闻见过很多次了......甚至还在某个隐晦昏暗的夜里夹杂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确实让人心生异样。 可那又能说明什么。 宴玦漠着视线一后仰,同他拉开了距离。 重尘缨盯着他的动作,心里莫名不是滋味起来,忽得便收了那含笑带刺的表情。他若无其事地侧过脸,语气稀松:“我奉白阎罗之命,受女帝所托,来北洲重塑域河封印,这是绝不会改变的事实......” 第25章 “昨日我也同你说过了......”他下意识又补了一句,瞄着眼睛偷偷去看宴玦,可那人却跟没听见似的,还是毫无反应。 “至于白阎罗和女帝什么关系,这次她为什么要暗地里帮助人族......”重尘缨一耸肩,“无可奉告。” 宴玦抬起眼睛,原本半蹲的腿忽得站直了,抱着胳膊居高视下。 “好......”他说得干脆,连半分质疑也没,只是平日里那张淡漠的脸上好似拢了层密云,无端有种风雨欲来的窒息死寂,“现在,你该告诉我......” “为什么要故意搅局?” 故意那两个字异常刺耳,像是被一把钢刀,一把生了锈的钢刀,残忍地割开血肉,狠狠捅进躁动的心脏里。 还是被曾经相信的人。 愤怒。 浪涛之下被刻意压制的愤怒,哪怕不形于色,重尘缨也知道。 他喜欢这种感觉,这种轻而易举操纵情绪爆发的感觉,这种掌握一切又摧毁一切的感觉。 原本浅薄入水的情绪终于在这一瞬间沸腾如火。 舌尖舔过嘴唇又含在牙根,他仰起脸,正正对上了宴玦投来的裸露视线。 “因为你啊......” 是摄人心魄的蛊语。 声线被刻意压低,如同毒蛇匍匐在暴雨之后湿濡的树林野地,听着坚硬的鳞片刮过半枯半塌的阔叶土丛,发出脆软交替的细微声响。 他挺直了脊背,就像蛇头高高昂起,猩红的信子忽起忽落,随着若隐若现的“嘶嘶”微鸣瞄准了猎物。 “是人就会有丑恶,你的丑恶在哪?”重尘缨再次扬起了笑,瞳孔里闪烁着雀跃的光,“我知道你这副凡事皆无畏、凡人皆掌握的冷静面皮之下,一定有着最恶劣、最疯狂,最不为人知的本相......” “我想知道也会知道真正的你......”话音像诅咒一样,直直钻进宴玦的心口,叫他浑身一震。 重尘缨半敛着眼睛,可视线却直白了断地溢出疯狂和痴迷。 “宴玦,我们其实是同一类人......我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恶,而你是知道自己本性即恶,却碍于周围高悬的道德眼睛从不敢吐露于外......” 这并不是他最开始的想法,可后半句话却是几乎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他们哪知道,一个人越是风流多情,就越是薄情寡义,你才是最虚伪最无情的那个人......怎么可能会真的心怀大义......” “我能看得出来......”他咧了嘴,面上是毫不掩饰的迫切表情,“你有秘密,还是最见不得人的秘密。” 宴玦猛然一怔神,脑海里某处沉睡已久的遥远记忆竟隐隐有了再次苏醒的趋势。似乎从未想过刻意掩埋许久的秘密会被发觉披露,还是被某个才认识不过寥寥几天的人。 他再次在重尘缨跟前蹲下,抬起眼睛,是前所未有的森冷阴鸷。 “你知道什么?” 那副临近某种情绪边缘的表情正中重尘缨下怀。 “别着急呀......”他笑得得寸进尺,一手托着脸颊,手肘撑在了屈起的膝盖上,音调悠长。 “我不知道什么......” 另一只手往前伸直,来到了宴玦面前。又将拇指搭上微凉的皮肉,捻住了他的下巴尖。 “可我又什么都知道......” 他贴近了宴玦的面颊,把近乎缱绻又极尽蛊惑的语气全数扑进了对方的鼻息里。 “人性本肮脏,众生即罪恶,自然也包括你......” “我只是帮你们撕了那一层假面,好让各位别活得那么虚伪......” 指腹不怀好意地在他皮肤上往复摩挲,扮演出一副过分亲昵的姿态: “但你和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窥探你的恶、你的本相,要有趣得多......光是想想,就能让我在每个夜里都旺火焚盛......” 低迷的腔调,喑哑的蛇的腹语。 吹在耳边,落在颈间,泠泠寒霜。 这本该激起怒火。可宴玦反倒平静了情绪,只是略一晃头,将下巴从重尘缨极为轻浅的钳制里挣脱出来。 他没有拉开距离,甚至迎着视线看了过去。 瞳孔里映出对方的瞬间,重尘缨几不可察地一愣神。 “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宴玦又回到了平日里的语气,寡淡到似乎只是句闲聊。 “行啊......”重尘缨突然笑出了声,分外显眼,“可是你敢杀了我吗?” 你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了本就缺少一角的大宗师吗? “又或者,你能杀了我吗?” 你真的有这个本事能杀的了我吗? 宴玦眨动了眼睛,对于他的挑衅混不在意,只缓慢贴近重尘缨耳侧,把冰凉的手指贴在了他颈侧的皮肤上。 按着鼓动的脉搏,稍稍一使力,便拿捏了命门:“现在,不代表以后。” 重尘缨对这威胁熟视无睹,反倒挑起眉毛,也把头转了过来。 他们的脸颊近乎贴在了一起,哪怕还隔着点似有似无的空气,却也能叫人觉得皮肤上纤细稀疏的绒毛在相互刮蹭,相互挤压,像柔羽一样挠人心弦。 而脖颈上那点冻人的冷,就是弹凑的手指。 “好啊......” 重尘缨无端哑了嗓子,视线下移。 近在咫尺的那两瓣嘴唇不出意外地沾满了引人入胜的蜜毒,乖顺地像一颗待剥的糖。 “我等着你......” 气息交缠揉杂在呼吸的缓慢节奏里,甚至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第26章 寂寥又漫长,滚烫又焦灼。 重尘缨有些没由来的期待。 但宴玦忽然站了起来。 他无端轻哼了声,再次环抱双臂,居高临下地投下视线,音调也重回无谓:“既然重大人配合,那接下来一直到再铸封印,大人便不要再离开这间屋子了......”他微微弯了腰,在重尘缨皱起的眉头里淡淡出声:“玄甲卫就在门外,大人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便是。” “宴玦,你什么意思?”重尘缨终于收起了那副从容不迫的姿态,少见地拧起了表情。 他们应该刀剑相向,大打出手......再不济也得有口舌之争,唾骂群雄......怎能如此轻拿轻放 他料想宴玦会暴怒,会对自己动杀心,却独独没料到他会把交锋结束地如此潦草,也更没想到会把自己关起来。 为了防止他再作妖,如此简单粗暴。 他比想象地更要什么都不在乎。 “字面的意思。”宴玦接得很快,不等那人有所反应,转身便往外走,等临到门口,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一转头,嗓音疏离:“另外,重大人还是称呼在下为宴将军的好,我并不觉得咱俩的关系足以相熟到可以直呼大名。” 重尘缨闻言脸色一僵,顿时难看起来。 宴玦要跟他划清界线。 第14章 为什么不痛快 “疯子。” 宴玦低低呼了口气,脚上一使劲,将路旁的碎石子踹出好几米开外。 若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此刻怕是连尸体都已凉透了。可重尘缨不能,因为他是那该死的大宗师之一,北洲现在少不了他,人族也少不了他。 再者,宴玦的确也存了点私心,但也仅仅只是一点。重尘缨长了副极合他胃口的脸,虽然大部分时间的相处不算舒适,可却能在枯燥浅薄的水面掀起斜风狂浪,这对宴玦来说便足以做一个热情乍起的短暂情人。 他的确多情,因为的确寡泊,所以哪怕别样的情绪再微乎其微,也从不压抑。 信手狼毫狂墨,落笔不定阴晴。 宴玦是个极度随性又随心的人,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当下是什么样的感受便行什么样的事,只要感觉对了,万事都有的商量。所以在某种恰到好处的时间和氛围上,那天夜里他不可否认自己确实动了点不可说的心思。人家显然也动了,只是出于某种他不知道的原因又缩了回去。 可躁动如浪涛,随风而止,转瞬即逝,宴玦还是那个宴玦,他从不会因为刮来的一阵风而追逐深陷,何况还只是一个八字没一撇的。 之前觉得重尘缨只是做人太过锋利,可今天才知道是他眼睛太毒太辣,爱好又太邪太歪,还仗着足够的底气完全不加掩饰,硬是逼他生出了点大智若愚的荒唐形容。 没有禁制,没有忌讳,倒真如他自己所说的“心若浮萍,根飘无定”,需要“清静本身,列规而束,从心而缚”。 这样的人太过危险,尤其是还猜到了自己刻意隐瞒的秘密...... “吁——” 宴玦正压着眼睛,耳边却忽然传来了马蹄声,闻声看去,是前来报信的玄甲卫。 “将军,此前活捉的秃鹫审出消息了......”信使一跃下马,朝宴玦弯腰行礼,得了应允之后便再近一步,压低了嗓子,“妖神雷蛟不知从何得知了封印的最薄弱处,派了雷清率大批精锐进入域内,企图阻止封印重塑。” “雷清......”宴玦敛着眼睛顿了片刻,自言自语道,“新任的右翼护法......”多年前的种族之争两败俱伤,其中妖神墓鹫——雷蛟座下的左右护法尽数战死,而雷清便是他近几年新提拔上来的左膀右臂。 看来袭击重尘缨和杨凌的,大概率和那个叫雷清的黑眼男人脱不了关系了。 “嗯......” 宴玦点点头,再次问道:“知道这批精锐的具体数量吗?” “并不知,他们办事隐蔽,连自己人都分开行动,难窥全貌。”信使回话道。 “如此说来,那便不能排除还有其他妖神参与的可能......”宴玦略微扬了下巴,“驿馆的守卫需更加谨慎。” “是......”信使抱拳应下,再度开口,“另外还有一事......” 他半抬起眼睛,观察着宴玦的神色,似乎并不敢贸然出声。 “今早宫里来了旨意......”等顿了一顿,才凑近宴玦耳边悄声道,“说是陛下身染面疾,任何人不得探望打扰,所有事宜...... 全权交由皇后处理。” “皇后?” 宴玦蓦然一滞,偏头看了过去:“什么面疾如此厉害,太医可有说法?” “看过了,并无大碍,说是静养几日便可。” 宴玦本是打算进宫求旨,问清楚鬼域是否涉足凡世,如今重尘缨的把戏弄明白了,一切倒也迎刃而解......待过几日封印有了进展,再一同禀报也不迟。 再者,他同自己的那位亲姐姐宴珂,着实没有寻常同宗间的亲密,更是能避则避:娘娘心里藏了点不可说的事,做弟弟该要如何,做臣子又该要如何......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去钻研那些事。 “既是如此,照常上报给皇后便可。”宴玦吩咐道。 信使得了令正要退下,宴玦却又招了招手,再次开口道:“去趟芙蓉楼知会青溪一声,我今晚带东街的蟹壳黄过去看她。” - 落日已斜阳。 第27章 屋子里的狼藉尚未收拾,重尘缨坐在碎屑环绕的地板上,支起腿背靠墙壁,双目放空地看向窗外。 昏黄的光线依然锐利刺眼,可他好似无知无觉,任凭残晖澄透了瞳孔。 除了脖前未褪的红痕清晰可见,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 不该是这样的...... 重尘缨忽然垂了脑袋,不知不觉把两条腿都屈在胸前,将自己蜷缩了起来。眼睛落在零碎的瓷片上,看着边缘处反起的白亮愣神。 他成功作弄了宴玦,宴玦也的确如他所料起了杀心。他那一针见血的眼睛没有看错,宴玦也确实藏了见不得人的秘密。 重尘缨该笑,满意地笑,猖狂地笑,这样的天之骄子也逃不过伪劣的人性定律。 可他一点也说服不了自己,一点儿也不痛快。 他只是在强行满足自己的私欲,并强行安上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 重尘缨忽然捂住自己的胸口,那里燥了一口发烫的气,烧得心慌,连呼吸都变得难捱起来。 他埋了头,把自己蜷得更紧,膝盖困住视线,将自己塞进了一个近乎逼仄的漆黑箱子里。 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尽在我手。 这是一个更加没有安全感的姿势,只能听到自己擂动如鼓的心跳。 宴玦不理他了。 那又如何?他戏弄过的人尽指难数,怎样颠簸的情况没见过,恼羞成怒的杀了,敢怒不敢言的走了,尚有用处的放了...... 可宴玦不理他了。 啧。 ...... 重尘缨从未有过这种形如冷刀抵着脖子的焦燥窒息感......一定是他还没看透宴玦...... 比如,那个秘密究竟是什么。 所以宴玦不能不理他。 他猛地一抬头,这才发觉那稀碎破烂的门口竟还站着两个玄甲卫。 这是来监视自己的。 重尘缨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悄无声息地便出现在了两人背后。 如芒在背的寒意分外显眼,几乎是立马便回了头,两人视线一惊,急忙行礼道:“重大人可有吩咐?” “宴玦在哪?”重尘缨问得阴沉,冷着表情,周身散出来的邪气简直肉眼可见,凝成了实体的黑。 玄甲卫哽了哽喉咙,顶着一额头的冷汗回话:“将军今夜有要事,不见人。” “二位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重尘缨扬着脸,视线却迫压下来,是咄咄逼人的攻击力,更把慌撒得底气十足,“能在这个点找宴将军便当是十万火急之事,若是因此耽误,怕是你俩全家的脑袋都不够砍......” 两名玄甲卫飘忽了眼睛,你看着我,我看着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将军交代过此人诡计多端,说话不能信,可万一是真的,耽误正事的后果又那是他俩能担待起的。 年龄稍长的玄甲卫抿了抿嘴唇,一抱拳,还是说出了口:“重大人莫怪,将军在......” “在芙蓉楼。” 重尘缨蓦然一愣,把眼皮半敛了起来,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一个名字。 青溪。 第15章 我都知道...... 楼中昏暗,只有一间房里亮着虚光。 “大人您等等,现在不能进啊——”老鸨神色慌张地推着手,故意将声音扬得很大,祈祷屋里边的人能听见。 可说话的速度还是比不上重尘缨冷脸迈步的速度。 “砰——” 不怎么结实的木门被轰然推开,摇摇晃晃着挣动两下,又冒出几声委屈的吱呀。 宴玦猛地一起身,把坐在自己身侧的姑娘拽到跟前,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对着门口,替她挡住了外来的视线。 接着又飞快披了被褥上来,裹住了只单挂件小衣的青溪。她从宴玦颈窝里探出头,一双吊梢桃花眼咕噜转了两圈,颇为好奇地看向了站在门边的人。 宴玦自己只松松挎了件领口大敞的深色里衣,手臂却隔着被子紧紧揽住胸前的人,怕被褥掉下去,怕白花露出来,像匹极端护食的狼。 重尘缨将这体贴又全面的保护尽收眼底,无端就压下眼皮,更加阴沉了脸色。 老鸨尴尬地挥了挥手,赶紧连声道歉:“宴将军实在对不住,这......这大人非要进来,老身也拦不下......” 宴玦半偏着头,余光扫到重尘缨那张脸时,重重闭了闭眼睛,又没什么表情地兀自呼出口气。 “转过去。”他淡声说道,视线浮在空中,没落向任何人。 重尘缨一时没明白他在说谁,站着没动。 “没听见吗?”宴玦忽然转过头,直勾勾盯向了他。 重尘缨猛然一愣,对上了那转瞬便结寒带霜的眼睛:明明两秒之前还只清淡如水。那股彻底的严寒毫无征兆地侵蚀了浑身,他忽得垂下眼皮,不执一词,只抱着手臂干巴巴地背了过去。 他听见宴玦在轻声说话,虽然还是以往那副静水流深的模样,但那潺音却清清丽丽,空灵作响。 “今日之事在我,改日定登门赔礼。”宴玦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递给了青溪。 “将军这是说的哪里话,哪天您巡街的时候再多买些蟹壳黄给伙计带上来便好了。”娇俏的姑娘也不扭捏避讳,话说得欢快,动作也利索。 她搭着老鸨的胳膊往外走,眼神却早已飘到了门边那人直泛阴气的背影。于是,便灵光微动,凑到宴玦耳边,压低语气,神神秘秘道:“这就是连将军也应付不了的人?” 第28章 宴玦不搭话,只敛着眼睛侧过视线,凉飕飕地瞥她一眼。 青溪连忙受惊似地一捂嘴,脸上却尽是挑花溅水的笑。她冲宴玦眨眨眼睛,在和他擦肩而过时,再次狡黠开口:“将军好运。” 重尘缨僵着脖子,哪怕内心再怎么不愿,可余光却还是避无可避地扫到了出门而走的青溪。这姑娘面带喜笑,一手半拎着裙子,一脚跃过门槛,像杜鹃花一样热烈。 宴玦喜欢这种类型的人...... 他情不自禁地想到,思绪怔愣间,被一泠寒声拉回现实。 “你最好是有要紧事。”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心里似乎知道不会是肯定答案。宴玦不急不缓地把自己的外袍从衣架上取下,松松垮垮地用长带潦草系在腰间,一抬腿,在桌台前坐下了。 案上还放了一壶酒,是此前剩下的。 宴玦正要去取,但指尖刚刚搭上瓷柄,就被按住了手腕。 抬眸,是重尘缨俯身向前,眼睛里溢出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逼仄的光:“她是青溪?” 宴玦并不想回答这明知故问的问题,他动了动手腕,却被死死捏住,无可施展。他越使劲,那人便困得更紧,甚至捏得掌心里的那节骨头都泛起了隐隐的疼......他忽然意识到原来精于武修之人的力气会比灵修要大这么多。 “放手。” 他压低声音,抬眸对上了视线。 重尘缨冷着脸,也直直投向了他。 冷器相斥,火花相燃。 僭越、冒犯,连眼皮也不眨一下,好像没听见似地不为所动,死活不放开。 似乎了解这人越来越带劲的本性,宴玦滚了滚咽喉,索性也不去拼那个力气,干脆松了劲,任由手臂散在桌面上。 眼皮半敛,把同样锋利的视线藏了回去,只剩悠悠散漫。 “你到底想做什么?” 像凉风刮进来,兀自吹过了,兀自又走了,却在皮肤上留下了点点的痒。 哪怕有语气词,可依然还是那副什么都无所谓的腔调,什么都无所谓的表情。 重尘缨无端就着了火。 可这火却把憋了一肚子的话全给烧了。又或许,他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徒将舌尖抵住上颚,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热切沸腾地来,憋屈郁闷地干站着。 自己究竟想做什么...... 为什么要在诡计得逞之后来找宴玦?为什么看到宴玦和别人在一起会那么不爽? 仅仅是那未知全貌的秘密?还是......因为那人不理会自己了? 他不知道。 他想知道。 重尘缨一向情感肆意,张扬动荡,这会儿窝火烧了心,直直燃进筋脉,竟激出了一腔腥味儿。 “噗——” 他猛然松开手,转而捂住了胸口,下巴低垂,便是一股血自唇间倾泄而下,溅洒在地,点迹生花。 重尘缨唇边还沾着晶透的血,眼神却恍惚难定,他下意识地用手腕胡乱抹了把嘴,也不垂放下去,只支在眼前,盯住那片还有些发烫的猩红愣了表情。 “你怎么了?”宴玦眼皮一抖,忽得蹵起了眉头。他收回被捏得发麻的手臂,又转了两转舒缓筋骨,接着便站起身来隔着桌子看他。 重尘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吐了血。腿脚忽然虚得厉害,他往前一倾,两条胳膊抻直撑在桌面上,身形晃了又晃,才勉强站住。 “没什么......”他缓慢摇了摇头,视线低垂,没有聚焦地瞟着前方矮处,嗓音里无端被涩血磨出了哑,“一点内伤而已......” 重尘缨顿了顿,将视线又悄悄抬起来,半敛着眼皮,轻轻落在了宴玦脸上,再次低声开口:“我没对你设防过......” 甚至没还手也没反抗,硬生生地捱。 宴玦不接话,只冷着眼睛看他,似乎并不相信这番说辞。 重尘缨哽了喉咙,硬是挤出了点甚为难看的笑。他抬起右胳膊,把手腕递了出去,音调里是明显的吐气和吸气声:“若不相信......一试便知......” 宴玦顿了半刻神,眼看那凌空的胳膊都快发起抖来,才堪堪伸出三指扣住他的脉搏,把劲挂在了自己手上。 内里亏空,虚浮无力,的确是内伤......还是新伤...... 宴玦微微抬了抬眼皮,接着又把视线敛了下来。 下一秒,似是微风拂动,有浅浅的凉从手腕往上溢流,钻进肺腑,如同瞬间被薄水洗涤,浸润了呼吸。 是宴玦渡来了灵力。 重尘缨蓦然睁了眼睛。 可这股舒畅只出现了极短的瞬间,接着便如滴水落荒漠,消失了个干净。无论再怎么继续输送灵力,依然毫无反应。 泥沼深潭,漆黑不见底。 “你怎么......”宴玦轻了声音,语气里带着疑惑。哪怕只是凡人,灵力也有治愈之能,毕竟只要是活物,便离不开灵力。 虽然灵力没用,可这不加犹豫的主动疗伤却有妙用。 重尘缨眨了眨眼,瞳孔深处忽然又漫开了笑,也顾不得那忽轻忽重的呼吸,朝宴玦轻微勾起嘴唇道:“看来你忘了,就算是普通人也会被鬼域影响,而我不会......” “我不只是不能修炼灵力,而是彻底没有。” 宴玦闻声扬起头,对上了他的视线。 并没有想象中的不甘和幽怨,浸在眼睛里的,反而只有松散和轻快,甚至还有股无缘无故的得意劲儿...... 第29章 他抿了抿唇,没有追问为什么,只是默然点了点下巴,再度指尖用力,将一股绵长厚重的暗劲渡了过去。 既然灵力不行,那便换成内力。 重尘缨一顿神,盯着宴玦搭在自己腕骨上的手指,忽然就入了迷。那三点指腹就像三片漂亮的霜花,冰冰凉凉落在熏红的皮肤上,浸着不断涌动的热气将满腔的潇爽都融进了血肉里。 他平白咽了口水,声音很低:“其实你不必......” “闭嘴。”宴玦打断了他。 他斜着眼睛,半侧过脸瞟他一眼,接着便又垂下来不说话了。 地上有什么好看的,重尘缨想道。 他为什么知道,因为他在看他,光明正大。 视线小心翼翼又大开大合地从额头开始,划下鼻梁,落在薄唇上......停顿几秒,又再度收束,览进了全部侧脸。 宴玦不说话,重尘缨也不说。 他只看,滔滔不绝、绵绵不断地看。 是凉薄的长相,也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他陷进这片絮雪里,无知无觉抬起了另一只手,甚至还想再近一步。可下意识迈开的腿还没来得及落下,宴玦却忽然退了一步。 手上的温度也消失了。 宴玦抬起眼睛,朝门口偏了偏脖子:“行了,你可以走了。” 才通畅了不久的呼吸又堵了起来,重尘缨扯了扯嘴角,语调幽怨:“将军可真狠心,让一个伤患独自夜行......就不怕我出了点什么事,赶不上明天的封印列阵?” 耳朵里听见了封印二字,宴玦陡然便阴下了视线,他压着眼皮,直勾勾地盯向了重尘缨:“明日之事你若再耍花招,便必不会像今日一样简单了。” 重尘缨面色一滞,忽得把脸垂了下来,将语气也压得又轻又低。 “我知道......” 第16章 在你不在我 重尘缨今日故意没束发,只任其洋洋洒洒半披下来,同额前零散的两缕卷翘交相晃荡。也没穿窄袖,长衫落下,轻轻又荡荡。 他抱着手臂倚在驿馆前的圆柱上,懒懒扯了个哈欠。眼皮再一抬,便看见规整浩大的玄甲卫已到了门前。 宴玦立于马上,视线落下来,却只看见重尘缨一人。那忽然优柔的头发甚为抢眼,尤其和鸦黑带红的深色广袖簇在一起,叫整个人都映衬得更加苍白虚浮,薄薄一片多是病态......让他不禁怀疑昨晚那流失的内力究竟去了哪里。 一抬眼睛,便正巧碰上了重尘缨投来的视线。这人如往常般勾着张扬的笑,哪里有半分柔弱的样子。 他如愿得到宴玦目光的长久停留,眼底闪过几丝小计得逞的狡黠,连眉尾也挑了起来。重尘缨微微歪了歪头,把后背站直了,语调悠然地冲宴玦眨了一下眼睛:“早啊。” 竟是连称呼都不带了。 宴玦淡淡一瞥,没做理会,只两手拉住缰绳,把脑袋又转了回来目视前方,不再看他。 重尘缨也不恼,嘴角含着微末的笑,独自站在屋檐底下,视线穿过包围自己的灰暗荫蔽,看见耀目的阳光化作珠链饰在他发顶,流转出更为净透的澄芒。 刺眼,也沉默。 马上与墙下,两厢无言。 可朱砂和玄南彦还未出现。 宴玦忽然一偏头,看向了重尘缨:“他俩在哪?” “这可就问倒我了......”重尘缨语气稀松,慢悠悠一抬眼,却对上了双异常沉寂的眼睛。 冷漠、狐疑,不加掩饰。 重尘缨蓦然一愣,从那并不友好的视线里意识到了什么。胸口忽然哽了气,他垂下眼睛,嗓音也发了沉:“宴玦......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吗?” 宴玦偏着眼睛,略微顿了顿,嘴唇正要开口,但还没出声便被凭空打断。 “宴七!”背后传来了玄南彦的喊声,还有马蹄踏路的急促节奏。 回头望去,是两人共乘,自街口奔来。不过奇得是,朱砂才是那个纵马的人,玄南彦坐在她身后,眉开眼笑乐得自在。 “现在可有信那么一点儿了?”借着扬起的嘈杂喧嚣,重尘缨上前一步,停在了宴玦马前咫尺处,他背着双手,轻声开口。哪怕是身处低处自下往上,可抬起头,目光却依然烈烈,眼底闪过乍起的暗色。 宴玦垂眸看着他,眼神微动,却没立刻接话。他利落地翻身下了马,直到背身过去朝着玄南彦的方向,才低低开口: “相信与否,在你不在我。” “好......”重尘缨飘飘一点头,乍然溢出声轻笑,“宴七。” 宴玦忽得站住脚,半回过头,朝他露出了一边眼睛,眉头几不可见地挤出了些微弧度:“少得寸进尺。” “朱砂想尝尝咱们北洲的早茶,就特地带她去溜了圈儿......”玄南彦扬着眉毛,率先从马背上下来,接着便伸出手,让朱砂搭着他的掌心也跟着下来,“没耽误事儿吧?” “哪儿能啊,我可少吃了好几块豌豆糕。”朱砂也接上话,笑得明媚。 重尘缨微微掀起视线,静悄悄地踱步到宴玦背后,凑过身,把嘴唇若有若无地贴近了耳朵,语气幽怨:“瞧人家多贴心,你什么时候也尽尽地主之谊?” 宴玦往旁边一缩脖子,同他拉开了距离,语气寡淡地一瞥眼睛:“大白天做什么梦。” 又朝玄南彦两人扬了扬下巴:“走吧,别让封老前辈等急了。” 第30章 - 柳文尚在星沙宫前来回踱步,指尖缩在袖子里不停摩挲着,明明是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才俊,行事却和老古董一样瑟缩保守。才远远见到了玄甲卫的马车,便急忙迎上来杵着。 “宴将军,这......这杨大人遇刺之后,四位宗师还差了一位,该如何是好啊......”他嘀咕着语气,眼睛偷摸瞄向后面三个人,说话的声音很小。 可再小也被玄南彦听见了。 “这不是正好四个吗?柳大人慌什么......”他一挑眼尾,往前迈开一步,站到了宴玦旁边,笑嘻嘻地抬手指了指自己。 柳文尚愣了神,表情僵硬地看向了宴玦,似乎不太明白。 “柳大人怎么如此惊讶,这是不相信本殿下?”玄南彦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依稀看见宴玦点了点头,柳文尚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急忙朝玄南彦拱手作揖:“六殿下哪里话,微臣实在惶恐......” 玄南彦的确是北洲灵修中的佼佼者,否则也不能成为玄甲卫副将,只是宴玦这弯月亮亮得过于璀璨,才掩盖了其他相邻星辰的辉芒。 站在后面的两人听见声音,却是一副意料之中般的淡然模样,依然神色如常,朱砂是昨日共处里便早已得知,而重尘缨,则先将视线落在宴玦身上停留片刻,接着便是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毕竟不管是谁,都无关大局。 他视线一凝,忽然盯住了柳文尚。 那人重回镇定,惊觉自己竟冒了满额头的冷汗。他胡乱抹了把脸,再次扬起和善的笑,将诸位引至了宫殿门前:“诸位请见,封老前辈已恭候多时了......” 四个人接连上前,重尘缨却故意慢了步子,落在了最后面。 他回过头,发现柳文尚只是停在门口,并没有跟上来。于是脚步顿住,脑袋一偏,凉飕飕地便开了口:“不一起进去?” 似乎没料到会被注意,柳文尚蓦然一愣,有些尴尬地扯了个笑:“重大人说笑了,微臣无德无才,怎敢污了世家家主的眼睛。”又一拱手,将脑袋低埋于双臂之间,直至宫门合上,也未曾抬起。 重尘缨若有所思地回过头,发现宴玦竟也停下脚步,漠着表情站在前方不远处,直直看向自己。 “别这么看我,我可什么都没做.......”重尘缨呼了口气,音调说得侃然,可眉尾却无端垂了下来。 但宴玦却仰起下巴,等他走至自己身旁,便兀自问道:“柳文尚有问题?” 眼皮微微颤动,重尘缨抬起视线,唇边不自觉便晕开了薄笑:“不是不相信我吗......” 宴玦只是静静盯着他,不说话。 他忌惮,却又相信那双眼睛。 “宴七......”重尘缨挑起眉毛,表情颇为得意,“让我这么称呼就告诉你。” 宴玦淡淡斜他一眼,视线移开来目视前方不再看他,接道:“我不答应你就不喊了吗?” “当然不。”重尘缨语速轻快。 他忽然瞥见宴玦发尾的那根小辫子卡在了耳廓上,半悬半挂,并不自在地晃晃悠悠。鬼使神差地抬起手,将那被禁锢住自由的银扣顺了下来。 若隐若现的触碰带着些微的牵动,让宴玦神色微愣,在重尘缨得逞之后才轻轻偏了脖子。 那片长期被遮盖住的皮肤露了出来。 藏在隐秘暗处,是屏息凝神的饵。 “暂时没发现什么问题......”重尘缨盯着他的侧颈,飘渺间竟听见了发丝蹭在柔软皮肤上的细细声响,叫人无端吞咽了口水,连说话的声音也轻极了。 “他胆子小又畏缩,对谁都毕恭毕敬,更别说冒犯了皇子......” 他低着眼睛,语气飘忽,不知道在说谁。 “怯懦于心,只是比别人更加在意某些人某些事罢了......” 第17章 往事不可追 星沙宫吞天纳地,是由世家之一的白玉堂协同北洲主建、维系域河封印的灵力核心。 在白阎罗第一次提到星沙宫时,重尘缨便兴致缺缺,毕竟人对于自身不存在的东西,一向没什么好奇心,更别说本就不在乎。 他只敛住视线,安安静静站在身侧听着交代,眼睛落在两位师父之间的棋盘上。 “星沙宫有封老堂主亲自布下的防护法阵,寻常人根本进不了殿门,更别说破坏封印......”白阎罗支着脸,懒洋洋地勾了颗黑色棋子按在棋盘上,“如今封印无端损毁,便是内里出了问题。” “你觉得......北洲出了叛徒?”坐在她对面的男人瞧了眼光明正大多出的一子,也没出声制止。 “白玉堂坐镇世家之位,窥天命辨阴阳,乃道统根本,若他们做了叛徒,人族还不如直接投降了罢......”白阎罗倦懒着嗓子,慢慢悠悠地一抬眼,并不意外地看见对面的男人微暗了脸色。 “我可没任何看不起你的意思,打个比方而已......”她将眉尾挑了起来,唇边也溢出了薄笑,“如此一来,能接触并破坏封印的,自然只有北洲朝堂。” 男人不搭话,只是一点头,忽然看向了重尘缨:“配合他们把这个人找出来......另外北洲之人除了宴玦,谁都不能相信。” 重尘缨蓦得掀起眼皮,带着不解,音调里的懒散和白阎罗如出一辙:“那宴玦不就是个年轻将军,值得二师父如此信任,还要单独提一嘴?” 男人润了口茶,语气淡淡:“能参与封印修复的,自然都是经由我亲自考量过的......” 第31章 一听这话,白阎罗顿时兴趣更甚,上半身往前倾斜,手肘压在棋盘上,将棋子挥散一地:“我此前就好奇了,你怎么旧人不用,竟挑些年轻人,虽说功夫不差,但总差些阅历......” 可男人只是为那转瞬狼藉的桌面苦了声轻笑,对这发问置若罔闻。 “不能说?”才顿了两秒钟,白阎罗便眯起眼睛,退回来坐好摆了摆手,“那便当我没问。” 她随性靠着椅背,并没看向男人,只是目视前方,忽然淡了表情,冷不丁说道:“另外,办完这件事,我可就不欠人族什么,也和你彻底两清了......” 空气陡然间凉了下来。 重尘缨顿觉不妙,静悄悄撤退半步,站在了白阎罗身后。 果然,男人猛得一愣,抬头盯住了白阎罗的侧脸,面色发沉。 阴云压下来,让鬼域本就逼仄的气息似乎更加叫人窒息。重尘缨半阖着眼,暗暗呼出一口接一口的长气,想着这火真是 一次比一次烧得猝不及防。 “你这算什么表情?”白阎罗歪着头,全不理会这横起的威压,直直迎上了他的视线,目光灼灼,“我又没对你、对人族做什么。” 似是被那眼神刺及伤处,男人一抿嘴唇,把眼睛垂了下来,重重叹出口气:“你若想赶我走,直说便罢,不必拿这话气我。” “既然知道,你还愣着做什么?” 这句话接得很快,快到让男人再次发了愣。 白阎罗冷着表情睨他一眼,彻底移开了脸,语气寡淡。 搁在桌面上的手死死握成拳又再度松开,男人挤着眉,硬生生憋住胸口的疼痛,把喉腔里即将溢出的沸血给咽了下去。再开口时,几乎连嗓音都在发颤:“好......” 又一眨眼,人便消失不见了,那股逼天的窒息感也在转瞬间消散。 重尘缨终于泄了口气,他一边顺了顺胸口,一边观察着白阎罗的表情,连说话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起来:“二师父他......” 可没等说完,白阎罗便忽然笑出了声,她回过头,看向了重尘缨:“阿缨,你说......” 眼皮紧压,唇角勾起,是看戏一般的讥诮表情。 “等你作出决定的时候,他也会是这副表情吗?” - 星沙宫内放眼无边,周围暗夜高悬,群辉闪烁,真真假假难分虚实,似乎只有脚下的赤金地面大殿和正中的那口青铜大鼎才是唯一真切的存在。 而在那辉煌的岿然之前,却独独站着一位身穿朴素灰衣,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她身后右上方,悬浮着一轮圆盘,上刻二十八星宿,鎏金璀璨。 宴玦走到三人跟前,率先躬身行礼道:“晚辈见过封堂主。” 封玉疆,三大世家中最为神秘、最为缥缈的白玉堂堂主,窥天地而辨阴阳,御四时而破际空,世有道祖之称。 皇族踞四洲以统天下,世家驭灵力以行江湖,一个在朝一个在野,才有了如今的域内河山。故而哪怕是天子,也要对世家家主礼敬三分。 玄南彦和朱砂紧随其后,急忙弯腰拱手。唯有在最尾的重尘缨站得显眼,在封玉疆投来视线的瞬间才微微欠了欠身,点头致意。 “后生可畏,无须多礼。”封玉疆面色和蔼,唇边溢着笑,将众人领到了大鼎之下。 可还离着几尺距离,便有磅礴气势压顶而来,伴随飓风掀起,叫人顿时停了脚步。 后有千斤拖拽,在瞬间动弹不得。 是鼎中灵力散发出的浩浩威压,不待完全接近便如此蛮横,可见其能量蓬勃。 “叮——” 重尘缨耳朵上曜石坠子无端打起了晃,甚至发出声低微轰鸣,在颈侧跃跃欲试。他一抬手,把这细微的躁动按了下去。 可宴玦还是察觉到了声响,见他捏住了自己的耳朵,便以为是这威压波及到了不知有没有痊愈的内伤。他偏过脸,低声问道:“没事吧?” 重尘缨面色微愣,转而便扯了个轻浮的笑:“这是在关心我?” 宴玦两眼一斜,干脆不再搭理。 “莫非这鼎里就是楼前辈当年建立域河封印留下来的灵力?”在一旁的朱砂忽然开口,双眼冒光,语调中虽夹着急促的呼吸,却依然难掩兴奋。 封玉疆点点头,似乎没受到半分影响,语气依然温和:“当年身为江湖游侠的楼月归便是在此牺牲性命建立起两族屏障,其灵力在道鼎的庇护下经久不衰,这才保全了十年太平。” “楼前辈无门无派,不拘一隅,却甘愿以身殉道,此等魄力,朱砂钦佩......”朱砂语调悠扬,仰首向上看去,虽然看不见鼎上风景,但光瞧见虚空中荡漾的气波,光听见鼎中沸腾如火的嗡鸣,便足以想见那人凌世风姿。 重尘缨在她眼底看见了不同于常人的敬仰,那是更加浓烈的狂热,不禁扬起了眼睛:“你很喜欢她?” “那当然......”朱砂答得毫不犹豫,语速飞快,“武能力抗百兵之刃,灵能掣肘世家魁首,普世之下能称为天纵奇才的,于我心中,唯她一人而已。” “不止钦佩,不止推崇,更是仰慕......”她丝毫不在乎在场之人,不在乎所谓面子里子,周身竟漫起了赤色朱焰,在越发明显的鸣啸鼎声里昂扬踌躇,“明月长照夜火,她便是我朱砂此生之志!” 笑语澎湃,风鼓红衫。 那鼎中的灵力似乎感应到她对自己主人的无限追逐,嗡鸣声再次高涨,竟无端燃起了沸腾星光,隔着厚厚的青铜壁荡漾起滚烫温度。 第32章 重尘缨被这热浪扑面,虽不觉攻击逼人,却还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他刚站稳脚,便听见耳边传来了异常清晰的声音:“楼姑娘若知道自己柴薪未尽,九泉之下定然安眠。” 是封玉疆的声音,明明没有看向自己,却的如同直接贴在耳边轻语。 重尘缨眉眼低垂,暗自在心底接了话: 知道又如何,知道了也不会安眠...... 紧接着不过瞬间,那声调又回归正常。 “那就请诸位上前一步,位于鼎下四角......”封玉疆嗓音渐远,众人抬头望去,才发现她竟已悬停于高鼎之上,盘腿而坐了。 白发纷扬,随浪而舞,身后的星盘亦飞行至头顶,轮转出无限星芒。 “重塑封印并非一蹴而就,需要各位每十日便聚于星沙宫内,如此三番,一月之时便能修复完全。” “而今日,无需诸位耗费灵力......”封玉疆行法开阵,灵力流转之时竟连声音都变得悠远空灵,如落世之仙。 “只需闭气凝神,入我阵来......” 躁动嘈杂的声音在瞬间止息,闭上眼睛,重尘缨几乎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他们已尽入阵中。 他本该遵循封玉疆的指引步入阵法幻境,可却趁着神志还未模糊,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可不在乎什么阵法不阵法。 四周寂然沉睡,独一人清醒。 入目便是道鼎西面,左右相邻坐着宴玦和朱砂,玄南彦在他对面,被鼎完全挡住了身形。 再抬头,便是封玉疆闭眼打坐,似乎对自己的擅离职守并未察觉......又或者,压根不为所动。 重尘缨敛着视线,看向了朱砂。他知道楼月归在人族极负盛名,可没想到这么久过去,她在众人心中的形象依然辉煌,甚至追捧众多...... 他忽得溢出个无声的冷笑,却无意间发现有什么东西从朱砂眉心钻了出来。 是一条红色的灵线,绕过道鼎,悠悠然从自己眼前飘过...... 然后钻进了宴玦的眉心里。 第18章 为什么选他 血,扑面的血腥味。 人,拥挤的人尸塔。 睁开眼,红,满手遍身的红,满天遍地夺目的红。 瞳孔蓦然睁大,心跳陡然加快,浊气堵塞了胸口,叫他几乎不能呼吸。 不,不应该这样,他不能这样...... 双腿忽然没了力气,他砰得一声跪倒在地,脑袋无力垂下,将额头聚积的冷汗砸进了红泥地里。 他揪紧自己领口处的布料,虎口收紧,衣领猛拽,就像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窒息感铺天盖地地涌来,口腔里忽然弥漫出了浓烈铁锈味,令人作呕。 “噗——” 他吐出了一汪血。 - 宴玦吐出了一汪血。 他神思混沌地半阖着眼,上半身还没来得及栽下去,两条胳膊便被一左一右架住,勉强稳住了身形。 阵法被猛然打断,重尘缨和玄南彦同时接住了他。 “宴七!” 重尘缨抓住宴玦的瞬间,便听见玄南彦焦急开口,又看见他飞快搭上宴玦的手腕,两指扣紧,沿着筋脉将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 重尘缨敛下眼睛,盯着那亮蓝色的光芒无端便愣了神,他一哽喉咙,静悄悄地把宴玦的胳膊往自己身前拉,让他几乎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宴玦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眼皮轻轻颤动,连睫毛也抖个不停。 重尘缨看着他的脸,托在腰上的手更加圈紧,自己的吐气声也跟着他的呼吸一并放轻,越发小心翼翼起来。 幸而没多久,宴玦便缓缓掀起了眼皮,瞳孔放空过片刻,便复归清明。 他先将手腕从玄南彦手里抽出来,又定定看了眼重尘缨,然后按着他的胳膊借力支起了身。 “你为何突然有这么重的内伤?”玄南彦拧眉问道,“我们怎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宴玦额头冷汗未干,唇边也染着血,殷红湿亮,顺着嘴角划下,在边缘聚成泛光的小滴,晃晃悠悠地悬挂在下巴尖上。 像悬在尖勾上的饵。 鬼使神差的,重尘缨下意识便伸了手,用拇指指腹将那滴血抹了去。 这动作不仅叫他自己一愣,更叫另外三人也为之一怔。宴玦回过神,余光瞟他一眼,便自己托了手腕,将唇边未净的血尽数抹去。 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还发着虚:“不知......” 寡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似乎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场灵力反噬。 简简单单,单单纯纯,无事发生。 宴玦抬起头,看见封玉疆从鼎上飞身而下。喉头滚动间,望向她的眼神里似有不解。 封玉疆对此情形并不惊讶,反倒眉眼弯弯,唇边还含着浅笑:“诸位的灵力终归不是出自楼月归本人,产生相斥反噬也属正常......” 她悠悠一抬手,星沙宫大门再次打开,柳文尚还候在外头:“今日便到此为止,将军务必好生歇息。” 重尘缨盯着她,想到那根红色灵线,脸色忽得暗了下来。 他将宴玦从地上扶起来,沉声说道:“你如今伤重,还是和朱砂玄南彦他们待在一起的好.......妖族的人发现四角不缺,定会再次行动。” “是啊,也不是怕他们,但封印才是要紧事,咱憋屈点就憋......”玄南彦也跟着接话,但还没说一半就被朱砂瞪了一眼。 第33章 “说点儿好话吧,长什么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没什么好气地骂道,接着又看向了宴玦,“重大人说得有理,我同南彦送你回驿馆,这几日宴将军就先委屈住着吧。” 宴玦点了点头,忽得又望向了重尘缨,蓦然问道:“你不走?” 重尘缨扬着笑,语气自然:“我向封堂主请教点事儿,等会便赶上你们。” 待三人离去,重尘缨突然便收了笑。他看着封玉疆那一向笑眯眯的表情,语气发沉,并不友好:“为什么要对宴玦出手?” 封玉疆双眼微睁,却不十分惊讶,她依然噙着笑,语调悠悠:“你看见了什么,觉得是老身让宴玦变成这样?” 重尘缨压着眼睛,出于下意识的怀疑,并未立刻接话。 可封玉疆是什么人,世家家主,白玉堂堂主,是连两位师父都要格外礼敬之人,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我看见一根红色的灵线,从朱砂眉心钻到了宴玦身上......”顿了半晌,他才缓慢开口,语调笃定,“他们皆在您阵法中,您不会不知,出现异常不制止,便只能是您故意所为。” “你倒和你那两位师父一样聪明......”封玉疆笑着声,没有丝毫要隐瞒的打算,“四位宗师再次集齐,妖族必然坐不住,那根红线是朱砂的命劫,若我不出手干涉,必死无疑......所以,我选了宴玦替她扛。” “依您的意思,妖族下一个目标是朱砂......”重尘缨眉头一紧,“朱砂会死,那宴玦就不会出事吗?” “朱砂命格不稳,一吹即散,而宴玦的天命并不在此,天道不会让他出事......”封玉疆看向重尘缨的眼睛,似笑非笑,“而且你会盯着他,不是吗?” 重尘缨一愣,忽然便卡了壳,他垂下眼睛,又在片刻之后陡然抬起,目光敛沉:“您既然都能预知未来,更改命劫,为何不能直接推断妖族死穴,斩草除根?” 这话说得冒犯又直白,封玉疆却不恼。“人本尘埃,幸得天道眷怜,才斗胆管中窥豹,探寻一二......”她只是眯起了眼睛,语气忽然变得高深莫测,“既然有些事能做,那有些事便不能做。” 似乎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重尘缨抿了抿唇并未反驳,只是再度发问:“那您为何不选我,不选玄南彦,偏偏是宴玦?” 封玉疆抬起眼,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忽然凝了视线,嗓音悠然:“那两位难道没教过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依旧是同样的亲和声线,可重尘缨却无端脑后发寒,从心底结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冰霜,叫他竟完全挪不动脚。 他哽了喉咙,朝封玉疆低了低下巴,沉声道:“是晚辈失礼。” 无人答话。 等再抬起头,却早已不见了那人身影,空留一句低语于殿中回响。 “宴玦重伤的消息马上就会传遍整个北洲,你要找的那个人很快便会主动现身......” - 天色已深,街道无人,只有宗师大人们的车架堂皇而走。 零碎作恶的小妖不足畏惧,而有组织有计划的暗杀难以预料,该来的还是会来。 “只要出了宫门,我替补宗师的消息和你重伤的消息就会一并传开,若真再次动手,目标一定是你......”玄南彦一手摸着下巴,看向正闭目打坐的宴玦,“你这几天还是别去玄甲卫了,把人都调来保护我们,然后老老实实赶紧把伤养好,免得被他们寻到机会......” 他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话,车外却忽得刮起一阵怪风,砰得一声将窗户猛烈吹开,哗哗作响。 朱砂抬手按住那躁动的木框,视线越过四四方方的窗缘,却只看见深蓝之下灰墙映目、青砖行进。 了无人烟,空无人迹。 “等不到那时候......”她忽然压紧眼皮,收敛了音调,“我等出宫已近一个时辰,再往前算,便是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若是有点别的渠道,恐怕已是倾巢而出,甚至临到跟前了.....” 而此刻和驿馆隔了不过三四条街的房梁上,大喇喇地站着几道黑影。 “大人......”长着人脸的秃鹫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跟前的老大噤了声。 “嘘......” 雷清伸出食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他微微扬起脸,鼻翼夸张地睁大又收缩,似乎在空气里嗅到了什么东西。 “闻到了吗......”他着迷一般地闭上眼睛,背后的两翼翅膀猛地张开伸展,漆黑的羽毛间隙里流窜着亮绿色的光,“是血的味道......” “看来有人伤得不轻......” 站在身后的属下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咱还听那个人的话,杀漂亮女人吗?” “既有天赐良机,当然不可辜负......”雷清斜眼瞥向他,嗓音沙哑,“可有人受伤就会有人保护......” 他忽得压下视线,翅膀静止了扑扇,只剩下若隐若现的细细风声。 风带来了车轮碾过路上虫蚁的惨叫声...... 渐行渐近,已然咫尺。 “通知蝰阁下,劳驾出手了......” 第19章 你是傻了吗 “停车!” 朱砂陡然一声厉喝,将驾车的马夫吓丟了神,缰绳猛得收紧,逼停了马。 “跟着玄甲卫一起离开......”她掀开门帘,朝路边偏了偏头,看向了随行的骑兵护卫,“你们也是,别再跟着了,赶紧走。” 可无论是玄甲卫还是私军护卫,一个都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第34章 朱砂拧了眉,不耐烦地再次开口:“有本殿下保你们宴将军和六皇子,怕什么?” 她已经感受到不知何来的危险敌意,铺天盖地,声势浩大,这些人若留在这里,绝不外乎一个死字。 为首的玄甲卫站了出来,看向窗帘遮蔽的马车,神色为难:“将军,这......” “听二殿下的话,别留在这白白送死......”车架内传来了宴玦的声音,依然不咸不淡,只是听上去没什么中气。 朱砂探着脑袋,撇了撇嘴,是副“早说如此”的样子。等亲眼见着众人散尽,只剩三人自己时,便又缩头坐了回去。 “等会儿若有异常,我出去周旋诱敌,你保护好宴将军......”朱砂向玄南彦交待道,“朱雀一脉犹善幻影,逃也逃得及。” “好,劳驾了......”玄南彦点点头,忽得问道,“那个姓重的怎么办,万一妖族又盯上他了呢?” 宴玦还闭着眼睛打坐,毫不犹豫便脱口而出:“他没那么容易死,你能撑到他赶来,今夜便就过了......” 一听这话,玄南彦当下便不乐意了,他一抱手臂,忽得阴阳怪气起来:“哟,宴七,少看不起我,他就算不来我也......” “闭嘴——” 可话还未说完,朱砂便霎时开口,面色发沉,一把掀开了架帘。 玄南彦骤然绷紧神经,立刻张开双臂,护在宴玦跟前,将他挡在了身后。 死寂。 无人、无风、无声,却有杀意。 藏在空气里,无孔不入。 朱砂无端吞咽了口水,迈步一跨,稳稳当当地站立于马背之上。 右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血红长刀,金柄赤刃,刀身点燃了汹涌烈焰,泛着星光滋滋跳跃。周身亦漫起滚烫热浪,将暗红衣袍接连掀动翻飞,成为幽夜里唯一摇曳的毒株。 烈火焚身,她自烬中来。 玄南彦盯着她的背影,无端愣了脸,不自觉张开嘴唇,直至听到她开口才堪堪回神。 “阁下光临已久,何不现身一见?” 朱砂敛着眉,刀柄再一握紧,戒备更甚。 还是无人应声。 她呼出一口气,视线扫过周围,依然没发现任何异样。 可无意间抬起眼,却猛地在街尾屋顶上发现了一道黑色身影。 瞳孔骤然缩紧,她急忙凝了视线过去,竟发现那“人”青丝尤盛,异常张扬。定睛再看,竟是一条条细蛇。 蛇身作发,盘旋头顶,长的,短的,缠绕在一起,混着漆黑浓夜,紫暗暗的一片。 忽然间,两点红光闪烁,血色竖瞳忽然亮起,将那密密麻麻的蛇头映衬得更加显眼。 妖神唾蛇,紫蛇为发,赤灵为眼,乃蛇族之首,名唤,蝰。 朱砂霎时僵硬了手脚。背后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着皮肉,像是无形的、无边的网,将其生生捆住,动弹不得。 “久违了,人族......” 隔空传响,将尽未尽。 在本能恍惚的意识里,她依稀听见了那妖的声音。 蝮蛇低吟,是狩猎将始。 绵绵不止的压迫和杀意尽在咫尺,可朱砂却忽然笑出了声。 她啐了口唾沫,唇边勾起异常显眼的弧度:“我可真是撞大运了,竟然能和传说中的妖神对上招......” 长刀猛地挥起又斩下,在马车周边划下一道刻痕,烈焰燃起,烧着泛蓝的幽幽灵火,将暗地里包围涌来的蛇群一刀屠尽。 她突然横刀于胸前,眼神近乎痴迷地扫过刀刃的每一角落,压下音调,低低开口:“烬雀,还是跟着我好吧,她可没机会也没胆子带你同妖神搏命......” 接着,她抬起脸,动作亢奋地吞咽了口水,没有回头,却是在和背后僵硬愣神的玄南彦高声交代:“我若真死在这里,你便告诉南洲那皇帝老儿,对着我的尸身磕满八十个响头,如若不然,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他......” “朱砂......”玄南彦恍惚一愣,怔怔开口,再抬眼时,那人竟已消失不见了。 但没等他来得及出言忧虑,马车便连人带座剧烈晃动起来。这暗含杀气的恶作剧搅碎了宴玦本就躁动的内息,竟叫他喉头滚动,蓦得呕出一摊浑血来。 “宴七!”玄南彦语气焦急,连忙手掌聚灵,一掌拍在座椅上,稳住了动静不断的马车。正当他又要输送灵力,宴玦却猛地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眼神瞟向马车之外。 “没想到重伤的人竟是宴将军......” 耳边忽然传来了粗糙又嘶哑的嗓音,是那只潜伏人间的秃鹫老妖,雷清。 “将军当年杀我万千族人之时,可曾想过有今日?”他眼神阴鸷,双翼陡然展开,挡住了全数月光,将那孤寡的马车拢在阴影底下,“天赐良机,岂敢辜负......” “宴七成名之时,你怕还是只秃毛鸟呢,装什么冤家路窄......”玄南彦语气愤慨,从车内一跃而下,抱着手臂语调轻蔑,“更何况两族战火是你们最先挑起,现在又搁这装什么忍辱负重。” 雷清表情一顿,那全黑的瞳孔明明看不清表情,可竟透露出几分茫然来。 见此,玄南彦不禁冷笑道:“话都说不明白的傻鸟还企图统治人族,简直是在做滔天大梦。” “......”雷清阴沉了脸,眉头上的几根羽毛直直乍起,是因为愤怒而刺了毛,“区区人族,狂妄至此......” 第35章 他意识到自己在话头上完全占不了优势,索性也不再开口,俯身下倾,接着翅膀扇动,直直猛冲了过来。 “哟,说两句还恼羞成怒了......” 玄南彦见拖不了时间,顿时眉眼下压,只得仗剑迎上。 他心里其实并没有多少底,哪怕所有人都告诉他修为已经足够出色,却从未觉得自己和其他千千万万玄甲卫有哪里不一样。 因为只要有宴玦在前边挡着,所有麻烦都到不了他这边。因为他是皇子,所以哪怕是下凡历练,也要比常人轻松许多。 只要有宴玦在,便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玄南彦一直都这样觉得。 可现在他已经不能再依赖宴玦。 不就是打一架吗......玄南彦小声嘀咕着,看见雷清逐渐逼近的身影,竟把左手也握上剑柄,两手共执。 蓝色灵力自交握出澎湃而出,盘旋环绕,荡漾成丝,汇聚无限洋流。手腕被裹在覆水里,接着左右猛一拉开,长剑竟演化成了两把双刺。 刚刃对利爪,贴耳轰鸣。 玄南彦同雷清近身交战,两人你来我往,竟是难分胜负。 雷清眼皮微敛,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猛地一收攻势,利爪跳转方向,直直冲向了马车里的宴玦。 玄南彦啐骂一声,急忙飞身去拦:“小人作派......” 可堪堪拦下一击,紧接着又袭来另一击,叫他应接不暇,不禁连心神都杂乱了起来。 如果他没拦下怎么办...... 如果他等不到重尘缨该怎么办...... 宴玦真的会死。 光是无端狂想,玄南彦都脊背发寒。 锐利的鹰眼捕捉到异常,雷清立刻揪住了这个空挡。 黑色翅膀再次扬起,他置身于半空,羽翼挥动气流,聚成了磅礴旋风,深蓝色的汤汤灵力夹杂着若隐若现的绿光丝线,竟比寻常能量更加强大。 夜幕之下,阴影逼近,近在咫尺。 玄南彦顿时放大了瞳孔,他何曾见过如此夸张的阵仗,只知道下意识地站在马车跟前,两臂一伸,表情决绝地把眼睛给闭上了。 灵力附带的热气灼烧已爬上脸颊。 “你是傻了吗......” 他忽然听见了宴玦气若游丝的声音。 紧接着一声爆破响起,白光乍现,视线亮了又暗,那热浪也来了又去。玄南彦后知后觉地睁开眼,才发现是宴玦出现在了跟前。 才稍稍积攒的些微灵力再次耗尽。 “宴七!” 玄南彦连忙喊道,扶住了宴玦的肩膀。视线一低,却发现他胸口上鲜血淋漓,生生划下三道血痕。 是灵力冲撞导致的外伤。 “宴七!”他焦急地又喊了声。 “......别喊,死不了......”宴玦几乎跪倒在地,脖颈架不住发沉的脑袋而无力垂下,甚至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神志若即若离,就算胸口的灼烧疼痛再怎么锥心刺骨,也于清醒无济。他重重喘着气,手用力撑在地面上,却如何都站不起来。 眼神聚不了焦,可那模糊的余光却告诉他,有黑色的虚影正在靠近......是羽翼扑扇往前,是雷清再次走了过来。 这点濒临枯竭的灵力不痛不痒,甚至连拖上片刻都做不到。 雷清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挡在宴玦跟前的玄南彦: “你若能现在带他走,说不定还有救......” 音调轻慢拖长,是匍匐在湿草丛里、胸有成竹的狩猎者。 “可你带不走......” 第20章 你信我...... “可惜,你带不走......” 走字话音未落,却是一阵疾风突面而来。 “啊——” 惨叫爆发的瞬间,身体轰得一声往后撞去,左边翅膀被利刃斜向贯穿。雷清来不及后退躲闪,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狠狠钉进了身侧的墙壁里。 是一把枯如死寂的木剑。 重尘缨忽得出现在宴玦背后,一手托着他的侧脸,小心翼翼地将其靠在了自己肩膀上。 “没事了......没事......”他说话的声音轻极了,空着的另一只手慌慌张张地摸进胸口的衣兜里,东翻西拽扯出了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瓷瓶。 许是蹭开瓶塞的力气过大,叫他掌心都陡然间松了劲,瓷壁上的手指滑动错位,晃晃悠悠碰出几声响,差点把药瓶摔在地上。 “星沙宫顺来的护心丹......”重尘缨慌慌张张地将药丸倒进掌心,递到了宴玦唇边,“张嘴......” 宴玦视线模糊,明明是在看着眼前的人,可脑子里却混沌一片,只隐约意识到跟前有两瓣嘴唇一开一合,把热气全呼在了自己脸上。 重尘缨见他毫无动静,只觉得这瞬间的呼吸都几乎要停滞了,他哽着喉咙,咬字都因为发颤而含混起来。 “宴玦......” “你信我......” 见他依然没有反应,便干脆抬手捏住下巴两侧,逼得他强行打开了嘴。 似乎感受到不受控的外力,宴玦下意识地挣了挣唇,动作轻极了,又细极了。可不一会儿,连又轻又细也没了。 于是,重尘缨直接把药丸推进了他口腔里。 “咽下去......”他轻着嗓子哄人,指尖顺着下巴沿着咽喉一路往下划,从下颌到颈根儿,一点一寸地引导他缓慢的吞咽。 直到那覆着薄肉的骨节凸起又落下,重尘缨终于松了口气。 第36章 视线不自觉又落回脸上,看见了宴玦半开半阖的眼睛,那悬挂其上的纤细睫毛轻轻发着颤,就像是蝴蝶将折的翅膀...... 他忽得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抵了上去。 那片皮肤冰冷又硌人,可却让人无端感到心安......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宴玦那近乎消散的体温,才能听见那人微弱但平缓的呼吸....... 只要有一点小小的火星子,就足矣。 重尘缨呼出一口长气,终于舍得把头抬了起来。才稍稍上移视线,便发现了双目圆睁的玄南彦。 他没理会那人惊掉下巴的表情,毫不客气地开口道:“把你的灵力输给他......” 但话音未落,他又忽然顿住了,似乎是觉着这话不怎么稳妥,便换了个婉转点的语气:“......给他疗伤......” “啊?哦哦......好......”玄南彦如梦初醒,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的两人有什么因果联系,便赶紧扶正了宴玦的肩膀给他渡去灵力。 “撕——” 耳边忽得传来了裂帛声。 “砰——” 又是一声巨响。 玄南彦猛一抬头,看见那只秃鹫竟脱离了囚困,从墙壁上栽了下来。 可那木剑还在,甚至连那漆黑的翅膀也在......雷清硬生生撕裂了自己的左边羽翼,断翅求生。 他捂着后背处的血糊伤口,冷汗直流,面色苍白到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趁着两人注意皆在宴玦身上,连忙脚下生风,竟化作一缕黑烟流窜逃走。 玄南彦蓦得挺直后背,正要开口喊,却被人一把按住了肩膀。 “待在这给宴玦疗伤,没人能靠近你们......”重尘缨面色发沉,眼睛瞟向了旁边屋顶上的漆黑阴影里。 但明明没有人在。 玄南彦正要开口询问,可再回头,便没了那人身影。 插进墙里的那把剑也消失了。 - 重尘缨借着轻功跃上屋顶,视线随着漫天月光铺散而下,毫不费力便发现了小巷里一瘸一拐的雷清。 才饮过血的木剑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刹那间,锋刃振动,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壳而出,从那封层之下发出嗡嗡铮鸣。 背后是绀蓝的夜,重尘缨站在高处,长剑直直下指,纹丝不动。 白色的光从周身弥散,连同优柔的月色,从他头顶环绕而下,顺着手腕、沿着剑柄,被剑身吞噬。 “嗞——” 是木制层逐渐碎裂的声音。 龟裂的花纹从根部蔓延,从细处扩展,一层层,一声声,像过分生长的树根,撑破了土壤,野蛮绽放在地面。 露出了隐藏的、乍眼的白色。 这是一把通体纯银的剑。 锋刃上依稀可见深度稍轻的繁复道经,那是隔着木头刻字而印下的镌痕。 是一把涌现血光的枷锁,锁着不可见人的恶意,带着刻意唬人的神性。 重尘缨抬起手臂,那剑便化一道白光,闻着蓄势待发的血腥气,自空中猛坠。 “啊——”一声惨叫响起,利刃贯穿了雷清的大腿。 他向前扑倒在地,还没来得及抱腿再次痛呼,背后便瞬间压上了一个人。 重尘缨低头坐在他背上,任由额前的发向前垂落,将上半张脸拢在漆黑阴影里,只留了张带笑的嘴,遮遮掩掩看不清表情。 他猛地抓住了雷清剩下的那边翅膀,语气悠悠散漫,带着上扬的尾音:“不是喜欢掰翅膀吗?” 察觉到有某种异物钻进了背后羽毛的缝隙里,雷清几乎停滞了呼吸,连那漆黑的眼珠都在剧烈抖动:“不、不......” 可那手指已然扼住了命脉,对表面筋骨皮毛的阻碍无知无觉,直直嵌进了血肉里。 鲜血浸满指尖的瞬间,重尘缨顿时轻笑出声:“我帮你啊......” 又是撕拉一声、凄厉一声。 “啊——不——” 另一半翅膀被他徒手撕了下来。 殷红四溅,落在了翘起的卷发上,粘连在下颚边缘,划下道道血迹。 重尘缨抬起脸,终于让月光照亮了表情:眉眼高挑,唇边讥笑,是玩猎的蛇。 他将那半边翅膀信手摔在一边,让银剑复归于手。接着一把按住雷清的脸压向地面,剑尖提高,隔着后背悬在了心脏正上方。 那若即若离的迫近感和窒息感简直逼得人发疯。 重尘缨感受到了掌心下这并不微弱的抖动,他忽得扬了唇,露出声短促的笑。 动作顿了一顿,然后剑端向左移动,避开了心脏。 “放心......我可舍不得杀你......”他忽然弯下了腰,凑到雷清耳边,把话说得悄无声息。 可这并没有阻碍剑刃下降的速度。 轻描淡写的话,直穿心肺的刃,恶劣作弄,阴狠戏耍,到了极致。 “毕竟这可是我的诚意......” 清风的言语,淋漓的血肉,声行相交,痛楚也层层叠加。 皮肉一寸寸被剜深,连声音也一寸寸变得虚浮起来。雷清已经模糊了意识,可那钻心的疼却又让他不得不听清了重尘缨在说什么。 眼见剑尖已触达地面,重尘缨对猎物濒临绝境的反抗熟视无睹,猛地将剑身完完全全地抽了出来。 “再逢春不会让你这么容易死的......”他站起身,盯着那气若游丝的半残躯壳,语气里忽然没了情绪,寡淡又冷漠。 “回去告诉雷蛟,不想再被拔毛拔个精光......” 第37章 重尘缨暗着脸,伸出两根手指,指缝间夹着一张纸条。 泄劲微松,便飘飘然落在了雷清脸上。 “就来这见我......” 第21章 终于亲到了? 重尘缨赶回去时,宴玦正闭着眼睛,靠坐在没被完全炸毁的马车木轮边。 玄南彦抱剑站在旁边,因为分出了不少灵力,面色微微发白。他最先听到了忽然出现的脚步声,猛地转头看过来,又在发现是熟人之后顿时松了口气。 “没事吧?”重尘缨停在宴玦跟前,眼睛盯着不放,屈腿半蹲了下来。 “暂时稳住了,回驿馆再进一步治疗。”玄南彦瞄到他头发上沾染的干涸血迹,下意识接话道。 似乎听见了动静,宴玦动动下巴,缓慢睁开了眼睛。 视线毫不意外地撞在了一起。 那薄薄的眼皮还没什么力气,只微微半阖着,含着淡淡水汽,像是隐在雾里的湖泊。 重尘缨蓦得抬起手,也不管指尖那残留的血迹,只兀自将掌心贴上他的侧脸,两指指腹摸到耳后的皮肤,轻轻蹭了蹭。 “好点儿了吗?”他低了嗓子,把话说得温柔极了。 许是懒得躲开,宴玦只是静静看着,视线落在他脸上,瞧见额前那几缕早晨还飞扬飘动的卷发因为血液粘连在一起,零零散散地贴在他鬓角。 “你杀了他?”冷不丁开口问道。 “没有......”重尘缨摇了摇头,面色如常,语气也如常,“给他跑了......” “等之后抓回来,再交给你亲自审。”他扬着嘴唇笑,掌心往后移,几乎覆住了宴玦整个后脖颈。 手腕使劲往上托,带着宴玦撑起上半身靠在了他肩头。 “我扶你回去。”重尘缨揽着他站起来,指尖挪到肩膀上,宽大的袖袍盖住整个后背,把人紧紧圈住了。 宴玦踉跄几步才慢慢站稳,一偏头,便对上他的眼睛。 睫毛微动,眸子里暗着光,没有说话。 “咳——” 玄南彦枯着表情,受不了这旁若无人的气氛,终于制造了点声响。 “朱砂......还不知道朱砂怎么样了......”他的眉头蹵在一起,语气里尽是忧虑。 但话还没说完,便忽得听见一声巨响。 “轰——” 天空之上出现了一只燃烧着红光的巨大火鸟,头顶凤冠,翅带长羽,伴随着尖锐鸣啸,身披余晖烈焰,照亮了半幅苍穹。 是南洲皇族天生的灵力本源,也是朱砂的杀招。 那只朱雀幻影在空中盘旋逗留,忽而昂首翻飞,忽而戾啸张扬,异常嚣张跋扈,似乎是在向天空中的某个东西挑衅。 果然,不过片刻,一道从头而降的苍色雷霆横空出世,在瞬间将那火鸟劈成了火星飞灰。 真神之威,触地犹振,莫说俗世凡妖。哪怕自称为神,可终究还是差了一步。 这道雷霆来自北洲镇国神兽,乃是真正的玄武。 四象神兽各据一方,相互制衡,千百年来秋毫无犯,更不会允许对方来到自己领地里招摇过市。 朱砂就是在赌。 她也赌成功了。 以朱雀引玄武,借此逼退妖神。 重尘缨在未散尽的余光里微微抬起眼,把视线落在玄南彦脸上,声音懒散:“看见了?她可比你聪明多......” 最后一个“了”字还没说出口,宴玦便横着眼睛瞟了过来。 重尘缨忽得收了声,接着便扬唇勾起了笑,颇为无辜地把空着的半边肩膀耸了起来。 陷在震惊里的玄南彦并没听见这句明嘲,他半张着嘴,愣愣地杵在那里,半晌才吐出句话来: “我*......” 虽然同为神兽血脉,但骨子里的那腔自认高贵的傲气让玄南彦绝对做不出这种贬低自我,吹捧他人的保命损招,不仅做不出,也想不到。 可又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现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这人可真绝......他咽了口唾沫,再抬眼,便看见一道暗红色的身影自旁边屋顶翻身而下,忽然出现在了自己跟前。 “朱砂!”玄南彦立刻迎了上来,“你没事吧!” 见她脸上沾了血,不知不觉竟抬了手,想把那污渍抹去。 朱砂眉头一皱,没什么痕迹地躲开了,神色古怪地瞅着他:“......没事儿,小伤。” 那手悬滞在半空忽然没了目标,玄南彦连忙急中生智,干脆只留了根手指,隔空指了指她的脸。 “脸上沾到了......”他尴尬地扯了个笑脸,支支吾吾地岔开话题,“你怎么能笃定......玄武就一定会出现......” 朱砂抱着手臂,原本疲惫的脸忽然戏谑了表情,歪了歪头,眼睛直勾勾地盯向玄南彦:“这有何难?” “只需站那城墙之下,大骂一句死王八是个怂包......”她翘起唇,挑起了单边眉尾,“......就不怕他不出现。” 玄南彦又是一愣,毕竟在他心目中,骂玄武就跟他祖宗没什么区别。 他一哽喉咙,顿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行了......”重尘缨不怎么耐烦地喊了声,已经揽着宴玦毫无阻碍地飞身到了路旁的屋顶上,“你俩就自己搁这儿慢慢聊吧。” - “外伤倒还好说,就是没有灵力辅助,静养个三四天便也无甚大碍......”宫里来的御医挤着脸,表情表情并不好看,“只是这内伤......将军的灵力一时枯竭,若是想彻底恢复,慢的话怕是要十天半个月啊......” 第38章 “这么久,岂不是还会耽误了封印?”玄南彦不觉拧了眉。 “耽误便耽误了罢,你们北洲是没其他人了吗?”重尘缨一派主人模样地站在御医身后,离宴玦隔得最近,他横着眼睛,装模作样的语气极为轻佻,“不过也对,你这样的都能成为宗师,可见的确没什么人。” “重尘缨!”玄南彦几乎跳了起来,可也仅仅只是喊了句便没了气儿。 他知道宴玦差点因为自己性命不保。 也知道重尘缨是为了这儿事嘲讽自己。 可他也没法反驳。 只能僵在原地,一手握成了拳,垂在大腿侧,几乎都在发抖。 兢兢战战的御医见势不妙,只当什么也没听见,赶紧行礼作揖,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重尘缨一顿声,视线轻飘飘落在玄南彦脸上,微微下敛了眼皮:“两位也回去好生歇着吧,宴玦有我就行。” 一听这话,本来蔫打了的玄南彦又着了火:“诶诶诶我早就看不惯你了,宴七可是我兄弟,你算什么东西,要走也是你走......” “人家都给你省事了话怎么还这么多......”站在旁边的朱砂实在听不下去,手肘勒住玄南彦的脖子,一把把人拽了下去。 “有什么事叫我,就在隔壁。”她抬了抬下巴,临到门口时,背身挥了挥手。 木门吱拉一声关上。 重尘缨转过头,看向在榻上闭眼装睡的宴玦,自顾自在他身侧床沿上坐下了。 宴玦胸口自脖颈的位置缠着干净白纱,和着微微发白的嘴唇,是大片大片的苍色。 重尘缨低下头,逐渐凑近了他的脸。视线居高临下地落下,便看见那纤长的睫毛轻轻打着颤,像受伤的蝴蝶翅膀,病态又极尽漂亮。 好看的东西就应该困在茧房里,独占。 他沉默地顿了口气,头再次低下,几乎贴近了鼻尖。 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视线往下瞟,顺着胳膊找到了宴玦的手,两指钻进掌心,另外三指扣着手腕,移到了两边耳侧,轻轻按住。 他看见宴玦的眼皮微动,手上却没躲。 重尘缨扬了笑,故意将呼吸吐在嘴唇上,又轻了嗓子,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别装了......” 宴玦慢悠悠睁开眼,盛着明水,并没半分意外。 毕竟是他默许。 视线相对的瞬间,重尘缨眼底笑意更甚。 那笑点燃了无形的引子,烧着了那沉木一样的熟悉气味,接上了某个夜里尚未实现的欲望。 熏得宴玦无端急促了呼吸。 没有理由,就是在某种孤悬一线之后的相互慰藉。 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对方的嘴唇。 重尘缨亦是。 他哽了哽喉咙,嘴唇便贴了上来。 一个吻顺理成章地出现。 舌划过,齿啮住,高温的暖不死心地落进冷硬的冰里,想要将他焐化。 虽然只是浮于表面,并未深入,但却紧紧贴着,直至那两片皮肤都起了热,印下晶莹,看着有些红。 宴玦睁着眼睛,就这样看着,看着他闭合左眼下的那粒小小黑痣轻微挪动,就这样迁就着,迁就着这看似蛮横实则乖柔的吻。 没有配合,也没有拒绝。 忽然,他偏过脸,打断了这个温吞厮磨的亲密。 重尘缨略微抬起头,回味般地一卷舌尖,视线却还留在嘴唇上。 宴玦看向他的眼睛, 声音依然淡淡,却是夹着些哑。 “终于亲到了?” 重尘缨不搭话,只掀了掀眼皮,再次低头下来。 宴玦也再次偏头躲开。 眼神避着他,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平静静:“亲够了就滚下去。” “不够......” 重尘缨的声音很沉,他松开宴玦的手腕,转而掐住了他的上脖颈,两根手指抵着下巴,把脸强行掰了过来。 他又一次把头低下。 【作者有话说】 跪求评论(给老爷们磕一个 第22章 可以吗 重尘缨低头下来,再次吻上了宴玦。 不是刚才的浅尝辄止,而是敛着狠劲儿,压着唇,往口腔里挤。 “唔......” 宴玦被这攻势打了个措手不及,把眼睛慌忙闭紧,两手虚虚浮浮地扒在他肩膀上,揪出了好几道褶皱。 他试图从这牵制中挣脱,可内外交伤的虚弱让他毫无力气,只能小幅度地动动脖子。 重尘缨一手扣住前颈,另一只手扶着后脑,轻而易举便掌控了他的全部动作。 他已经完全压紧了宴玦。 指腹就是刻了枷锁的烙印,钉在宴玦身上,烧在宴玦身上,从脖颈落在脸颊,又从脸颊划进耳后,牵一处而动全身,越发得寸进尺。 那件白色的里衣已经不知不觉间被蹭开了领口,露出了琵琶骨处松松缠绕的白纱,还有大片泛红的皮肤。 热气已经灼透了呼吸。 几乎让他窒息。 宴玦拧着眉,指尖陷进衣料里,已经嵌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深痕。 他忍着伤口迸裂的疼,手指猛地扣紧重尘缨颈侧的筋穴,胳膊一使劲,将他整个人掀了起来。 床架“吱”得一声响,重尘缨打了个踉跄。 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耗尽了所有力气,宴玦喘着发重的呼吸,胸口随着激烈跳动的心脏一起一落,连额头都浸满了汗。 第39章 重尘缨愣着表情在床边站稳时,甚至还有些发懵。 一回头,便看见宴玦拿胳膊捂住了脸,吐息异常急促,不断起伏的胸口上浸染出大片血花,直直撞进视线。 红在一窝煞白的雪里,分外扎眼。 他敛着眼睛,嘴唇上压着几不可见的弧度,几乎是气笑了。 “消气了?”重尘缨走上前,盯紧了胸口那处伤。 他伸出手,搭在了宴玦因为呼吸不顺还有些发颤的胳膊上。 “伤口裂开了,我给你重新包扎一下......”他坐在床头,轻着嗓子,“不闹你......” 并不需要多大力气,重尘缨轻而易举地便挪开手臂,再次看见了宴玦的脸。 双颊泛红,眼底带雾。 “很疼?”他低低问道。 宴玦半眯着眼睛,嗓音虚浮:“你觉得呢......” 重尘缨没搭话,一只手绕到他身后,暖烘烘地托住了腰,慢慢往上抬:“起来......” 宴玦顺着动作撑起上半身,正想摆个软枕靠在身后,但偏偏重尘缨又揽着他往前一按,整个人便不自觉地倒在他肩头。 视线看过去,重尘缨却仿佛没事人一样,两手绕到身后,开始兀自给他拆起了纱布。 宴玦眨眨眼睛,干脆侧过脸,在他肩窝里靠住了。 他看见重尘缨熟练的给白纱敷上新药,然后又贴着自己伤口的位置缠回胸前。 低头的时候,额前的卷发便落下来,和浓黑的睫毛凑在一起,层层圈圈,带着一种奇妙的漩涡和色彩,引人注意。 于是,宴玦冷不丁问道:“你还会包扎......” 重尘缨把他扶起来,重新靠在床头,在最后打好结后,才慢悠悠回道:“小时候看得多,自然就会了。” “你两位师父?”宴玦话接得很快。 “......是,但这时候能不打听这些没情调的事吗?”重尘缨拖着嗓子,语气幽怨地瞥他一眼。 他把剩下的纱布和药膏随手甩在一边,抬起脸,便直直闯进了宴玦的眼睛里。 他呼出口气,问道:“还疼吗?” “还行......” 宴玦扬起眉,也不避开视线,同样直直看向他,略微摇了摇头。 他的瞳孔是漆黑的笼,是无边的雾,遮住了去路,遮住了来路。 是危险的绝壁。 可重尘缨觉得自己已经站了上去。 “真不知道是让你长记性还是让我长记性......”他忽然低了眼睛,嘀咕了句。 零碎余光下,他发现宴玦耳侧的那根扣着银饰的小辫落了下来,搭在肩头,扭着那编织发尾,似乎有些委屈。 于是,重尘缨伸出手,捻着那截银扣把辫子拨到了肩后。 手指没想着收回来,而是沿着颈侧一路落在了他脸颊上,用掌心托住。 他注意着宴玦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凑脸过去,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又贴近了额头。 宴玦还是没有躲。 “可以吗?”重尘缨还是问道,声音很烫。 宴玦抬起眼,视线再度落进瞳孔里,幅度极轻地扬了扬下巴。 重尘缨吻到了宴玦。 唇粘着唇,舌纠着舌,横冲直撞。 他捧着宴玦的脸,动作算不上温柔。 可没多会儿,宴玦便向后仰了头。 “磕到我了......”他蹵着眉头,瞥了眼对面的人,“你会不会亲......” 重尘缨蓦然一愣,忽地把眼睛敛了下来,语气也压低了:“不会......” 他抿紧嘴唇,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之前没有过......第一次......是和你......” 宴玦默着表情不说话,却不自觉把眼尾扬了起来,盯着看了半晌,才轻轻开口道:“过来......” 他主动凑过脸,贴住了重尘缨的鼻尖。下巴一仰,便碰上了嘴唇。 胳膊环上肩头,引着他,牵着他,靠近自己。 重尘缨滞涩了呼吸,哪怕是被束缚,可胸腔里也燃了火,烧着他,烤着他......温度几乎就要冲破那层薄而不见的理智,喷薄而出。 偏偏宴玦又退了回去。 “会了吗?”他舔了舔唇,含着眼睛问道。 重尘缨沉着眼神,一把扣住他的前颈,拽到自己跟前,延续了、加深了这个吻。 他一向学得很快。 追逐着他,抓住了他,然后拥抱在一起,也在一起燃烧,迸发出了滋啦作响的火星和绒花。 “嗯......” 直到听见一声轻哼,重尘缨才把人松开。 宴玦扒在他肩头呼着气,一口一口的热吐出来,又冒了满额头的汗。 内伤外伤同时交困,这种罕见的情况都给重尘缨碰上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闭着眼睛喘气,嘴唇却贴近耳边,忽然沉了嗓音低声问道。 “我哪想干什么......”重尘缨只弯着眼睛笑,若无其事地把他额头的汗珠用温毛巾抹去,接着又在嘴唇上点下一个吻。 “我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你而已......” 宴玦瞥他一眼,并没接话。 “便宜你了......”在被扶着重新躺好时,才盯着他眼下的那粒黑痣,淡淡冒出句。 重尘缨动作一顿,再次把嘴唇勾了起来。 他把宴玦的被子压实,接着便坐在床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察觉到他开始犯困打架的眼皮,于是把手指落在他脸侧,指尖轻轻蹭了蹭。 第40章 嗓音压得很低:“睡吧,我在这守着.......” 第23章 不要对我有真心 重尘缨推门进来时,宴玦已经醒了,才短短一夜,精神便好了大半,能够自己撑起上半身,懒洋洋在床头靠着。 循着声音偏过头,逆着早晨澄金的光线,最先看见了那人高高束起的发冠。他今日又把头发扎了起来,衣服也变成了之前的玄青束袖。 “醒了......”重尘缨将手里的红木托盘放在床头,自然而然地就在他跟前坐下了,“精神头倒好了不少......” 宴玦掀起眼皮,从头顶到脚尖,把他从上到下扫了个遍,然后偏开视线,评价得漫不经心:“没昨天那身儿好看。” 重尘缨一挑眉,眼睛便弯成了月牙儿,心情极佳地解释道:“那身沾了太多妖血,索性便仍了......” “不过能得宴将军一句夸,也算它死得其所了......”他压低嗓子,动作自然地抬起手,正要往宴玦脸上摸,但还没得逞,就被一巴掌拍了下来。 “少动手动脚......”宴玦冷着脸,正要把手抽出来,却被人一把握住了。 重尘缨对这拒绝置若罔闻,反倒嘻笑着脸,钳住他的手腕强行打断了挣扎:“反悔了?” 他忽得把人拽过来,凑上前挨近了鼻尖。 停顿,再挨近。 盯着对方漆黑的瞳孔,一点一点地蹭,一点一点地往深处试探。 宴玦往后一仰,向下压着眼睛,同他拉开了距离。 重尘缨动作一顿,并没表现出太多失落,依然带着笑,甚至听话地点点头,乖乖退了回来。 “行。”只接了一个字。 他偏过脸,把手伸向了床头,床头的托盘上放着一碗点着梅子酱的紫苏粥,还有两块山药糕,重尘缨把那碗粥端了起来。 不是寻常白粥的皑皑如雪,这碗粥里加了苏子汁,是同青草相近的绿色,中间点缀着一抹红。 “我好像记得驿馆的份例给的是白粥。”宴玦瞥了眼那不寻常的颜色,开口问道。 “我自觉宴将军可不像是爱吃白粥的人,便擅点私权,替你做了这个难伺候的恶人......”重尘缨歪了歪头,邀功似地挑起眉头,“紫苏去邪,梅子开胃,比白粥更合适。” 他把碗递过去,可宴玦却没接,只是盯着那碗粥看了半晌。 “重尘缨......”他忽然喊了声。 这似乎是宴玦第一次叫他。 重,压下来 尘,延过去 缨,轻渐回 那声音没有七弯八绕,可却叫他的心情跟着一时雀跃起来。 和别人叫起来不一样...... 重尘缨没由来地想着。 扬起脸,却发觉宴玦敛着眼睛,正直勾勾地看向他,神情严肃,忽然将语气沉得像是忠告一般。 “不要对我有真心。” 重尘缨蓦然一怔,表情似乎在某个瞬间凝固僵硬。 他忽然听见了有风吹在窗户上,木框摩擦窗沿,吱啦作响。 但不消片刻,便又飞快回过神来。 重尘缨低着眼睛,一边用手里的调羹慢慢悠悠搅拌着热粥,一边语气轻佻地反问道: “你觉得我是个有真心的人?” 宴玦扬起眼睛,幽黑的瞳孔里藏雾纳云,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辨不明,隔了半晌,才微沉了音调。 “那就好。” 他点了点头,探出手正要去把粥接过来,可刚摸到瓷壁,又忽得收了回来。“烫......”他抬头看向重尘缨,淡淡说道,“凉了再喂我。” 明明该是亲昵耳语的话,却说得寡薄又平缓,倒像是命令一般。 重尘缨却不觉有它,只一挑眼尾,话里带着明显的笑:“你这是算贵子骄矜,还是就爱这种情调?” 宴玦没看他,回答也随性又散漫: “不乐意?” “哪敢不乐意。”重尘缨边接话,边盛起一勺粥,轻轻将热气呼走,又拿唇瓣试过了温度,才递到宴玦嘴边。 他其实也自诩是个刁难主,更是稀不得做这些伺候人的零碎散事,可对着宴玦,无端就有一万个乐意。 尤其是看他咽喉滚动,咽下去的每一口粥都经由了自己的吐息,染上了自己的气味。 倒还得多亏了那一身伤...... 重尘缨喂着粥,眼睛却在他胸前的伤口处打转:“你跟封老堂主有什么过节吗?” 宴玦眼神微动,并没有立刻抬头:“什么意思?” “你我四人皆入阵法,只有你一人重伤......”重尘缨说得轻描淡写,可却也敛了眼色,话里暗含试探,“若非封堂主刻意为之,便就是你......” 他忽然顿了语气,停了半瞬才继续开口道:“另有隐瞒。” 他掀起眼皮,看向了宴玦。 宴玦低着头,嘴边是重尘缨伸来的汤匙,他没什么表情地将那口粥咽下,向床头偏了偏脑袋。 重尘缨会意,将粥放回柜台,捻了盏凉水过来。 “当然,我更倾向于前者。”他笑着声,辨不出真假。 宴玦不反驳也不搭话,只等慢慢悠悠漱了口,才淡淡吐出几个字:“她是我师父。” “你师父?”重尘缨蓦然一愣,顿时有些惊讶,“这么说......你知道也同意自己替朱砂挡灾?” “挡什么灾?”宴玦抬起头,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 重尘缨眼神微动,低低解释道:“昨日原是朱砂命中死劫,但封堂主将这死劫移植到了你身上,挡了这一灾。” 第41章 “原来如此......”宴玦点点头,却完全不觉得此事有何不妥,“既然师父自有安排,照做便是。” 仿佛昨夜卡在生死之间的人并不是他。 倒是重尘缨顿了半晌,忽得发出声嗤笑:“宴将军满心大义,我这种俗人可理解不了......”毫无好处又莫名其妙地替别人挨上一刀,他理解不了。 “你就不怕没命吗?”接着又不死心的补了句。 宴玦看着他,语气笃定:“我不会没命。” 重尘缨眨眨眼,想到什么似地一扬眉毛:“差点忘了,你是道祖亲传弟子,想来也能窥探天机。” “高看了......我可不懂什么天道宿命......”宴玦故意懒着眼睛,吐出来的语气却异常拖拽,“我确信自己不会死,只是因为你在这里......” “你瞒得了身份,便也藏得了手段......” 颇为随性的音调,带着意有所指的内容,让重尘缨心下一跳。但还没跳出点什么弧度,又听到宴玦接着说道。 “更何况,猎物还没玩腻,底细还没摸透,你舍不得让他轻易死掉......”他掀起眼皮,视线直直盯进了重尘缨的瞳孔,“不是吗?” 重尘缨默了声,他先是垂了眼睛,接着又慢慢抬起头,一点点前倾了脑袋,靠近距离。 他伸出手,指腹贴住了宴玦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摩挲过皮肤,眸中幽深。 宴玦看见了他的眼睛,也看见了那深潭之下的涌涌暗火。那火顺着无形的引线向上攀登,亦烧得宴玦急促了呼吸。 不等谁开口说些什么,宴玦便微微抬起了下巴。 没有任何犹豫,重尘缨立刻低下头吻他。 睫毛触碰相交,呼吸绵长,热沉稠密。 分开时,还粘连着水色。 重尘缨轻轻碰着他的鼻尖,高挺的鼻梁骨一路往上,浅浅戳进了眼下和脸颊交接的软窝里。 他哑了嗓子,沉声说道:“现在你也这么觉得吗?” 宴玦眼睛半敛,既没避开他的亲昵,但轻飘飘的语气也没有半分犹豫:“为什么不呢......” 重尘缨张了张嘴,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忽然打断。 “宴七,你好点没有?”玄南彦一把推开门,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刚聚了视线,便看见一黑一白两身影子紧凑凑得挨在一起,尤其是脸上那白花花的肉。 “我*——”玄南彦瞬间捂住眼睛,留着两根手指之间的缝隙,抬腿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大白天的能不能避着点人!” 但他的惊叫并未如想象之中让俩人猛地弹开避嫌。重尘缨只斜着眼睛瞥他一瞬,又把视线落在了宴玦脸上:“我扶你。” 宴玦点点头,低低嗯了声。借着重尘缨托在后背的手,极为顺畅地靠在了床头。 玄南彦瞪着眼,大跨两步走到他床前,看看宴玦,又看看重尘缨,满是讶然:“不是,我就不明白了......你俩才认识几天,怎么就凑一块了?” “不是我说你宴七......”他抱着手臂来回踱步,“就算你要万花万木丛中过,可这回也太夸张了......” 重尘缨就着吵吵嚷嚷的背景音,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兀自把手伸进被子底下,在不见光的地方牵住了宴玦的指尖,偷偷捏了捏:“看来你名声也不怎么样......” “姓重的是个什么人你了解他吗......”玄南彦全没注意到他俩的小动作,更不理会本人还在场,自顾自念到个不停,“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也就算了,一天到晚不知道算计谁似的精着个脸,多缺德啊......” “你也没好哪儿去......”宴玦张着耳朵,依着重尘缨的动作碰碰手指,贴着指缝蹭了蹭。 他忽得抬起头,打断了玄南彦喋喋不休的话:“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去查查昨晚是谁漏了风声......任他嚣张了这么久,总算是露出马脚了。” 任他嚣张这么久......重尘缨定了定神,他忽然想起二师父当初提点的话,北洲之内最能相信的人,是宴玦。 “你早就知道北洲有奸细?”重尘缨忽而问道。 宴玦不回话,表示默认。 “也早就知道我的最终目的......”重尘缨压了视线,继续说着,“却还是任由我自导自演从中作梗?” “挺会挑戏看呀......宴将军。”他低沉着嗓音,无悲无喜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可眼睛却暗了下来。 宴玦面无表情地望进那片漆黑的深潭,依然没搭腔。 潭里的死水散出凉气,飘飘浮浮,却又压得人喘不过气。 “诶看我这脑子差点忘了正事......”饶是什么也听不明白的玄南彦也注意到了这古怪的氛围,连忙一拍手短暂搅散了这寒霜,对着宴玦道,“相爷来看你了,这会儿正外边喝茶,我来问问你意见。” 无人接话,一滩死寂。 过了半晌,宴玦才缓缓偏过头。 看向玄南彦,终于开口道:“辛苦相爷再稍等等,我换身衣服便来。” “行,我去通传。”玄南彦一边飞快抬腿一边瘪嘴摇头,赶紧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 等人把门也带上,宴玦把被褥下重尘缨牵着的指尖收了回来。 他冷着脸,表情淡淡:“我只知道你会帮北洲找到该找的人,并不知道你具体是谁,更不知道你会尽干些作妖事。” 不是什么好口气,却还是解释。 重尘缨一滞神,本还阴郁发暗的表情忽然就松了线。 第42章 “怪我......我哪有同你闹气的理......”他没半分愧疚,只勾着嘴唇笑出了声,追着宴玦的指尖跑,想把手牵回来。 可宴玦再一缩,干脆把手从被子底下拿了出来。 重尘缨厚着脸皮,生怕他跑了似的猛然抓住手腕,然后强行挤进五指,紧紧相扣住。 “亲自伺候您更衣赔罪?” 第24章 你会杀我灭口吗 “你怎么看姜进海?”宴玦打开手臂,方便重尘缨给自己系上腰带。 姜进海,北洲的当朝宰相。 “疼吗......没紧到伤口吧?”重尘缨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指尖伸进交领里侧,把他脖子后内翻的卷边理了出来。 “没事,不疼。”宴玦应了声。 “这才一个晚上就等不及了......”重尘缨直起腰,接上之前的话头,一边把他耳侧的那根扎着银扣的小辫拨上肩头,“除了探听伤情,还能有什么目的......” “心怀鬼胎和掩人耳目,你觉得哪个形容他更合适?” 宴玦抬眸扫他一眼,只当没听见那轻佻冒犯的语气:“我们刚出城便遇袭,朝中有奸细的消息便瞒不住......此刻这么多双眼睛盯着还如此不知避讳,不该是他所为。” “也是,毕竟是一朝宰相,何至于这般愚蠢。”重尘缨眉毛一挑,上下打量的视线落在宴玦身上,毫无遮掩地欣赏亲自打扮好的人形娃娃。 宴玦轻轻蹙起眉头,转了转手腕,抬腿便往外走:“......你也知道是宰相,还如此口无遮拦。” “你慢点走,急什么......”重尘缨连忙跟上去,语调里带着懒散的笑,在宴玦手掌撑着门扉跨过下槛时,稳稳扶住了他的胳膊,“我不说了就是。” “相爷。”宴玦双手抱拳,腰还没躬下,姜进海便托住了他的手肘。 年过六旬的老人躬心朝政,而今已是皱纹布面,发须皆白。“将军为封印殚精竭虑,昨日夜袭更是满朝皆惊,老夫特代百官前来看望,岂有再受礼的道理......”他笑容和蔼,抬手从容,只是在托起对面手臂时微微有些发颤。 “多谢相爷关心......”宴玦察觉到这细小的抖动,立刻反手扶住姜进海的胳膊,馋着他坐下了。 “相爷这手抖的毛病怎还不见好,太医也没个说法?”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和寻常无异,压着伤口处牵扯出的疼,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 “人老了自然毛病多,治不好也难免......”姜进海似乎没怎么注意宴玦的动作,只是捋着胡子,无所谓地笑笑,“如今看将军没什么大碍,我等也能放心了。” 他撑着膝盖,正打算站起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又重新坐下:“还有一事,杨凌之死东洲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老夫还能替你勉强拦着,可等封印的事一过,怕是还会找你麻烦。” “多谢相爷提醒,宴玦记住了。”宴玦点点头,站起身虚虚护着,将人送到门口。 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姜进海刚走,重尘缨三个人便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一抬眼,便注意到宴玦有些恍惚的表情。重尘缨暗了脸色,挨着他的肩膀在旁边站定,手指点在掌心打了个圈,然后顺着指缝往下滑,牵在了一起。 “这就结束啦?”玄南彦瞪着眼睛,满脸不敢置信,“既不打听伤势,也不问问封印......” 朱砂就近挑了个椅子,极为随性地坐下了:“姜相位居百官之首,若真心是来看看,倒也说得过去。” “那也不至于挑这个节骨眼来啊,这么多人盯着,不是往刀口上撞吗?”玄南彦一边摇着头,一边咂舌,“不愧是做宰相的,猜不透啊......” 重尘缨静声听着,没加入两人的讨论,也没听见宴玦接话。他侧过视线,才发觉这人已冒了满额头的汗。 指尖轻轻拽了拽,让宴玦的重心偏在了自己肩膀上,低声问道:“先回去?” “嗯......”他甚至没什么力气接话,只淡淡哼了声,借着相扣的手心,将大半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重尘缨身上。 重尘缨揽住宴玦的后腰,把他往自己胸前一带,不等知会其他两人,便无声无息地扶着人溜走了。 “单让我们去对付妖神......”玄南彦往椅子上一摊,脖子悬挂在靠背,仰天发出阵长叹,“父皇和那些世家是疯了吗?” 他忽得支起头,正想找宴玦吐苦水,可左顾右盼了半天却连影子也没发现。 “他俩人呢?” “早走了。” 翘着二郎腿的朱砂扫了眼空荡荡的门庭,吐出口瓜子皮。 “咳——咳——” 还没等到进屋,宴玦便猛得咳了起来。整个人躬着背,两条腿站不住地就要往前跪。重尘缨眼疾手快,急忙抓住了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那条胳膊,把人强行架了起来。 宴玦低着头,信手抹了把嘴唇,垂落在腿侧时还沾着半个手腕的血。 重尘缨偏过视线,正好能透过散落在眼前的几缕碎发,瞥见那苍白泛红的湿润嘴唇。这会又掺了血,在下唇边缘聚起半滴水色,像藏在深海里的暗红明珠。 他动了动眼皮,忽得沉下视线,一手圈住宴玦的膝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你......”宴玦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脸上发着懵,说话的声音也轻极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后背便已沾了被褥,平躺在床榻上。 重尘缨紧跟着压下来,两手撑在他耳侧,居高临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嘴唇看。 第43章 那颜色是漂亮迷人的漩涡,一圈一圈,把人绕进去,缠住。 “你好漂亮......”他喉头微动,嗓子里像磨了沙砾,有些发哑。 眼皮半敛着,亲近又遥远地投射下来,叫人捉摸不定,又叫人想要靠近。 宴玦蓦然一怔,心口处忽得蹦出仅自己可感的活跃心跳,短暂地把伤口处的灼烧疼痛给压了下去。 他哽了喉咙,偏开视线,故意将眉心拧出三条竖线,紧在一起:“......没话说可以不说。” 重尘缨含着笑,没再更近一步。 他直起身,一手从后扶住宴玦的后颈,把人托起来靠在床头。 “你会杀我灭口吗......”他按上早前亲手系上去的腰带,指尖勾进绳结里,忽然问道。 某一天,某一刻,在他离开之后,又或者在宴玦腻味之后。 宴玦没接话,只看着他灵活又慢悠地一层层剥开自己的外袍,又轻飘打转儿地滑进内里,隔着薄薄的绷带摸见血肉。 并没有制止。 正如他所料,哪怕重尘缨再怎么故作轻佻,也只是为了察看伤口。 重尘缨对宴玦的无动于衷视而不见,语气里依然带着显眼的笑,自顾自接上话:“毕竟只有我见过伤成这样的宴将军......” “揉碎的、脆弱的......”他弯着腰,贴近宴玦的耳朵,暗自打量着他的表情,低低呵了口气,“漂亮的宴将军......” 宴玦横着眼睛侧过头,却恰巧碰上了他的嘴唇。 仅有片刻的分神,便被重尘缨扣紧了后脑。唇舌侵进口腔,将所有呼吸尽数霸占,如同一窝烈火,点到哪,烧到哪。 宴玦后仰着头,几乎完全倚靠着那人的掌心的托力,指尖揪在被褥上,扯出好几簇皱花。 重尘缨舍不得离开这蜜滋的糖块,放开了又咬,咬完了又舔,周而复始,缱绻磨蹭。 宴玦终于忍无可忍,下巴往旁边避开嘴唇,抬手抵住了那人的脖颈。 “有完没完......”他不怎么顺畅地吐着气,本该冷硬的语调却莫名发软。 重尘缨止了动作,右手却还扣在他脑后。他抬起视线,望进宴玦冒着雾气的眼睛,再次出声问道: “会吗?” 嗓音喑哑,似笑非笑,似乎一定要问出个答案。 宴玦凝了视线,毫不躲闪地对上那汪黑水。 顿了一刻,便挑起下巴,带着不怎么明显的警告缓声而出。 “会。” 重尘缨又笑,藏在瞳孔深处,亢奋、动荡......进而又变成了寻常。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手掌从脑后移开,扶着宴玦的肩膀让他再次躺下,眼尾向上扬起,把话说得分外柔顺:“你先休息,其他的事交给我便好。” 宴玦抬眸瞥他一眼,没立刻接话。 他闭上眼睛,等呼吸逐渐放缓,才翻过身背对他,淡淡开口:“别忘了......查查姜进海......” “知道......”重尘缨答得轻快,手指若有若无地悬在他耳边,隔着空气上下抚动两下,却始终没有落下去,“先陪陪你。” 月悬长空,孤明黑夜。 朱砂抱着手臂侧靠在庭前门沿,听见脚步踩在枯叶上,睨着眼睛扫了过来:“宴玦重伤未愈,你打算去哪?” 重尘缨顿了脚步,顺着视线看过去,双眼一抬,语气分外轻率:“哟,真巧啊......但偷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朱砂冷着脸,开口道:“别多想,我对你俩什么关系不感兴趣,我只关心封印能不能顺利完成。” “所以你在这,是为了保护宴玦?”重尘缨煞有介事地偏了偏头,几乎脱口而出。 朱砂不搭话,依然抱着手臂靠在门边,脑袋低垂盯着地面。 重尘缨无所谓地眨了下眼睛,径直从她跟前跨步而过:“妖神既已涉入,世家便不会坐视不管,封堂主已经在驿馆布置了结界,妖族进不来,放心。” 朱砂表情微动,在他即将离开视线时突然问道:“你去哪?” “自然是去查姜进海呀......”重尘缨忽得停下步子,偏着头向后看了过去。嘻笑着脸,坦荡着表情,没有任何不对,“难道你不想知道他为何古怪行事吗?” 朱砂怔了片刻,缓缓吐出几字:“......行事小心。” “当然。” 重尘缨依然在笑。 第25章 生而为人别无选择 墙角下的隐蔽里掩着两道相对而立的人影,远看过去,仿佛已融进黑夜。 “公子,我是来保护你的......”何浊拖长了嗓子,眼皮耷拉着,欲哭无泪,“查姜进海不是我的活儿,我只保证你出门在外的这段时间平安无事......要让尊主知道我擅离职守,又得褪层皮.....” “她明明说的是让你听我安排,更何况.....”重尘缨混不在乎地抬起脸,朝何浊投去意有所指的视线,“我还用得着你保护吗......何叔?” 这是个久违的称呼。 重尘缨刚到鬼域的时候,乖得跟条黄毛小狗似的,眨巴着眼睛躲在白阎罗身后,哪怕心里害怕,却还是对着比他不知道大多少年岁的恶鬼们,张口闭口就是哥哥好姐姐好地叫。 何浊也是其一,可偏偏小兔崽子就是不愿意叫他哥哥,非得叫叔。再后来,等自己的功夫彻底超过他,便干脆连叔也不叫了直呼大名。 如今再次重提,反倒叫人心底发怵。 何浊紧了紧后槽牙,手指捏在一起,恨不得一拳挥到他脸上:“兔崽子你这是明嘲还是暗讽,出来几天胆儿肥了,都敢支使起我了......” 第44章 重尘缨一手搭上何浊的肩膀,话里话外分外亲近:“帮个忙嘛何叔,你也知道宴玦伤得不轻,我不放心,得亲自看着......您就理解理解?” 何浊面色狐疑,侧头过去,正正撞见那双狡黠的眼睛里:“这就奇了怪了,从没听你说喜欢过什么人,怎么头一回就这么没骨气......” 他短暂停顿片刻,又问:“真这么喜欢?” 重尘缨一挑眉毛,吟着笑意没接话。 何浊抿紧嘴唇,隔了半晌,才低低啧了声,哪怕依然不情愿地抱着手臂,可还是点头应了下来:“行,我帮你查。” 他摆了摆手,接着便转过身去化作一袅黑烟,转瞬没了踪迹。 确认何浊已走,重尘缨脸上的笑相便在瞬间僵硬凝固,又在眨眼飘散得无影无踪。 总归是感情最好欺骗。 他蓦然冷了表情,纵身跃到屋檐上,借着悄无声息的轻功,彻底融进了黑夜里。 黑夜漆漆无限,却被一方木窗窄窄框住。 忽然,一只手扣了窗沿上,是重尘缨从外面翻了进来,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两条紫色小蛇,暮气耷拉的脑袋垂在指尖,似乎早没了意识。 重尘缨自顾自地在案前坐下,伸出手,将那两条蛇摊开于掌心:“见面礼,我收下了。” 桌案的另一边,是妖神唾蛇,蝰。 在发间沉睡的长蛇忽得睁开眼睛。 蝰面无表情地抬起眼,头顶发丛里的其中一条细蛇便支起脑袋,朝重尘缨手上那昏迷的两条蛇吐出了鲜红的信子。 “嘶——” 随着低迷的吐息响起,那两条晕厥的小蛇竟再次抬起了脑袋,沿着指节匍匐而下,钻进了蝰头顶的蛇丛里。 他扬起脸,血红发紫的竖瞳里横亘着毫不遮掩的荆棘倒刺。 “见到本座,你不惊讶?”低哑的吟诵语气,刺耳又锐利。 “很难猜吗?”重尘缨眯起眼睛,手指搭在茶碗边沿,松松散散地看着,“但凭我同白阎罗的关系,怎么也得是妖神亲自驾临......” “毕竟,你们想拉鬼域入局......”他挑起眉尾,忽得屈起手指,反手敲在白净瓷壁上,发出一声脆响。 “但当年雷蛟惨败,哪还有胆子见跟我师父有关系的人.....其他妖神又不显踪迹,便只有劳驾您亲自来一趟了。”他勾着嘴唇,分外挑衅地歪了歪头。 “重尘缨......”蝰含着语句,眼底下沉,在深处泛起暗色的海,“多年不见,个头口气倒是见长......” “只是不知功夫如何了——” 他蓦得在原地消失不见,又忽然出现在桌案之上,面贴着面,离重尘缨的脸只有咫尺距离。 所有视野毫无征兆地跌进那片血色竖瞳里,叫人不自觉便从心底扩散出刺骨凉意。 木质长剑破空而出,又在瞬间碎裂封印,银光乍现。 蝰往后一仰,被那白亮短暂逼退半步,视线却盯着剑刃不放,连眉眼也压在了一起。 重尘缨已经站了起来,他反持剑柄,暴起的妖神威压逼得他的额头已然浸出冷汗,可嘴角却还是稀稀扯出丝笑来。 “妖神大人竟然记得我的名字,倒真是受宠若惊。” “枯木逢春,死剑已活......”仿佛没听到重尘缨说的什么,蝰一心盯着那把剑自言自语,几乎把视线粘在了上面,“玄门九重,你已入其七......” “重尘缨......”他忽然散了威压,站直收势,眼神肃然地扫向重尘缨,表情虽冷,语气却无端诚恳,“本座欣赏你。” 玄门是世间最寻常的心法,无论是修武还是修灵,无论是人是妖,凡入修习之行,必皆起于玄门。 修习玄门无需灵力,它生于内力又长于内力,是塑体夯神的根基。 但无人将玄门修行到底,更无人知道玄门的终点在哪。因为于世人眼中,玄门终凡俗,唯有灵力法诀才能大成于天道。 而重尘缨没有灵力,他只能将普普通通的玄门一条路走到黑。 似乎意识到蝰是在称赞自己对于玄门这种费力不讨好心法的坚持,重尘缨忽得阴下了脸。 他对自己有没有灵力这件事无所在意,却分外忌讳别人知道自己修习玄门。 因为谁都能入玄门,老的小的,强的弱的,人云亦云,淹没俗海。这不是一种夸赞,更像是一种同情。 因为自己无路可走,便只能重复别人践踏过的路。 碍着妖神的面子,重尘缨凉着表情,回答得生硬:“蝰大人客气了。” 蝰也并没有在意这无关紧要的客套语句,他一掀衣袍,又淡着表情坐回了原位:“所以,今日你是代表人族,还是代表鬼域?” 重尘缨眼皮微掀,无端咧了个诡异的笑:“谁都不是......” 他站在蝰面前,弯下腰,一手撑在正前方的桌面上,眼神居高临下地投来视线。 “我愿意帮你们,帮妖族......” “金戈域内,统领人族。” 蝰忽得收拢了视线,竖瞳更尖,血色更浓,在莫名的死寂听见他继续说道。 “当然,得在我解决了封印这件事儿之后。”重尘缨拖长了语气,一后仰,懒洋洋地又坐了回去。 “你当本座这么好糊弄......”蝰眯起眼睛,寒声道,“等你把封印重塑,我们还怎么进域内?” 重尘缨眼珠向下一压,语气随性又轻佻:“那封印就算重塑管不了多久,最多六个月,它就会完全溃散,再无阻拦......” 第45章 他看着蝰逐渐瞪大的眼睛,身体往前倾,故作礼貌地再次一抬手:“这就是我的诚意。” 空气凝固了好半晌,蝰才缓缓出声。 “为什么?”他直视着重尘缨的眼睛,定定开口,“你是人族,为什么要背叛人族?” “我有的选吗?”重尘缨忽然严肃了表情,语气冷淡,“谁给过我机会,让我去选做人还是做妖?” “当人当腻了,不如试一试做妖。”他冷不丁挤出了个森冷的笑。 蝰抿紧嘴唇,没有立刻接话,他对这个人本身的兴趣也就寥寥,玄门八重之上无人能达,他可不相信区区人族就能攀登到连妖族也不能触达的极限。 他只是好奇他背后的那两个人,一个鬼域之首,一个人族枭雄,到底教给了他多少别人穷尽一生都追求不到的东西。 没有一个修行之人能拒绝这种诱惑。 “你师父知道吗......白阎罗不涉凡世自然无所谓......”他直起后背,再次问道,“但另一个可不会......” “那不该是你关心的事情了......”重尘缨手指一伸,打断了他,“好歹也是我师父,又能对我怎么样?” 他颇为从容地说完这句话,脑海里却无端浮现出了宴玦的脸。 那人转过头看向自己,耳侧的银色发扣荡起细小的弧度,微微有些刺眼。 但转瞬即逝。 “蝰大人只需回答,欢迎,亦或是不欢迎?”重尘缨挂着和善的笑,却让人无端感到疏远。 “鬼域的小公子亲自投诚,本座哪有不欢迎的道理。” 蝰双眼一抬,站起身,向重尘缨伸出了手。 重尘缨也站起身,唇边含着浅笑,握住了他的手:“合作愉快。” “六个月之后封印崩塌,这是白阎罗告诉你的?”蝰忽然问道。 重尘缨并未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眨了眨眼,反问道:“我告诉了您封印的秘密,是不是也该得到点相应的回报?” “你想知道什么?”蝰顿了顿。 “你们在北洲的内应,是谁?” 蝰横起眼睛,泄出声冷笑:“小公子,天底下没有空手套白狼的买卖......谁知道你所说的是真是假......” 重尘缨无所谓地一耸肩膀,眼睛里闪着讥诮的光:“既然如此,在封印之事尘埃落定前......” “咱们便各凭本事。” 第26章 我怕伤到你 重尘缨回到驿馆的时候,天色已然大亮。 门口的包子铺已经支好了桌椅,在那蒸腾向上的袅绕白雾里,隐隐坐着一道人影。 是宴玦。 “特意等我?”重尘缨弯下腰,凑在他耳边吹了口气。 宴玦斜过眼,没接话,将唇边的茶杯放回了桌上。接着手掌化刀,直直朝那人的脖颈劈了过去。 重尘缨侧身一躲,这边才堪堪避开,另一边便有一阵又一阵的拳锋再次袭来。 敛劲藏刃,中气十足。 重尘缨一手扣住他的手腕,一手揽住后腰,猛地将他拽到自己胸前:“好这么快?” 宴玦掀起眼皮,手肘往外一翻,挣脱开重尘缨的钳制,拉开了距离。他抬起手臂,带着点若有若无的挑衅,微微扬起了下巴:“试试?” 重尘缨咧开了笑,把眼睛弯了起来:“伤都没好全......这是提前就给自己找好借口了?”他嘴上这样说着,身体却暗暗调整了姿势。 “废话真多。”宴玦冷哼一声,手掌凝风再次挥了过来。 重尘缨顾着他的伤,不敢使太大的劲,但宴玦却毫不收敛,招招直击面门,你来我往间,竟隐隐有了压制之势。 见状,重尘缨也不再一味防守,他看准时机,将宴玦的手臂反扣在背,囚住了动作。他把脑袋贴在宴玦耳侧,把落在额前的一缕头发轻飘飘勾了起来,压低音调:“不用灵力就想跟一个武修肉搏......” “宴将军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吧......” 宴玦敛着眼睛没说话,瞳孔微动,忽得躬起后背,接连咳嗽起来。 重尘缨眉头一紧,赶紧把人拉起来扶住了肩膀,问得焦急:“伤哪儿了?” 但话音刚落,便瞥见房顶之上略过了一道黑影。 重尘缨心下明了,将宴玦揽得更紧,又低下眼睛,夹着嗓子悄声说道:“原来你不是在等我......可真伤心。” 宴玦佯装捂住胸口,面色虚弱地靠着重尘缨的肩膀,目不斜视道:“进去再说。” 但才刚刚跨过门槛,宴玦便推开旁边的人,兀自扭了扭手腕,语气冷淡:“查到什么了?” 怀里的温度眨眼消散,重尘缨微微愣神,眼底划过了一丝连自己也不曾注意的失落。他若无其事地抱起手臂,将何浊查来的消息换了张嘴说出来:“暂时没看出什么异常,但后天会给他的二儿子小小办一个满月宴。” “满月宴?在这个时间点......”宴玦凝了眉头,面色发沉,“他什么时候有了二儿子?” “看来这满月宴办得是果真小气,连宴将军也不知道......”重尘缨懒散着语气,垂在腿侧的手指试探般碰了碰宴玦的,见他没反应便松松勾住了,“后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宴玦一瞥眼睛,并没有抗拒这故作亲近的动作,只顿了顿语气问道:“你刚刚和我交手,用的是玄门吗......” “听闻无人能入玄门八重,但我观你,该是已经六重以上......” 第46章 话还没说完,宴玦便忽然发觉身旁的气氛霎时一凝,偏头看过去,是重尘缨陡然暗了表情。 “怎么了?”宴玦面带疑惑,不禁放低了声音。 “没什么......”重尘缨微垂了头,又放轻嗓子,把牵着的手抽了回来。 凭宴玦这么些年<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滚打,再看不出来那就真真白做粉墨。若换作常人,宴玦向来是睁一眼闭一眼,看见了也当没看见,毕竟这种柔情似水的事儿只限于榻上、仅对于美人。但偏巧,他这几日心情颇佳,不介意再多问几句。 “我提玄门,你不高兴?”宴玦走到重尘缨正前,微微偏了脑袋,“你不是不喜欢玄门,而是抗拒这种无路可走、被迫妥协的感觉......” 重尘缨没什么表情地盯着他,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话来:“宴玦,知道太多并不好。” 可那故作冷漠的样子并没发挥多大作用,宴玦反倒挑起了眉毛,悠然着语气,随性又散漫地接道:“生气了?” 他伸手托住重尘缨的后颈,把他压近自己,把嘴唇贴了上去。 他低沉着嗓子,挨着那片有些发凉的唇瓣上反复摩挲:“哄哄你......” 重尘缨一愣神,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勾起了唇角。他揽住宴玦的后腰,把人往自己身前拉得更近:“你哄人都这么哄的吗?” 宴玦对上他的视线,语气里夹带了点薄薄的笑:“是啊,一用一个准。” 重尘缨不说话,眼底积起浓郁的暗色,更加发沉。他忽得扣住宴玦的后脑,再往近了托举,延续了这个吻。 热气交织在一起,喷薄得又急又凶。 重尘缨的手掌顺着后腰往上滑,摸到了宴玦的胸口,隔着衣服轻轻盖在了伤疤上。 有片暖落了下来,还有些痒。 宴玦下意识睁开眼睛,却正正对上那人不加掩饰的视线,毫无防备地跌进了一片幽深汪洋里。 被柔水淹没,被洋流挤压,被包裹到短暂的失神。 重尘缨眯了笑,他略微拉开距离,眼睛里敛着微光,哑声问道:“这儿......还会裂开吗?” 说着,若有若无地点了点胸口。 “你不妨试试......”宴玦揪住他的衣领,一仰头,再次吻了上去。 重尘缨似乎被这句话彻底断了理智,还在庭院就开始扒宴玦的衣服。 宴玦连忙嘴上一使劲,咬了口他的嘴唇,睨着含雾的眼睛,有些发喘:“去屋里......” 屋里称得上是兵荒马乱。 木门不怎么结实地发出“吱拉”一声响,接着又被“砰”得一声关上。重尘缨把宴玦紧压在墙壁上,一个拆一个的领口,一个解一个的腰带。 相互推拒,又相互靠近。 重尘缨啄过宴玦仰起的脖颈,掐在他腰手上的手无意识地一使重劲,逼得人发出了声闷哼。 这声音飘进重尘缨的耳朵,叫他在瞬间清醒,忽然愣了动作。 他猛地两手箍紧宴玦的后腰,把脸埋进眼前人的肩窝里,深深吸了口气。 宴玦搂着他的肩膀,呼吸也没平缓到哪去。他抬起手,指尖陷进那人带卷的发丝里,安慰似地揉了揉。 重尘缨知道他在问什么。 “我......”他犹豫着,停顿了好半晌,“我怕伤到你。” 他从来都清楚自己那些见不得光的古怪癖好,以前为了宣泄释放,对另一个潦草暴力也就罢了,可对宴玦不能如此。 这是他第一个想要靠近嘴唇的人...... 也不能这样说......重尘缨觉得这说法自己没什么优势,便自我解释着由头:就是怕给他又弄出什么毛病,把人伤着了耽误正事。 宴玦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只是静默着不说话,却垂下眼睛暗暗瞧着。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探了出来,指尖沿着对方大敞的衣领往里滑了进去。 “你......”重尘缨猛地吸了口气。 宴玦嵌进发丝里的手指同时收紧,又往后一拽,那些微的拉扯感强迫重尘缨把脸抬了起来。 压抑的,亢奋的,醉里藏毒,像是一条浸泡在陈酿里的漂亮花蛇。 他盯着那人晕着艳色的脸颊蓦然愣神,眼睛也跟着染上了深红。 脑袋往前一伸,再次凑了过去。 ...... 重尘缨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激掌控在内,脑子里的弦松了又紧,已然割断了最初的犹豫。 终于,在难以平息的低郁呼吸里,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了宴玦身后。 可还没抵达预想中的领地,就被猛地拽出了手腕。 宴玦眯起眼睛,哪怕此刻依然红着脸吐词不顺,可语气却笃定非常:“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当下面的那一个。” 第27章 我不当下面的那一个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不当下面的那一个。”宴玦凝着视线,语气异常坚定。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也不当下面的那一个。”重尘缨敛着眼,语气同样坚定。 连绵浓稠的混沌虚无陡然不见,只剩下热气未平的吐息和凝视,叫人越发清醒。 宴玦不说话,只是把重尘缨的手腕紧紧扣在两人之间,往前不能,往后也不能,他们就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让步。 重尘缨看着那副冷眼尖锐的表情,毫不怀疑他会为了这事和自己真刀实枪地干起来。 可巧的是,温水煮青蛙这种事,他一向很擅长。 第47章 “行......”重尘缨忽然一出声,内容干脆到连宴玦都不敢相信。他正要出言询问,那人却再次抢先一步:“这事儿以后再说......” 重尘缨低下头,看见那抓着自己手腕的指尖还挂着透明的湿,他哽了哽嗓子,声音无端又哑了起来:“你先松开。” 他抬眼对上宴玦的视线,发现这人并不打算听自己的话,那人眉头微紧,语气甚至有些嫌弃:“我不是傻子。” 听见这话,重尘缨不禁笑出了声:“没把你当傻子,绝对说话算话。” 宴玦停顿片刻,终于还是把手松开了,却没有距离太远,依然跟在手腕上方。 重尘缨便在这时时刻刻的护卫下,小心翼翼地把他搭在腰上的最后一块衣角勾了开来。 在那遮挡之下,是一大片淤青,不久之前刚被他掐出来的。 重尘缨眼神微暗,屈腿蹲了下去。 劲瘦削薄的肌肉上雕刻了乌骨花,是病态的好看。可好看归好看,却又不愿白雪堆沾染上泥水。 于是,他将嘴唇贴上了那块淤青。 温度扩散的瞬间,便明显察觉到那侧皮肤上下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 像是落了晨霜的花瓣,挂着不对份量的露珠,颤颤悠悠。 宴玦眉眼一低,手掌落到他头顶揉了一把,接着又滑到他下颚,将下巴托了起来。他轻着语气,似乎夹上了点浅笑:“装可怜?还是故意示弱?” 重尘缨仰首看着他,嘴唇勾起了显眼的弧度:“别把我想得那么坏......” 他站起身,把宴玦悬在半空的手腕拽住了:“去洗洗......” 宴玦难得没跟他犟,可他也绝不会相信重尘缨能放弃地这么快。 他偷摸着视线,在背后静悄悄地打量着:这个人的护腕已经被拆了开,只剩了件最里面的黑色薄衫,随着走动迎风飘起,时有时无地露出半截手腕。 那里似乎有一个圆形的深色痕迹。 宴玦陡然凝了神,发现那竟是一块疤,前后都有,像是被什么东西贯穿所致。 贯穿在手腕处的命脉上。 他忽然停下脚步,拉着重尘缨停了下来。 “怎么了?”重尘缨回头看了过来。 宴玦回望着他,把被拉着的那只手抬了起来,那人手腕上半掩着伤疤的衣服便全然滑了下去。他微微偏了脑袋,问道:“怎么弄的?” 重尘缨眼神一滞,闪躲着移开了脸,停了片刻,才慢慢开口:“没什么,旧伤而已。” 是藏在肉里,剜在骨里,被刻意遗忘的过去。 他不愿意说,宴玦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然后便是突如其来的沉默。 “你回去吧,准备一下,后天一同去相府看看。”宴玦忽然把手抽了出来。 重尘缨罕见地没露出什么反应,眼睛静静地望着他,半晌才憋了个极轻的“嗯”出来。 接着便慢慢吞吞地一转身,推门走了。 好说话得可怕。 宴玦看着他的影子消失在阳光下,才恍惚发觉这几日无端的体贴和温顺竟是异常虚假。 他们看似亲近,却又完全不了解对方,不了解互相的过去,也不干涉互相的未来。 只要一触碰到那根底线,就会毫不犹豫地缩回去。 没人愿意主动打开,也没人想要主动深究。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除去一时乍起的缭绕欲望,他俩不过是各取所需,他对自己是戏耍捉弄,自己亦是另有所谋,勉强也算是扯平了。 只要那层薄膜不撕开,就能相安无事地继续玩下去。 - “白日不比夜晚障目,满月宴上的行事多有不便,你不去同宴玦商量商量?”朱砂没跟重尘缨客套,见房门只是虚掩着,便也不扭捏,兀自便推门进来了。 重尘缨翘腿坐着,听见声音,只抬起头淡淡瞥了眼:“这不是让你来传话了吗?” “哟......”朱砂挑起眉毛,不客气地在邻座坐下,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吵架了这是?你俩才好多久来着......” 重尘缨敛起眼睛,手指扶在身侧的茶盏上,语气飘忽:“有空在这琢磨我,不如想想怎么应付那位六皇子......” 他瞥见朱砂动作一顿,反倒慢条斯理起来:“他喜欢你,不会没看出来吧?” 但朱砂若无其事地耸了下肩:“知道啊,那又怎么样?” 重尘缨有些好奇:“不打算表现点什么,就算不喜欢?” “我觉得你忽略了一件事。”朱砂忽然正经了语气。 重尘缨朝她侧过脸,示意在听。 “别人怎么看我与我无关,我为什么要为他特地做出什么反应?我这个人对情情爱爱不敢兴趣,与其耗费时间风花雪月然后见其吹散,不如就维持在最有价值的友情界限上......故而于我而言,友情比爱情更为长久......” 重尘缨微微睁眼,轻声应和道:“还挺有道理......” “你先别有道理,咱俩可不一样......”朱砂赶紧一抬手,生怕他认可自己,“我这人天生没什么感情,所以有这种想法不稀奇......” “可你不一样啊,虽然整天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只要眼睛不瞎,谁都知道宴玦受伤的时候你比谁都急......既然都到这儿了,为什么不再往前试试呢?”她越说越起劲,眼睛里似乎都蹦出了光。 重尘缨听着前半句,眼底微微发沉,可听到后半句,便又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瞥她一样:“我跟宴玦如何,你兴奋个什么?” 第48章 “那当然,爱情这种东西,看别人的才有意思......”朱砂也毫不遮掩,说到兴致高处干脆把一条腿踩在了椅子上,又抬手一指,直接了当道,“再者,论个真心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 真心...... 重尘缨垂下眼睛,没接话。 他自认从没瞥见过谁的真心,见不到,识不得,如何能付出? 朱砂知道点到即止,停下片刻便煞有介事地一敲桌子,扯开了话题。 “行了说正事,世家那头已经全面知道了妖神入境,各大高手已经进入北洲皇城,不必再担心唾蛇会暗中袭击......” 她抿了口茶,好似渴极了,长长呼出口气。 重尘缨也回过神,听见某两个字后眼神忽得一沉:“世家......云阁吗?” “除了云阁,谁还能调动其他两大世家......”朱砂没有注意他细微的情绪变化,快速略过,继续说道,“另外,满月宴的事,宴玦让我问你是在外接应,还是跟他一起进去。” 重尘缨头一偏,直愣愣地盯着门外夺目的光线,扯了扯嘴角:“我就不能不去吗?” 朱砂呵呵一笑:“可惜,他给我了这个选择,但没给你。” 重尘缨眉头一挑,没有预想中的难商量,轻飘飘地便应下了:“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我当然得跟他一起进去。” “这是被我劝好了?”朱砂睁着眼睛,有些惊讶,“我还想说如果你不去,就说他伤还没好刺激刺激你呢。”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若无其事地扫她一眼:“两天没说话而已,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 “行,那你俩下次别让我传话了。”朱砂暗暗呸了一声。 第28章 人独是人 宴玦穿了身麻布的小厮衣裳,浅色的帽兜覆盖住整个头顶,只剩那簇系着银色发扣的细辫从耳侧的缝隙里掉了下来。 他手里摆弄着蒙面巾,并没注意到那银色的白亮晃在阳光底下格外显眼。 面庞忽然出现了一双手,不声不响地就往他耳侧伸了过去。 宴玦下意识就要按住这条找死的手臂,可刚冷下眼睛抬起视线便停了动作,任由他把那根辫子藏进了帽兜里。 “消气了?”宴玦故意淡漠着语气,手上的短巾却绕了几圈还没缠好。 “没生气......”重尘缨笑着声,手却没立马收回来,而是落在了他脸颊上,“我看起来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嗯......”宴玦扫他一眼,轻飘飘应了一声,还没被偏头从掌心上避开,就被掰住了下巴。 重尘缨把脸凑过来想要吻他。 宴玦眼疾手快却又淡定非常地把蒙面巾戴在了脸上。 亲吻被瞬间阻挡,重尘缨愣了愣,眼尾忽得一挑,十分知趣儿地退了开,将自己的蒙面巾戴好了。 得意于老鸨装神弄鬼的风格喜好,他俩现在的身份是芙蓉楼前来送酒的小厮。重尘缨打量着已经穿戴结束的宴玦,眼睛从上到下扫了遍那粗麻粗布的衣裤,不自觉摇了摇脑袋:“还是贵气点的衣服适合你......” 他生得就是精雕细琢,家里又是朗朗庭宅财大气粗,光是每日单独编好、时而更换花样的发扣都尽显讲究,这样气派的人就算滚了一圈泥也能让亲近的人瞧出点突兀。 宴玦侧过眼睛,漫不经心地顺着话头往上爬:“行啊,毕城的金缕丝光彩动摇,观者眩目,每年都得往西洲皇城里上贡,你欠我的那身儿衣服不如就用金缕丝织一套,如何?” 那身儿衣服是在鬼域的时候欠下的,彼时宴玦被何浊划破了衣袖,在某个昏头的夜里,重尘缨便说要赔他一身衣裳。 也是他第一次对宴玦产生了点不地道想法的晚上。 原来宴玦一直记得也同样知道。 重尘缨眨了眨眼睛,眯在一起,顿时弯成牙儿:“你不提我倒还忘了,刨开云麾大将军的身份,宴七可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 平日里眼对眼跟他相处的时候看不出来,可只要仔细回头想一想,就能察觉这人一打骨的骄矜病,穿着打扮求精求简而绝不求素、行事交好看眼看缘更看美人、风流潇洒处处留情又去而寡薄,尤其是那看似平淡实则跟头驴似的孤倔脾气,从来都只有我愿意而绝没有被迫,他可以主动邀请你吻他,而你却不能不禁允许擅自靠近。 重尘缨这还是头一次这么细致地琢磨一个人,从前只是个预估,揣度了个大概便自认八九不离十,可却忘了人不是众,人独是人。 这乍闪而过的想法叫他忽然意识到世界上不止有他真实存在,更不止有所谓的人性本恶劣。 他依稀记起自家师父的藏室里好像确有那么几匹流光溢彩的布料,便抱着手臂,答得信誓旦旦:“你若是喜欢,莫说金缕丝,白虎女帝最爱的软烟罗我也能给你弄来。” 宴玦勾起点稀薄笑,没接腔,只当他是撑场面的堂皇话,随口应承道:“行啊,等你的好消息。” 两个人混进相府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满月宴的规制并不大,姜进海只请了族中的亲近以及朝中密友,加起来也不过才在院里摆了三四桌酒席,也无外乎宴玦这种重臣一概不知了。 若为了低调请得人少倒也情有可原,可真真进了府内,却发现别说歌舞乐伎,更是连红绸球花都少得可怜,安安静静、冷冷凄凄,像是在偷摸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第49章 可新添贵子有什么好要遮掩隐瞒的。 重尘缨同宴玦跟着芙蓉楼的人到了内院,装作小厮的样子从行车上卸酒。 宴玦一心二用惯了,手上的酒坛一个接一个地飞过,眼睛却目不斜视地穿行过径门盯着大院的动静。 而重尘缨来此三分为了任务,七分为了宴玦,如今反正有人看着,他倒干脆放心倾了十分视线落在宴玦身上。 凭那麻衣再俗再丑也盖不住一臂可绕的窄腰,尤其在胳膊托举时延展出倒三角的弧度,显得更为纤细。 而就在宴玦弯腰抬手的缝隙里,重尘缨忽然扫见他胸前的交领因为动作豁开了半条空隙,露出了贴肉的里衣。 就在前几日,那里头还缠着一圈又一圈沾血的绷带。 随着呼吸一起一落,像是跳跃的红花,溅在雨里,湿润又妖艳。而此时只要视线再往上,就能看见同样绯色的脸颊,同样一起一落吐息的嘴唇...... 带着体温,勾着淡香。 重尘缨很不恰当地又想起了点别的东西。 “想什么呢......”见他忽然愣着不动,宴玦便拿胳膊碰了一下,低声问道,“白日见鬼?” 重尘缨恍然回神,极为自然地敛回表情,点了点自己的左胸口,扬唇一笑:“真没事了吧?等会怕是要动手。” “你不都摸过了吗?还问做什么......”宴玦淡淡瞥了眼他的脸,接着又把视线移到了小腹以下的位置。 他故意掀起眼皮,和重尘缨碰上了目光。 但还没等人有所反应,便把脑袋又转了回去。 重尘缨陡然怔了神,忽然觉得喉咙分外干涩,他低低咳了声,只当没有这瞬间的失态,若无其事地叮嘱道:“动手的时候记得留点破绽......” “嗯。”宴玦懒洋洋一应声。 但重尘缨的那口气还没完全咽下去,就又被宴玦猛地拽住他的胳膊,藏在了层层掩映的假山之后。 “嘘。”宴玦抵着嘴唇,眼睛转向重尘缨,下巴一抬,示意他往过径门的方向看。 是柳文尚朝院内走了进来。 不似以往那般见了谁都畏畏缩缩,怯手怯脚,而是步履匆匆,神情严肃。 “这倒奇了怪了,丞相既然都请了柳尚书,怎么不请你堂堂大将军。”重尘缨抱起手臂,乐得看这个稀奇。 宴玦不接话,视线跟着柳文尚的脚步一同进了姜进海的书房里。 眼见着房门合上,宴玦直起身,拍了拍衣摆:“去屋顶。” “你做这事儿怎么这么熟练?”不同于宴玦标准的单膝跪地,重尘缨摊坐在屋顶上,两手向后撑着瓦片,异常懒散,“当将军也需要天天爬别人屋顶?” 宴玦拿着红瓦的手动作一顿,也不顾忌声响,更不顾忌人命,猛地把手里的瓦片朝他横甩了过去。 重尘缨没什么难度地直直接住,又轻飘飘地放下,他看着宴玦没什么表情的脸,悠悠一笑:“我没了你还得再找一个,多划不来。” 宴玦扫他一眼,见手底的屋顶已经拆开了一口小洞,便冷声答道:“你也知道划不来。” 重尘缨笑意更甚,正打算也凑过去瞧瞧,可还没挨到视线,便忽然闻道股隐隐熟悉的气味。 “你闻到没有,有股味道......”他忽然顿了动作,眉头因为突如其来的深思蹵在了一起。 “什么味道?”宴玦动了动鼻尖,却什么也没嗅到。 重尘缨摇摇头,没有接话。 他走在回忆里,忖度一定是在某个很深刻的地方出现过,否则不会如此久违。 他不自觉坐直了后背,脸上难得没有刻意张扬的表情,严肃认真的样子让宴玦都不由凝起了视线。 是在哪里...... “是......”他正要开口,可刚吐了一个字便猛然顿住。 眼睛蓦然一睁,指尖也不自觉揪紧了衣角。 重尘缨记起了在哪闻见过。 在不知多少年前的山洞里,在飘荡着人骨的血河旁,铁腥味的风里弥漫着清丽的叶香。 瑰丽如花,诡异似血。 是再逢春。 第29章 让你重新认识我的机会 “想起来了吗?”见人许久不给个反应,宴玦出声问道。 重尘缨哽了哽喉咙,把心底涌出来的异样压了回去,低声说道:“没,时间太久远,不怎么记得。” 宴玦偏头朝他看去,没理会那忽然压低的表情,只是语气微沉:“真不记得?” 重尘缨冷飕飕地对上他的眼睛,没有接话。 宴玦脸色一顿,凝了语气:“我未曾、也不打算,逼你说那些你不愿说的事......”他把头低下来,捻着自己的指尖:“可有些事如果你自己不说,等我亲自查了清楚,就不会是如今这副和和气气的模样了。” 这话说得平和,可重尘缨却呼吸稍滞,莫名觉得心窝上似乎扎了根细针,明明没什么感觉,却无端叫人心口一紧。 不相信,不信任,惯以最坏的方向来预想他...... 可今天并不是。 重尘缨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他无声呼出口气,把那发寒的凉憋回肚里,在脸上咧出了个牵强的笑,声音也藏得很轻:“看来无论我做什么,在你心里也还是不过了了......” 那话薄得像夜里稀稀的光,随着风便散了。 宴玦似乎也并没有听见这句话,视线一偏,穿过房顶不大的孔洞落到了室内。 第50章 是姜进海和柳文尚在交谈。两人相对而立,姜进海面色如常,背手站着,看上去情绪平缓,没什么动作。反倒是柳文尚,虽然卡着角度看不见正脸,却能从那幅度极大的手臂摆动里,猜出此刻异常激动。 一向连说话声都不敢太大的人竟敢对着相爷争红了脸,也是稀奇。 宴玦再次伏低了腰,想要凝聚灵力听到点谈话的内容,可定睛一看,却发觉洞口周围竟隐隐弥漫着澄光......这书房之内早布下了隔断结界。 眼看柳文尚争论的动静越来越大,甚至已经一只手抓住了姜进海的胳膊,想要把人拽走...... 可他的背后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披着浑身漆黑的斗篷,从房顶视线的死角处鬼魅现身。 黑衣人的手上握着一把短刀,他神不知地靠近柳文尚的后背,在转瞬时抵近了咽喉。 柳文尚忽得一愣,有些僵硬地将头转了过来。 从宴玦的角度,能看见他眼角泛光,这是还有了泪。 可显然姜进海不为所动,他招手一挥,冷着脸什么也没说,便让黑衣人压着柳文尚往外走。 两人离开了宴玦的视线。 他眉头一紧,余光终于注意到旁边心不在焉的重尘缨,问道:“你看到那个人了吗?是不是不太对劲......” 重尘缨眼睛虽然往下瞟着,可却压根没注意底下的动静,手臂懒懒散散地搭在支起的膝盖上,只淡淡嗯了声,连眼皮也没掀。 这明显的敷衍让宴玦不得不侧了视线,语气发沉:“好好儿的你突然怎么了?” 重尘缨分了点视线看他,沉默又寡淡的脸上忽然扬起笑,变成了一如既往的轻浮模样:“我能怎么了?” 宴玦还打算说点什么,可余光却瞥见黑衣人已经挟持着柳文尚从屋里出来,便干脆向着底下的草丛一跃而下,只留了句短短的回音:“回去再跟你算——” 重尘缨凭空哽了喉咙,看着宴玦翻下了屋顶,脸上的笑也没了落处,顿时又成了张阴脸冷相。 他心里堵了气,跟着跳下去时脚上没个轻重收敛,踩在树丛旁的枯枝上,猛地冒出一声脆响。 一柄飞旋的短刀扑面而来。 但还没飞近重尘缨跟前一尺,就被宴玦率先拦下。他的左臂横在重尘缨胸前,顺着风势握住刀把,将其捏在了指尖。 重尘缨看了眼那把急停的暗器,又盯着他的后脑勺,在这紧迫的当下一时竟愣了神。 这个人可真是嘴上一套手上一套...... 把他一颗心戏弄地蔫了又跳,跳了又蔫儿,叫他到底该信哪个...... “你们是谁?” 正前方忽然传来了一声男女莫辨的声音,是掷出飞刀的黑衣人向他们看了过来。 在他抬头朝向两人的瞬间,宴玦立刻注意到了那人乍眼的金色竖瞳。 蛇的眼睛! 与此同时,无数毒蛇从四面草丛里爬行而出,红的绿的黑的,生着繁复花纹,在探出头的瞬间化成了无数人身蛇尾的半妖。 层层包围,如同瓮中捉鳖。 宴玦眼皮压紧,瞳孔深处敛着神光。不知何处而来的迅风迎面扑至,将他遮面的帽兜吹落开来,耳侧的发辫银扣由此脱离了限制,随轻风而舞。 “宴将军!”那标志的银扣实在太过独特,叫柳文尚几乎立刻喊了出来。 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下巴一扬,接着也咧开了笑,直勾勾地盯了过来:“原来你就是宴玦......” “还真果然如大人所料......” 宴玦凝了眼睛,似乎并没想到自己的身份暴露得如此之快。他抬起右手,索性也不再隐瞒,飓风旋飞间,冥麟长枪现于掌心。 与此同时,高空绽放出巨大的蓝色玄武图案,是玄甲卫的信号。 他挽了个枪花,正要起势聚起灵力,肩头却忽然落下了一只手。重尘缨从头背后侧身而过,顺手解决了只预备偷袭的蛇妖,将自己的搭在他肩膀上,低声说道:“卖个破绽去救柳文尚,他交给我......” 说罢便一跃上前,和周围碍事的蛇妖们交手在一起,只是木剑依然是木剑,并没动真格,也并没取其性命。 毕竟为了后头的合作打算,事不能干得太绝。 宴玦虽然没接话,但也知道自己要隐藏伤情。他压低上半身,脚下借灵力起步,枪风霎时呼啸,朝黑衣人劈了过来。 黑衣人手里还抓着柳文尚,见宴玦冲了过来却依然不放手,一边挟持着人,一边往后退。 可这后退并不是漫无目的、随机应变,似乎是早有目标:他引着宴玦一步步退到了庭院最后的空地上。 眼见宴玦已成功踩进暗中埋下的阵法边缘,黑衣人揪住柳文尚的手指猛然一松,将他仍了出去。 “诶诶——” 柳文尚尖叫着捂住脸,没等到摔得浑身碎骨的疼痛,先被宴玦一把接住了。 “将军、宴将军......”柳文尚又变成了那副怯弱胆小的样子,两只手紧紧扒拉着宴玦的胳膊,死活不肯放手。 他抿了抿嘴唇,凭空咽了口口水,说话也发起了结巴:“幸、幸好您在这里啊......” 宴玦冷着脸,十分艰难地动了动胳膊,发现柳文尚就跟块狗屁膏药似的,撕都撕不下来。他重了语气,厉声说道:“柳大人,想死的话,就继续挂我身上。” 柳文尚一愣神,脸上却始终是副犹犹豫豫的表情。 第51章 而就在等他犹豫的瞬间,宴玦背后的脚下地面却忽地亮起了巨大光圈。那光圈将宴玦和柳文尚包在巨大的圆形阵法之内,由暗到亮,闪着隐隐绰绰的金色辉芒。 在光辉还没彻底点亮之前,宴玦背后忽得出现了一股巨大的拖拽力。 是重尘缨将他强行拽了出来。那人先把柳文尚一手刀敲晕,随便往旁扔开,然后抓着宴玦的肩膀,猛地往后一拉,将自己换了进去。 宴玦离开阵法的瞬间,重尘缨进入阵法的瞬间,光圈轰然点亮,金芒直冲穹顶,汇成了一堵无形的光墙。 “重尘缨!你干什么!”宴玦拧着眉头喝道,金色的光映在瞳孔深处,像是跃动的火焰。他猛地向前一冲,却又被阵法阻拦,只能两手试探着触摸那堵墙壁,停留在外。 重尘缨回头望向他,脸上依然挂着懒洋洋又若无其事的笑。唯一不同的是,大半个身体都掩在澄光里,将每一根睫毛、每一缕卷发,都照耀得无比清晰。 他抬起手,极为从容又淡定地和宴玦掌心相贴,哪怕明知隔了层厚屏障。 他向前低着头,借此离宴玦靠得更近,在阵法荡起的低低轰鸣里,音调拖长,满含散漫和笑意:“别又这副晦气的表情,这可是我的机会......” “一个让你重新认识我的机会。” 嘴唇勾起得张扬,他蓦然回过头,看向了对面表情得逞的黑衣人。 笑意依然未止。 借着神通广大的师父,他认得这个阵法。 向天借日,金光噬灵。 噬灵阵,顾名思义,借烈日辉光,灼烧入阵之人的灵力,等到完全吞噬之际,便只能任凭宰割。 可重尘缨何时需要过灵力。 第30章 重新认识一下 “舍己为人,真是可歌可泣......”黑衣人呵出阴戾的浅笑,他低着下巴,过于宽大的帽沿遮住了眼睛,只留下大片阴影,“你欠雷清的债,不如也一并还了罢......” 他抬起头,阴影由宽变窄,露出了整张面容,是副阴柔多女相的脸。 这一瞬间,阵中风声再度呼啸,将他头顶的帽兜席卷刮落,黑色尽褪,苍白渐露,是三千雪发。 重尘缨眯着眼睛,没搭理也不打算搭理,独将视线落在了那满头华发上。 蛇妖一族各有所长,紫蛇擅攻,黑蛇擅毒,白蛇擅阵,赤蛇擅媚,分有能,合有道,堪称妖中之至。甚至自鸿蒙始,人族便衍生出了专门的家族传承,只为捕蛇。 “白蛇......”他眯起眼睛,自言自语,“看来这噬灵阵是你的手笔。” 听见噬灵阵三个字,站在阵外的宴玦一定神,本还微拧的表情立刻便松了下来。他低低喊了一声,让重尘缨刚刚好能够听见:“重尘缨......” 重尘缨后退一步,半转着头,将耳朵侧了过来。不等宴玦开口,便弯着眼睛先行说话:“怎么,担心我?” 宴玦瞳孔一斜,表情凝噎,他呼了口气,语气忽然就静了下来:“别杀他,留活口。” 重尘缨转着脖子朝后望,直直撞上那股投来的视线,眸光黑沉,是不加思索的笃定。 也是不加犹疑的相信。 他眨眨眼睛,心情越发自在灿烂,不由窃喜道:“好。” 俩人凑近脑袋的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完全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的样子彻底惹恼了本就被晾在一旁的白蛇。 “狂妄至极......”他几乎咬牙切齿,猛地向重尘缨俯冲过来。 短刀即将逼近脖颈的瞬间,重尘缨猛一抬剑,木剑横亘在两人之间,挡下了这满含杀意的进攻。 器刃相接,鸣啸刺耳。 气劲之强,力道之稳,竟没有半分灵力枯竭之后的虚虚晃晃。再一抬手,便激昂出层层风波。 哪怕白蛇有灵力护体,也被震得倒退三步。几抔尘土扬在斗篷边缘,在劲风里落下了几点黄泥,他低头看过去,脸上立刻挂起嫌恶表情,赶紧抖了一抖小腿,又伸手去拍,把灰尘给荡了下来。 等确认斗篷下的衣摆依旧干净,他便重新直起腰,瞪大眼睛,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不存在似的,直勾勾看向了重尘缨,表情狰狞:“为什么!你为什么能不受噬灵阵影响?” 这一连串滑稽的洁癖动作让重尘缨皱起了眉头,不自觉扯了扯嘴角。他信手挽了个剑花,两指划过剑身,横于胸前。 没理会白蛇强求的解释,自顾自开了口。 虽然没回头,但宴玦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猜你盯上这把剑很久了......”重尘缨抬脚向前走,声音却还落在后面,“也盯上我这个人很久了......” 剑上覆盖的木质涂层出现裂纹,迸射出道道白光,是流淌的碎银。 阵眼从白蛇身上消失不见,零碎散布在囚困的空间里,从各个角落陡然掀起巨大风浪。 弯折草根,鼓响衣衫。 “能不能再给我个机会......” 稀薄的声音在动荡漩涡里重新凝聚,剑身上的裂缝愈发阔大,倾泄出绸缎一样浓郁的月白辉芒,将人层层缭绕,圈圈包裹。 重尘缨在这漫天的白光里回过头,音调里带着温柔的笑。 “重新认识一下......” “我叫重尘缨......”他半弯着眼睛,说完了前半句,后半截话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仅对着宴玦动了动嘴唇。 在反白的逆光阴影里,宴玦看清了每一根迎风自由的卷发,也看清了他的口型: 第52章 自鬼域而来,乃是白阎罗座下唯一弟子。 阵中的残风往外弥漫,吹开了宴玦的鬓发,他被重尘缨矫情造作的动静惊愣了神,连青丝糊了侧脸都无知无觉。 半晌,那微颤的瞳孔才堪堪聚焦。宴玦呼了口短促的气,压住心口的躁动,接着便低笑出声。 “有病......” 他偏过眼睛,有些不自在地避开那道过于灼热的视线,轻轻骂了句。 重尘缨听见了那声骂,也看见了那声笑。 可他也只看到了那笑。 四周万物皆陷漆黑,唯有宴玦的笑跃然澎湃。是在暗夜里起舞的银色蝴蝶,披着水月,踏着星光,滴滴答答地落进人心窝子里,蜿蜿蜒蜒地漫进唇角缝隙里...... 重尘缨也流淌了笑。 他翩翩然转回头,在看见白蛇的瞬间又冷漠了表情。 手中的银剑已现全貌,经文镌刻刃身,辉落雪光。 “天道无慈悲,万物皆刍狗,山灵寡善恶,渡死不渡生......” 他语调喑哑,削薄的剑身轻微晃动,迸出沉沉低鸣。 “此剑名,不渡生。” 话音刚落,重尘缨挥剑往前,和白蛇纠缠在一起。 这是场单方面的戏耍。 白蛇擅阵不擅攻,通常只要将猎物拉入阵法,便是瓮中之鳖任凭处置。可一旦遇上阵法无效或者破阵而出的对手,便全全陷进劣势。 正如,当前的重尘缨,在噬灵阵中通畅无阻,行动自由。可除了鬼,所有活着的生命都该有灵力,只要进了阵,都该因为灵力的流散丢掉半条命。 然而事实就是,他费了半身精血打造出的杀阵此刻形如无用的漂亮摆件,还把自己和敌人同困于一室,反是更添倒忙。 怎么会有没有丁点灵力的活人...... 白蛇抿着嘴唇,神情凝重,他看得出只要对方想,随时都能将自己斩于剑下。 可重尘缨却迟迟不动真格,看上去像是尽了全力,实际却剑剑避开命门,只逗他玩似地拖延时间。 “砰——”得一声锐响,不渡生朝头顶压了过来。 银剑和那短刀刃身相抗,从上往下已是逼近之势,隔着咫尺紧紧贴近白蛇的脸,叫他惊出了满头冷汗。 就当他以为自己即将命丧此时,那把长剑却只是维持在原位,并未砍下。 重尘缨敛着眼睛,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把你这破阵炸开,我找机会放你出去......” 白蛇猛一愣神,立刻问道:“什么意思?” “你应该叫山矾对吧?”重尘缨眉毛一挑,语气懒散,“早闻白蛇一族出了个百年难遇的御阵天才,男生女相,长得更是水灵窈窕......” 因为早已意属妖族,他对妖族逸闻的兴趣远胜人族,知道的也要多得多。 山矾瞳孔微扩,许是那轻佻的语气无端叫人遐想,原本发白的脸上竟不自觉熏了红,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我若杀了你,岂不暴殄天物?” 重尘缨嘴上说着漂亮话,心里却清楚,若自己真在这活捉了山矾,落在宴玦手里必是死路一条......彼时蝰定然不会放过自己,那后续的计划便也将全成泡影。 山矾在短暂的怔愣里回过神,立刻嘴唇微动,不知念叨着什么。下一秒,隔断外界的屏障从底部开始出现裂缝,一点点往上延伸。 “噼啪——”细密而连绵的声音不断响起,伴随着极端刺目的金色光芒,噬灵阵在“轰”的一声巨响里颓然倾倒。 山矾并不知重尘缨为何对他剑下留情,可人都说了放你一马,在性命面前又何须纠结什么脸面问题。 模糊的烟雾、泛色的沙砾一并同风而起,盛大而璀璨的颜色覆盖了整座相府,巨型白光的笼罩下,叫人瞳孔都发起了刺,无法聚焦视线。 在动荡的余波风场里,宴玦亦抬起手臂,挡住了眼睛。 等周围声响渐息,吵嚷渐平,他才得以重新看了回去。 原先噬灵阵的位置空空荡荡,草木皆死,只剩下了一个重尘缨。 那把银剑倒插入土,他一手捂着胸口,脑袋低垂,单膝跪在地面上。 第31章 我们这种人 玄甲卫来得正是时候,借着白光障目,几乎不费功夫便擒住了姜进海以及还没来得及逃脱的蛇妖。 “重尘缨!”宴玦朝他跑过去,一手拽住条胳膊,语气有些着急。 重尘缨借着他的搀扶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抬头看过来时,嘴角流了点血。他稀稀抹了把唇角,还能笑着调侃道:“你今天叫我名字的次数比之前加起来还多......” 见他还有空开玩笑,宴玦原本有些紧张的表情瞬间松了下来,他眼睛一斜,冷着脸睨了那人一眼:“那你该反省反省自己,我只在不满意的时候叫人全名。” “是吗......”重尘缨抱着手臂,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他眼睛里,似笑非笑,“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关心我?” 他抬起手,摸到了宴玦耳侧的那根细辫子。不知为何,他从第一次看见这根辫子便心生歪念,捉弄算其次,喜爱尤甚。 他将这捋精致的绸缎一圈一圈绕在指尖,看它卷了又散,散了又卷,微微扬起脸,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得意。 “你莫不是对我......动真心了?” 宴玦面无表情地一抬手,把那往耳后探去、越加冒犯的胳膊挥了下来:“想多了......” 第53章 “你若出事,我没法交差,仅此而已。” 重尘缨眉眼一抬,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他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忽然听到了声喊。 “相爷!”不远处的刘文尚情绪激烈,他刚昏昏沉沉地从眩晕里醒来,便看见姜进海被众人围堵着缓步向前,手腕上还扣着锁链。 他急得上火,满脸都涨得通红,慌忙撇开搀扶自己的人就要往前奔。幸有旁边的两个玄甲卫眼疾手快,在他扑向姜相之前连忙拽住了他。 姜进海脚步一顿,侧过脸,仅隔着一堵人墙的距离,直直望进了他轻微发颤的眼睛里。 为什么?那无助的年轻人一定是在这样问,歇斯底里地问。 但这无声的质问只存在了片刻,因为泪水已经浸没瞳孔,此刻泪流满面。 姜进海深呼了一口气,原还清淡如许的眼睛忽然便浑浊了光亮,显得尤为苍老。 他本不想说什么,可又必须说点什么,因为他知道宴玦会听见,所有人都会听见。 “文尚,回去吧......”姜进海语气缓慢,深深望向了柳文尚,“是老夫对不起百姓,更对不起你......” 他垂下视线,不忍去看柳文尚摇摇欲坠的眼神。可那道目光却如烙铁一般实在灼热,哪怕不去对视也依然能感受到裹挟着悲切和绝望的浓烈痛苦,如何也避开不得。 于是,姜进海停顿片刻又掀起眼皮,再次迎上了柳文尚的眼睛。 老者的瞳孔是没有雾的灰空,没有风的沙场,没有人的荒原,宁静祥和到让人恍惚一滞。 唇角明明没有弧度,可柳文尚看得出来,姜进海是在对自己笑。 一个极为浅淡却和蔼的笑。 释怀的笑。 “走吧。” 姜进海转过身,不劳玄甲卫催促,便兀自迈开了腿,主动走在了最前面。 柳文尚注视着姜进海离去的背影,伸手想要去追,却再次被面前的两个玄甲卫拦了下来。 “放开!” 他忽然爆发出一声厉喝。 谁都知吏部尚书性情温顺,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脾气,平时连说话声音都不敢太大,更别说同人争辩了。 而这一声高喝,让那两个玄甲卫齐齐愣了神,也让众人齐齐盯向了他。 连姜进海也短暂回过了头。 “扑通——” 柳文尚忽然跪了下来,两手撑在地面,手肘弯曲,把头低得很深,几乎要将整个脑袋都埋进泥里。 这一跪,久到近乎是信徒的虔诚叩拜,久到姜进海摇头长叹一声,再次转身离开。 他如石像般跪伏在院中,周身的嘈杂和喧嚣皆被推远,只剩一席孤寂只影。 好似一块削蚀拉朽的老山,屹立在无人之地,寥寥巍峨。 广阔,震撼。 重尘缨少历这种场面,更罕有这种感觉。 他站在远处神色微动,把眼皮敛下来,难得语气正经,问道:“柳文尚和姜进海是什么关系?” “先生和弟子的关系......”宴玦音调平静,除了柳文尚跪下时的一愣神,似乎对眼前这幕并没有太多感触,“当年柳文尚赴京赶考,一举便得魁首,却因为京中无人而遭到嫉妒、多遇暗杀......相爷不忍明珠蒙尘,便收做了自家的关门弟子。” 重尘缨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没有血缘,没有利益,也能如此发自肺腑,情深义重吗?” “人和人的关系可不止有血缘,不止有利益......”宴玦懒着音调,鲜有耐心地解释了起来,“文人多风骨,书生厚情怀,比起我们,他们才更像个人。”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和重尘缨聊起除了公事和调情之外的东西。 重尘缨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那一跪带来的悸动震撼在某一瞬间消失不见,他抱着手臂,看向了宴玦:“我们这种人?” 嘴边挂着笑,似是无心的调侃:“听上去你和我一样,同样不能理解这种关系......”不待宴玦说话,便自顾自地分析起来:“我是从小到大就没接触过几个正常的活人,环境不允许,勉强能算是情有可原.......” “可你,堂堂云麾大将军,世人心中大义凛凛的英雄,怎么也无动于衷......总不能是见多见到麻木了吧?” 那戏谑的玩笑话落进耳朵里,却让宴玦瞳孔一怔。 随心所欲的亲昵久了,他竟一时忘了重尘缨的眼睛有多毒,仅需只言片语,就能从话里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找到别人所隐藏的东西。 他压着眼睛,藏住心底那异常的波动,装做副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那你觉得我该作何反应?” “和他一样痛哭流涕,难舍难分?” “自然不是,我可舍不得见你哭......”重尘缨接得干脆,随性的语气没有丝毫犹豫,“开个玩笑而已,何必当真。” 宴玦斜着眼睛睨他一眼,神情冷淡没有搭话,脚步往前一迈,便扔下人朝玄甲卫的方向走了过去。 重尘缨立在原地,看着那道背影逐渐走远,眼底的笑意却越加明显。 他似乎有点猜到宴玦的秘密是什么了。 “起来吧,”宴玦将柳文尚扶起来,话里是在劝慰,眼睛却又紧紧盯着他的脸,“相爷劳苦功高,全心为民,若说他背叛北洲背叛人族,怕是任谁也不会轻易相信......我既然接了此事,便定会查个清楚,绝不会冤枉了相爷。” 第54章 柳文尚神情低落地垂着头,似乎毫不在意宴玦说了什么,只麻木又机械地应了声多谢。 见看不出个所以然,宴玦便摆摆手,打算叫人把他扶回去。 这会儿,重尘缨已经走到了宴玦身旁,他看见玄甲卫搀扶着柳文尚从自己跟前路过,原本懒散的表情却在瞬间僵硬凝固。 又闻到了。 那股诡异的、绮丽的叶香,是从从柳文尚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 让重尘缨窒息、恐惧的味道,还有再度强行提起的回忆。 只有在一个月内经历过再逢春的人才会有这种味道。 也只有确确实实经历过再逢春的人才能闻见这股味道。 “宴玦......”等确认柳文尚已经离开,他立刻压低嗓子,声音忽然间哑了起来。 他猛地拽住宴玦的胳膊,朝他摇了摇头,表情凝重:“不对......” 第32章 吃软不吃硬 “姜相承认自己一直和妖族勾结,域河封印是他破坏的,杨凌是受他指使偷袭的,长街刺杀也是他一手操办......”玄南彦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另外三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一个两个都不说话,重尘缨的脸色更是尤为低沉。 “在风口上探望你的伤情也是为了引你去相府......他和唾蛇妖神联手,在宅院里布下噬灵阵,就是为了取你性命......只可惜,人算不如天,失败了。”玄南彦冲着宴玦拍拍手,可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睛瞥他一眼。 他便又转头去看朱砂,发现她却沉迷手里的那盏茶,视线也不舍得偏一下。 玄南彦不死心,非要找个人接自己的话,又看向了重尘缨,可视线还没落到那人身上,便自己飞快收了回来。 怎么还能指望上他了,玄南彦一瘪嘴,他自觉和重尘缨对付不过来,求他还不如求己。 “你们说句话呀,这事儿多奇怪啊......”玄南彦简直欲哭无泪,音调拖得老长,“他就这么简单把所有的事都自己扛下了?” 似乎看他实在尴尬忸怩,朱砂慢悠悠开口道:“你是觉得这事还有其他人?” 这话简直如天降甘霖。 “那当然了,不然姜相他图什么......”玄南彦顿时激昂了语气,“权利、钱财,他也不缺呀!” “所以,他自己给的理由呢?”宴玦终于出了声,沉声问道,“和妖族合作的理由。” 玄南彦神色一顿,忽然叹出了口气,表情低落:“是长生......” “相爷说凡人短命,晚年又多病痛缠榻,妖族的秘术能让他脱离苦海,延长寿数。” 闻言,重尘缨忽然抬了抬下巴,但又很快低了回去。 “你信吗?”宴玦注意到这细微的动作,抿了抿唇,问道。 “我怎么能信,相爷为人乃云中白鹤,根本就不是那般俗气的人......”玄南彦语速飞快,手也不自觉挥舞起来。 可他接着又顿了语气,吞吞吐吐:“但......这个理由、又的确、很有说服力。” 生,向死 死,逃离 永恒不变,永恒追求的目标。 宴玦压着眼睛,半晌才缓缓出声:“多盯着点他,有什么不对立刻和我汇报。” “行。”玄南彦点头应下。 “今天就先到这吧......”宴玦站起身,余光扫到隔着一个桌子的重尘缨,发觉他还半低着脑袋,神色阴郁。 他稍加思索,接着看向了朱砂:“朱砂姑娘也早些歇息,过几日便要进星沙宫了。” “都说了叫大名就行,还和我姑娘长姑娘短的......”朱砂站起来,无所谓地挥了挥手,“行了,我便先回去了。” 她走到门口,发觉玄南彦还立在原地,嘴唇开了又闭,似乎有话还没说完。 于是,朱砂十分有眼力见儿,也毫不客气地拽了把他的胳膊:“还不走?愣着干什么?” “啊?我等......”玄南彦还想再吐两句苦水,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朱砂强行拉了出去。 等两人都离了屋,宴玦便回过身,站在了重尘缨正前面。 光线被遮挡,眼前的地面也被阴影覆盖,重尘缨抬起头,直直对上了正低头看着自己的宴玦,虽然视线居高临下,却没让他感到不适。 宴玦淡着脸,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抬起手,轻飘飘地把重尘缨落在额角的一缕发丝捋到了耳后。 指尖时不时碰到耳廓上薄薄的皮肤,有些痒。那手最后也没有收回去,而是懒懒地搭在了颈侧。 “你是想在这说还是回屋里?”他听见宴玦问道。 重尘缨盯着他的脸,那眼底明明是幽凉沉黑的水,却让人一点距离感也觉不出来,他听见自己轻声接道:“回屋吧......” “回我屋还是你屋?”宴玦又问。 重尘缨微微一愣,忽然笑出了声。他歪着头,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背,语气里终于松快了起来:“你安慰人的方法倒还真独特......不觉得这话很容易让人想到点别的什么吗?” “有用就行。”宴玦心情颇好地扬了扬眉毛,握住重尘缨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最后还是去了重尘缨屋里,因为离中堂最近。 “说吧,这个所谓的妖族秘术,和柳文尚有什么关系,和姜进海有什么关系......”宴玦把胳膊撑在桌面上,手里捏着酒杯,翘起一条腿坐得随性,他抬起眼睛,朝重尘缨看了过来,“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第55章 宴玦是个极其敏锐的人,如今单听了姜进海的口供,再联系重尘缨的反应,就能猜测出其间关系不一般。 重尘缨坐在床尾,离宴玦也不过几步的距离。 他看见那人漫不经心地侧脸坐着,眼尾以一种极为隐晦的弧度向上微微吊起,就像是某类珍贵植株骄傲延展的茎,透着似薄似浅的清丽和孤高,不在乎阳光雨露,不在乎人来人往,自有一方雅秀。 是种不可言说的自由。 重尘缨迷恋这种真实的松弛,和他认知里的那些虚假丑恶都不一样。 他含着浅笑,语气里下意识又带上了点轻佻:“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宴玦掀起眼皮,淡淡瞥了他一眼,却依然坐在原地,并不打算动作。 重尘缨看着他,脑子里某个画面一闪而过:宴玦喜欢在亲吻时欲拒还迎,贴住了嘴唇又松开,一步步诱导他往前......也喜欢在他神思混沌时突然抽身,在濒临极限时再度恩赐...... 他忽得发觉自己在处于弱势或者被支配的状态下时,宴玦会格外配合,也会格外兴奋。 这人吃软不吃硬...... 于是他便立刻放缓了语气,让自己的嗓音听上去又低又闷,甚至带着点委屈,轻轻喊了声:“宴玦......” 果然,宴玦表情一顿,那薄薄的尾音让他立刻便注意到了这不寻常的语气,再凝神看过去,又发现这人难得没什么夸张表情,平淡得像潭死水。 他没什么表情才是最有问题......宴玦轻叹了口气,终于站了起来。 他走到重尘缨跟前,虽然不是什么好话,可语气却异常和缓:“你到底想干什么?” 重尘缨拉着他的手托住自己的侧脸,抬头看着他,瞳孔闪烁着暗光,连吐息都放得细极了:“我想抱着你说。” 这张脸,还有这副我见犹怜的表情,就像雨后湿了水的红花瓣,几乎让宴玦呼吸一滞,他哽了哽喉咙,把手掌抽了回来。 但还没等重尘缨露出计划失败的郁闷表情,一只手便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宴玦按着他的肩膀,借力抬起膝盖,直接跨上了床榻,跪在他的大腿两侧,坐了下来。 “这样满意了?”他环着重尘缨的脖颈,垂头碰了碰他的鼻尖,低声说道。 熟悉的气息和温度将自己完全包裹,重尘缨立刻伸出手,让整个人都靠在自己胸前。一收劲把人箍紧,又将脸埋在宴玦肩窝里,鼻梁蹭到颈侧的皮肤,嗅见了冰原里的冷冽孤松。 “嗯......”他淡淡应了声。 这就是他想要的。 第33章 最好的安慰 “那所谓能许人长生的秘术,叫做再逢春......”重尘缨低着眼睛,语气有些沉,“他是一种献祭之术,只要成功,祭品的生命、灵力都会被受祭者没有任何副作用地继承,而祭品则会因为灵力枯竭,就此陨落。” “简单来说,就是一命换一命。” 他忽得紧了手臂,宴玦便把下巴抵在他肩头,安慰般地动了动,安安静静地听着。 “它最初被创造,的确是为了满足痴情客舍己救人、以命换命的愿望,只是后来被有心人发现,便成了残害他人、提升自己修为的利器......”重尘缨抿了抿唇,“不过因为献祭条件苛刻,大多都是不成功的。” “再逢春,借他人之命再造生机,多可笑的东西。”他嗤笑一声,把脸抬起来,对上了宴玦的眼睛。 他正经腔调,表情忽然沉重起来:“无论是祭品还是受祭者,在秘术施展的一个月内,身上都会散发出一股异香......” “那为什么我会闻不到?”宴玦蹵着眉问道。 “因为你没有遭受过再逢春......”重尘缨压着嗓子,声音越来越轻,“只有同为再逢春的经历者,才能闻到这股味道......” 宴玦沉默着,捧住他的连低下头,在左边眼皮上落下一个温柔的吻。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像是重了水的蜻蜓薄翅,透明又脆弱。于是嘴唇下滑,又点在了他眼睑下的那颗黑色小痣上。 重尘缨闭着眼皮,呼了口气,感受着那人靠近的温度,鼻梁骨戳在眼窝下,就像一束小小的火,是很柔软的暖。 等宴玦抬起头,他便再次把眼睛睁开。语气虽然缓慢,却异常笃定:“我在柳文尚身上闻到了这种味道,所以哪怕他再怎么伪装得无辜,也绝对和妖族脱不开关系......” 宴玦点了点头,又问道:“为什么再逢春一定会和妖族有关?人族不能使用吗?” “因为在十年前,两族战争结束之时,再逢春的秘法便和妖族一起被驱逐域外,再没出现......” 重尘缨看着他的眼睛,解释道:“而这件事,由鬼域和云阁共同操办,绝不会有遗漏。” 似是默认了这番说辞,宴玦没说话,只是回望过去,指甲缠进他脑后的披发里打了个圈,眼波微动。 “那你呢?”他忽得压低了音调,轻声问道,“你的过去......” “想说吗?” 重尘缨托高了宴玦的后腰,抬头冲他眨了眨眼睛,低低笑了声:“我若不想说,前面这部分你也不会听到......” 他圈着宴玦,在他身后拆掉了自己手上的护腕,接着把手腕递到了眼前。 是那块显眼的圆形贯穿疤痕,一左一右,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有。 “那天你问我,手腕上的疤是哪来的......”重尘缨敛着眼睛,徒然咽了口口水,“想从再逢春的祭品身上抽取灵力,需要穿刺五个位置,才能实现灵脉的倒流......” 第56章 “手腕的内外两关......” “脚腕的照海穴......” 他每说一句,便一顿声。念出每一个穴位的名字都是在让他回顾曾经的记忆。三指粗的钢钉钉进经脉,停滞的不止是流转的灵力,更是无数个瞬间的呼吸,扎进心肺,牵扯出细密又无法制止的疼痛。 这种窒息越过了十多年光阴,叫重尘缨的嘴唇重新发起了颤。 宴玦拧着眉,眼底第一次露出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疼和挣扎,胸腔里仿佛堵了口气,咽不下也吐不出。 明明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从未出现如此强烈的感情波动。 他垂下头,把自己的脸颊贴上重尘缨的,手掌像哄孩子一般托住他的后脑勺,轻轻地、慢慢地拍打着。 “最后,是头顶的百会。” 重尘缨深呼了一口气,才堪堪稳住要发抖的语气。 百会,是死穴。宴玦瞳孔骤缩,猛得一愣,僵住了动作。 似是察觉到宴玦的紧绷,重尘缨抬起手,指尖摸到他后颈上,反而安慰似地捏了捏。 “但我运气够好,在那把钢钉才钉进一小截的时候被师父救了......”他忽然松了口气,话里轻快了不少,“只是穴位已通,灵力必散......所以我这辈子注定与灵力无缘。” 他往上提了提宴玦的后颈,叫他抬起头看向自己。 视线就像渴水的鱼,难以自控地靠近纠缠,当鼻尖蹭在一起,便交换了缱绻又温柔的呼吸。 却没有亲吻。 两人同时低下头,靠在了对方的肩膀上。 故事已经讲完,可谁也没再继续说话。 溶溶月色披下来,笼罩住了半层薄纱,他们隔着这层丁点的阻碍,安安静静地拥抱在一起。 半晌,宴玦动了动脖子,把头抬了起来。 他摸到重尘缨的右手手腕,指尖碰上那块疤轻轻磨了磨,冷不丁忽然问道:“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呢?” 重尘缨觉得手腕上落了片毛茸茸的羽毛下来,挠得自己只发痒,从皮肤表面痒到心里,叫那好不容易静下来的情绪又昂扬了起来。 可他依然没抽出手,只是加快了语速:“早就不知道死多少年了。” 另一只手往前揽着眼前人的后背,将他按近了自己:“心疼我?” “是挺心疼......” 宴玦又变回了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可手上却动作不停,托着他的手腕,把那片皮肤贴在了自己唇边。 他直勾勾看着重尘缨的眼睛,唇瓣和舌尖同时落下来,在伤疤处留存了过分柔软的触感,也留下了过分灼烧的温度。 重尘缨梗塞了呼吸。 他猛地把手抽了回来,撑在背后的床榻上,往后靠住,同宴玦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可他越往后倾,宴玦就越往前凑。 重尘缨不自在地动了动腿,压着眉头,在瞬间哑了嗓子,说话声里黏着厚厚的鼻音:“别玩我了......下来......” “我是在安慰你。”宴玦眯着眼睛,瞳孔深处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似乎对他的反应甚为满意。 听了这话,重尘缨抻直脖子,刚刚的退让转瞬消失,把眼皮掀了起来,语气戏谑:“既是如此,你让我来就是最好的安慰。” 他忽然就有了不知何来的底气,掌心顺着对方的腰带就要往里进。 宴玦一巴掌把那手给拍了下来,语气也跟着冷了起来:“那谁也别做了。” 他正要抬腿下去,却忽然被拽住了胳膊。 重尘缨勾着唇,眉尾挑起,笑得分外讨好:“别跑啊,我什么都不做还不成吗?” “留下来,就当陪陪我。”他无赖似地箍住宴玦的腰,又把脸埋进他肩窝里,把话说得又闷又沉,不让他走。 “幼不幼稚......”宴玦轻声骂了句,把那挠人的脑袋提溜起来,单伸出手捏在他两边脸颊上,逗小孩儿似得晃了晃。 接着便没了动作,嘴上没说答应也没拒绝。 但重尘缨知道这是同意的意思。 纵使脸被捏在手心里,也依然不妨碍他嬉笑着表情,想要去吻宴玦。 可还没来得及凑近嘴唇,宴玦却忽然表情一顿,猛地偏过头咳了起来。 “咳——咳咳——” 胸中堵塞了一团热气,上不来下不去,像是围炉里的烧红炭块,溅出火花,灼烧肺腑。 仅仅片刻的功夫,他便在重尘缨怀里蜷缩了上半身,一阵接一阵地发颤。 重尘缨立刻皱起了眉头,连忙一手搂着人,一手顺着脊梁骨捋他的后背,飞快问道:“怎么了?伤不是好了吗?” “想是内伤还没好完全,今天又动了点灵力......” 宴玦呼了口气,等那躁动暂时平息,便直起腰,无所谓地挥了挥手。 “不碍事。” 他抬头看向重尘缨的眼睛,在那一方幽深的窄屋里独独看见了自己。 于是接连呵出几口气,圈着他的脖颈,将自己的额头碰上去,鼻尖也贴上去。 因为刚刚止息的咳嗽,声音轻极了。 “做点别的什么,就不疼了。” 【作者有话说】 求评论是我的宿命 第34章 我本薄情 宴玦站在过分黏稠的沼泽里,漆黑的淤泥只有薄薄一层,仅仅没过鞋底。可当他试图抬起脚,却被那强烈的拉力所禁锢,动弹不得。 他抬起眼,只看见一片漆黑,顺着脚下的泥沼无限延伸,连接四方,漫无边际。 第57章 在无人之地,无边之境,无光之下,才是真实的自己。 宴玦表情冷漠,心沉如脚下之泥,就算投进石粒,也无法掀起波涛,催生任何激烈情绪。 对黑暗的胆怯,对无知的恐惧,对困境的挣扎,作为一个正常人应当出现的一切情绪,通通都是转瞬即逝,一晃而过。 还有爱、恨、嗔、痴,皆如浮空薄云,灵光乍现,然后风烟过眼。 他什么也留不住。 可所有人都该有广袤的七情,该有无边的六欲,该是踏浪激起,尽兴而归...... 而缺乏感情,天性麻木的怪物,会被驱逐,会被泯灭。 宴玦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不合群的异类,知道真实的自己不会被接受。 他需要隐藏。 于是他划破手腕,用自己的血染红淤泥,将其雕塑成血肉装点空白,又用刻薄傲慢的语言粉饰其外,伪装成最显而易见,过目不忘的性格。 最后,用最宏伟广阔、难以推翻的理想和志向来应承每一束投来的质疑目光和打量视线。 他活成了一个最应该成为的人,他掩护自己拥有了完整的感情和人格,并因此顺利度过了目前为止所有的人生。 不出意外,宴玦会一直这样伪装地活着,说服每一个人,让虚情变成无法堪破的实意。 可本该是空空荡荡的前方却在一夜之间生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茧,由真实血肉织造而成的茧,紧紧闭合,又有无限生机。 流淌着殷红,弥漫着腥香。像心脏一样剧烈地膊动,震荡出直刺魂魄的扑通声响。 咚——咚—— 顺着节奏的韵律,死寂的泥沼里漫生出了黑色的芽。 “宴玦——” 宴玦忽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可四周环顾,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宴玦——” 那道声音再次出现,宴玦敏锐了五感,发现那声音来自正前方。 来自茧中。 - 宴玦猛得从床上坐起来,胸腔里的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重尘缨原是侧对宴玦躺着,被这动静惊醒,陡然睁开眼睛,又被正对窗外的阳光晃得再次闭上。 他摸索到宴玦的衣袖,信手拉了拉,语气含糊地问道:“怎么了?” 宴玦摇了摇头,可心海里的灵力却异常躁动,闷在胸口,越发膨胀。他把这异动强行压回去,低声应道:“没什么。” 重尘缨终于适应了光线,胡乱揉了把眼睛,坐起来看向了宴玦。 那根扎着银扣的小辫子落在胸前,落在朝阳里,隐隐闪着光。 重尘缨抬起手,把它捏在手心里慢慢摩挲,放缓了语气:“做噩梦了?” 宴玦没说话,也没把脑袋偏过来看他。 “跟我睡你就做噩梦?”重尘缨扬起音调,带着些许揶揄,连带着落在屋里的阳光都无声雀跃了起来。 但宴玦依然没有反应。 重尘缨神色一凝,忽然也不开口了。他用掌心捏着宴玦的后脖颈,让他偏头转向自己,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问道:“要接吻吗?” 宴玦终于扬起视线,对上了那双暗光闪烁的眼睛。 这人刚刚睡醒,头发还披散着,恣意的卷发零零碎碎地落下来,挂在耳廓,悬在额前,越发张扬,像是一幅狂笔草绘的画。 “嗯......”宴玦轻轻应了声。 重尘缨立刻倾身吻他。 胳膊圈禁后腰,手指钳制前颈,是最有安全感的掌控。 哪怕没有使劲,只是贴着皮肤,可密实的温度覆盖下来,宴玦还是有种要窒息的感觉。 像冰和火一样碰撞在一起,绵延出无限动荡的沉烈呼吸,撕咬、啃噬,血肉交融再合二为一。 可越是依赖,越是纠缠,宴玦心底躁动的灵力便越发沸腾,甚至隐隐有了爆发的趋势。 他猛一偏头,从这个越陷越深的吻里挣脱了出来。 重尘缨眼底发沉,对他的拒绝视若无睹,掐着他的腰不容拒绝地再次往前凑,企图接上这叫人眩晕的快乐。 但他越靠近,宴玦便越往后仰。 直至半挪半挡地退到床沿上,随时就能栽倒下去。 宴玦呼着发烫的气,一哽喉咙,干脆抬腿起身,赤脚站在了地板上。 那凉飕飕的触感让他迅速醒了神,只剩下一口接一口的干喘。 重尘缨彻底没有了目标,混沌的脑子终于捋清了思绪,半梦半醒地抬头看向了宴玦。 “宴玦......”他哑声开口,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强行打断。 宴玦克制着即将翻涌而出的灵力,尽量平缓地碰了碰他的额头,低声说道:“抱歉。” 接着便捡起昨夜里落在地上的衣服,飞速穿好外袍,近乎慌乱地快步走了出去。 剩下重尘缨枯坐在床上,双眼发懵。 - 宴玦料想重尘缨必定会找过来,便没回自己房间,另外寻了一间没人又偏远的阁楼闯了进去。 紧绷的弦才略微松下的一瞬间,压制的灵力便如汤汤江海,破开聊胜于无的堤岸屏障,从宴玦身体里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宴玦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他无法控制灵力的外流,也十分清楚如果任由这样下去,如此浩大的灵力漩涡无所隐瞒,便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但那澎湃的灵力却没来得及溢出去,便被瞬间笼罩而下的黑雾尽数吞噬。 第58章 更加浓稠广阔的怨气源源不断,像风,像水,又像火,和他溢流的灵力激烈冲撞、交融、然后消散,仅仅片刻之内,宴玦周身溢出来的灵力竟完全被抵消殆尽。 宴玦猛地瘫坐在地,堪堪撑起一条腿,一口接一口地喘着粗气。他冒了满额头的汗,视线也有些恍惚,却隐隐约约看见了一只手伸到了自己眼前。 女人的手。 宴玦抬起头,发觉那张脸并不陌生,甚至印象深刻。 是鬼域医馆里的那个女人。 鬼域的鬼出现在了凡世。 他忽然想起刚刚那铺天盖地的怨气,怕是十个何浊加起来都比不上......他又想起当时医馆里重尘缨发愣拘谨的表情,忽然间就知道了她是谁。 鬼域尊者,白阎罗,也是重尘缨的大师父。 可身为鬼域之主的白阎罗为什么会出现在人族驿馆?还看见了刚刚灵力失常的自己......本还有些浆糊的脑子在瞬间清醒,甚至伴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宴玦避过了那递来的手掌,他猛地站起身,压着过分激烈的心跳,嗓音有些发涩:“您是......白阎罗?” 白阎罗笑了笑,也不觉尴尬,兀自把手收了回来:“宴将军认识我,看来是阿缨告诉过你我跟他的关系了?” 宴玦缓慢点了点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白阎罗却不觉忸怩,反倒自己寻了个座位,掀起青白锦袍,潇潇洒洒地坐了下来。她翘起二郎腿,看向宴玦的眼神暗含深意。 “难怪阿缨会执迷于你......” “毕竟只有藏着秘密的人,才能让他念念不忘。” 【作者有话说】 疯癫作者每天都在求评论 第35章 让他更喜欢你 “尊者说笑了......”宴玦沉着嗓子,有些僵硬的脸上带着防备,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可不相信这位象征整个鬼域立场的大人物只是来凡世闲逛......如今独独出现在自己面前,大概率和她那徒弟重尘缨有关。 白阎罗看他还干站着,便朝旁边的座位偏了偏头,扬声道:“愣着干什么?坐呀。” 她俨然一副主人模样,毫不客气地敲了敲桌子。 宴玦忽然明白重尘缨刚出现那会鼻孔朝天的性格从何而来了,自视为世外的恶佛、穹顶的傲鹰,居高临下挑衅戏弄的作派简直和白阎罗如出一辙,只不过相较之下少了点真正的闲谈信手。 明明是在灵力旺盛的凡世,明明是处于怨气受制下,可她只这样悠闲单坐着,周身的空气便像自觉着了火,躲着灼烧退避开去,殷殷切切地为其低鸣,为其俯首。 好在,那并无敌意。 宴玦顿了顿,顺着白阎罗手指的方向坐了下来,不等他开口,白阎罗便率先说道:“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吗?” 宴玦低着眼睛,并不搭话,他知道这与自己那天生寡薄的情感触觉有关系,却又不能具体确认到底是什么。 “宴玦,你这是心魔......”白阎罗再次敲了敲桌子,十分贴心地替他解答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因何而起,但可以肯定的是,的的确确就是心魔......”她压低了语气,表情严肃,“哪怕刚刚诞生,可若不及时拔除,日后定然会吞食你的灵识,走火入魔。” 刚刚诞生的心魔...... 宴玦哽了哽喉咙,恍惚间意识到近日以来自己最大的变化就是罕见多变的情绪。 尤其是在昨日。 因为某个人的出现,溪水汇成湍流,湖泊演变江海,让自己少有起伏的情感饱胀了昂扬和错落,更像是一个活着的人。 可为什么自己的情绪会和心魔伴生...... 他停顿了半晌,才压着眼睛,语气放轻,口中长长呼出一口气,向白阎罗微微低了下巴:“今日之事还望尊主保密。” 他并不确定白阎罗会不会答应。 “这是自然......”但白阎罗应得很快,只是没隔多久,便又冷不丁问道:“阿缨也不能?” 宴玦脸色一顿,接着立刻便摇了摇头:“不能。” 与生俱来的防备和凉薄让他一向抗拒和他人交往过深,更是极为忌讳掏心掏肺的坦诚相待。 他们可以亲昵无间,却又不能亲密无间。 “啧......” 白阎罗无端哼笑了声,忽地把胳膊撑在桌面,掌心托着脸颊,朝他看了过去:“你和阿缨还真像,都喜欢在心里藏点什么......” 宴玦蓦然一滞,意识到她话里有话:“尊者这是何意?” 白阎罗没接这个话头,只是勾了勾唇,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刚刚我可是帮宴将军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此前心魔初生,灵力翻涌,是白阎罗出手镇压,这才止住了宴玦膨胀外溢的灵力,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所有无故的好意都会要求回报。 宴玦何等通透,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便站起身,朝白阎罗抱起了拳。 但腰还没弯下,就被托住了胳膊。 “不必跟我客气,我欣赏你,不止是因为阿缨......”白阎罗眯着眼睛,那夸赞的语气倒更像是在夸赞自己,“少年行军,鸣枪照残血,全天下比得上你的也没几个......” “若你早生个三四十年,你我定会成为朋友。” 三四十年......是指白阎罗曾经还活着的时候吗?宴玦下意识冒出了个念头,可还没等他细想便被打断了思绪。 第59章 白阎罗含着浅笑,看似温和亲近的表情显露于外,却又无端给人一种不容反驳的压迫:“我之所以来凡世,是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宴玦扬起脸,直视着她的眼睛,并无半分退却:“尊主请讲。” 白阎罗挑起一边眉毛,似乎对他的态度很是满意,只是那眼底的愉悦转瞬即逝,在片刻之后凝成了寒霜孤刃。 那刀刃刻进唇齿,一字一句都陡生寒凉。 “据我的人回报,阿缨和蝰已经见过面了......” 宴玦瞳孔骤缩又再度扩大,他漫无目的地盯向地面,嘴唇微动,自言自语道:“蝰,是唾蛇妖神。” “他身上有我交代的任务,不会无故在这个时间点和敌人首领碰面......”白阎罗冷着语气,负手而立,“除非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决定在此之后,加入妖族。” 宴玦咽下一喉空气,关节错动带起的轻细摩擦声几乎淹没耳膜,叫他与外界隔绝,什么都难以听见了。 他此前只觉得重尘缨只是为人恶劣,喜好孤僻,在大事上哪怕再胡作非为,但有自己的干涉和控制,便也只算作是兜了个大圈子,最终目标也还是板上钉钉极为一致的。 虽然只把重尘缨当短暂作乐的临时情人,做不到事事都了解得细无再细,可他也自认为情感观察足够敏锐,足够从那人一丝一毫的微妙动作里品出点异于常人的喜好和习惯。 但直到今天,宴玦才发觉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他,仅仅只是触碰到了最表面最外在的皮毛,哪怕是一丁点实际的本性都没见到过。 脱离掌控的欺骗席卷他的大脑,是不甘,是后怕,又或许是愤怒,几近让他呼吸停滞。 他以为在鬼域那件事之后重尘缨真的就洗心革面本本分分,却没想到一重山后还是一重山,山山层叠,杳无尽头。 是他低估了一个可怕的人。 幸好,幸好他还没猜到自己真正想要隐藏的秘密。 宴玦眼眸微低,已经做出了决定。 浮于表面的情爱算不了什么,确保个人利益的扎根牢固才是永恒:自己若在此时止步,便最为稳妥。 白阎罗紧盯着他的脸,看他逐渐平缓了气息,才再次开口道:“我想请你帮忙,让他回心转意,在最后一刻不要选择妖族。” 宴玦冷淡地抬起眼,回绝得没有丝毫犹豫:“您是他的师父,连您都做不到的事,我又如何能做到?” 似乎早已料想过这样的回答,白阎罗面无表情地再次坐了回去,周身拢下一片阴云,压抑又厚重。 她垂着眼睛,忽然收敛了张扬的强调,语气分外沉重:“我不是一个好师父,我只教会了他习武,却没教会他做人......” 她抬起头,视线直勾勾地落在宴玦身上。漆黑的瞳孔深纳万物,不辨深浅,却也藏不住眼底那浓稠的悲寂。 “先生自己就是个坏种,如何能教得出好学生。” 白阎罗呼出一口浊气,神色定定。 “可你不一样,你们才认识一个月,便能让他朝思暮想,多生质疑。” 宴玦哽了喉咙,却依然没有被这个理由说服。他敛下眼睛,避开白阎罗的视线,淡淡应道:“我若真有这么大作用,他便不会在这个时间段找上唾蛇。” “那是因为他还不够在乎你......”白阎罗话接得很快,不等宴玦开口便再次出声,“让他更喜欢你。” 那不容置喙的目光毫无阻碍地撞进宴玦眼睛里,更像是一柄飞刃,明晃晃的命令。 赤裸裸的威胁。 她语气顿挫,手指紧紧扣在座椅扶手上,已然有木屑横飞:“你比我更清楚他到底在意什么......所以只有你做得到。” “如果我不答应呢......” 宴玦冷声接下了这柄飞刃,不为所动。 他不否认自己对重尘缨的那一丁点好感,可一旦应下这个请求,便意味着接下来的人生将会和重尘缨永远捆绑,正如自傲者容不下欺骗,偏激者容不下背叛。 倔犟的鱼只要自以为是咬了钩,便永远不会松开。 像重尘缨这样动荡擅舞、心深似海的人,只适合与其享一时之极乐,可若要为此付出终生,禁锢自由,宴玦是绝不会愿意的。 “他的选择与我无关,顶多不过是日后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宴玦不惧白阎罗的压制,眸中闪着寒光,化作抗衡的孤枪,回望了过去。 可白阎罗却忽然收敛了狠意,她眨了眨眼,有些落寞地侧过脸,放缓音调轻声说道: “那么他会死。” 语气笃定,可眼神却飘飘忽忽地落在地面上,近乎麻木:“他的二师父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世家之首,云阁会杀了他。” 第36章 给我点时间 宴玦房间的门大开着,室内正中间的圆桌边坐着一个人。 重尘缨曲着手肘趴在桌面上,指尖戳在斜斜立起的空瓷杯上,一前一后地散漫划拉,磕碰出晃晃悠悠又战战兢兢的沉声闷响。 他斜着眼睛,视线隔会儿就往屋外瞟,却始终没看见想见的人。 直到正午的阳光从窗外照亮白瓷,锐利的亮晃得重尘缨猛一闭眼,接着便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宴玦并不意外重尘缨会出现在自己屋里,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屋,抬眼问道:“找我有事?” 第60章 重尘缨微愣,只一瞬间便发觉了宴玦态度的异常。 好像突然之间出现了一层不可见的透明屏障,隔绝距离,只剩下冷淡和疏远。 手里转圈的瓷杯转瞬停了动作,眼皮闭上又睁开,他凝着视线轻声问道:“怎么了?” 宴玦只当没看见那犹疑探究的目光,偏开眼睛随口回道:“什么怎么了?” 重尘缨站起身,盯着那人刻意避开视线的眼睛,暗自咬紧了后槽牙。 他故意放慢动作,一步一步走近。一尺、半尺,距离一点点缩短,脚步声也一点点滞缓,直至两人之间只剩一条窄缝。 重尘缨没有碰到他。 宴玦抬起眼,目光投进那双有些阴郁的眼睛里,不退。 视线交汇,无风争鸣。 隔了半晌,重尘缨终于开口,嗓音发沉:“早上怎么了......” “还有现在,又是怎么了?” 宴玦缓慢地眨了眨眼,以一种毫无起伏的语调说道: “重尘缨......” 声同死水,面如寡泉。 “我觉得我需要重新考虑一下我们的关系。” 空气在瞬间寂静,连窗外抚响树叶的风都突然止息了吟唱。 重尘缨双瞳忽扩,接着便压低了眉眼。 “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却悄然藏着劲。 “字面的意思。”宴玦冷着嗓子,把视线偏了开去。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眼睛里的光凝聚成实钉在那人脸上,就像是恶蟒探出猩红的信子,高高直立着脑袋,危险又冒犯。 “你觉得我会相信仅仅两个时辰的功夫,你就要毫无理由地跟我撇清关系?” 他再次前倾上半身,往宴玦凑过头,几乎贴近了鼻尖。 只是紧守着那固执又傲慢的距离,没有真的触碰。 “你忘了昨夜是和谁耳鬓厮磨同枕共眠,忘了两个时辰之前又是和谁情难自已落荒而逃吗?” 重尘缨陡然高昂了音调,厉声追问步步紧逼,压根没有给对方留任何解释和回答的机会。 又或者,他压根不想听,也不在乎。 他只在乎自己既得的东西。 重尘缨伸出手,抓住了宴玦的两边胳膊。 他的声音再次回低,握住胳膊的手指愈发用力,深深嵌进了衣服里:“宴玦,到底发生了什么?” 宴玦从头到尾都冷眼相看,甚至连瞳孔里些微的情绪波动也没留给他看。 他转回视线,双目半敛,轻飘飘地看进重尘缨的眼睛里。 “出去。”开口也是轻飘飘。 重尘缨睁眼看着,没动。 “我说......”宴玦闭了闭眼,喉头一哽,忽得爆发一声厉喝,“出去!” 同时还有瞬间炸开的灵力。 重尘缨被这猝不及防的冲击逼得倒退几步,被迫松开了手。 他拿下遮挡气旋的手腕,也朝宴玦大声喊了回去:“宴玦!” 宴玦仿佛没听见这声喊,只是看着他,冷漠的,冰冷的。 重尘缨垂在腿侧的手紧紧捏成拳,掌心忽然溢流出猩红的水珠,凄凄切切地侵蚀了指缝,然后一点一滴地落在地上。 他是被自己掐出了血。 他感觉不到疼,只是干看着宴玦。 他知道宴玦听得见那血珠滴落在地的声音。 可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人依然只是单看着自己。 没有结果的拉锯战。 重尘缨终于意识到自己等不到宴玦的挽留。 他紧了紧后槽牙,脚底好似胶黏了巨大的引力,连勉强抬起都叫他费尽心力。 重尘缨颓然垂下头,无声呼出一口气,终于向这场沉默妥协。可他向门外还没走几步,便又听见了宴玦的声音。 “等会......” 那声音没什么情绪,可重尘缨还是精神一振,掩着显眼的期盼小心翼翼地侧过了脸。 “再有几日去星沙宫,别出岔子。” 却只得来一句公事公办的交代。 重尘缨压着表情,什么话也没接,只寞然转回去,沉着脸,故意作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眼看着他一只脚已经踏出门槛,宴玦再次出声,轻微柔和了语调: “给我点时间......” 重尘缨不自觉又愣了一瞬。 - 马上就要去星沙宫。 宴玦说要给他点时间,重尘缨这几日真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哪怕全然不知道宴玦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这样说。 他不该这样听话的。 他想要什么东西没有,干什么非得为了宴玦的一句话期期艾艾好几天。 可他就是没有宴玦的靠近、宴玦的拥抱、宴玦的亲吻,还有宴玦的一切......而偏巧他就想要这些。 得不到的永远都是净天圣土,朱砂白月。 自己好像从最开始就没了解过宴玦,除了那风雕雨啄的身体,他的良善,他的恶劣,他的灵魂,一无所知...... 那这块骨头啃得也太带劲儿了。 “啧......” 重尘缨抱臂站在原地,没由来地便哼了声。 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正准备上马车的朱砂听见了这声冷笑,把脸转了过来。 “等宴玦?”她眉毛一挑,语气倒是看戏一般地幸灾乐祸,“说起来好几天没见你俩凑一块儿了。” 脑袋一歪,唇边的笑意已然压不住:“又吵架了?” 第61章 重尘缨睨着眼睛瞥她一眼,冷着嗓子答道:“没有。” 明眼人的朱砂可不信这话,她懒着语气,指尖绕着自己的头发,说得漫不经心:“哟,那看来是人家没哄你......” 被戳中心思的重尘缨表情一愣,下意识抿住了嘴唇,不得不默认这个事实。 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通透女性,朱砂一向认为自己很有发言权。 “宴将军那种冷淡性子的人都主动哄过你一次了,当然不会再接着来第二次......”她咂了咂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次得到你主动出击了。” “他什么时候哄过我了?”重尘缨眉头一皱,下意识就跟朱砂争辩起了自己的情感难题。 “上次宴玦托我来给你传话,不就是变相求和吗?”朱砂面带嫌弃地斜他一眼,“怎么你就一点儿不想低头,尽奔着便宜去?” 重尘缨话头一噎,觉得朱砂说得确有几分道理。他抿了抿嘴唇,说起话来头一回有了点犹豫的势头:“那你觉得......我得主动做点什么?” “那是当然!”朱砂极为肯定地点了点头。 她忽然招了招手,让重尘缨凑上前,又抬起一只手挡在唇边,压低语气神神秘秘地说道:“宴将军不是跟青溪关系久吗,你请教请教她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算是捷径了......” 重尘缨猛地抬起脸,神色怪异地看向朱砂,语气像吞了火药一样直犯冲:“你这算什么馊主意......” “只要有用,你管它馊不馊呢。” 朱砂不以为然。 【作者有话说】 疯癫作者又来求评论了 第37章 诱敌深入 晨辉本该盈在脸上,可重尘缨垂着眼睛,余光却没瞥见那刺目的辉芒。 是宴玦在他面前停下,把手臂抬起,递到跟前,示意他扶着自己。 重尘蓦然一愣,有些干巴的心底好像忽然就涌进了甘霖,顿时就曼妙起来。可才恍恍惚惚地接住宴玦的胳膊,便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在演戏。 唱一出重伤未愈,诱敌深入的戏。 他抬起头看宴玦,宴玦却没有看自己。 日头猛然渐大,把刚刚润湿的土壤又晒出了裂缝。 没水那就自己浇。 重尘缨借着宴玦故意示弱,把另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胳膊,往自己近前揽。 宴玦淡淡瞥他一眼,并没有拒绝。直到被搀着走到了马车前,才打算挣开手臂。 可重尘缨依然抓着人不放,然后堂而皇之地钻进了宴玦的马车里。没等宴玦开口叫他下去,那人便兀自掀开帘子,脑袋探出去朝后面喊道:“让我那辆车的师傅回去吧,就当放天假了。” 宴玦抿了抿唇,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重尘缨看着他那张依然沉默的脸,自己想问的话却多了去了。比如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比如这几天给的时间应该够多了吧...... 心里记挂着点东西的日子太难捱,他真是一天也受不了了。 何曾有过什么东西让他如此抓心挠肝。 重尘缨甚至有些局促地凭空抓了抓手指,他试图动动嘴唇,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又莫名不见,最后只剩了一句:“你......今晚有空吗?” 他还纠结着说用什么理由来增加回答肯定度,宴玦却连眼神也没偏一下,回绝得异常干脆:“今晚要巡街。” 重尘缨话头一噎,依然不死心:“那我去玄甲卫等你。” 宴玦微微停顿,把视线偏了过去。他看见重尘缨的眼睛里是迫切的期待。 于是他故意犹豫了半晌,才点点下巴,回答得很轻:“好......” 重尘缨下意识便勾唇笑了起来,他想要去拉宴玦放在身旁的手,可那人却飞快抽回来,胳膊抱着手臂藏了起来。 见摸不到手,他便厚着脸皮挪动了屁股,紧紧挨着宴玦坐下,肩膀靠着,大腿挨着,不肯留一点缝隙。 宴玦皱着眼睛正要发作,却忽然敏锐感知到一股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他猛地按住重尘缨的大腿,让他别再作妖。 重尘缨蓦然一滞,眼睛盯着抓在自己大腿上的手,把忽然荡起的呼吸憋回去,沉声回道:“出事了?” “有动静了。”宴玦语气飘渺,指尖对着空气上下划动,便化作两道光线飞向了后面的两辆马车里。 话音刚落,以宴玦为中心方圆百米的距离内皆被拢上了一层无影无形的遮罩。 “是山矾的阵法。”重尘缨从这阵法里感知到并不陌生的施法模式,开口道。 “山矾......”宴玦精着耳朵,立刻听出了不对。他眯起眼睛,望向重尘缨的视线里敛着暗光:“是相府那条白蛇的名字?” 重尘缨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上却神色不变,反倒笑了起来:“妖族新一代还算出色的小辈,所谓知己知彼,并不稀奇。” 宴玦敛着眼皮,定定看了他片刻,没有反驳这套说辞。 而接下来,这阵法也没有带来任何动静,仅仅是附着在宴玦身上及他周围,甚至连灵力波动也消失不见了。 甚为古怪的阵法。 “你可有哪感觉不对?”重尘缨一边问,一边看着依然放在自己大腿上的那只手,静悄悄地把它握在了自己掌心里。 宴玦摇了摇头,没把这试图偷摸留下的阵法印记抹去,反而刻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留了下来。 等他再反应过来想拿回手,却发现重尘缨已经一点点蹭开了自己的指缝,指节贴着指节,紧紧挨在了一起。 第62章 宴玦想把手抽出来,便试着挣动了两下,可依然被使劲握着,动弹不得。于是他便干脆抬起头,睁着眼睛冷冷看向面前嬉皮笑脸的人。 重尘缨对他无声的抗议视若无睹,只含着浅笑继续问道:“不怕他们耍什么阴险手段?” “走一步看一步吧......”宴玦终于死了心,任由重尘缨十指交扣在一起,然后得寸进尺地拉到自己唇边,在无名指的关节上落下一个温柔又轻飘飘的吻。 宴玦盯着他的动作,在有些发热的嘴唇碰上自己那层薄薄的皮肤时适时开口:“况且有你跟着我,总不会出事。” 重尘缨蓦然一愣,抬起眼睛,漆黑里隐着碎银,星星点点地闪着光,他听见自己的心跳轻而易举地就被勾了起来:“你真是这么想的?” 可宴玦却避开视线,不再说话了。 星沙宫门前依然是柳文尚候着。 他看着重尘缨托着宴玦的胳膊把人从马车上接下来,死潭一般的眼睛里终于荡漾出了点水花。 “宴将军、各位大人......”他如以往一般腼腆地笑着,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迎了上来,“封堂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宴玦点了点头,并没有接话。他迈开步子正要往前走,但柳文尚依然拦在自己前面。 他顿了顿声,问道:“柳大人这是还有事?” 柳文尚拧着眉头,看了眼宴玦,又看了眼他站在他旁边的重尘缨,十分忸怩地动了动胳膊。半晌,才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说道:“是关于姜相爷的......” “您也知道他是柳某的老师,岁数大了本就身体不好,如今又关押在玄甲卫,我实在是担心啊......” 宴玦听出了他话里有话,直截了当道:“柳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柳文尚神色微愣,因为被打断说话,连脸颊都涨得红了起来。他垂下头,压低了声音:“柳某想问问老师的近况,还请将军移步。” 宴玦微微一顿,眼皮动了动,视线飘向了重尘缨。 重尘缨也看向他,扬起下巴,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手指上的银色戒指闪烁出星光,随时准备召唤出不渡生。 “请。”宴玦抬了手臂,和柳文尚一同走到了不远处的屋檐下。 “劳烦将军,柳某想问相爷如今的身体如何,老师从前在生活饮食上多有挑剔,不知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柳文尚这般问着,双手依然拢在袖袍里。 宴玦注意到了这不对劲的动作,只装作没看见一般,语气寻常道:“柳大人放心,姜相一切都好,妖族之事尚未定性,没有陛下之令,没人敢苛待相爷......” 见他正专心说着话,免不了分神,柳文尚便暗自吞咽了口水。藏在衣袖里的手动了动,飞快掏出了一把红色短刀。 霎时间,藏在宴玦身体里的阵法刻印绽出金光,如同认主一般将那短刀紧紧包裹,变成了同样鲜艳的血红色。 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引导柳文尚朝着宴玦的腹部捅去。 保险起见,刀刃上还淬了蛇毒,在阵法作用下,只要是身上带伤的人,便都敌不过蛇毒的蔓延扩散,从伤口处趁虚而入,取人性命。 “宴将军,是柳某对不住您......” 柳文尚语气发颤,看着宴玦忽得骤缩了瞳孔,右边的眼睛里瞬间盈满水珠,竟落了滴泪下来。 “等到了下面,柳某一定向您赔罪。” 第38章 给我听话点 柳文尚还没来得及声色惧泣,却发现宴玦依然还好端端地站着。 有阵法加持,外加蛇毒作用,他应该是一击必死的。可事实却是刀刃被护身灵障阻拦在外,利器没捅进去,剧毒也没飘进去。 “你......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柳文尚倒吸了口气,磕巴得连话也说不完全。 他在今天豁出所有赌上的一切,全部都结束了。 还是失败了.......心底的凉意贯彻从头到脚全身,让他无端打了个激灵。 他依然救不了老师。 可堵在咽喉里太久的种子却忽然发了芽,戳破皮肉迸发枝条,让通畅的气流顺着伤口溢流进来,竟让他生出了种如释重负的痛感。 这种不得不为,却又违背本心的道路太过难熬,难熬到苦等太久的惩罚都是一种恩赐。 宴玦看着他不断抖动的瞳孔,音调平淡地接上了话:“柳大人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要知道......可天下没有如此便宜事,你又该拿什么来换呢?” 他冷着脸往前一跨步,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直白压近,逼得柳文尚蓄满了汗,连连后退。 柳文尚吞咽了口水,正要收手把匕首抽回来,却又被猛然抓住了手腕。 仅仅是两根手指使力,腕骨就几乎要被捏碎了。 “将、将军......” 柳文尚被这突如其来的疼惊得一松手,那匕首便砰得一声落在了地上。 宴玦这会儿也不再掩饰刻意伪装的伤势和灵力,蓝色光晕轰得一声从周身炸开,彻底拔除了山矾留在自己身上的那丁点儿阵眼。 柳文尚被那灵力冲击地倒退数步,本来被宴玦勉强挡住的身形终于露了出来。 而转瞬间,一柄木剑自他面前、宴玦身后直刺而来。 宴玦猛地感受到这直取柳文尚性命的凛凛杀意,飞快把人往自己跟前一拽,却也只让那柄飞剑堪堪避开了心脏。 第63章 长剑穿透左边肩膀飞驰而过,在肉体凡胎上留下一个巨大血洞。 柳文尚猛地瞪大眼睛,瞳孔忽得扩散又汇聚,僵直后背,愣愣栽倒了下去。 宴玦面色突变,赶紧蹲下身把人接住让其靠在自己的胳膊上,他飞快回过头,看向重尘缨的眼神里藏着最直白的怒意:“你给我住手!” 重尘缨被他吼得一愣,本还阴狠低沉的脸色猛地僵硬凝固,似乎不明白宴玦这罕见的火气从何而来。那可是要取他性命的人,就算自己不出手,依北洲律法,勾结妖族,同样也是一个死。 他憋着一口气,后槽牙紧紧咬在一起,可碍于宴玦的那声吼只在原地麻木地干站着,又从余光里看见玄南彦和朱砂从自己身旁迅速擦肩而过,然后和宴玦一起,不断给柳文尚灌进灵力续命。 柳文尚浑身发着抖,口中呕出一滩血,几乎颤抖着伸出手,用着即将消散的力气揪住了宴玦的衣领。 “宴将军,求求你.......”他一说话,殷红的血珠便溅了满脸。 “一定要救老师出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一意孤行......”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在提及老师时却异常通顺,“是我为了延长老师的寿命才去和妖族做交易......老师是为了救我才非要去顶罪的......” 他无助地摇着头,从前那畏畏缩缩的性格不知所踪,瞳孔已经涣散地难以聚焦,却还是藏着异常坚定的光。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柳文尚自觉命不久矣,最大的愿望就是姜进海能平安无事,这会儿更是急于给他脱罪。 他已经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 宴玦怔了怔神,抿紧嘴唇,眉头也拧在一起,避开了他那双近乎央求的眼睛:“这些话你还是留着自己跟陛下说吧。” 柳文尚死死瞪着宴玦,不愿相信他连一个将死之人的遗志都不肯答应,心里吊着的那口气也迟迟放不下。 好在三位宗师大人的灵力不是摆设,把一个普通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足矣。 柳文尚颤着眼睛,直到眼皮实在撑不住才堪堪闭上,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宴玦终于松了口气,招呼着人将柳文尚送进玄甲卫,又再次叮嘱务必保其平安。 这群人吵吵嚷嚷,只有一个人事不关己地看戏。 等人群散尽,声色惧死,宴玦终于看了过来。 重尘缨看见他极为缓慢地站起身,然后偏过头,目光定定地望向了自己。 宴玦沉着表情,每一声脚步都重如擂鼓,异常刺耳,直直敲进重尘缨心底。 下意识竟有些慌神。 他听不出那惯于浅薄的语气,只能辨别出那人冷着嗓子,每个字都是浸泡了寒潭的刀刃:“谁准你杀他?” 重尘缨不是什么好脾气,尤其在不认为自己做错了的时候。他盯着宴玦的眼睛,垂在身侧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捏成了拳。 而这句质问点燃了引子。 他压着眉骨,几乎脱口而出,语气狰狞:“他要杀了你!我替你杀了他还能做错了?” 宴玦呼了口气,虽然没跟他对着吼,却同样低沉了嗓子,眉眼压在一起,眼底和话里都敛着暗火,隐隐有暴发的趋势:“他都已经失手了,你又为何不放过?” 重尘缨当然看得出他濒临极限的情绪,却依然不为所动,骨子里作弄人的恶意涌上来,下意识就火上浇油,在语气里带上了乍眼的讥诮:“不放过?我若真不放过你觉得他还能活?” 宴玦哽了哽喉咙,哪怕心魔激发了比以往更多的情感,可那依然极端清醒的思考习惯告诉他若这样硬吵下去,重尘缨只会越说越勇,自己情绪的失控反倒还合了他的意。 于是他憋着火气,哽了哽喉咙,忽然放缓语调,逼着自己稍稍柔和了起来:“你就没想过他如果真死在这,我们从哪得知真相,你还指望妖神能亲口告诉你吗?” 这话像是阴天里拨云见日的那片云,只要稍稍动点力一吹走,就能瞧见里边的和煦阳光。 意识到宴玦软了态度,重尘缨忽然无端就哑了火。 他在某个瞬间觉得自己好没道理......便紧紧抿着嘴唇,不知是因为没有贴切的理由,还是因为不想,没有接话。 只忽然偃旗息鼓似地低着头,像做错了事死不承认的倔小孩,唯一做出的反抗就是垂着眼睛不去看他。 宴玦见这办法收效甚好,便再走近一步,凑近了他的脸,垂眸看着那颗若隐若现的黑痣,轻着嗓子继续说道:“动手之前能不能先想想后果,不要这么自以为是。” 就像是一阵风,柔柔地刮在脸颊上,虽然夹着点碎石,却没有一点杀伤力,反而尽是亲昵和温顺。 接着,这股舒风化作实质,暖暖切切地贴了上来。 是宴玦捧住了重尘缨的脸,将极为纤细的呼吸靠近耳廓,牵动着长长的细线,把另一段延伸到心窝里。 “我不喜欢不听话的人。” 那线忽得一拽,差点扯断。 他怎么会这么在乎宴玦,甚至在乎说的每一句话。 “你若再这般擅自妄为,你我绝无可能......” 不,不能这样......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重尘缨耳尖一颤,顺着他的动作僵硬地把头抬起来,低着声音想要解释。 “我......” 可他还没开口,就被宴玦再次打断。 第64章 “我不想真到那种地步......”他敛着眼睛,用拇指极为暧昧地蹭了蹭重尘缨的脸颊。 在时下的瞬间过分亲昵,过分缱绻。 “所以,给我听话点。” 然后又轻轻拍了拍那张被他说得有些委屈的脸。 【作者有话说】 宴:我喜欢好狗狗 重:(蹭裤脚) 第39章 二见芙蓉 第二次域河封印进行得很顺利,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唯一让重尘缨觉得不好的就是宴玦没搭理他一句话。 他见着宴玦步履匆匆地往外走,后边跟着玄南彦还有一众玄甲卫。 似乎依然没有要停下来跟他说话的打算。重尘缨眨眨眼,正要迈开步子走上前去,脑子里忽得想起宴玦刚刚那句话。 听话点...... 抬起的脚落下来,又停在原地不动了。 巧得是,宴玦也同时停了下来。他让玄南彦领着人先走,自己则朝重尘缨看了过来。 这个对视出现在重尘缨意料之外,他没想到宴玦这会儿百忙之中还能想到自己。一时竟有些发愣,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宴玦便已走到了自己跟前。 他立刻嬉笑着脸,语气稀松道:“怎么了,宴将军有什么交代?” 宴玦淡淡瞥他一眼,只当没看见这近乎殷勤的笑:“柳文尚还没醒,醒了估计也不怎么想见你,你就别跟着去了......” 重尘缨一挑眉,哪怕不让他跟着去,唇边的笑也越发显眼。 他这是在跟我解释。 “柳文尚的事已经板上钉钉,妖族没了他配合,也翻不出什么花样了......”见他没异议,宴玦便继续说道,“陛下和皇后要亲自过问此事,我今晚应该没空再寻你了。” 笑容忽然僵在脸上,然后随风消逝,只剩了张枯脸。重尘缨抿了抿唇,眼睛有些闪烁地看着宴玦,轻声问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会有时间?” 他罕见有些磕巴,语气也没了平常那股高高在上的轻蔑劲儿:“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宴玦动了动眼皮,神色定定,似乎把那人这会儿每一秒表情的变化都给记了个遍。 但他依然寡着语气,懒着随性的腔调淡声道:“改天吧。” “空出来了我再找你。” - “你怎么大晚上还在练功......”何浊从窗外翻进来,全身都散着股酒味,“今晚外面可热闹了。” 重尘缨盘腿坐着,周身弥漫着一层白色的雾气,袅绕在侧,绵延不断。 他好似没听见般地依然闭着眼睛,何浊也不着急,自顾自就挑了个位子坐下了。 半晌,原本沉郁的白雾颜色渐消,直到蒸腾成汽,消失不见,重尘缨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在那已经蔓延满屋的酒气里,他还是敏锐地闻见了一簇簇洋溢花香的脂粉味。 重尘缨把胳膊肘撑在盘腿坐着的膝盖,掌心托着脸,语气戏谑道:“你还敢去喝花酒,也不怕某个人知道。” 何浊面色一噎,不自觉微扯嘴角,还是故作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干什么他管的着吗?” “倒是你......”他飞快转移话题,开始数落起重尘缨来,“年纪轻轻的,一点儿不知道享享乐,美人醉神,歌舞软怀,老酒酿心,哪是单单给你暴殄天物撒火用的......”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全没发现那人只抬了抬眼,看热闹一样干坐着,什么也没听进去。 等那话头终于说完,重尘缨才慢悠悠地补上一句:“嗯,没兴趣。” “不是,你......”何浊恨铁不成钢地在他面前来回走,就差拿手指着骂,“找个姘头还能把人找傻了?至于跟个贞洁烈妇一样吗?多没出息......” 他像是想到什么,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重尘缨:“但你觉得没兴趣别人可不这么觉得......” 重尘缨表情微愣,心底无端溢有种不对劲的预感。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敢冒着生命危险选在晚上热闹吗?” 何浊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懒懒靠在床架上。 “芙蓉楼的花魁,青溪姑娘桃李年华,特意请了宴玦,有宴将军亲自坐镇,哪还有妖族敢放肆。” 听到那两个字,重尘缨忽得就站了起来。 气压在转瞬间变沉变重。 他敛着眼睛,眉头紧在一起,直勾勾地盯着何浊,语气发沉:“他去芙蓉楼了?他不是在玄甲卫吗?” 语速飞快,接连发问。 何浊有些得逞地耸耸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武都街角异常热闹,勾结妖族的叛徒被揪了出来,域河封印即将重塑成功,百姓对未来的盼头几乎溢于言表。 皇后娘娘为扬人族威严,也是为了震慑妖族,特地在今晚开设宴席,平日里怕死的达官贵人都罕见出了门,毕竟不仅有玄甲卫,在京的武将官员、禁军守备亦皆奉命镇守。 恰逢青溪生辰,作为芙蓉楼曾经的常客,自当首要邀请宴玦。 “将军对这个人还真是上心......”青溪托着腮支在桌案上,语气里刻意夹了点失落,“这么大张旗鼓地来一趟芙蓉楼就是为了请奴家帮忙......帮你哄他?” 宴玦低着视线没接话,捻着酒杯,看盏中剔透的液面左右晃动。 青溪也不在乎他开不开口,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听你对他的描述,他要是真找来了,你俩不会打起来吧?” 第65章 宴玦微微一顿,故意点了点头:“有可能。” 闻言,青溪一拍桌子,十分激动地站了起来,接着又似乎顾念着形象,勉强压低了语气:“那可不行,你俩打你俩的,可不能波及到奴家,奴家还得靠脸吃饭的!” 宴玦扬起视线,唇边竟隐隐藏了几分懒懒的笑:“我在这你怕什么。” 有了他的保证,青溪顿时松了口气,她没急着坐下,而是给宴玦的酒杯里添了盏酒:“不过将军发现没有,你现在可比以往好说话多了......” “连笑起来都自然多了。” 宴玦蓦然一顿,眼睛再次压下来,思绪也跟着飘远:他一向擅长剖析自我。 为什么最近的感情会变得自然又丰沛,因为重尘缨,因为心魔。 仅仅只有喜欢太过单薄,他在这个人身上体会到了太多浓烈的情绪,好奇如针芒、愤怒似炬火、心疼同刃剜...... 宴玦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心魔是因为重尘缨而诞生的,让他有了更真切的情感触知,有了更像活人的七情八苦,附带着难以看清的代价和后果。 他忽然意识到就算不帮白阎罗这个忙,下半辈子也别想跟重尘缨撇清关系。 青溪见宴玦出了神,便轻着步子走到身后,轻细了嗓子:“那他若是今晚不来,将军要留下来吗?” 她弯下腰,两条胳膊往前宴玦跟前搭,想要从后环住他的脖颈。 “不了......”外人的靠近让宴玦眉头微皱,他偏了偏头,正打算不着痕迹地避开。 “轰——” 紧闭的门被一脚踹开了。 隔着薄纱的屏风,重尘缨还只是余光扫过,便能看见宴玦和青溪举止亲密,两道隐隐绰绰的身影几乎难舍难分。 这是第二次了。 第40章 你走,我跟 青溪盯着站在门口的人,忽然想起宴玦说过这人脾气很差,而且极有可能会动起手来。 于是她飞快放开手,静悄悄地敛着气往后退,离他俩能有多远有多远。 宴玦坐着没动,重尘缨也站着没动,隔着一道朦胧的屏风,谁的视线也没偏向对方。 屋顶吊着的明珠晃晃悠悠,无风也荡起了浪,将室内的每个人都印沉了半边脸。 重尘缨憋着口气,靠外的一只手捏成了拳头,指甲狠狠刺进自己掌心的肉里,把刚结痂的伤口又给抠破了才勉强按住即将翻腾而出的火:“不是去玄甲卫了吗?” 他压着嗓子问道:“怎么会在这里?” 宴玦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继续把玩着手里的瓷杯子,平淡着语气自顾自地问道:“你呢,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当然是来找你。”重尘缨拧着眉,完全不明白他为何这副态度,不慌不忙,甚至称得上游刃有余。 明明站不住脚的人是他。 宴玦把手里的酒杯放下来,厚厚的瓷质底磕在桌面上,碰出一声闷响。 和他的嗓音一样,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不是说过等我来找你吗?” 重尘缨呼吸一噎,甚至在某一瞬间认同了他的说法,可再有一瞬,便忽然发觉自己被他绕了进去。 他陡然阴下脸,吐出来的字句已经压不住心底的火气:“所以,你就是在故意耍我?” 接着猛一偏头,两人之间那层薄薄的屏风竟在瞬间轰得一声裂成粉碎。 木屑四散飞溅,带着未加收敛的气劲横冲直撞,却在宴玦身侧遇到一堵无形的墙壁,尽数落在了地面上。 在这个角度,重尘缨只能看见宴玦的侧脸,但那副波澜不惊与我无关的表情却照旧落入眼底。 曾经最让他头疼的就是这副表情,薄似浅水,轻似缈云,好像什么都好,什么都不好,又好像什么都有道理,什么都没道理。 如今来看,这无所谓的态度简直让他火冒三丈。牙齿紧着后槽牙,声音近乎咬牙切齿:“一边吊着我,一边又和旧情人不清不楚?宴玦,我还真是低估你了.......” 宴玦紧了眉头,死水一样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情绪:“别乱猜,我找青溪是有正事。” 正事个屁! 重尘缨压根不信这套说辞,罕见在心底骂起了脏话,声音又高了一个度:“脖子都凑一块儿了,你管这叫有正事儿?” 重尘缨真觉着自己这是着了魔了,得是在乎他到何种程度还能忍得住没把这地儿给掀了。 “这就是事实......”宴玦呼出一口气,也转过头目光发沉地看着他,“你还想我怎么样?” 冰冷,坚硬,像死黑死黑的水。 甚至下一秒这里就会涌现出刻薄的厌烦和嫌恶。 重尘缨忽得一哽喉咙,莫名便不敢对上那双眼睛,只把脑袋垂下来抿了抿嘴唇,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怎么样,他就是有无限的愤怒,无限的无法接受。 还有单纯到极致的嫉妒。 这是泥潭深处意外长出的花苞,是死去已久的天道唯一做过的好事。重尘缨恨不得在浑身都鼓满长刺,谁都不允许靠近一步。 但这花苞却不接受他的亲近,甚至想把他推远。 见他不说话,宴玦便敛着眼睛,音调平缓地说道:“你回驿馆等我吧。” “我不回去。”重尘缨又一抬头,语气虽没之前那般冲,但依然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话音刚落,宴玦便站了起来。 第66章 “行......”甚至不等重尘缨有什么反应,便径直走了出去,“你不走,我走。” 重尘缨顺着那声音急忙转过脸,却发现那人瞬间便没了踪影。 就像一把失重的锤子敲在心头上,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是轻若棉絮,无根无尘,力不达意徒叫人挠得慌。 旺火都叫一瓢透水浇了个彻底,只剩了点火星子垂死挣扎着噼里啪啦。 他呆在原地,什么都飘远了,什么都没留下。 趁着他愣神没来得及动怒的功夫,躲在角落看戏的青溪赶紧凑上前,因为不敢离得太近,便隔着一米远的距离在他身后柔着嗓子适时开口:“宴将军来找奴家其实是为了公子......” 重尘缨后背一僵,有些呆滞地转过身,眉头拧巴着,直直看向了青溪。 哪怕没什么敌意,但才亲眼得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激烈场景,青溪还是不由地心里发毛。她呼了口气,配合着姑娘家那似水流深的轻柔嗓子,缓缓说道:“宴将军虽然看上去不好相与,心思却比你这种粗蛮男人细得多......” 她一说到点上,顿时便绘声绘色起来:“他很高兴能和公子相与,却也害怕和公子相与。公子天生傲性,行事不确定,说话不确定,更别说是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 “这样不确定又危险的人,将军当然需要仔细斟酌考虑才能确保自己不会受到伤害......” 于是便找自己求教的话还没说完,青溪便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看去,发现跟前的人已经没了踪影。 刚刚屏风碎裂引发的动静不小,芙蓉楼的老鸨听到声音,也一摇一摆地晃了过来,可进了屋,却只发现青溪一个人。 于是便疑惑发问:“将军这就走啦?” 青溪伸出食指,有模有样地摆了摆,回答地牛头不对马嘴:“宴将军手段高超,打个巴掌又给个甜枣,是这个。” 她把食指收回去,把拇指又翘了起来。 重尘缨冲出门,十分意外地在门口便发现了宴玦。 他靠在走廊的围栏上,侧过脸看着楼下热闹的席面,竟显得那张凉薄的脸有种无端的落寞和孤独。 许是那股视线太过灼热,宴玦偏过头,直直对上了重尘缨的眼睛。 重尘缨看见宴玦瞳孔闪烁,只是淡淡瞥了自己一眼,什么表情也没留下,便又把视线偏离了去。他站直后背,一句话也没说,只转过身径直朝楼下走。 重尘缨心里又着了急,连忙跟上前去,却又不敢靠得太近,始终隔了三四步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下楼,出门,然后走上街道。 浓稠的夜,绚丽的光,若隐若现的黑色阴影。 宴玦一直慢慢吞吞地,沉默地走,他便也一直小心翼翼地,胆怯地跟。 路上其实很多人,商贩,顾客,孩童...... 可落在重尘缨眼睛里,只有那个形单影只的背影。 路上其实很多声音,叫卖,还价,嘻闹...... 可听在重尘缨耳朵里,只有那飘扬顿挫的脚步声。 穿过嘈杂鼎沸的河岸,穿过静谧幽寂的暗巷,在沉默又执拗的陪伴里拉长了一切感知。 放大了宴玦。 直到一路步行回了驿馆,再次进门,再次走上楼梯。 宴玦踏进自己的房间,在重尘缨想要跟着进来之前“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他被关在了门外。 第41章 宴宴 那一声响正对着脸,还附带着不小的阵风,将重尘缨额前的发丝都往后带去几捋。 他挨着门板站立,也舍不得往后退一步,好像只要他不离开,宴玦就依然在自己前面走。 喉间凸起的关节滚动又停下,局促忸怩的手臂也抬起又放下。重尘缨抿紧嘴唇,不说话也不冒出点声音,只呆愣愣地垂头站着。 明明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却又好像隔着一片瀚海,跨不得,越不过。 好半晌,重尘缨才一鼓作气般地把眼睛抬了起来。 而视线刚刚汇聚,他便发现透过那层窗纸,后面有一道深色的人影。 是宴玦背着门板站在另一边,同样没有走远。 空气没有凝结,可是谁也不说话。 不说话也无碍,仅仅只是背影也足以让重尘缨为之一振。 “宴七......” 他吞咽了口水,轻声念道。 “对不起。” 重尘缨把手掌虚虚贴在门板上,好像只需这样,掌心的温度就会带着他的歉意传递到另一边。 这种情绪,这种话是他目前短暂的一生里第一次生出,第一次表达,羞怯的,气恼的,也是赤诚的。 宴玦听到了这句近乎飘渺的道歉。 他沉默地转过身,盯着那道聊胜于无的木门,心里默念了几个数。 接着伸出手,打开了门。 屋里的火焰映在那人脸上,他看见重尘缨原本蔫了气的脸上也忽然亮起了光。 “进来吧。” 宴玦轻声邀请他。 重尘缨反手带上门,飞快一跨步,拽住了宴玦的胳膊。 不等他有所反应,便径直把人压在了正对门的桌面上,倾身下来,吻他的唇。 宴玦的两只手被他困在头顶,后腰卡在桌沿上,自己则变成了一把锁,将其牢牢锁在了自己想锁的位置。 吻很凶,宴玦挣扎得也很凶。桌上的酒壶酒杯被扫落在地,瓷片一声接一声地碎,两个人也一声接一声地喘。 第67章 这团火烧得太过旺盛,宴玦陷在难以拒绝的高温里,连抵抗都松懈了不少,只发出猫儿一样的声音挠他。 “慢点......” 重尘缨短暂抬起脸,忽然发觉这矮脚桌的高度实在畏缩,自己弯着腰就要费不少劲,宴玦比自己矮不了多少,如此这般躺着定然更不舒服。 于是他揽住宴玦的后腰,将人一把带起来,转过身又正面压在了门板上。 这回没再捆他的手,只按在各个看得见看不见的角落里,不收敛力道,也不收敛欲望,留下了一块接一块的青红印子。 宴玦圈着他的肩膀,忍着那算不上疼的痒,凑在耳边算旧账:“脾气怎么这么大......” 重尘缨不吭声,只埋在他颈窝处,鼻尖戳在琵琶骨的凹陷里,张嘴就咬。 宴玦嘶了声,拽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拉扯着还算过火的疼,强迫人把头抬了起来:“我要是不在......你是不是还想把人家屋子给掀了?” 重尘缨眼睛还暗着,明明看上去浑浊又浓郁,可说出来的话却异常有底气:“因为你很重要,我不想把你让给别人。” 他直勾勾地盯着宴玦,趁着人愣神的功夫把他两只手腕按在一起,连着整个人齐齐翻了个面。 在上半身贴近门板的瞬间,宴玦顿时便意识到不妙。 他想要抬腿往后踹,可重尘缨那明显强于他的力气完全禁锢了动作,只能老老实实定在原地。 若说要动用灵力,好像也没那个必要。 宴玦便只能转过脑袋,皱着眉头冲他喊:“重尘缨你敢!” 重尘缨吐着浊气,说话也不甚清楚,只着迷一般嗅着耳廓,压低嗓子哄他: “我不真的动你,你站着......就好” 宴玦闻言一滞,喉头滚了又滚,脑袋猛地垂下来,发觉自己已经无法再拒绝他。 他已经退了一大步。 而这个混蛋也已经兀自掰开了自己的腿。 宴玦额头冒了汗,冰凉凉的温度盖上来时尤其让他浑身一震。 “戒指......你的戒指......”他倒抽了口气,眉头紧紧挤在了一起,“凉......” 重尘缨短暂停了动作,把带着戒指的那只手伸到了宴玦唇边。 “要报复一下吗?”他勾着笑,也哑着嗓子。 宴玦盯着他居心不良的脸,没有出声,眼睛依然雾雾地望向他,只是张开嘴,牙齿隔着那枚戒指咬了下去。 很用力,咬到了指上的关节,也很柔软,感受到了唇舌。 重尘缨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他身上。 木板在晃动,烛光在摇曳,后背在起舞。 无人得见的阴影之下,蛇捕获到了主动就擒的猎物。 宴玦两腿一软,直直跪了下来。重尘缨从后面接住他,也跟着一起瘫坐在了地上。 “宴,宴玦......”他还执迷于那人脖颈间的气息,眯着眼睛蹭头发,话也说得混沌。 宴玦同样混沌,甚至没来得及听清后面那个字。 “瞎叫什么......”他有些嫌弃地偏了偏头。 重尘缨似乎意识到了点什么,他定了定神,发觉宴玦是把这三个字听成了两个字。 宴宴...... 而这两个字会让宴玦害羞。 突如其来的发现让他忽然来了兴趣,于是两只手把人抱得更紧,故意凑在耳边说话:“宴宴?” 宴玦眉头一皱,脸上漫起淡淡的红,竟真的罕见害起了臊。他企图避开重尘缨那如狼如蛇的视线,把脸朝另一边偏了过去:“别喊。” 可重尘缨抓了这个机会便不会再放过,他揪着宴玦的下巴,把脸强行掰向了自己。 他含着笑,嘴唇凑上去,亲一次便喊一次。 “宴宴。” 嘬的一声响。 “宴宴。” 又是嘬的一声响。 宴玦受不了这股肉麻劲,脸上彻底红透了个底儿,却也只能移开眼睛,没什么效果的逃避视线。 重尘缨看着他在自己怀里几乎缩成了个球,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满足,欣喜,甚至飘飘然了起来。 他用自己的额头蹭了蹭宴玦,让他抬起脸,鼻尖也挨在了一起。 他呼了口长长的气,半敛着眼睛,是极其郑重又坦诚的语调: “宴宴......我觉得我是真的好喜欢你。” 他哽了哽喉咙,视线压得很低,想看却又不敢看对方的眼睛。 他当然知道宴玦这人像水一样,说话办事全凭三分热切,花瓣落在上面,树叶落在上面,无不是过眼风景,没了就没了。 但他能为了自己去找青溪,那多少也该是有点真心,有点挽留的意思吧? 多或者少,起码是有的。 重尘缨吞咽了口水,这短短几秒钟的等待却像是拉长了许多年一般,等不到,听不见。 宴玦微微一愣,盯着他的脸,轻轻“嗯”了声。 没说好还是不好,好像只是听见了。 他眨了眨眼,又轻轻碰了碰重尘缨的嘴唇,再次重复道:“我知道......” 宴玦避开了这个回答,重尘缨觉得自己的心脏有一瞬间是暂停的,可他不想管。 不敢管。 怕一旦问出口,那仅存的丁点苗头也给不见了。 于是摔破罐似得再一凑近,加深了这个吻。 两个人就这样不管不顾地缩在门下的角落里,环绕着零散的衣袍和稀碎的摆件,在昏暗里找寻着另一个人的呼吸。 第68章 在烛光彻底熄灭,另一个已经靠在肩上陷入沉睡的时候,重尘缨抬起指尖,再度刮了刮宴玦的脸颊,然后把耳边的那根发辫捧在了手心里。 捧起来,将银扣放在自己唇边。 他压着嗓子,用着近乎虔诚的语气再次说道: “宴宴......” 第42章 可以接受 重尘缨睁开眼睛的时候,宴玦还没醒,背对他侧躺着,腰上还圈了条昨夜过分冒犯的手臂。 被子只盖了一半,堪堪遮到两个人的胸口。 睡意还未彻底远去,重尘缨便又把眼睛闭上,被子往上一提,拉到肩膀处给人裹紧了。他下意识收紧胳膊,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得更近,前胸贴着后背,还迷糊着视线就把下巴往宴玦颈窝里挤,像是一条缱绻的蛇,卷着自己,也要卷着宴玦。 纵是这般全劲全力的拥抱,也没能把宴玦叫醒。似乎只是感受到了些微的拥挤,喉咙里挤出一声浅浅的呜咽,接着不怎么舒服地抻了抻脖子,然后便又不动了。 但这点儿带着细微抱怨的腻歪嗓子却让重尘缨彻底醒了。 他敛着气,一睁眼便看见那人衣领之下星星点点的半副胸口,视线聚焦在那块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落下便再也移不开眼。 很漂亮。 是瘀血绽放的花,生出青色的朵瓣,染在白色布帛上,肌理、纹路、深浅,每朵娟狂的曼妙里都镌刻出恶欲和贪婪。 是极端劣性的漂亮。 重尘缨喜欢这种阴暗又强烈的东西,这是他自己的杰作。 他不由自主地偏过脸,往宴玦侧颈上贴,嘴唇落在最近的一枚淤青上,轻轻舔舐。 梦里的人也知道痒,但也只是缩了缩脖子,还是没醒。 重尘缨在他肩窝里又嗅又蹭地拱了好一会儿,才像是记起什么似得忽然停了动作。 他扬起脸,小心翼翼地撩开盖在宴玦下半身的被子,手指掀起衣摆,去看他大腿根儿的状况。 果不其然,真是一片红,甚至还破了细小的皮。 血丝流淌在恒温的河里,散不开,聚不拢,像被碾出茎纹的片状植物,更加妖冶,是带了毒的漂亮。 重尘缨不自觉吞咽了口水。 可不过一瞬间,他又想到宴玦昨晚尽被自己折腾,哪怕没到最后,全身上下也没剩什么好地方了。 会很疼吗?会很讨厌吗? 重尘缨下意识想到。 手上的动作比他的思想更快,两根指尖已经率先触上了红印,轻轻按了下去。 那块皮肤本就脆弱,如今又受了伤,更是挨一下就发酸。 宴玦微皱了眉头,意识终于回笼,一条腿盲着往外蹬,含混着嗓子哑声骂道:“一大早你干什么......” 重尘缨按住他的腿,眼尾带笑地向上挑起,把自己整个人都压了上去。 天气已经深秋,身上的被子被忽得豁开,刺激得宴玦猛然打了个激灵,那乍起的寒让他模模糊糊地就要往热源里钻,钻进了重尘缨怀里。 重尘缨乐呵着脸接住他,又把被子揽上来,才把脸颊贴近,蹭着鼻尖轻声说话:“你下面,昨天伤到了,有点破皮......” “等会拿点药,我给你擦擦?” 宴玦闭着眼睛挤了挤眉头,好半晌才掀起眼皮,慢吞吞地摇了摇头。 重尘缨眨了眨眼,看着他的眼睛,放缓语气,有些犹豫又有些期待:“那疼吗?” 宴玦摸到自己脖子上隐隐发酸的乌青印子,没什么反应地接道:“还行,可以接受。” 等他把手挪开,那块淤青竟忽然消失了。重尘缨又去看他胸口,发觉所有的印记也都在瞬间痊愈了。 蓝色的光静静流淌,是灵力治愈。 宴玦就这样看着他有些发愣的脸,顺着胳膊下去,把掌心托了起来。 那地方被他自己弄伤过两次,后一次还几乎全叠在之前的伤口上,现在尽是些血痂印子,一道接一道,甚至有些狰狞。 宴玦轻轻捏着他的虎口,将食指指腹触到掌心上,一瞬间的灵力流转,那些交错眨眼的伤疤竟全数痊愈不见了。 重尘缨动了动自己的掌心,脸上的惊讶依然没有消散:“有灵力的人,都能这样吗?”那他之前怎么从未见过。 “当然不是......”宴玦斜他一眼,语气还有些怠懒,“这是白玉堂的传承,老师亲授,在不动大势的条件下借以灵力逆小势,除非像上次一样灵力枯竭或者受了影响很大的致命伤,一般都是可逆的。” 他看着重尘缨还在发愣的表情,抬手拍了拍他的脸:“有这么惊讶?” 但重尘缨只是顿了半晌,接着便几乎笑出了声,那神乎其技的灵力技法压根不重要,他只是觉得自己竟然才发现宴玦简直跟他是天生一对。 可人家是怎么想的呢? 愿意接受他这些充斥着恶劣和妄念,血腥和暴力的习惯和爱好吗? “那你,心里会不舒服吗?”他盯着宴玦的脸,问得没头没尾却又异常小心翼翼。 可宴玦却无端就懂了他的意思,也回望过去,主动把手臂抬上来,圈住了他的脖子,唇边有浅浅的笑:“我不是说过了吗......可以接受。” 重尘缨翘起的嘴角再也压不住,他猛地低下头,张口咬住宴玦的唇,犬牙刺进肉里,渗了血出来。 宴玦含着那浓烈的铁锈味,喘着气把人推开:“别闹......该起了。” 第69章 “嗯......”重尘缨应了声,那月牙一样的眼睛弯得明显,“我去看看早上吃什么。” 宴玦叫重尘缨起来,自己却还依然窝在床上,直到重尘缨收拾好了再次从外面推门进来,才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暗自瞧着。 重尘缨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径直喊道:“宴宴,真得起来吃饭了。” 宴玦一挺身,立刻从床上蹬了起来,他斜着眼睛,语气不善道:“这称呼你屋里自己叫也就罢了,可若当着外人喊了出来,你也别想进屋了。” 重尘缨蓦然一愣,等把早点放在桌上,才嘻闹着腔调反问道:“我像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人?” 他哪舍得把这个称呼分享给别人。 趁着宴玦洗漱的功夫,他细致且体贴地给鸡蛋剥了壳,又将各种样式的糕点都捡了块最好看的放进宴玦碗里。 看见邻桌的小米粥空等了太久起了层薄膜,便把自己的换过去推进宴玦手里。 这伺候人的主动劲儿甚至让宴玦不得不瞬间紧了精神。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他本来就知道、也是为了那点混不吝的事。更是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要主动交代和妖族那点见不得人的秘密,好事先为后续的大动干戈压压火气。 可等了半晌,重尘缨依然只是说些有的没的热闹话,全没有往正事儿上引的打算。 宴玦抿了抿唇,停顿片刻,便干脆自己提了出来。 “你就没什么话是想跟我说的吗?” 这话来得突然,叫重尘缨霎时一愣,有些摸不着意思:“说什么?” 但不等宴玦开口,他便好像想到了什么,忽得勾出了个藏着深意的笑,眼睛也跟着眯了起来:“昨晚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吗?” “还是说......你想再听一遍?” 重尘缨支起下巴,手肘撑在桌面上,眼角盈着点笑,又盈着点期待,春意盎然地看着他。 宴玦又一抿唇,偏着头把那视线避了过去,斩钉截铁地答道:“不想。” 他就是笑得再像一朵花儿,开得再灿烂,香得再辽阔,宴玦也还是不敢有半点松懈,更别说跟他一起在原野上招摇狂奔了。 因为哪怕已经到了这种更加密切的距离,到了这种更加亲昵的关系,重尘缨依然没有向他坦白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昨夜的示好的确叫人心动又留念,可却是弥漫着声色和情绪,掩盖着虚伪和猜疑:氛围已经到了那儿,谁还能管得了对方肚子里灌的是什么东西。 直到现在云雨皆散再回头去看,却发现那层被暂时压下的忧虑又重新起了苗头,甚至比昨夜更加茁壮。 悬着的那把刀并没有落下的趋势。 宴玦用余光框着重尘缨,又用茶杯半遮着脸,安静又逼仄地打量他。 在两人的关系上,自己已经为此退了一大步,这简直前所未有,更是后无来者......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猜不透重尘缨的心思,更不能确定那个决定会不会被放弃。 但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43章 就当陪我 “宴七,你起了吗——”玄南彦不客气地推开门,在看见屋里坐着的人时猛然一怔。 那两个人相邻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早饭,重尘缨的筷子伸进宴玦碗里,似乎是夹了块白色的糕点。 宴玦盯着那糕点皱了皱眉,转而又把它夹进了重尘缨碗里:“不吃这个,不喜欢。” 宴玦不喜欢吃八珍糕,重尘缨暗自记了下来。他点了点头,笑着把糕点接下来,话也接得分外有耐心:“嗯,记住了,我之后注意。” 这两人旁若无人,压根没把玄南彦放在眼里。 玄南彦紧了后槽牙,两只手猛地拍在桌面上,震得那瓷碗瓷盘都恍惚失了重,碰得清脆作响。他一转头,神色不善地质问重尘缨:“你怎么会在这儿?” 重尘缨懒洋洋地掀起眼皮,下巴朝宴玦指了指:“你怎么不问问宴七?” 玄南彦两眼一瞪,发出更加惊讶的声音:“你怎么叫他宴七!” 重尘缨眯着眼睛笑,心说我还能叫另一个更亲昵的名字,可偏过头看见宴玦近乎威胁的视线,只是瘪了瘪嘴没接话。 玄南彦又猛地一转头,看向了宴玦,瞪着眼睛无声质问。 宴玦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只冷淡着嗓子,表情平静:“有事说事。” 玄南彦语气一噎,伸出根指头不怎么礼貌地重重指了指重尘缨,接着便沉声开口:“刑部那边来报,柳文尚突然什么都不愿意承认,又碍着伤怕动刑了给人弄死,所以问不出话来。” 宴玦顿了顿,语调依然没什么起伏:“玄甲卫只负责抓人,不负责审人......” “我也知道,也跟他们说过了......”玄南彦坐下来,从桌上挑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说得含糊,“但怪就怪在,柳文尚说只要见你一面,他就什么都愿意坦白,而且绝无隐瞒。” 宴玦眼神一顿,轻轻嗯了声,接着又好似想到了什么,看向重尘缨问道:“你怎么看?” 重尘缨扬起眉,似乎没料到宴玦会让自己参与北洲的政事,他思索片刻,然后应声接道:“如今他跟姜进海都关在玄甲卫,他就算现在杀了你妖族也没法帮他,应当没什么问题。” 宴玦点点头,好像并不怎么在乎他的回答,只忽然问道:“想去看看吗?” 重尘缨微愣,接着便摇了摇头:“不了吧,没那个必要。” 第70章 他虽从未亲历朝廷刑讯的场面,但也见过白阎罗处决叛徒前的面谈问话,想必也无甚区别。对方要么面红耳赤挣个你死我活,要么痛哭流涕抱头垂泪,总得弄出一副情深义重悬崖勒马的道德感来,能有什么看头。 更何况柳文尚曾经还想杀了宴玦,他真怕自己一个忍不住就把他的命给收走了。 但宴玦却当没听见他这声拒绝,抿了抿唇,半晌冒出了句轻飘飘的话:“去吧......” “就当陪我。”语气虽柔软,却没有半分商量的意味。 重尘缨有些意外地抬起眼,望向宴玦的视线洋溢出直白的笑,半分犹豫也没出现,直接便应了下来:“好,陪你。” 等重尘缨去换衣服的功夫,玄南彦忽然夹住嗓子,朝宴玦瘪着嘴,阴阳怪气道:“哟,就当陪我——” “宴七我怎么没发现,你现在都这么有耐心了,闹着玩的人居然超过了十天......十天!” 他语气惊讶,两手背在身后,眼睛盯着宴玦,在他周围来回绕圈:“这什么概念,除了青溪姑娘,你跟谁好过这么久?” 宴玦瞥了眼他,神色平平,并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 这就更不对劲了。 玄南彦猛得停下脚步,视线直勾勾地盯进宴玦眼睛里,语气认真又低沉: “你不是,来真的吧?” “什么真的假的。”宴玦眯起眼睛斜他一眼,只当听不懂。 “少装蒜......”他一把揽过宴玦的肩膀,压低声音凑近说话,“姓重的什么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你连他究竟是谁都不清楚,不怕引火烧身吗......” “你要是想跟我聊他,我也不介意跟你聊聊朱砂。”宴玦冷着脸,面色不善地偏着眼色瞧他。 玄南彦表情一噎,当下便有些尴尬地摆了摆手。可没消停两秒,便又再次开口道:“咳——我能有什么意见,我就是信口开河罢了......”他看着宴玦,眼神忽然间小心翼翼起来:“那你家那小妹呢?你要真跟他搁一块儿了,不又得发疯?” 宴玦拧着眉,语气里已经有明显的不耐:“你也知道我是她兄长,怎么也跟着一起不清醒了?” “我这不是担心你那比戏台子还精彩的家吗......”玄南彦摸了摸鼻子,偷偷摸摸地嘀咕着。 话音刚落,重尘缨便从屋里走了出来,还没等他靠近,玄南彦便赶紧一直溜后背,把嘴给闭上了。 “等很久?”重尘缨极为自然地顺手揽住宴玦的后背,四根手指勾着腰,把人无知无觉地往自己身边带,让他同玄南彦之间隔开了段距离。 “没多久。”宴玦应了声,余光瞥见左右两边完全不对等的距离,又看见玄南彦毫无察觉的脸,没有吭声。 但还没等三个人出庭院,一名玄甲卫便面色匆匆地跑了进来。 “将军,出事了——”他抱拳抬起头,才发觉重尘缨和玄南彦也在旁边,视线先是定在重尘缨身上,又目光闪烁地看向了宴玦。 “有什么就说吧。”宴玦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玄甲卫再一抱拳,字句铿锵,却隐约含着惊颤:“姜相,去了。” 宴玦和玄南彦皆是一愣,玄南彦猛地拽住玄甲卫的胳膊,厉声问道:“怎么回事,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那玄甲卫猛得低下头,连忙解释道:“回六殿下,是巡防的狱卒今早点人的时候发现的,相爷身上并无外伤,也无中毒迹象,是在......睡梦中离世的......” “仵作也来看过,说相爷是寿终正寝。” 玄南彦忽然松了口气,他拍拍自己的胸口,低着声音自言自语道:“寿终正寝好啊,省得那群不怀好意的人污了相爷的名声......” 宴玦恍惚了一瞬,下意识偏过脸,注意到了重尘缨的表情。 那人面色平淡,唇边带着点要笑不笑的弧度,左边的眉毛微微扬起,甚至有几分看热闹的戏谑。 哪怕自己的情绪也说不上有多慨叹,但长久以来对感情的揣摩和伪装让他清楚的知道,重尘缨全然没有对于泰山倾颓、斯人已逝该有的尊敬和同理心。 只是隔岸观火,乐意让热闹大于人情。 宴玦把视线又悄无声息地收回来,喉头滚动间,出声问道:“柳文尚知道这件事吗?” “相爷离世的消息除了发现尸体的玄甲卫和仵作,其余人等尚未告知。” “嗯,做得不错......”宴玦点点头,“先不要告诉柳文尚这件事。” 第44章 奖励?软饭! 地牢阴暗,寒气煞人。 重尘缨跟在宴玦身后,才露出半张脸,就被柳文尚意有所指地点了名:“宴将军,我应该说过我只见你一个。” 他左边肩膀还缠着浸了血的绷带,明明疼得牙齿打颤,慌得目光闪躲,却还是强硬着语气,让自己显得气势十足。 宴玦正想说话,一只手却搭上肩膀,宽慰般地按了按。 重尘缨面无表情地从他身后走出来,哪怕半敛着眼睛,却依然压不住那直露于外的森冷气息。他走进牢房,视线直勾勾地钉向柳文尚,刻意压慢又压重了脚步,朝人走了过去。 踩过干枯发脆的黄草,发出尖锐又刻薄的低鸣,就像是自己无声的呐喊。 柳文尚被这阵势吓慌了神,他没忘记当初是谁想要取自己性命,可现下形势所迫,也只能一面吞咽着口水一面挪着屁股往后退,将后背完全贴近了墙壁。 第71章 重尘缨嘴唇勾起的弧度里藏着讥诮,他在柳文尚面前蹲下,一句话也没说,只态度蛮横地把柳文尚的左手拽了过来。 这动作就是故意在折磨本就贯穿了肩膀前后的伤口。才刚刚使了一分力道,便顿时叫柳文尚疼得惊叫出声,冒了满额头的汗。 “重尘缨。”宴玦微微蹵了眉,声音不大,正正好让他听见。 重尘缨无所谓地挑了眉头,答得随性又怠慢:“我有分寸,放心。” 可看向柳文尚的眼神却始终如炬,幽光闪烁,是淬了毒又带了刺,异常瘆人。 他将手指落在柳文尚的手腕上,隔着衣袖摸到了脉搏的位置。指腹温吞又强硬地碾过又按下,就像是蛇身上的坚硬鳞片磨在皮肤上,冰凉又刺疼。 这个位置是当时行秘术时被贯穿的位置......怎么会这么巧?柳文尚忽然意识到重尘缨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他试图缩回手,腕骨却被死死握紧,麻筋被扼住,伤口更使不上劲,简直动弹不得。 他甚至感受到那掐在手腕的指尖更加用力,几乎掌控住了脉搏,强烈的疼痛交叠在一起,更像是扼在咽喉,叫人陡然窒息了呼吸。 “你......你......”柳文尚拿另一只手捂住左肩,语气惊颤,甚至每一次呼吸都能牵扯到伤处,渗出了血来。 他企图向宴玦求救,可眼睛都还没来得及抬起,便被重尘缨猛地一拽,低声打断。 “你杀宴玦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他沉着嗓子,眼皮压得很低,“不是挺有种、挺大义凛然的吗?” 宴玦听见了这句话,深色的瞳孔忽一发亮,缓慢眨了眨眼睛。 柳文尚哆嗦着不敢接话,只再度吞咽了口水,身上的冷汗浸透了后背,和衣袍粘连在一起,甚至连嘴唇都发了白。 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疼到晕厥的时候,重尘缨却忽然松了手。 他猛地掀开柳文尚的袖袍,不出意外地看见了那枚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圆形贯穿伤痕。 柳文尚猛地一愣,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重尘缨冷着脸,面无表情地说道:“你还真当你的供词有多么重要,没有你我们就查不到再逢春是吗?” “你怎么会知道再逢春?”柳文尚瞪大眼睛,霎时竟忘了疼痛,将后背直了起来。 再逢春是他和宴玦谈判最后的底牌,那是妖族的秘密,足以作为他的交换条件,交换姜进海的清白。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重尘缨站起身,双手抱臂,巨高临下地看着柳文尚,语气冷漠,“再逢春现在救不了姜进海的命,而宴玦可以......你找他,不就是只相信宴玦能帮姜进海脱罪出狱吗?” 眼见想法被轻而易举戳破,柳文尚喉头一哽,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重尘缨腔调懒散,背过了身:“现在有求于人的是你,谁在这儿谁不在这儿,不是你现在的位置能决定的。” 他走到宴玦跟前,看着那人沉水般的眼睛,邀功似地笑道:“我帮你解决了个大麻烦,是不是该给我点奖励。” “你不吓他效果也一样。”宴玦一抬眼,对于某人的夸大其词不作搭理,径直擦肩而过,走向了柳文尚。 重尘缨眼皮一掀,显然并不指望宴玦真能给自己什么奖励,可手上忽然一紧,有什么东西塞了进来。 是宴玦从案台上取了杆狼毫笔。 “奖励你作执笔......”宴玦没回头,却依然能听出来心情不错,“记错一个字,罚五十两银子,芙蓉楼的屏风就从这还。” “意思是我若不写错,那就是你替我还了......”重尘缨发觉这话矛盾,便跟上去调侃,“这是要给我吃软饭的机会?” “否则为什么说是奖励?”宴玦若无其事地瞥他一眼,应得漫不经心。 自己惹的祸,宴玦替他担,那不就是我是他的人的意思...... 重尘缨一哽喉咙,眸光忽然“宴七......” 他把手伸到宴玦背后,在柳文尚看不见的地方将指腹隔着衣服按在了后腰处的那块凹下去的脊骨上。 “故意的?” 他侧过头凑近宴玦耳边,压低嗓子,轻得像是枕边细语,可手上却悄悄使力,敛着暗劲报复般地刮了把。 这一前一后的强烈反差挠得宴玦不觉发痒,他哽着嗓子侧过身,毫无痕迹地避开那只手。 眼睛扫过来,唇角夹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你猜?” 但不等那人回答便又转头朝向柳文尚,顿时冷下脸色,在他对面坐下了。 好你个宴玦...... 重尘缨无声地磨了磨牙齿,老老实实坐在了执笔记录的位置。 狼毫点砚,着墨而下。 “柳大人,请。”宴玦扬起脸,沉声说道,“如何和妖族勾结,为何和妖族勾结,所有的细节。” 柳文尚呼出一口气,在阴寒的地牢里凝聚起团团白雾。 “三个月前,老师无故开始手脚发颤,四肢无力,甚至连握笔都难以支持......”他垂着头,双目无神,“无论请多少大夫,皆回我以八字:年老体衰,回天乏术。” 宴玦定神,忽得记起姜进海近来的确有手抖的毛病,他还只以为是伤到了筋骨,静养一段便好。 “你们修行者以灵养身,寿命是寻常人的两倍之长,如何能懂凡人的痛苦。”柳文尚本还耷拉着脸,却在提到一个名字时陡然提了语气:“但有一个叫山矾的男人找到了我,他说他可以帮我救老师。” 第72章 “他好像很擅长阵法,当时域河封印明明是完整的,可他却能跨过界限,通行无阻。” “他说妖族有一种秘术名叫再逢春,能将一个人的生命移植到另一个人身上......”他吞咽了口水,眼神逐渐飘远,似乎又想到了当时所见的奇妙之景,“我亲眼得见,一个将死之人重得生机,再度返生。” “所以,作为他们帮你救人的交换,你不仅协助妖族破坏了原有的封印,还给他们提供情报,方便妖族击杀宗师来阻止封印的重建。”宴玦冷着声,语气并非疑问而是笃定。 柳文尚抿了抿唇,缓慢点了点头:“他们说完成封印必须要四个人,不需要都死,只需要杀一个......” “嗤——”一旁低头写字的重尘缨忽然发出声冷笑。 宴玦听见了没偏头,倒是柳文尚闻声看过来,似乎不明白这句话有何好笑的。 不等他继续纠结,宴玦便再次问道: “那么你手上为什么会有再逢春的伤口?” 第45章 只在乎你 “我记住了他们当时施展秘术的过程,以为自己能也照猫画虎......”柳文尚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宴玦,“也是怕暗杀失败。” 宴玦沉着脸,几乎看不出表情,可就是这副样子,让柳文尚心里发怵。 “哟——”突如其来的一声冷笑叫他几乎跳了起来。 重尘缨把笔杆夹在指间,掌心撑着下巴,语气戏谑:“平时畏畏缩缩看不出来,你胆子倒还挺大,这种东西都能用在自己身上?” 他浑不顾忌眼前人是何躲闪表情,依然刻薄发言:“就这样你还能活着,也是个稀奇事。” “重尘缨......”宴玦注意到柳文尚那摇摇欲坠的情绪,估摸着时间打断了那话多招摇的人,“执笔哪来那么多话。” 重尘缨撇撇嘴,不说话了。 柳文尚抹了把汗,把话接了起来:“我用自己做祭品,若一举成功,不仅老师能活,我也算赎罪了......” “可偏偏......” 他眨了眨眼,在某个瞬间忽得变哽咽了嗓子,声音里带上了细微的哭腔。 情绪随着回忆突如其来,再度爆发。 “老师醒了,发现了我做的所有事情......” 空气忽然沉默下来,除了那愈演愈烈的啜泣,再也听不见半点杂音。 那副几乎深刻在他骨髓里的画面占领所有,让人在瞬间摒弃了一切外在。 柳文尚两手捂住脸,眼泪彻底不受控制,从指缝里溢流而下:“他什么也不说,就那样看着我,一直看着我,什么都没有地看着我......我好怕,怕他失望,怕他生气,怕他再也不承认我这个学生了......” 浑身发着抖,顾不上所谓的面子和尊严。 “可老师没有......”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眼泪越流越凶,侵蚀了几乎所有视野。 “他就是那样看着我,不骂我也不打我,然后,然后当着我的面就这么走了......” “他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最后那几个字陡然变了调,尖锐又颤抖,已经完全陷入崩溃。 暗室回响,唯有贯耳余音。 半晌,嗓音又在瞬间一哽,变成了浅浅的抽噎。柳文尚移开遮挡视线的手掌,双目茫然: “我以为他是对我失望了,再也不想理会我了......” “可直到那一天我突然受到老师要办满月宴的邀请,才知道他竟然暗自和妖族取得了联系,要用他自己的命换我的命......” “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呢喃着,神思依然飞走,“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重复着同一句话,像是着了魔。 重尘缨被那哭腔惊愣,笔尖一顿,在泛黄的宣纸中央留下了一点过重的墨迹。 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他向来是不理解也不尊重这种为他人搏命的行为,从前只觉得这种蠢人只出现在话本子里,却没想到还真让他给遇上了,还一次遇见俩。 好在这沉默没持续多久,柳文尚便抽了抽鼻子,极为迅速地调整好刚刚失态的情绪,冷静的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他顾不上胳膊上的疼,猛地抓住了宴玦的衣袖。 “宴将军,是我对不起您,不是老师,您别怪老师......” 宴玦盯着那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眉头一皱,却没有挣开。 重尘缨注意到宴玦的表情和动作,知道他这是默认,便把笔杆搁了下来。 柳文尚吐了口气,原本拖拉胆怯的字句在陡然间变得铿锵有力:“我这个人的确窝囊,可也知道有些事万万不能窝囊。老师一辈子凌云风骨,不该为了我自毁清誉。汗青之上可以书我柳文尚小人悭吝,背弃道义,却万不能记老师年高失德,羊斟残羹。” “烦请将军,”他顿了顿声,语气慎重,“不要报老师为我顶替罪名,而写我陷害师长,欺上瞒下,该当死罪。” “把我这个污点,从他人生里彻底抹掉吧。” 宴玦敛着眼睛,嘴唇微张,正要开口。可重尘缨却忽然出声,冷哼和傲慢先他一步脱口而出。 “抹掉?抹不掉了,他都已经......” 心底潜藏的恶劣惯性让他下意识就要告诉他其人已死的真相,迫切又激荡地想看见希望微渺者信念崩塌,再度深陷绝望的痛苦表情。 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粒石子直直打向他耳侧,他猛一偏头躲过,那石子便从眼前飞驰而过,直直嵌进了墙壁里。 第73章 “你闭嘴——”宴玦转过头,沉着脸沉声喝道。 重尘缨哽了脖子,心底忽然就烧起了闷火。 宴玦竟然为了一个外人对他出手? 笔杆被蛮力折断,重尘缨虽然阴沉着脸色,却也没有继续开口。 “什么......意思?”柳文尚又慢下语气,隐隐带着些许慌乱。 宴玦转回脸,若无其事地接道:“抹不去的,他是你的老师,你有错,他不能完全脱开关系......” 柳文尚把头垂了下来。 “但我答应你,必会保他清誉。”宴玦又说道。 柳文尚神色一定,偏着半边胳膊,颤颤巍巍地朝宴玦跪了下来。 “多谢将军。”语气发颤,感激涕零。 宴玦站起身往旁边一偏,没受这个礼。 “既然如此,陛下面前如何说,就看你自己了。”他打了个响指,便有两个玄甲卫奔了进来,一左一右把人架住,带出了监牢。 宴玦走到重尘缨跟前,看他依然还坐着,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怨气。 他把桌案上的记录拿起来,粗略扫过一遍,发觉字迹和不渡生上的经书刻痕一模一样。“字不错。”他如实评价道。 可重尘缨却当没听见似的,半晌才仰起头,压着火气,语调生硬地质问道: “为什么要因为一个外人对我出手?” 宴玦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神色寡薄,片刻之后才淡淡开口:“你应该体察一下别人的心情,以他现在的状态,如果此刻知道,大概率会自戗陪葬。” 重尘缨站起来,直视着宴玦反驳道:“宴七,我管不着他们是死是活,这里没有我在乎的人,除了你。” “在乎我为什么不听话?”这句话宴玦接得很快,“我是不是说过不要告诉他这件事。” 重尘缨恍惚一滞,似乎没想到这茬。 “如果我告诉你,我在乎他们呢?”宴玦压着眼睛,全不管他的回答,接连问道,“你会因为我,而在乎那些人吗?” 你会因为我,而在乎那些人吗? 你会因为我,而选择留在人族吗? 重尘缨下意识想到并对上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摔碎了,噼里啪啦地落在脑海里,很吵,却又极端清醒。 嗡鸣一片。 什么意思。 直觉告诉他觉得这话有问题,可无论是放在这件事还是那件事里,都能对得上。 而细想之下,宴玦不可能会知道另一件事。 无非是巧合罢了。 重尘缨低下视线,抿着嘴唇,忽然说不出一个字。 宴玦盯着他,等着他,同样不说话。 沉默的死寂。 但没多久,死寂就被意外打破。 “将军——”一名狱卒高声跑了进来,手里似乎还拿了封信,语速极快,“从相爷的遗物里找到了一封信,怕您急用,便立刻送来了。” 柳文尚麻木地抬起头,和他擦肩而过,根本来不及阻止。 宴玦猛然一睁眼睛,顾不得继续沉默的重尘缨,急忙朝外跑了出去。 “砰——” 可还是没来得及。 仅隔着拐角,他听到了一声闷响。 再往前一步,看见柳文尚的身体倒了下来。 额头上的血窟窿分外扎眼,鲜红的血留下了,漫过没有瞑目的眼睛,浸艳了全部眼白,全部瞳孔。 柳文尚撞墙而亡,死不瞑目。 死寂再临。 宴玦咬紧后槽牙,落在身侧的手掌捏成拳,周身爆发出不小的灵力冲击。 “混账东西!”声音不大,却在逼仄的监牢里回响不绝,掺着十成十的怒火。 这些人何曾见过如此大发雷霆的宴玦,被那灵力震得浑身一抖,齐刷刷跪了一地。 重尘缨也被这架势惊愣了神,他也从未见过宴玦如此外露的情绪。 “宴七?”他轻轻出声,把手掌搭上了宴玦的肩膀。 宴玦不耐烦地正要把那胳膊掀下去,偏头却看见了重尘缨眉头微拧的脸。 幽黑的瞳孔难得融进了情绪,是干净如镜的忧虑,还是澄澈似水的关切。 凉凉地泼在脸上,叫他终于醒了神。宴玦哽了哽喉咙,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失态。 是因为心魔吗? 他藏着情绪,握着重尘缨的手,动作轻柔把他从自己肩上拿了下来:“我没事......” 宴玦呼了口气,看着满地狼藉,把表情敛了回去,错过重尘缨的肩膀,兀自往前走。 重尘缨拽住他的胳膊,再次问道:“去哪里?” 宴玦回过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看着他,掌心覆盖上手背,安慰般地轻轻拍了拍:“不去哪,跟陛下和皇后汇报而已。” 他正要绕过人群,跪着的狱卒局促地抬起脸,问得小心翼翼:“那这封信.......” “不重要了。” 宴玦冷声开口。 【作者有话说】 在学如何写好一个身临其境的好剧情了o( ̄ヘ ̄o#)(抱头无能狂怒) 第46章 去见谁了? 他的表情和行为都不对劲...... 凭重尘缨敏锐又刻意的观察,宴玦绝不是一个轻易外显的人,尤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他性子淡,却同样也有脾气。心里有火,不会在明面上发,他会先藏起来,敛起来,等到在只有两个人的地方再撕裂燃烧,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席卷所有,否定所有。 第74章 无声、延续的怒火才最为可怕。 而绝不会是今天这样瞬时而发,如此动荡...... 可为什么会这样?他不觉得一个人能在数天之内就能无缘无故地改变性情。 重尘缨拧了眉头,立在原地,看着宴玦渐远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 白色的亮光裹住了他,吞噬了他。 他又看不见他了,似乎每次自己觉得快要接近他的时候,他就会走得更快更远,就好像自己怎么做都不对,好像永远也摸不到头。 他身上的秘密太多了,比想象得还要多。 但重尘缨靠近他,已经不仅仅是为了那所谓的秘密......他想要宴玦也靠近自己,亲口告诉他所有想知道的一切。 - 回去的时候,重尘缨没坐马车,难得想要清净清净,便孤身一人走在还算热闹的街道上。 可总有东西不想让他清净。 吵嚷的人声浮于耳面,尘嚣之下,还有刻意暴露的喑哑腹语。 重尘缨脚步一顿,阴下眼睛,调转方向,拐进了条隐蔽的小巷子里。 巷内无人,唯有来风。 “跟这么久......”重尘缨蓦然抬起脸,半敛的眼睛洋洋落下,盯住了不远处空荡荡的屋顶上,“有何贵干?” 明明是无人之处,却忽然出现了一道人影。他从房梁上跃下,头顶的黑色帽兜被风掀落,露出了一头白色长发。 是山矾,那条白蛇。 他缓步走近,在完全看清重尘缨的瞬间怯红了脸,连眼神也不禁躲闪起来。他弯下腰,把表情藏起来,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礼道:“重公子。” 重尘缨哼笑了声,腔调懒散:“看来你们蝰大人这是认输了。” 柳文尚暴露,封印重塑无法阻止,先前的各凭本事,已经分出了胜负。 山矾抿了抿唇,只当没听见他对妖神大人的轻慢态度。那日相府一战后,他将重尘缨放他一命的事告诉了蝰,才得知原来重公子是和自己一边的人。 他为此庆幸、欣喜,甚至期待。 尤其是在得到蝰的指令后,原本潜藏的情感在瞬间迸发出了实质,甚至没由来的有了底气。 “重尘缨值很多东西,人族的上等功法,鬼域的至臻法宝......”蝰站在山矾身后,两只手故作亲密地搭在他肩膀上,凑近耳朵,头顶的几条紫蛇往前又向后,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度,“你要想办法留住他,让他告诉你,这些东西到底是什么,又藏在哪里。” “无论用哪种方式。”他呼了口气,那紫蛇便嘶着信子,将寒气吹进山矾的耳朵,让他打了个激灵。 蝰盯着山矾紧张到发红的脸,上下打量了一番,慢悠悠地笑道:“他会喜欢你这种类型,比女人漂亮,但没女人脆弱,不容易被玩儿死......” 山矾哽了喉咙,强装镇定地扬起脸,而在袖袍的掩映下,不自觉抠起了手指:“蝰大人请重公子在封印重塑之后前去踏水阁,他会亲自为您接风洗尘。” “另外还让我提醒您一句,希望在您动身之时和身边人提前道别,免得到时候找上妖族,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冲突。” 重尘缨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两位师父。 可一提起道别,他却只能想到宴玦,想到宴玦问自己的那句话。 你会因为在乎我,而在乎其他人吗? 自己会因为在乎他,而在乎整个人族吗? 他不知道答案。 曾经他绝不会因为某个人动摇早已确认的决定,就连他的二师父也不能。 可现在他不确定。 他不想和宴玦道别。 重尘缨敛着眼睛,脸上散漫的笑忽然收回去,叫整个人都拢上了一层阴气。 山矾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郁氛围惊慌了神,却也知道自己的目的,便探了手过去,轻轻拽住了重尘缨的衣袖。 “重公子,您,不高兴吗......”他把声音收得很细,尽力让自己听起来温顺又绵软,“我可以帮您......” 重尘缨蓦然一愣,眼睛瞥到了胳膊上的那双揪紧的手。好歹从前也算半个浪荡子,顿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在鬼域的时候胡作非为不加收敛,却不知这些腌臜事还能传到妖族去。 连山矾都的确是他曾经喜欢的类型。 重尘缨没躲开那双手,反倒往前一步,离他凑得更近,让人红透了整个耳根。 “蝰让你来伺候我?”他刻意拖拽着音调,轻佻又戏谑,“他也是真舍得。” 一张白纸的山矾受不了那灼热的视线,只觉得自己的脸都快要烫熟了。他企图偏开脸,却被重尘缨猛地捏住下巴,掰过来正正看进眼睛里。 那双眼睛漆黑如临渊,藏着漫天泥沼和无尽狂花,叫人畏惧不前,又叫人痴痴着迷。 让山矾不自觉吞咽了口水。 而重尘缨只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放弃宴玦。 他将拇指按在山矾的嘴唇上,不加收敛地碾压过境,叫那红色血肉之上泛起了一片青白。 山矾微微挣动,不敢叫疼。 重尘缨低下头,鼻尖还未凑近脖颈,便闻到了一股诡谲的异香。 像花又像蛇,太妖冶,太刺激,太难闻。 不是宴玦,寒水薄冰,清丽流长。 好恶心,想洗手。 他意识到自己放弃不了宴玦。 “啧——”重尘缨自嘲似地笑了声,捏着下巴的手随性甩开,在瞬间把山矾推远了距离。 第75章 他懒着嗓子,甚至没看人一眼,便背过了身朝外走:“回去告诉他,我对你不感兴趣,别琢磨了。” 没等到亲昵的山矾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抬起头,却发现早没了重尘缨的身影。 - 直到黑夜降临,重尘缨才慢慢悠悠地回到驿馆。 他看见宴玦站在二楼,靠在围栏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 重尘缨仰起脸,冲他笑了笑,便打算回自己屋里。 但一块石子扔了下来,没什么力气的落在他脚边,滚了几圈,砸出点声响,然后又停下。 重尘缨眨眨眼,再次仰起脸,有些惊讶地看向宴玦,问道:“怎么了?” 宴玦把胳膊支在栏杆上,手腕撑着脸,没什么表情,嗓音却懒洋洋地问道:“不一起睡了?” 重尘缨微微一愣,接着便咧开了笑。 他今天其实并没什么兴致,心里积压的事情太多,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可只要宴玦一张嘴,哪怕只是信口开河的一句话,他都不想拒绝。 重尘缨把宴玦压在围栏上接吻,从走道到室内,又从桌面到门板。 屋子里的陈设早被摔了个干净,光秃秃得反而让空间更大。 “宴宴......”重尘缨凑在耳边,紧紧抱着人,喊他的名字。 “嗯。”宴玦应了声,也圈住了肩膀。 他把脸埋在重尘缨的颈窝里,却在那熟悉的松木里莫名嗅到了一股异香。 像花又不像花,甚至有些刺鼻。 宴玦偏开脸,把重尘缨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抓起来,让他抬起头看向自己。 “你身上什么味道?” 第47章 温水煮青蛙 味道? 重尘缨侧过脸,在自己一边肩膀上嗅了嗅,果真沾上了点气味。 是山矾身上的味道......当时也没凑太近,怎么还能沾上。 光记得洗手,忘了换衣服这码事。 宴玦往后仰着头,一点点歪着,手臂搭在他颈侧,眼神有些微妙:“下午见人了?” 重尘缨笑笑,应得自然:“在北洲我有什么人可见的?” 他捧起宴玦的侧脸,亲昵地贴上去吻他的鬓角,语气自然又从容,听不出什么异常:“许是下午路过香料铺子,不小心染上了。” 嘴唇蹭在耳侧,宴玦站着没动,没有拒绝,也没有配合。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重尘缨不愿意告诉他,会刻意欺瞒回避的话题,只有妖族。 他下午见了妖族的人。 现下若无其事的回来了,便说明那个决定还没有被改变。 重尘缨见宴玦偏着视线,似乎有些兴致缺缺,于是便把人抱了起来,转身放在了桌面上。额头贴着额头碰了碰,轻声问道:“怎么不高兴?” 他想起宴玦白日里那乍现的灵力波动,忽然出现的异常情绪。 “是不是因为上午在地牢......” 但话还没说完,重尘缨又把嘴给闭上了。因为他忽觉自己的问题太过私人,宴玦不见得会回答,毕竟此前他从未提及,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 可宴玦睫毛微动,目光定定地看着他,顺着这话接了下去:“嗯......最近是有点奇怪。”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重尘缨蓦然一愣,接着便觉得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扑通跳了起来,荡开出一浪水花。 宴玦在给他看自己柔软的地方。 喉头轻微滚动,重尘缨试探性地开口道:“要跟我说说吗?” 宴玦抬起眼,视线若有若无地扫在重尘缨脸上,像根飘飘荡荡的羽毛,挠得有些痒。他沉着语气,缓慢出声:“自从遇见你,我好像一直在被你带着走......” 话还没说完,重尘缨便觉得胸口莫名发沉。 “惊讶、愤怒、痛苦,还有欲望,轻而易举地就能被你激发出来......” “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宴玦轻轻皱着眉,那不像是玩笑的语气和态度让重尘缨猛然一滞。 宴玦这番话意有所指,是要跟他,划清界限吗? “宴宴......”表情在瞬间僵硬,那飘起来的心陡然又沉进湖底,淹没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什么,意思?” 重尘缨勉强笑着脸,手指麻木又无意识地握在宴玦腰上,死死盯着他的表情。 宴玦没什么情绪地望着他,察觉出侧腰上传来越来越明显的疼痛,在实在忍受不了的时候扯出了个薄薄的笑。 “逗你的,怎么还当真了?”他揽住重尘缨的肩膀,主动凑上去吻他,挨着嘴唇淡淡磨蹭,“之前的确不舒服,现在倒还习惯。” 重尘缨猛然回过神,发觉手心里竟已渗满了汗。 脖颈忽然被圈紧,胸膛忽然被贴近,是宴玦将上半身挤了过来,圈着他,陷在一起。 沉沦在一片凛冽冰原,举目无人,只有他被冷风包裹,不觉刺骨,唯有畅意。 拥抱得很紧,不留任何缝隙。 “你若愿意,等封印的事结了,就留下来吧......”他听见宴玦凑在自己耳边,语气很轻,“给你在这买座宅子,或者住我府上。” 宴玦的未来给他预留出了位置。 重尘缨强压下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脏,急忙回手紧紧揽住他的后背,腔调里带着显眼的笑:“将军这是想把我当小情人养着?” 宴玦细细哼了声,没说话。 “我会好好考虑的。”重尘缨亲了亲他的耳朵。 第76章 没有明确的回答,也没有明确的拒绝。 手臂一使劲,把两条腿挂上自己的腰,宴玦又被抱了起来。 重尘缨带着人倒在床上,捧住他的脸,交换了一个温柔但绮丽的吻。 接着他把脑袋埋进宴玦肩窝里,然后便不动了。 宴玦缓了口气,指尖钻进发丝里,挠了挠他的后脑勺,像是在问为什么不继续。 重尘缨懂他的意思,只是笑笑,用额头蹭了蹭他的侧颈:“今天就想抱抱你,亲亲你。” “好。”宴玦暗着眼睛,低低应了声。 他抬起手,回抱住重尘缨。 透过那窄窄的方窗,看见了漆黑的天空。 夜晚很纯粹,只是底下的人各怀心事。 - 重尘缨居高临下地看见宴玦微微张着嘴,露出了一点艳色的舌,眼睛没有完全闭上,恍恍惚惚,懵懵懂懂,已然濒临崩溃。 他的两只手没什么力气地抓着自己的肩膀,却因为过于激烈还是掉了下去。 自己额头上的汗也落在了他唇边。 这个人的声音很细,飘进重尘缨耳朵里,燥得厉害。逼得他再度喉头滚动,忍无可忍。 到处都是狂放的笔画,鲜红的花,青色的水,袅绕纠缠,步步奔腾,如痴如醉。 这是绝世的艺术品,没有谁比他更漂亮。 可还没等重尘缨心满意足,那个人便从眼前忽然消失不见了。一抬头,宴玦已经站在了自己正前方。 手上的冥麟长枪直直指向自己,脸上甚至还沾着鲜艳的血。 “在你离开之前,我会先亲手杀了你。” 重尘缨猛地从梦中惊坐起,掀开被子看过去,底下果然一片狼藉。他偏过头,发觉宴玦还睡着。 人都在旁边了还做这种梦...... 想吃吃不着。 他呼了口气,静悄悄地下了床,去到里间换衣服。 宴玦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把手伸到旁边,却什么也没摸到。他慢吞吞地睁开眼,某个人却又把脸颊送了上来。 他半眯着惺忪的眼睛,低低问道:“干什么去了......” “干这个......”重尘缨猛地把宴玦翻了个面,腰提起来,并拢了腿。 他紧压在宴玦身后,吐出来的气几乎要烫伤耳廓上的皮肤。 宴玦刚刚睡醒,什么力气也使不上,脸颊贴近枕头的瞬间,心跳还在激烈发抖。 “可你不让,” “你不准......” 重尘缨挤着他,像是头发怒的狮子,卷毛都沾了汗,不怎么舒服地糊在了两人脸上。 宴玦动不了,也没力气动,听着他的控诉,只哽了哽喉咙,指尖嵌进被褥里,把这风波都担了下来。 忽然间,他发觉自己的咽喉被扼住了。 空气被阻断,让本就浑浊的脑子再度放空,几乎失了神,一片白光。 飘渺,无实处,如在云端。 床上已经不能再躺了,于是上半身就被托了起来,栽倒在重尘缨胸前,重重地吐气。 不得不承认,就算只是这样的假把式,这个疯子也真的很会。 又或者,自己喜欢被这样。 不必再费尽心神伪装虚假的自我,只是放空,纯粹的放空,极致的自由,什么都不用理会,什么都不用担心。 交给他就好。 宴玦眨了眨眼睛,转身搂住重尘缨的脖子,得了一个安慰般轻轻的吻。 “宴宴......”重尘缨嗅他的发丝,声音很哑,“为什么......” “都到了这种地步,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宴玦仰起脸,又把他的下巴掰下来,让他直视着自己,喉咙还有些发涩:“我说让我来,你愿意吗?” 重尘缨瞳孔一暗,果断摇头。 宴玦一定神,接着又道:“这已经我最大的让步了。” 重尘缨吸了口气,接着便没什么所谓地笑了起来:“没关系,只要是你,怎么样都好。” 他把宴玦搂紧,唇边的笑依然没放下去。 水都烧开一半了,不急在这一会儿。 第48章 亲手了结 阳光斜落在屋里,灿金色的芒覆盖半片阴影,时候已经算不上早。 两个人站在床前,马上穿戴完毕。 重尘缨让宴玦摊开手,给他系腰间的长带,抬起头,发觉那脖子上还留着自己印下的掐痕。 半掩在衣领里,又青又紫的一圈,像是锁链,缚在脖颈上,困着他,绑着他,好像只要有这样淡淡一层颜色,这个人就能永远归自己所有。 重尘缨轻轻把指腹贴上去,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虔诚又温柔,划过来,抚过去,细细绵绵。 宴玦顺着他的动作微微仰起脖子,问道:“好看?” 重尘缨点点头,语气近乎着迷:“嗯,很漂亮。” 宴玦看着他专注的脸,忽然轻飘了语气,似乎意有所指:“那再让你多看看,等会可就看不到了。” 重尘缨动作一顿,有些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他知道宴玦说的是这印记等会就会用灵力治好,可思绪却兀自飘远,无端就想到了封印结束之后。 就好像宴玦在对他说:还不趁现在看看我,之后可就再也看不见了。 他心有两思,便多有此念,总能联系到以后。 重尘缨暗自呼出一口气,气氛忽然沉了下来。 或者说从昨天见到山矾那刻开始,便一直昏沉,哪怕再沸血灼烧,也热不了这滩底层的死寂。 第77章 舍不得宴玦是真的,可逃离人族也是他最大的执念。 宴玦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低着眼睛瞧着,也不说话,似乎就是真的等他看个够。 重尘缨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语气依然轻佻:“今天没看够还有明天,明天不够还有后天......我不着急。” 他暗着眸子,把虎口对上那道淤青,完完全全地覆盖了下去。 宴玦被迫抬起下巴,被他拽到了跟前更近的位置。脖子上的力道在缓慢收紧,温度在层层升高,连呼吸也逐渐变得困难起来。 他拧起眉,急促地吐息着,像是涸水的鱼。 重尘缨看着他蒙了雾色的眼睛,晕着脸颊上的红,目光发沉,呼吸也在某个瞬间停滞。 吻落了下来。 和窒息一起,伴随着腾云和湍流,势如急火,灼烧了心肺。 难以言喻的痛快。 手掌离开脖颈的瞬间,那道青色的“锁”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宴玦低着头,轻轻咳了几声。重尘缨就把人揽在自己胸前,顺了顺他的后背。 “还行吗?”重尘缨问道。 宴玦摇摇头,嗓子有点轻微的疼:“没事......” 重尘缨盯着他,声音里好似哑着暗劲:“之后要是有什么受不了,就同我说。” 宴玦正要接自己没那么脆弱,门外却忽然传来了一道声响。 “宴七,你起了吗?”玄南彦再次不合时宜地出现门外。 在他又要不管不顾地闯进来之前,宴玦飞快开口道:“不方便,站外面说。” 重尘缨看着宴玦脸上还没完全褪去的红色,不由勾起了笑。抬起手,指尖钻到耳后,缠着他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地挠,坏心眼儿地挠。 宴玦斜他一眼,见没什么再冒犯的动作,便也没阻止。 “哦——”玄南彦接了声,还算听话地站在了门外,“星沙宫派了人过来,说最后一次封印的时间提前了,让我们今天下午就过去。” 屋里的两个人同时一怔。 封印提前结束,重尘缨就会提前离开。 封印提前结束,自己就必须提前做出决定。 他们都心知肚明,也不约而同地想着同一件事。 “宴七?你听到了吗?”见半天没人接话,玄南彦又问道。 宴玦半梦半醒地回过神,答道:“知道了,你去告诉朱砂一声。” 玄南彦应了声好,但顿了半晌,又再次出声:“那不用告诉姓重的吗?” “姓重的已经知道了。”重尘缨轻飘飘接了句。 “......” 门外的玄南彦似乎骂了句脏话,接着便听见渐行渐远的脚步,然后连窗上的黑影也逐渐没了踪迹。 “啪——” 宴玦还没完全飘回的思绪被耳边的一声响彻底拽了回来:重尘缨把他发辫上原有的那枚银色扣子摘下来,换了一个新的上去。 “昨天下午路过一间首饰铺,想着借他们的东西给你亲手做一个......”重尘缨一边说,一边把卡扣边缘的头发捋干净,“你原先那个是可以放冥麟的,这个我也找人渡了储物法咒,空间会更大点。” “反正这两个在用途上大差不差的,之后就戴我送的这个?”他笑着摊开手,是旧的那枚发扣,又把那根小辫子捻起来,并排放着给宴玦看。 嘴上虽然在征求意见,可实际已经换了上去。 重尘缨做的新发扣同样是纯银的,长度也是差不多的大小,唯一的区别就是在花纹上。重重叠叠的缠枝纹,连在一起,像缤纷华丽的网,又像精雕细琢的锁。 宴玦敛着睫毛,阴影遮蔽之下,难以看清表情。 这个时间和这个行为,很难不让人觉得这是个临别礼物。 重尘缨见他不搭话,语气顿时慌了起来:“你,不喜欢吗?” “没有。”宴玦无声吐了口气,把下巴抵在他肩头,手臂伸到背后,回应了一个拥抱,“我挺喜欢的。” “那就好。”笑容再次落回脸上,重尘缨回抱住他,语气又轻快起来。 宴玦压着眼睛,趁着重尘缨看不见,悄悄抬起手,聚势结阵,偷偷用灵力隔着后背在他心脏上钉了个标记。 只要宴玦想,冥麟就会突破一切阻碍,捅穿他的心脏。 这是个阴险的杀招,就算是有灵力的人也不见得能察觉,更何况重尘缨没有灵力。 如果这个人真的要叛逃离开,与其被别人所杀,那还不如让自己亲手了结。 第49章 瞒着我的事还少吗? 星沙宫的氛围异常沉默,若说有什么不对,也没什么不对,可朱砂那敏锐的第六感还是察觉出了这其间的不对劲来自于哪里。 玄南彦没心没肺一看就有不了什么心眼儿,而另外两个看似站在一起,中间却好似各自都隔了堵对方不知道的墙。 她煞有介事地扬起眉毛,将这古怪的场景收进眼底,接着便偏开了视线。 重尘缨心里想着接下来的封印,又念着等会的妖族,思绪拉得又深又远,在听见封玉疆的声音时甚至还微微一惊。 “封印之事突生变故,还望诸位莫怪。”白发老者出现在众人眼前,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并没有带上她的那轮星盘。 而星盘是前两次仪式里必备的法器。 封玉疆嘴上说着突生变故,可脸上却依然挂着从容的笑,看上去似乎也不是那么紧迫。 第78章 温和的视线从左到右扫过来,独独落在了重尘缨身上。 重尘缨并不意外。 他之所以从头到尾都不担心封印会不会顺利完成,便是因为只要有他在,封印重塑就是结果注定,板上钉钉。 宴玦也发现了封玉疆停留过久的视线,朝重尘缨看了过来。 “重公子,有劳了。”封玉疆笑意吟吟。 重尘缨不自觉看向宴玦的眼睛,视线有些闪躲。 他瞒了宴玦太多东西,不论有意或者无意,难以分割的心虚和回避交织在一起,都让他血液躁动,生出前所未有的愧疚情绪。 而宴玦此刻投来的视线就像是削薄开刃的刀,锋锐又尖利,轻而易举就能割开自己的所有肌骨。 鲜血淋漓,倒吸一口冷气。 重尘缨目光闪烁,避开宴玦的视线,走到了那口青铜大鼎之下。 四面无声,唯举步落响。 他抬起头,鼎中的湛蓝灵力像是有所感知般,齐齐朝他涌来,环绕于周身,似乎在找些什么。 重尘缨抬起手,把坠在耳朵上的那枚黑色曜石取了下来。 流窜的灵力顿时有了目标,犹如穷凶的浪,把那块石头腾空拖举到了大鼎之上。 闪烁,接着常亮,像是鼓动的心跳,然后爆裂出更加绛蓝浓郁的光辉。 浩瀚的灵力灌进鼎里,绽出热切又沸腾的巨大火花。两股灵力交相袅绕,极为顺畅地融合汇聚,好似天生一体。 伴随着灵力燃烧的轻微嘶鸣,缺失的封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重塑,正在弥补。 朱砂忽然瞪大了眼睛。 每个人的灵力都藏着自己独有的灵魂刻印,绝不会无故相融,而现下灵力交汇如此顺利,便意味着他们均来自同一人...... 楼月归! 可她不是十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朱砂拧着眉毛,在看见重尘缨把耳坠收回来之后,沉声问道:“你和楼前辈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会有她的灵力。” 重尘缨转回脸,看见了宴玦同样疑惑的表情。他没立刻接话,而是望向了封玉疆。 封玉疆笑着点了点头。 “她是我师父......”重尘缨语气平淡,“耳坠上的灵力是她生前所留,为的就是以防今日。” 宴玦瞳孔微扩,面上虽不显,眼底却尽是诧异。 他大师父毫无疑问就是白阎罗,二师父是云阁的在世活人,绝不会是楼月归。 除非白阎罗就是楼月归! 宴玦忽得想起那件举世皆知的江湖轶事:楼月归一生自由,信步人世数载,只同一个人纠缠不清,难舍难分。 那位就是来自云阁,而重尘缨的二师父也是...... 难怪,难怪白阎罗那么笃定云阁会即刻绞杀叛逃之后的重尘缨。 当代云阁阁主,楼月归生前的挚友和爱人,云流止。 书生相貌,佞臣手段,温润之下藏尽狼心,凭着近似无情的雷霆铁腕稳坐世家之首二十余年。 鹤鸣一剑戮万坟,松风百里屠孤村。有人说他是生在江湖的政客,冷血无情机关算尽,无畏贵贱生死,只有大局。 而黎明百姓却需要这样的人。 宴玦幼时曾随父亲去往云阁观礼,在高台之下远远窥见过一眼,如今再度回想,似乎此后还在哪见过......是了,当初鬼域医馆里,站在楼月归旁边的那个男人,就是他。 宴玦吐了口气,看向重尘缨的视线深如沉水。 他的来路的确光辉璀璨,足够人人称羡,可人人何来? 世人从不知白阎罗就是楼月归,云阁更是从未公开承认过重尘缨的弟子身份,所以就算是杀了,谁也查不出痕迹。 就像把泥人重新砸进土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是云阁的安排和决定。”封玉疆脸上笑意变浅,但依然维持着刻意的礼貌,只是忽得让人肃然起敬。 “封印重塑其实一直都很简单,只需要将楼月归预留的灵力注入其中......而之所以请四位来我北洲,是为了引出破坏封印的叛徒。”她半眯着眼睛,好像并不在乎眼前几位的反应,“毕竟相比于修补封印,找出叛徒更值得重视。” 朱砂拧着眉,忽然出声:“那杨凌呢?他完全可以不用死。” 封玉疆顿了顿,温声道:“大势当前,牺牲是难以避免的。” 一句话,寥寥带过。 “所以说,毫无用处的我们来到北洲的这一个月里,每一步都在你们计划之中......” 朱砂面色阴沉,声音也冷了下来:“世家只手遮天,连皇族也敢欺瞒,还真是下了一盘好棋啊。” 她话里带刺,封玉疆却还是面色不改:“诸位是不可或缺的钩子,如何能说是毫无用处......更何况,经此一事,各位的声名威望只增不减......” 她眯起眼睛,放缓了语气,略带深意:“二殿下又何须纠结真相如何。” 朱砂无法反驳这句话。 她的确因此获益,拒绝不了,也反悔不了。但那仅剩的骄傲叫她紧了紧后槽牙,留下一句冷哼,甩袖走了出去。 玄南彦害怕因为此事导致两洲生隙,连忙追了过去。 重尘缨抿了抿唇,看向了一直沉默的宴玦,忽得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直到他走到宴玦跟前,那视线依然没离开。没什么实质,也看不出目的,却像长了刺,异常逼人。 第79章 重尘缨被他看得有些发怵,垂了下巴,声音放的很轻:“我不是故意想瞒你。” 以宴玦的傲性,哪怕是为了大局,重尘缨觉得他多少也该和朱砂一样,多少是有点气的。 可宴玦表情淡淡,似乎并没把它当回事:“嗯,我知道。” 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重尘缨微微愣住,瞳孔一暗再次问道:“你不在意我瞒着你吗?” 这些事在他心里随着时间累积越发沉重,越发难定,而宴玦却毫不在意吗? 那他到底会在意什么...... “你和师父授命在身,我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宴玦动了动眼睛,神色定定。 “更何况,你瞒着我的事还少吗?” 那声音和平常没什么区别,可每个字之间的停顿好像被拉长了。 重尘缨呼吸一滞,忽然觉得宴玦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他干笑了声,没接这话。 又把脑袋偏向另一侧,神情放空地盯着什么都没有的地面,不怎么想去看宴玦的眼睛。 “对了,今晚我应该不回驿馆......”他咳了声嗓子,没有轻佻,没有戏谑,罕见的平缓,甚至有些低沉,“你不用等我。” 宴玦精神一紧,胸腔里忽然就卡住了一口气:“你,去哪?” “事情结束,也该同我师父禀报一声......”重尘缨哽了哽喉咙,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正常。 他暗自呼了口气,心里闷得慌,却还是故意吐了口无所谓的笑腔。 宴玦不吭声,落在他脸上的视线始终没有移开。 也没得到回应。 “嗯......”他的哽了哽嗓子,无端发了哑。 “我等你。” 冷不丁卡出了一句话。 重尘缨一愣神,终于把视线移了回来。 宴玦眼睛里有能点燃引子的焰火,滋啦一响,便直触心底,呼吸剧烈。 他不明白...... 不在意的话为什么还有这副表情? 不能再看了。 重尘缨凭空咽了口水,从他身旁走过去,离得很远。 “先走了。” 在他最后一只脚踏出星沙宫的瞬间,宴玦握紧了拳头,声音顿挫,几乎咬牙切齿:“给我盯着他。” 宴玦站在星沙宫门前,哪也没去。 直到橙亮的光落在脸上,傍晚临近的时候,玄甲卫才终于来报,他注意着将军的表情,小心翼翼道:“重大人停在了昭街,一个人。” “把那条街给我封了,离得远点,我一只苍蝇都不想见到。” 嗓音里浸泡薄刃,极端发寒。 第50章 昭昭 夕阳将沉,余晖却没落下来,狭窄的长街上拢着灰色的阴影,一侧白墙高耸,一侧庙门破烂,黯也不黯。 重尘缨停在道路中央,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 大概是因为看不见人,也看不见光。天是昏黑的,云是暗红的,雾雾蒙蒙,像是鬼域。 黑暗和死人才更适合他。 可这里不是鬼域,他又该往哪里走? 重尘缨低着眼睛,看着方方正正的青砖地面,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天。本该是一个轻而易举混完即走的牢骚任务,本该是一个板上钉钉只待时机的决定,却因为一个人全盘打散。 他呼了口气,抬起脸,却在前方不远处的破庙门口看见了一个人。 宴玦背靠着门前一根红圆立柱,侧脸对着他,下巴稍低,毫无情绪地倚着,手里抱着冥麟。 耳侧的那根辫子搭在肩上,亲手给他带上的银质发扣无光也能泛亮,时不时晃出细微的白色。 很抓眼睛,很慌心神。 重尘缨目光一滞,没想到那人会在此时出现。 “你,怎么在这?”他犹疑着语气,声音并不大。 但空街擅声,不难听见。 宴玦朝他转过脸,面无表情,甚至眼神发寒。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兀自说道:“所以你还是要走。” 重尘缨掀起眼皮,明知故问道:“什么意思?” 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宴玦站直后背,彻底转过身,正对着他走来。冥麟握在手上,打横垂在身侧,随着脚步起落闪出异样的芒,而他背后,是无限逼近黑色、无限被压缩挤仄的云。 和梦里的样子几乎重合。 眼睛闭上又再次睁开,话语直白,掷地有声:“你还是要去妖族,对吗?” 重尘缨猛然愣住,眼睛眯下来,藏着危险的光。他沉了语气,视线盯着不放,迈开步子也走了过去:“你怎么会知道?” 在距离只剩咫尺的时候,停了下来。 宴玦毫不躲闪地直视着他:“你我也算同床共枕,你想什么,你觉得我猜不到?” 重尘缨哽了喉咙,不搭话。 宴玦竟然能猜到他的想法......这就足以让他难以置信。 可知道了却瞒着不说......不阻止不作为,是只当个热闹,当场好戏乐子吗? 是啊,他怎么忘了宴玦就是这样的人,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兴头来了就玩玩,过了连再见都懒得说。 就像看笑话一样冷眼旁观。 明明我是为了你才本心难定左右难顾,而你却是无甚所谓,全然不在乎吗? 重尘缨无端便着了火。 又在瞬间愤怒到极点。 “为什么?”偏偏宴玦还压下眉眼,恶人先告状一般质问了语气。 第80章 装什么装。 重尘缨冷笑一声:“能为什么,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 讥诮刻薄,高高在上。 宴玦猛地僵硬了表情,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毕竟重尘缨从没用这个语气和他说话。 “我压根不在乎最后到底谁会死谁会活,我只知道这世道越乱,我就越高兴。”重尘缨表情戏谑,暴露出最恶毒的本相,好像之前见到的人都是假的,“最好都给我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他看见宴玦眉头紧拧,便再近一步,火上浇油般眯起眼睛:“你以为再逢春是妖族的秘术吗?不,他就是人族创造的。” “不只是人族,还是世家榜首的云阁。” 宴玦的瞳孔在放大后骤缩,只浸了一滩死沉沉的黑水。 重尘缨勾起单边眉尾,挑衅的视线如同腻在黏稠腥臭的污沼里,闪烁着晦暗又阴冷的光。 “他们为争家主之位剥夺我的灵力,践踏我的尊严,连那些上位者都知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又为什么要把伪善的人伦和刻板的世俗奉为圭臬?” “还要苛求我站在他们这边?” 哪怕早已听白阎罗猜到点什么,可听重尘缨亲口说出来依然让宴玦倒吸一口气。他顿时有些恍惚,不自觉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自语道:“我从不觉得你会这样想......” “你不觉得又能怎么样?我就是这样的人。”重尘缨冷哼一声,看着宴玦那副依然起伏不大的表情,越发觉得憋屈。 火燃烧在胸腔,膨胀着,炙烤着,愈发拥挤,愈发恼火。 看吧,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就是不在乎。 不在乎。 那凭什么我还要在乎你。 “你是天之骄子,我是阴沟里的老鼠,错看我也不奇怪。” 于是,他勾起半副虚假的笑,说出来的话刻薄又恶劣:“毕竟我们最多也只是亲过几次,睡过几觉,我连你什么味道都没尝过,能有什么感情.....我给了你什么错觉让你觉得你能了解我?” 唇分又唇闭,那毫无温度的话却直刺心底,无端叫人打了个寒颤。 宴玦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往后退开一步,可重尘缨立刻又逼了上来。 他看着宴玦显然愣住的脸,得逞般都弯了弯起唇,忽然抬手捏住他的下巴,故意凑得极近,又含混了语气:“你若还是不信,不如现在就让我给上了,说不定就相信了......” 宴玦的呼吸再次一滞,几乎如浸寒潭,如坠冰窖,后背却还在冒汗,隔着皮肉,甚至能感受到水珠滚落的冷刺。 他是这么想的......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额角跳了又跳,面头也跟着忽冷忽热,胸口堵着的明明是一团虚无的气,却疼得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所以自己做了这么多,在他眼睛里依然也只是个玩物,甚至连玩物都比不上...... 垂在身侧的手几乎都在发抖。 “滚!”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字。 宴玦拿舌头抵住下颚,一巴掌掀了过去。 啪—— 这一巴掌打得重尘缨猛得偏过头,后知后觉地愣住了。 宴玦这是......生气了吗? 他应当是乐于看见俗人暴火,玩物失控的。尤其是他试探许久,从未成功的宴玦。 可为什么自己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宴玦竟然会因为自己生这么大气......他以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在乎...... 可是他在乎。 重尘缨忽然间很高兴。 原来他只要表现出一点点在乎就可以轻而易举让自己再次缩回去吗。 而自己刚刚又说了什么...... 他慌慌张张伸出手要去抓他的胳膊,可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便被打断。 “所以你从来就没打算选我......”宴玦忽然开了口,喃喃自语。 重尘缨惊惧的心头上又被捅了一刀。 “我比不上你那自以为是的决定,更比不上那些主动给你送上门的作弄对象。” 宴玦还是陈述的语气,却罕见拔高了音量,声音里是诡异的平静。 “你倒还真会装。”嗓子忽然又轻了下来,握住冥麟的手指紧了又紧。 不是的...... 重尘缨摇了摇头,再度慌了神。 当然不是的...... 他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做点什么,就真的回不去了。 于是,他猛地扣住宴玦的后脑,朝着嘴唇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宴玦皱着眉往后退,可又躲不过那手劲,便狠狠咬了下去。 重尘缨勉强松了口,可两只手还紧紧掰住他的后脑勺,额头抵着他,强迫他看着自己,任唇边的血流下来,让狭窄的呼吸里充塞着锈腥味。 “明天踏水阁,蝰会出现在那。”他紧忙开口,呼吸急促,眼神幽黑。 宴玦双目猛颤,也跟着急促了呼吸,他揪住那人的衣领,吐出的字也跟着抖:“重尘缨,你最好现在就给我说清楚......” 重尘缨把他重重按倒在庙前的台阶上。手掌护住他的头,挡下了石阶边角的磕碰,自作自受地划破皮肤,细石子渗进血肉里,筋骨发麻。 可他顾不上疼,只急切又慌乱地咬宴玦的嘴唇。 “你在乎我......”声音极度不稳,“你想我留下来对不对......” 像燃烧的云,高悬着,飘渺着。 第81章 “放开......”宴玦还在骂,可挣扎的动静已经聊胜于无。 衣服磨在石阶上,是喑哑的弦,环佩碰在硬地上,是粹重的筝。嘶鸣交响,破开寂空。 腿被打开,又被折了起来,仰躺在硌硬的台阶上,后背随着某个人的动作,止不住得往上跑。 宴玦高仰起脖子,手臂圈在他耳侧,一口接一口的短气吐出来,浑身都在发抖,像一尾搁浅在岸,垂死挣扎却又濒临窒息的鱼。 极致的脆弱,难以言喻的漂亮。 重尘缨一点儿没动他的衣服,交领口是完整的,长带是紧扣的,只是欺压在他身上,捧住脸死死盯着他遥远又咫尺的眼睛。 隔着视若不见的蔽体之物,挤压,顶撞。 不加收敛地冒犯。 恨不得骨头打碎,血肉拆烂,再拿金针银线粗鲁又密切地缝合在一起。 这场没有实质的交锋持续得并不久。 重尘缨忽然停下来,猛地把宴玦搂进怀里,齐齐倒在台阶上,手臂禁锢着后背,抱得又死又重。 宴玦回抱住他的肩膀,下巴搁在颈窝,腿还挂在那人身上,同样不顾一切地拥抱,勒得发痛。 发丝缠在一起,铺撒在一阶一阶的白砖上,激烈的,荒唐的,疯狂的,克制的,压抑的。 他们竭尽全力相拥,也竭尽全力按住爆裂的火。 “如果不是地方不对,我真的会现在就......”重尘缨闭着眼睛,没把话说完,声音还有余热。 宴玦忍着把他一脚踹下去的冲动,嗓子里哼出声沙哑的嗤笑。 夕阳已经落下了大半。 庙前的灰白台阶,是两个人倒在中间,紧紧相拥。 “宴玦......”重尘缨的声音轻极了,侧着脸蹭他的耳边的头发。 “我留下来,只是为了你。”不是强调,只是在说给他听。 宴玦按上他的后脑,五指深进发丝里,哑声接道。 “好......” “为了我......” 天边还剩最后一缕暗红霞光,没有降临在任何地方,只平等地出现,平等地凝望。 庙门前黯处,我心昭昭。 【作者有话说】 酣畅淋漓,给我写爽了反正 第51章 有点喜欢 “还难受?”重尘缨把宴玦抱起来,坐在了台阶上,又摸到他后背沾满尘灰,便抬手拍掉了。 “有点。”宴玦摇了摇头,呼出一口气,心跳依然躁动。 重尘缨正对着他蹲在下面一阶的台阶上,那阶梯不高,和坐着的宴玦依然差不了多少。他把手移到那人腰上,就要给解开结扣:“那我帮你弄出来。” “别......”宴玦急忙按住他的手腕,拽了出来,“裤子得脏了,等会还要见人。” 他伸出手,重尘缨便主动搭上肩膀抱紧了:“给我抱会儿就好。” “嗯。”重尘缨笑笑,沿着脊椎骨顺他的后背,嗓音发懒,“等会要见谁?” 宴玦嗅了嗅他颈侧的味道,鼻子埋进去,闭着眼睛接话:“玄甲卫在外面守着,你说见谁。” 原来他也会为了自己如此大动干戈。 重尘缨勾起唇,语气调侃:“你是准备只要结果不满意,马上就抓人是吗?” 宴玦没应这话,只轻飘着语气,淡声开口:“我又不了解你,当然得多做几手准备。” 重尘缨蓦然一愣,想起自己刚才不经脑子说出的话,顿时肠子都给悔青了。他哽了喉咙,把宴玦的后脖子托起来,低低解释道:“宴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宴玦冷着音调,从他怀里挣出来,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你不高兴,大不了就去找个愿意给你上的。” 他捋了捋被挤皱的衣服,抬脚就要往外走:“芙蓉楼要什么花样的没有,东家和我也熟,你若是想,直接报我的名字就行。” “宴宴......”重尘缨急忙拽住他的胳膊,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宴玦的话却更快一步。 “我记得你之前也找过小倌,应该不需要我带路了吧?”他想把胳膊抽出来,可没几秒又被拽了回去。 重尘缨干脆掰过他的肩膀,想让人正对着自己,可宴玦只偏着视线,就是不看他。 “宴宴,我不找别人。”重尘缨无法,只好压着嗓子兀自开口,“我就是一时着火嘴上混账,我以为你是一点儿也不在乎我才故意说那种话......” 他见宴玦还是不作声,便抿着唇,试探性地把人往自己跟前拉。 宴玦也没拒绝。 重尘缨于是大了胆子,干脆把人整个都箍进了怀里,又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轻声哄道:“不生气了好不好。” 贴近耳朵,嘴唇也挨着小心翼翼地蹭:“只要是你,我怎么都很舒服。” 宴玦还是不说话,只靠着他的肩膀,忽然抬起手臂,圈住了脖子,抱得很紧。 重尘缨在这要命的拥抱里感受到了一丝丝委屈,甚至有一点点依赖。 于是揽在腰上的手再往里一带,叫人贴得更紧,没留一点缝隙,以此作为无声的回应和安慰。 “不会再有下次了......”声音很温柔,掌心扶在他后脑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揉,“我保证。” “嗯......” 宴玦终于接了话,虽然只是浅浅一声。 他从重尘缨怀里挣出来,把他的胳膊托了起来。手背上有一道划痕,是在台阶上磕的,血迹已然干涸,粘连了灰尘和沙砾,有些瘆人。 第82章 宴玦把指尖碰上去,正要给他治疗,重尘缨却把手抽了回去。 “不用管,就当给我长个教训。”他无所谓地笑笑,反而牵住了他的手。 “回去吧。”重尘缨正想拉着他往外走,却发现拉不动。 回头看过去,宴玦垂着眼睛站在原地,似乎思绪已经飘远。 “怎么了?”重尘缨问道。 宴玦睫毛微动,抬起脸,朝他看了过来。 深水沉舟一样的眸子,敛着隐晦的光,异常冷静,也异常笃定。 让重尘缨不禁一震。 “重尘缨......” “我好像是真的,有点,喜欢你。” 声音很轻很浅,但重尘缨还是听见了。 某个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肋骨,破开血肉,呼啸而出。 “你......再说一次?” 他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以为自己恍惚了听觉,竟然能从宴玦嘴里闻见这话。 宴玦目光定定,重复了一遍: “我好像是真的......有点喜欢你。” 重尘缨急促了呼吸,近乎茫然地愣在了原地。 他本来就不要很多,一点点,只要有,就行。 他知道这一丁点的喜欢对于宴玦而言是多大的改变,多大的份量。 一个从不动真心的人用上了“真”这个字,用上了“喜欢”这个词。 就像封雪百里的冰原终于舍得裂开一条细缝,允许他沿着万丈冰层深入直下,浸泡在秘境之内的潺潺丽水里,倾听清流婉转。 种子已经生了根,发芽就是迟早的事。 重尘缨飞快回过身,捻住了宴玦的下巴,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甚至是得意。 “只是有点?” 他只舍得调侃一句,不等回答便急切凑近了嘴唇,按住他的后脖子,侵略地啃,放肆地咬。 宴玦依着他仰起下巴,唇边也跟着勾起点些微的弧度。 可没让他得意一会,便猛地扯住他后脑勺的头发,把人拽离了开去。 重尘缨嘶了一声,拧着眉正要开口,不远处却传来了一声喊。 “将军!”声比人先至,好几骑玄甲卫齐齐出现,“您进来太久,我等放心不下,特来支援。” 宴玦若无其事地咳了一声,抹了把嘴唇才回过头,音调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我没事。” 他瞥了眼似笑非笑的重尘缨,沉声下令:“今日之事,多舌者死。” - 晨日再度临空,窄街人影渐重,烟火亦燃。 罕见穿了身红衫的公子心情极佳,嘴角不自觉勾起来,哼着不知道哪里的小调走在老街中央,似乎还在回味早上枕边人亲赐的一个深吻。 重尘缨把两只手背在身后,指尖勾了根墙缝里随手扯的狗尾巴草,晃晃悠悠,气定神闲。 踏水阁的名字取得惊天动地,实际却只是深巷里的小小茶楼,扎在俗人堆里,仗着花哨格调搬弄风雅。 这里燕雀聚集,又自认鸿鹄,出现什么样的人都不奇怪。 可今日,重尘缨却没听见里边应该传来的吵嚷动静。他正对着紧闭的雕花木门,停下脚步,竖起了耳朵。 除冷潮过境的瑟瑟风声,四面皆死寂。 嘶——嘶嘶—— 地面某处忽然传来一声异响。 重尘缨低下头,发觉是一条紫色的蛇匍匐在自己脚边。 紧接着门内传来一声呐喊。 “重公子到——” 木门轰然打开。 第52章 喜欢能打的 “重公子到——” 是卡了口老痰一样的粗粝嘶鸣。 木门打开的瞬间,巨大的灵力冲击从缝隙里倾泻而出,席卷烈风,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直冲面门。 鬓发被波涛扬起,重尘缨微微抬起眉毛,并未躲开,甚至在唇边勾起了个几不可见的笑。他视若无睹地径直往前走,在冲击临到眼前时,凝聚起了一层牢不可破的白色屏障。 挡在跟前,用内力生扛灵力,如同白色香灰反向点燃蓝色带黑的焰火,在瞬间尽数熄灭。 重尘缨没有丝毫停顿地踏过了门槛。 漩涡散尽,他在余波里看见了个浑身漆黑,面部长满鳞片的男人,目测是条黑蛇。 那黑蛇啧了一声,不怎么甘心地侧过身,露出了坐在他身后的蛇族之王,妖神蝰。 待黑蛇完全退开,视线再一外扩,全局入眼。 以蝰为中心,各色妖魔环伺而绕,蛇虫吸附于高阁梁柱,鹰鸟盘旋于矮桌木栏,齐齐看向重尘缨,死寂一片,冷目相逼。 这是被封印阻隔在域内的妖族......或许还有更多...... 重尘缨没被这阵势吓到,脸上笑意更甚。他盯着正前方那人血红色的眼睛,戏谑开口:“这算见面礼?” 蝰十指相触于面前,是副斯文又阴仄的笑:“重公子哪里的话,妖族一向实力为尊,不过好心替你立威罢了。” “是吗?”重尘缨不置可否,缓慢了语气,“既然如此......” 下一秒,暗红身影在瞬间从门口闪至黑蛇背后,木剑出鞘,仅顷刻间便从背后贯穿了心脏。 黑蛇蓦然一愣,似乎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茫然低下头,只看见那沾染在半截剑刃上的鲜血渗进木质芯里,又在眨眼间浸透消失。 如同自己的生命。 裂帛声再此唱响,是长剑自血肉收回。轰得一声,尸身倒地。 第83章 死寂之中,只有重尘缨嬉笑轻佻的腔调:“礼尚往来。” “能理解吧?”又补了一句。 妖群迅速骚动了起来,刀剑出鞘的嘶鸣声四起,却无人上前。 妖神未明,谁敢擅动。 蝰依然噙着笑,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朝重尘缨抬起手:“坐。” 重尘缨一挑眉毛,坐在了他正对面的位置。杯盏推来的瞬间,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异香。他侧过视线,发现是山矾在给自己斟茶。 不仅如此,白蛇脱下了那件漆黑的斗篷,穿着一身素色锦衣,头发披散下来,矜贵又柔软,和女人一样清丽。 显然是刻意打扮过的。 重尘缨把手掌盖在杯口,阻止了山矾倾倒茶水的动作。他敛着表情,听不出情绪:“妖神大人这是还没放弃?我应该说过我对他没兴趣。” 蝰不为所动,依然让山矾候在旁边:“重公子这是换口味了,漂亮的不喜欢?” 重尘缨掀起眼睛,无端就想起宴玦昨天打在自己脸上的那一巴掌。 突如其来,明明挺疼,可那针扎的触感却刺刺挠挠地钻进心窝里,只要一想起来就叫人呼吸起伏,兴奋异常。 嘴角不自觉再度上扬,应得懒散:“是啊,我现在除了喜欢好看的,还喜欢能打的。” 蝰眼神微顿,似乎不怎么理解这话里的意思。“蛇族从不缺美人,只要不弄出人命,随你喜欢......”他仰起下巴,没继续这个话题,“只要你是真的诚心归顺。” 重尘缨把手边的杯子倒扣在桌面,瓷壁磕碰间,忽得发出一声脆响,似乎比寻常的声音要更大。 “诚心?”语气懒散,拖得很长,把刚刚那声响毫无痕迹地给渡了过去,“留了雷清一命,这条小白蛇也还活着,还不算是有诚意?” 蝰看着他,沉声开口:“云阁的行霁诀。” 行霁诀乃云阁核心弟子的独门心法,由阁主大人亲自传授教导,修炼大成者无不是威名赫赫,力战群雄。 哪怕重尘缨不能修炼灵力,此心法对于武修也是大有助益,而作为云流止和楼月归共同的徒弟,也不可能不知道。 “妖神大人还真是狮子大开口......”重尘缨哼了一声,仰头靠在了椅背上,“您怎么不干脆找我要碧落扇和鹤鸣剑?” “你若真能把你两位师父的武器给带出来,那自然是头功一件。”蝰眯起眼睛,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重尘缨不搭话,隔了片刻,才忽然坐直后背,右边手肘搭在桌面上,往前倾身问道:“那妖族能给我什么?” “五位妖神之下,百万妖众之上。”蝰敛声答道。 掷地沉铃。 周围妖族亦无一人反驳。 重尘缨扬起脸,冷不丁笑了出来:“可真看得起我......” 但转眼又压下嗓音,低低问道:“那我现在就想讨一样东西,妖神大人给是不给呢?” 蝰一昂首,示意他继续。 重尘缨阴沉眼眸,启唇轻吟三字:“你的命。” 他猛地拍案跃起,一脚踏上桌面,接着身体惯力掌心翻转,不渡生在瞬间破除封印,绽出刺眼白光,反手横刃,直向妖神。 蝰双目微扩,又在转瞬间骤缩为竖瞳,在白刃贴近脖颈之前猛地爆发出紫色辉芒,生生逼停了迫近皮肉的利器。 再一秒,灵力外冲,将重尘缨震开数米之外。 速度之快,仅在转瞬之间,周围妖众终于有了反应,纷纷拔剑。 又一瞬,屋顶左右突然破开两个大洞,日光乍泄下,朱砂和玄南彦从天而降,红色的烈焰,蓝色的波光,威压逼退一众妖邪,凌眉冷目,站立于蝰两侧。 紧接着,无数人族弟子接连自屋顶跃下,世家行侠,庙堂甲士,和妖众缠斗在一起。 再清楚不过的局势,以身诱敌,瓮中捉鳖。 “你敢耍本座?”蝰面色阴沉,径直踏立于桌面之上,两手后负,居高临下盯着正前方的重尘缨。 对多方围堵视而不见。 重尘缨横剑于前,嗤笑道:“兵不厌诈,怎么能叫耍?” “跟他费什么话——”朱砂持刀起势,烈焰在瞬间覆盖白刃,口中一声厉喝,“上!” 话音刚落,三人便以包围之势齐齐进攻,可刀、剑、双刺压至头顶,却也只是限制了蝰的行动,依然不能突破那层紫色的灵力护障。 “不自量力。”蝰眯起眼睛,身躯未动,发间的紫蛇却腾空而舞,张开毒牙,于口中凝聚起无数光球。 而正当他蓄力之际,一声巨响却从头顶传来。濒危的屋顶顷刻间碎裂成花,汹涌的深蓝翻覆而至,浓烈又蛮横地占领整个室内。 时间凝固于晕光之下,群声皆寂。 “麟泯,冥杀——” 一道声音自天而降。 缈若轻云,泠似薄冰,静同死水 耳畔空灵,久难息。 【作者有话说】 重:你怎么知道我lp巨能打 第53章 欲来 玄武麟光绽放高空之上,宴玦自屋顶从天而降。 倾身直下,枪刃倒悬,径指头顶。 钢尖对上屏障,嘶鸣声骤起,两道灵力轰然相撞,迸出层层火星。 这是冥麟长枪的伴生绝技,泯灭。 蝰仰起头,在对上那双眼睛的瞬间瞳孔一颤,显然是没料到这出偷袭。 宴玦紧紧压着眼皮,瞳光锐利,额前的发被劲风掀起,张扬着势在必得的狠戾和杀意。 第84章 嗞—— 那道紫色屏障竟然出现了一点裂缝。 宴玦拧着眉,手指收紧枪杆,蓄起全部力量再度捅了下去。 一声脆响,如冰碎裂。 冥麟刃尖穿破屏障,刺进了蝰的左肩,血液喷溅而出,晃得宴玦猛一偏头,却没能完全躲开,零零落在脸上。 那枪刃没能完全穿透身躯,只深入了大半个肩膀,便像是凝固了一般再也动弹不得。 “找死——” 蝰虚掩着肩膀,猛地爆出一声厉喝。 这一枪并没让他落于劣势,只是微微晃动了身形,接着便再次站定,瞳孔溢出紫红流光,怒目而视。 十数蛇发蓄势已毕,齐齐昂首,在瞬间血口开启,喷薄出巨大的灵力漩涡。 四人被这气劲冲击倒退,宴玦受的波及最大,一时身体失衡,直直往后摔去。 重尘缨刚刚站稳,余光瞥到宴玦落下来的影子,便连忙飞身去接,将自己垫在他的后背,猛得撞在了门墙上。 “咳——”内脏震颤,吐了口血出来。 宴玦缓着气偏过头,赶紧去探他的手腕,语速飞快:“给我看看。”重尘缨摆摆手,随便抹了把唇:“小伤,不碍事。” “靠,他也太强了,你当时怎么拖住他那么久的。”玄南彦站住脚,忍不住骂道。 朱砂淬了口,语气里尽是不甘:“还能怎么办,跑啊,一直跑,不停地跑,简直是生平打过的最憋屈的架。” “五位妖神各有所长,唾蛇蝰是修为最强的那一个......”重尘缨接上话,搭着宴玦的肩膀站了起来,“甚至能和云阁阁主不相上下,我们不是他的对手很正常。” 三人围攻加一人偷袭,也才勉强对其造成外伤而已。 “你师父呢?”重尘缨看向宴玦。 “到了。”宴玦仰头抬了抬下巴。 屋顶破开的大洞上,一道灰色人影踏空而立。澄金星盘旋立背后,流转飒飒灵光,巨大的六芒星阵出现在地面,锁定了蝰的位置。 “封玉疆......”蝰眯起眼睛,几乎咬牙切齿,脚好似沾在了地面上,不甘愿就此离去。 他看着和人族灵修厮杀的同伴死的死伤的伤,脸色幽深。 妖神的实力的确不可小觑,可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在世家家主以及四位宗师级的人物面前全身而退。 更别说还偷袭带伤。 “山矾!”蝰拧着眉,信手止住冒血的伤口,大喝一声。 山矾得令,手起聚阵,整个踏水阁在顷刻之间由白光笼罩。妖众们纷纷停下动作,二指横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转瞬,所有妖族便在刹那间收束成一道白光,消失不见。 是空间转移。 早已备下的退路。 人群眨眼减半,只余废墟。 “就这么让他跑了?”玄南彦追上前几步,不禁问道,“咱可是有封堂主在。” 封玉疆从屋顶落下来,看着众人笑道:“白玉堂不善武力,怕是叫六殿下失望了。” 玄南彦嘴一噎,有些尴尬地摆摆手:“哪里的话,我胡说罢了,封堂主莫要当真。” 封玉疆没接话,只转过脸看向宴玦交代道:“追踪之事已托付给云阁,玄甲卫配合即可。” “老师放心。”宴玦一面点头应下,一面招来玄南彦叮嘱事宜。 众人忙忙碌碌,临近傍晚,才近乎散尽。 废墟空荡,残照半边夕阳。 重尘缨靠着墙等宴玦,看他安排送走最后一波人,便起身走了过去。 “你脸上沾了血......”他伸出手,摸到了脸上,“挂一天了,早就想给你弄下来。” 那滩红色正好挨着眼睛,指尖碰上去,宴玦下意识便眨了眨眼,但脑袋却没偏,依然好好在重尘缨跟前站着。 血已经结了痂,粘在脸上,摘下来时微微拉扯到了皮肉。明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触感,但宴玦还是眉头一皱,瞪了过来:“轻点,疼。” 重尘缨脸色一顿,哪能看不出他什么想法,眼尾向上扬了起来,顺着话头接道:“那给你吹吹?” 说罢,便真朝他眼下的位置轻轻呼了口气,凉凉的,痒痒的。 宴玦再次动了动眼睛,视线同他碰在一起,唇角勾了个浅浅的笑。 “不疼了?”重尘缨也笑,只是更为显眼,拖长了嗓子。 宴玦挑起眉毛不接话,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伺候自己。 重尘缨把最后一块血痂给摘下来,掰着他的下巴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在眼尾的位置印了一个吻。 “咳——”还没等到宴玦的反应,却忽然听见了一声轻咳。顺着声音看过去,原来是封堂主还在。 老人家笑眯眯地看过来,竟让一向没什么脸皮的重尘缨也觉得有些尴尬。 但还没给他说点什么的时间,背后便无端压来了一股极为熟悉的凉意,叫他又敬又怕的熟悉。 阴云压肺,鬼气森然。 重尘缨一愣神,有些僵硬地回过头,发觉那仅剩的残墙之上果然出现了一团漆黑漩涡。 一个身穿白衣的女人从中出现,冷眉清目,似乎天生就是副面无表情的寡脸。 鬼,不是不能这么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活人面前吗? “师父......” 重尘缨摸不透她来凡世的目的,更看不懂她此刻的表情,只低着头,轻轻喊了声。 第85章 楼月归没理会他,反倒先看向站在他旁边的宴玦,点头勾了个礼貌的笑,接着便径直走向了封玉疆。 “封老堂主,好久不见。”带着重尘缨甚少见过,不带讽刺的笑。 “楼姑娘一点儿没变,依然姿容无双,真令老身羡慕啊。”封玉疆弯着眼睛,语气也是故人相见,长辈和蔼。 说来也对,楼月归就算没死,按着年纪也理该称唤封玉疆一声奶奶:“封堂主哪里的话,白玉道祖的风采岂是我一届野鬼能比的。” 封玉疆没接话,朝宴玦招了招手:“宴七,过来,见过楼前辈......”她顿了顿,补充道:“见过鬼域尊者,白阎罗。” 宴玦其实早跟楼月归碰过面了,若这会让他演出副刚认识的样子,还真叫他一时愣在了原地。 幸好,楼月归先开了口:“封堂主还是这么会开玩笑,我见没见过宴玦您能不知道?” 这话让封玉疆呵呵一笑,也让重尘缨闻言一愣:师父怎么会见过宴玦? 宴玦也从没跟他提起过。 “你还愣在那干什么?” 重尘缨被话语惊醒,发觉楼月归正压着眼睛,视线凉凉地看向自己。 他干笑了声,赶紧凑上去:“我这不是怕打扰到师父您聊天。” “我这徒弟没教好,辛苦两位这段时间的照顾了......”楼月归没管他的油腔滑调,若无其事地看向了宴玦,“尤其是给宴将军添麻烦了。” 宴玦也猜不透楼月归到底什么用意,他自觉什么都不要告诉重尘缨才是最好的办法,可依目前来看,她并不这样想。 他抿了抿唇,忽得记起昨天重尘缨那仅仅因为隐瞒就陡然大变的表情,一时竟有些发慌,只干干应了声:“应当的。” 重尘缨注意到宴玦这不怎么寻常的语气,也察觉到两人话里不怎么明了的意思,将眉头皱了起来。 “楼姑娘想是还有交待,老身就先告辞了。”封玉疆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着脸向楼月归点了点头,“毕竟六个月之后的事,才更难办。” 宴玦正要送她回去,却被按住了手臂。封玉疆看着他,眼底有深意:“想留就留下来,这也是你的选择。” 宴玦一哽嗓子,点头道:“多谢老师。” 再回过头,楼月归已经站在重尘缨跟前,不知在说些什么。 第54章 重尘缨 夕阳将沉,残照废墟,是和昨天一样的时间。 重尘缨看着楼月归面无表情的脸,心底隐隐燃起股莫名的慌乱。 “你知道为什么你二师父没来吗?”楼月归忽然开口问道。 重尘缨不明白她的意思,试探性地开口:“云阁事务繁忙,自然没空......” 楼月归仿佛没听到他的回答,话还没说完便冷声打断,直白截然,没留任何余地:“他今天若是来了,你必死无疑。” 那双眼藏着黑渊,严厉又深刻的语气全然不是玩笑。重尘缨呼吸一断,额角顿时冒出了汗。他张了张嘴,吞吞吐吐:“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流止如果出现在此,原因只会有一个:你选了妖族,他来取你性命。” 嗓音再度一沉,让这话像冰琢的锤,重重敲在心上,碎了一地寒霜。 “二师父......”重尘缨感觉到咽喉里好像浸了血,呛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视线飘忽不定,连嗓音都隐隐发起了颤,“要杀我?” 他的师父,要亲手杀了他? 眼皮无规律地打开又闭上,似乎费尽了全身力气来反复确认这句话。 “身负云阁所有核心秘法,师承楼月归云流止,任何一个身份,只要你想,都可以煊赫一时赤火难息......”楼月归低眸看着,对重尘缨的反应视若无睹,语气依然冷淡,“但也可以凝水刃化冰刀,剖开心肺,取你性命。” “云阁不会放任这样危险的人成为敌人。” “尤其是云流止。”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濒临极限,不断膨胀,不断升温,然后砰得一声爆裂了。 救人,然后杀人。 重尘缨一个踉跄,抬手扶在墙壁上,险些栽倒在地。 他以为他真的有选择,毕竟那是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师父。哪怕在外再怎么凶残冷酷,在内却是笑颜相向,甚至可以插科打诨的师父。 他没有父母,跟着两位师父长大,他们就是他的父母。 重尘缨打心底里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哪怕因为敬仰偶生卑怯,会因为畏惧偶生胆寒,但依然这样认为。 就算干了再大逆不道的事,最严重也无非就是拖回来打一顿骂一顿,和世间每一个不听话的小孩一样教训一顿。 却没想到会这样狠,这样毫不犹豫。 好像自己只是个织布娃娃,心情好了就好玩好穿地哄着,可一旦没了兴趣,就全盘撕碎,连内里的软棉花也给要烧得一干二净来泄愤。 哪怕十数年心血付诸东流也毫不在乎。 “那为什么,还说要让我自己选......”他呢喃着,眼底尽是茫然,“明明只有这一条路......” “因为我希望你是自愿的,而不是被迫。”楼月归忽然软了声音,眼睛压下来,敛去了起先的冷漠和锐利,“阿缨,我给你选择的自由,并不代表所有的路都是能被选择的。有的路你走了,能活,而有的路,只有死。” “那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就这样继续瞒着我不好吗?”重尘缨闭上眼睛,脑子似乎里绞了根弦,逼得人生疼。 第86章 绵长又厚重的疼,彻底点燃引线,叫火星子霹雳啪啦激昂起来,蔓延了一片。 可碍于楼月归的威势,所有的火又都被强行圈养,逼仄地燃烧,是阴沉的暗火。 脸色很难看。 “因为我要你记住今天......”楼月归抬首看着他,忽然凝重了嗓子,说得很慢,“看清楚所有人,我楼月归也好他云流止也罢,所有对你好的人都能因为更高的价值而杀了你......” “人性本就肮脏,而你要真正入世,就必须要知道众生只会更加罪恶。” 从小到大,楼月归都在跟他说这句话。 人性本肮脏,众生即罪恶。 一遍遍,一次次。 重尘缨抿着嘴唇不接话,只忽然抬起脸,眼神短暂清明,定定地看着她:“可你又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留在人族?” “因为宴玦......”楼月归没有瞒他,眼睛里好像有笑。 重尘缨心上一顿,血流凝固,更胜冰窖。 每说一句话,都让这薄温再凉一度。 “你对他感兴趣,所以我便请宴将军帮忙,想办法让你心甘情愿得留下来。” 重尘缨麻木地偏过脸,看见不远处一直沉默的宴玦,顿时笑出了声: “是啊,您多了解我,您成功了。” 楼月归眯了眯眼,语气又重归冷淡:“我只是在告诉你,你活在哪里,就得遵守哪里的规则。” “而且我希望你活着......没有其他理由。” 见重尘缨依然不搭话,便干脆偏开了视线。 “好好想想。” 楼月归没理会他这会心上有多动荡,只转过身,径直走向了宴玦。 “看来又要给宴将军添麻烦了。”楼月归嘴上这样说,面上却是一副混不在意的样子。 宴玦紧着眉头,没有接话,似乎敛着不满。 楼月归只当没看见,依然懒洋洋地往前走,独留下了一声回响:“这是我欠你的人情,将军随时可以来鬼域讨要——” 来去无踪,随心所欲。 好像就只是一场交易。 如此散慢的态度却让宴玦不禁握紧了拳头。 重尘缨倚在围墙上,凭着仅剩的那点力气才让自己没有载下去。 他闭着眼睛,脑袋后仰,宴玦便不远不近地站在他旁边,等他自己开口。 “你哄我,顺着我,配合我,都是受我师父所托,在逢场作戏,对吗?” 宴玦本以为这会需要很长时间,但重尘缨却忽然问道。 宴玦顿了声,答道:“我不想骗你。” 重尘缨马上就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所以的确就是这样。” 他自嘲般地笑了声,两条腿彻底没了力气,直直就往地上跌。 宴玦连忙跑过去,接住他,把下巴搁在自己肩头,手臂紧紧环住后背。 重尘缨面色茫然地挂在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声音很低,也没有起伏,却藏着一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期待:“可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成功了,我师父也成功了,还管我做什么?” 宴玦敛着眼睛,声音很沉:“我昨天告诉过你,我喜欢你,你忘了吗?” 重尘缨喉咙一哽,抬起手臂,不自觉圈紧了宴玦,抱得很紧。 宴玦感受到他自己能够站稳,便挪了挪位置,让自己陷在他肩窝,贴近耳朵说话:“你觉得如果我不愿意,你师父能强迫我陪你睡,给你玩儿......” 宴玦忽然顿了顿,像是下了某种决心。 “然后再给你上吗?” 那声音轻得像细流,溢过耳朵,很舒缓。 重尘缨表情一怔,把脸挤进他颈侧的热窝里,像挤进吸满了暖水的海绵,让人的声音都发起了哑,浸透了层雾气:“宴宴,不要说这种话,我答应过你的,不会有下一次。” 宴玦嗯了一声,摸上他的后脑勺,极轻又极慢地揉。 “我敬重的师父要杀我,我头一回喜欢的人在骗我......”重尘缨闷着嗓子,恨不得要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宴玦身体里,连眼睛也舍不得露出来,“我只是不知道,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语气很平静,却敛着极端的悲火。 “如果你不安心,你可以问。”宴玦再度收了力度,不在乎那勒紧的呼吸有多疼,只想让拥抱更加贴近心脏,“你想听什么,我愿意说给你听。” 他悠着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你想听什么?” 重尘缨默了良久,才吸了吸鼻子,轻声说道:“我想听你说你是真的喜欢我。” “我喜欢你,真的。”宴玦接得很快。 重尘缨顿了会儿,又说:“我想听你说你想我留下来。” “我想你留下来,很想。”宴玦还是应得很快。 重尘缨不说话了,把眼睛也低了下去,拿额头抵着宴玦的肩膀,挤出来两个黏在一起的字:“宴宴。” “嗯?”宴玦捏了捏他的脖子,像哄小猫。 “宴宴。”重尘缨又喊了声。 “嗯。”宴玦又应了声,带上了笑。 “我只有你了。”重尘缨冷不丁说道。 “你会有很多人。”宴玦再次接道,依然没有犹豫。 重尘缨再次沉默,但终于把脸抬了起来。 瞳孔有些水,眼眶有些红,可能是被自己闷成这副样子的。 宴玦看着他,心脏有些软,便抬起手,摸到他脸上,掌心贴着下颚,暖烘烘地捧住了。 第87章 他贴着额头,低着下巴,也低着声音,重复道:“不止有我,你还会有很多人。” 重尘缨动了动睫毛,闭上眼睛,感受到宴玦传递来的细腻温度,嗓子还是很黏:“但只有你最好。” 宴玦笑得很轻,没有反驳:“是,只有我最好。” 重尘缨圈着手臂,又把他抱紧,脸颊再次陷进肩窝里,闷了一会儿:“师父的事情我放不下,我想自己想想。” 宴玦一愣神,轻声问道:“去哪里?” 重尘缨摇头:“不知道。” 宴玦又问:“去多久?” 重尘缨还是摇头:“不知道。” 宴玦没有说话,半晌,张开嘴,力气不大地咬了下他的耳朵:“行事小心,平安回来。” 重尘缨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侧颈,声音里终于有了笑。 “好。” 重尘缨当下就要走,宴玦便叫人备了马,在城门口送他。 宴玦沉默着,没说一句话。 重尘缨盯着他,忽然牵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脸颊上,声音还有些涩:“你,等等我,好不好?” “嗯......”宴玦轻轻笑了声,用拇指蹭了蹭他的脸。 重尘缨抿了抿唇,偏着脸在那手掌上静静贴了会儿,然后便翻身上了马。 等确认了人已经远去,宴玦却忽然脱力般地跪了下来,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住胸口,心跳激昂,嘴唇发颤。 明明是无人之境,耳畔却响起了一道声音,来自自己,来自心底。 “你多么替他着想,什么后路都准备好了,他却毫不犹豫地就要走......” 宴玦闭了闭眼,声音发沉,语气却极为不耐:“闭嘴......” 可心底的那个声音还在喋喋不休:“你其实早就知道,他那样的人根本就不会有真心,指不定再遇上谁,半路就跟人跑了......” “我让你闭嘴!”宴玦忽然爆出了一声喝。 与此同时,周身开始弥散出一股暗色黑影,如烟雾般袅绕,似流云般盘旋,在背后聚集,好似生出了一双翅膀。 宴玦猛地睁开眼,原本漆黑的瞳孔竟变成了黯淡的灰色。 可仅仅只是瞬间,再一闭眼睁开,便又回到了寻常的样子。 背后那双缥缈的暗色“翅膀”轻微扇动,竟在末尾乍燃起了蓝色火焰。 顷刻间,狂风席卷,烈焰吞噬,将所有的一切都消散殆尽。 声音暂时停了下来。 (卷一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各位大老爷们的支持,卷一就到这里结束啦 -其实这一部分主要是把两个人的感情基点立起来了,但是在一些观念还有行事上,其实还是有很多矛盾和碰撞的,毕竟宴宴还并没有见过阿缨最真实阴暗的样子(私底下的样子双方都是未知),所以卷二就会着重于两个人真实自我的碰撞磨合和共同成长,把某些离经叛道的想法掰正(或者反向深化),也就是实实在在的在外人驯狗,在内狗咬人了 -另外关于宴宴的伏笔也会在卷二有一个完整的解释(卷三的大重点)。 -当然还会解锁诸多新玩法(问就是走不了纯腻歪流,就是要来点狂野带感的,前面应该是有暗示的balabala) 卷二众生即罪恶 第55章 过瘾 秋末冬来,枯枝带霜,长街上是肃冷的干净。 “重尘缨走了?”朱砂牵着马,背后远远跟着南洲私军,语气颇为惊讶,“我还想跟他过两招来着,毕竟可是楼前辈的徒弟。” “那天踏水阁之后就走了,可能是有什么急事吧。”玄南彦看了眼旁边不说话的宴玦,赶紧朝朱砂挤了挤眼睛。 可朱砂这会儿没朝他看,话已经先说出了口:“我倒是想起来,楼前辈和白虎女帝曾经是闺中密友,也难怪当初给自己造了个面首身份人家也不追究。” “哈哈哈是吗,那挺好的。”玄南彦呲着牙,一边乞求朱砂赶紧闭嘴,一边去注意宴玦的表情,哪怕那人看上去依然没什么变化。 朱砂转过脸,终于收到示意,一抿唇,当下便不说了,换了个话题:“不过咱们应该不久之后还会再见的。” 玄南彦眼睛一亮,立刻问道:“这是何意?” 朱砂挑起眉毛:“没听说吗,因为妖族修炼有先天优势,人族实力在整体上还处于劣势,所以世家打算暂时破开门派术法的垄断,选拔各洲良才入云阁修习,集中培养出一批精锐以备来日。如此捡大便宜的事,皇族自然乐得配合,算起来,应该也就是年后了吧。” “打破门派垄断?”玄南彦瞪大眼睛,语气里尽是不敢置信,“谁这么大胆子敢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他顿了顿声,想到了一个名字:“不会是......云流止云阁主吧。” “那是自然。”朱砂眯起眼睛,甚至有些自豪,“毕竟是楼前辈看上的男人,有胆量。” 玄南彦扯了扯嘴角,十分配合地干笑了几声。 明明是三个人站在一块,却只有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宴玦偶尔接一句,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送走了朱砂。 临行之前,朱砂特意拍了拍宴玦的肩膀:“宴将军别不高兴了,重尘缨那家伙,顶多一两个月,肯定得屁颠儿回来找你。” 宴玦没接话,可心里却惦记着,在回玄甲卫的路上冷不丁问道:“我看起来很不高兴?” 第88章 玄南彦眼睛一睁,顿时滔滔不绝起来:“岂止不高兴,你没发现连温钟最近跟你说话的语气都变轻了吗?” 温钟是玄甲卫另一位副将,宴玦不在时统管玄甲卫,和玄南彦平级,为人憨直可靠,是个粗线条。能让他都察觉出不对,那一定是大大的不对。 玄南彦抱着手臂,盯着宴玦的脸看,说得煞有介事:“其实吧,就表情看好像和之前也没什么区别......但就是让人觉得凶了不少。” 宴玦敛着眼睛,听见了也像没听见,不接话。 玄南彦也当他没听见,当面就挤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你本来就挺凶了,凶还是更凶都无所谓......诶哟——” 宴玦踹了他一脚。 重尘缨再回到鬼域,已经是一个月之后。 他正要风风火火地直接闯进阎罗殿,却被何浊拦了下来:“祖宗诶,你回来可真会挑时间,尽往尊主气头上撞......” 重尘缨闻言站住脚,在殿门前竖起了耳朵。隔着那并不厚重的铜门,听见了一声接一声的凄厉惨叫,显然不止一个人。 “怎么了这是?”他指了指里面。 何浊耸耸肩:“几只修为不低的野鬼和妖族私自做了交易,跑进凡世里刺杀灵修,这不纯找死吗?” 重尘缨对这话置若罔闻,眼睛里却暗起了点隐晦的光,没管何浊的阻拦,径直叩响了门:“师父,我回来了。” 门内的动静突然停了下来,接着便传起了一道低哑的女声:“进来。” 重尘缨推开门,看见楼月归斜靠在躺椅上,一手撑着下巴,撩着二郎腿,面色冷淡,瞧不出什么表情。 白色的衣袍干干净净纤尘未染,而她脚边却跪伏着一男一女,男人的右手被向后折断,血淋淋地搭下来,女人看上去似乎还没受什么伤,却依然满身污红,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楼月归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眼皮一抬,懒洋洋地说道:“交给你了。” 重尘缨没接话,只是眯起眼睛扬起淡淡的笑,压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像是踩在浸了水的棉花上,逼出刺耳又阴抑的噪音,叫人头皮发麻。 他在女人面前蹲下来,两根手指捻起下巴,沉默又异常温柔地把她的脸掰向了自己。 女人受不了这无端瘆人又诡异的戏弄,瞳孔闪烁着把视线偏移开去,嘴唇却不自觉抖得更加厉害。 重尘缨笑意更甚,捏着一如既往的倦赖腔调,没有回头便直接问道:“师父觉得她哪里最好看?” 白阎罗勾起唇,手肘移到膝盖,身体前倾,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想也没想便答道:“眼睛,鱼类的眼睛,是最好看的地方。” 听到这话,女人顿时激动起来,露出了原本隐藏在背后的黑色鱼鳍。她试图爆出怨气往后躲,却被一股巨大的内力压制所阻拦,下巴上的手指也死死钳着她,让人动弹不得。 重尘缨将面上的笑收了回去,眼睛半敛,对外藏住阴毒刻薄的光,只让瞳孔里点缀死气,让女人能够清楚得见。 两根手指探向了漂亮的眼睛。 “不、不要——啊——”在女人的尖叫里,两粒眼球被剜了出来。 四行血泪。 她捂着眼睛,惊惧地向后退去,在不断散开的黑雾里现出原形,一条长尾鱼,接着在燃烧的嘶鸣里彻底化作一缕飞灰。 重尘缨视若不见,把那两粒沾满血迹的眼球捏在手里,等伺候的小鬼端着盘子弯腰上前,便递了出去。 接着,视线落在旁边的男人身上,同样的表情,同样的语气,又问:“师父觉得他哪里最好看?” “啧,这个哪里都不好看。”楼月归语带嫌弃地摇了摇头。 重尘缨笑笑,再次抬起来了手:“既然脏了师父的眼睛,那就都不要留了吧。” 手掌覆在男人头顶,逐渐蒸腾起白色烟雾,内力灼烧下,又在转瞬间点燃怨气,大火澎湃,男人在呐喊里灰飞烟灭。 楼月归脸色带笑,扬起眼尾,翘起来的腿也晃晃悠悠,笑得张扬:“过瘾了?” 重尘缨站起来,将手上的血甩掉大半,呼出一口气,应得畅快:“过瘾。” 憋了一两个月的痒,终于挠到了。 楼月归哼了声,下巴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下。也没问他这一个月去了哪里,只是兀自开口:“你如果谁都不选,那就和之前一样,老老实实呆在鬼域哪都不去,可你如今既然在了人族,自然得有个人的身份,总不能再做个孤魂野鬼了。” 重尘缨拿桌子上的玉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可到了嘴里,却发现是酒,眼睛一暗,皱着脸咽了下去。 他又咽了口唾沫,才接道:“师父想我以什么身份?” “年后去一趟云阁,到时候你二师父会把你认回去。”楼月归懒着嗓子。 重尘缨眼睛一沉,哪怕这个月已经想明白了不少事,可意识里还是有些抗拒:“我又不稀罕什么云阁弟子的身份......” “什么云阁弟子......”楼月归忽然重了语气,甚至有些不满,“你是我楼月归的徒弟,云阁是沾了我的光才能支使你,明白吗?” 可不多会儿她又轻了语气,缓声嘱咐道:“五个月后封印消散,彼时流止让你办什么事就尽心做吧,也不知道一把年纪了还在折腾些什么。” 重尘缨知道他俩一向面不和心和,连忙答应:“师父放心,我知道的。” 第89章 楼月归顿了会,忽然转过头,想到什么似地问道:“说吧,回来什么事,之后再想回鬼域,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重尘缨眨了眨眼,笑得有些讨好:“之前白姨送您的那几匹料子还在吗,金缕丝和软烟罗。” 楼月归眼睛一眯,语气戏谑:“怎么,现在还琢磨起当裁缝了?” 重尘缨不接话,只是弯着眼睛笑。 楼月归哪能看不明白他什么心思,信手一挥,又倚了回去:“去藏室找找吧,你白姨应该送了新的来。” 她斜着眼睛看见重尘缨身上飞溅的血迹,忽得把眉头皱了起来:“你自己这身儿也换了,别把血腥味给人宴将军染上了。” 【作者有话说】 洗干净见lp喽 第56章 见明日 “东洲来了人,今早上拜见了皇后......”温钟把手里的羽箭递过去,语气里有些担忧,“肯定是为了杨凌来的死来讨交代的,估摸着宫里马上就要传您了。” 宴玦穿着骑射服,头发也被利落地扎起来,只留了那搓扎着银扣的小辫子落在肩头,缠枝云纹,是重尘缨送他的那个。 他接过箭,仰起下巴高抬手臂,弯弓揽弦,将力量积蓄到了圆满。晴空的光线无碍视野,两只眼睛微微眯起,瞄准住了苍穹上两只盘旋的大雁。 “嗖——” 羽箭出弦,划出一道笔直的翼流,自鸟雀咽喉横穿而过,簌得一声砸了下来。 剩下的一只受了惊,翅膀扑扇着,四处游弋,飞得越发无迹。 温钟叫人把落下来的那只雁捡回来,又递给宴玦一支新的羽箭,继续说道:“不过皇后娘娘可是您亲姐姐,想来也不会有多大问题。” “那可不一定。”宴玦终于接了话。 还没等他再次上弦拉弓,一名玄甲卫忽然跑进了围场,抱拳说道:“启禀将军,玄甲卫府门口来了位公子,说是您朋友,要见您。” “哪来的公子?”温钟率先说话了,“今天宴将军巡军,谁都不见,让他回去吧!” 传话的玄甲卫正要得令下去,已经搭好弓的宴玦却忽然开了口,淡声问道:“长什么样子?” “人挺高,头发有点卷,长得有点贵。” “嗖——” 羽箭再次离弦,但这回没正中目标,只擦着边缘堪堪略过,留下了几根漆黑羽毛还有一声长鸣嘶叫。 宴玦罕见失手,温钟盯着那两片零零落落的羽毛有些发愣。 半晌,才听见声无端发寒的声音。 “晾着,不用管。” 等巡军结束,已经差不多临近傍晚。 宴玦立于马背上,劲风扑面,撩起鬓边张扬的发,完全露出了那张凉薄冷秀的脸。温钟跟他并肩而行,背后是浩浩荡荡的玄甲士兵,铁蹄赳赳,过境招摇。 离府门还很远的时候,宴玦就看见那倚靠在庭柱前的暗色身影。和从前没什么区别,只是没把头发束起来,还穿了件绣嵌银线的广袖,很像他俩第一次闹掰之后、第一次接吻时的打扮。 一样开屏的雄孔雀,好看得让人只能看见他。 宴玦下意识就把唇角勾了起来,可等靠近了,又故意把脸沉了下来。 他坐在高处,视线没什么情绪又居高临下地落下来,丝毫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重尘缨一见他就笑了起来,尤其在看清那发辫上的银扣后,更是喜上心头,哪怕嘴角的幅度不大,眼睛里却是难以掩盖的亮光。他直起后背,也不管前前后后守了一圈一圈的玄甲卫,径直就往他跟前走。 几个衷心的兵士提着枪就要大喝一声,被眼熟又有眼力见儿的同僚赶紧拉住了。一群人你挤挤眼睛,我皱皱眉毛,最后还是让出了条道。 宴玦两只手握在缰绳上,冷下声线,问得漫不经心:“回来了?” 重尘缨眨了眨眼睛,笑容不减:“回来了。” 他朝宴玦抬起手臂,掌心递到了和马背平齐的位置。 宴玦一听见那久违的嗓音,心里那丁点的火苗就被细流浇灭了,他盯着那只手,默了半晌。 重尘缨也顺着他一直抬着,不紧不慢。 隔了有那么久,宴玦终于握住了那只手,四根指尖抓着,刻意把所有重量都压在那掌心上,借力下了马。 重尘缨牵紧了他,趁着下马挨近的距离凑在他耳边说话:“闹脾气?” 问得很轻,像羽毛,挠耳朵。 宴玦没搭话,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即将圈上后腰的手臂。 重尘缨知道他人多顾面子,也只隔着点距离站着,把所有的亲近都黏在了眼睛里,过分发烫的视线看得宴玦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温钟跟着下了马,眼睛瞪得圆溜,全不明白什么意思:玄甲卫怎么跟一公子哥儿开道?宴将军怎么不会下马了? 他知道宴玦红粉蓝颜数不胜数,可也没哪个有这等待遇。 脑子还发着愣,宴玦已然抬了抬下巴,把自己介绍给了那一眼看上去就很不禁打的公子哥儿。 “温钟,和南彦一样,我的副将。”宴玦看着重尘缨,沉声说道。 重尘缨礼貌地笑笑,朝温钟伸出了手:“重尘缨。” 温钟还在琢磨宴玦为啥给他介绍自己的小白脸的时候,这个名字倒让他神志一醒。他急忙双手握住,语气都尊敬不少:“原来是宗师大人,失敬失敬。” “温将军客气了。”重尘缨表情友好,手却不自觉先抽了回来。 第90章 “进去再说。”宴玦见温钟还想絮絮叨叨问些什么,便赶紧出声打断。说罢抬腿便往里走,重尘缨跟在他身后,依然挨得很近。 宴玦把重尘缨带进玄甲卫里自己临时的住处,一张桌子,几板凳子,一张行军床,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是临时,可居住痕迹依然很多。 重尘缨熟络地当自己家一样,进去就坐在了床上,眯起眼睛看着宴玦笑。 温钟正要提醒他将军不喜欢有人碰他床,但还没开口就被一瓢冷水泼了过来。 “你不去夜训?”视线都没偏过来,只有凉飕飕的一声。 温钟猛一立正,急忙抱拳应道:“属下告退。”接着飞快出了屋子,又把门带上。 重尘缨乖乖坐在床上,唇边的笑一直没下来,老老实实地等宴玦收拾完。可宴玦一会儿去铜盆边洗手,一会儿又去衣架上找帕子,就是不主动靠近自己,也不说话。重尘缨终于忍无可忍,直接伸手把人拽到了自己跟前,脸颊贴着他胸口,两手一圈,紧紧抱住了。 “宴宴......”他狠狠吸了口气,让那股清清凉凉的寒水香浸透整个肺腑,把嗓子也腻歪透了,“我好想你。” 宴玦本还想再晾他会儿,可腰上的温度一圈上来,手臂就不自觉环了上去。掌心拖住后颈,指尖摸进发丝里,热量从手上传递到心坎,哪里都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挠。 “嗯......”宴玦想说点什么,可到了嘴边,又不知道到底该说什么,只挤出了个嗯字。 重尘缨睫毛一动,眼睛便暗了下来,他把脸抬起来,直直看着他,目光有些发沉:“没什么其他的要跟我说吗?” 宴玦垂着视线,碰了碰他的脸颊,声音很轻:“我也,很想你......” 听见了这话,重尘缨也没笑,他把宴玦拉下来,坐在自己腿上,一只手牵着,一只手揽在腰上:“我不问你就不说?”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已然降了温度,握在腰上的手也不自觉越发用力:“心里有事,还是跟我有关?” 宴玦知道他眼睛里长了刺,什么都看得出来,便抿了抿嘴唇,碍着是自己的问题,声音有点虚:“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嗯?”重尘缨没抬头,话也接得懒散,只是那扣在腰上的手依然没松劲,竟无意识发起颤来,甚至恨不得把指甲都全嵌进骨血里。 宴玦被这又重又抖的疼嘶了声,忽然意识到重尘缨是不是理解错了。他急忙把手掌盖上去虚虚拉着,解释道:“别瞎想......” 他顿了顿语气,开口缓慢:“我只是第一次真心喜欢一个人,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做......” 重尘缨蓦然一愣,那软绵又亲密的风刮进耳朵,使劲的手陡然便松开来,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急忙把掌心覆上去,一点点按着,给那块遭殃的皮肤细细舒缓,声音极小地说了句:“抱歉。” 宴玦压根不在乎那句道歉,继续说道:“我不想把你当作之前的那些人,可我现在还不能习惯......习惯生活里会长久地多出一个人。” “嗯,我知道......”听见宴玦不是那个意思,重尘缨也什么都无所谓了,把脸挤进他肩窝里,撒娇似地蹭,“那你想我怎么做?” 宴玦哽了哽嗓子:“我们,慢一点吧。” 重尘缨忽然就懂了他的意思,又把脸抬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他:“你想退回去,退到哪里?” 重尘缨眯了眯眼睛。 第57章 共死 退到哪里,宴玦也不知道,只是沉默。 重尘缨好像猜到他在想什么,看着他的脸,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我现在想亲你。” “我不想。”宴玦拒绝得干脆。 就像早知道他不会同意,重尘缨也不恼,敛含弯月地一直注视着那双故作冷漠的眼睛,捡起他的手慢慢悠悠地放在了自己脸侧。 稍微偏了偏头,又动了动嘴唇,结扣被潦草蹭开,护腕便被拆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脆响里,吻直白印在了手腕上。 星星点点的两簇火,隔着聊胜于无的皮肤纹理,浸进静流的血液和骨肉,激发了潜藏许久的暗河。 在瞬间沸腾起来,澎湃出白色的雾,袅绕不断,迷失梦境。 宴玦不自在地缩了缩手,可重尘缨紧紧按着腕骨,将每一寸活动的余地都完全卡死了。 他忽得张开嘴,将右边那颗过于锋利的犬牙露了出来。 锐刺极为缓慢地破进肉里,将疼痛的回旋和血流的涌动都拉长了数倍、放大了数倍。血珠顺着骨节溢流下来,形成一条娟细的河。 “真的不想?”重尘缨依然看着他,似笑非笑。 舌探出来,把堪堪悬在腕骨上、晃晃荡荡的血珠卷走了。没收回去,夸耀般地展示,挂染着艳俗又血腥的颜色,给他看。 被抓住的手腕被微风惊动,宴玦的呼吸也在跟着进进退退。 他黯了瞳光,摆正姿势,低头下去焦躁又急切地接吻。 铁锈味交在一起,宴玦却品出了点甜,甚至是极端的甜,像混了蜜的蛇毒,混着麻叶,混着锐草。 刻薄又上瘾。 重尘缨翻了个身,猛地把他按在了床上。 一个人居高临下,一个人自愿投降。 虎口克着咽喉,两指使力往后掰,强行阻断了这个麻痹神志的吻。 脖子上的力道还在增加,宴玦配合着他主动仰起脖子,视野覆盖上一层迷雾,朦朦胧胧难以视物,只能隐隐望见那张正在掌管自己一切的脸,哈出几声急促的短气。 第91章 他虚虚抓住重尘缨的手腕,脑子里迸发出开在火焰里的白花,绽放且亢奋。 处在缥缈里,又被一声喊惊醒。 “舌头,给我看。” 重尘缨突然阴下脸色,如同命令一般沉重了语气,像是换了一个人。 宴玦艰难地呼吸着,在闪烁的瞳光里微微张开嘴,展露出了那一点点红。 重尘缨便笑,指腹沿着嘴唇走走停停地划过一圈,像是在检查什么东西。 半晌,他终于舍得俯身下去,赐下恩惠一样含着苞苗,温吞又深刻地剥开一片片花瓣,触碰到了根茎。 再次抬起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亲:“好宴宴,看来这段时间没被别人咬过。” 他卡在宴玦身上,轻而易举地便发现了那异常迅速的反应。 重尘缨咧开嘴笑,腔调玩味:“这么想我?”说着就要伸出手:“那我可得好好伺候伺候宴将军。” 宴玦拧着眉,把那手抓住了,语气还没缓下来:“等等......等会还得进宫......” 重尘缨眨了眨眼,稍微顿了片刻,却还是置若罔闻一样故意动了动膝盖。 “别......”宴玦又吐了口虚气。 他坏心眼地磋磨宴玦,直到整个人都不自觉染了层见不得人的虚妄,才猛地拽起来,抱在自己怀里,哄睡一样抚顺他的后背。 宴玦死死箍着他的脖子,脸颊埋在肩窝里,看不见眼睛也听不见声音,似乎费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堪堪止住那汹涌的狂浪。 才刚刚稳住心神,就一把揪住重尘缨后脑勺的头发。但呼吸还没凉下来,骂人也没什么气势:“混蛋......说了要进宫......” 重尘缨仰着后脑嘶了声,也混不在乎这没什么攻击力的报复。他紧紧搂着后背,咬住耳垂,在拉扯的疼痛里含糊不清:“第一天知道我混蛋?” 宴玦不说话,依然搭着脑袋凑在一块儿。 他从前都不觉得自己会喜欢这种没什么实际接触的拥抱。可只要一挨上这个人,好像自己身体里的每滴血液都叫嚣着冲破本有的肌骨,去到对方的身体里。 很要命。 在终于平息的恶欲里,重尘缨闭着眼睛,忽然冷声开口。 “宴玦,如果有一天你敢离开我,我会亲手杀了你......” 宴玦睁开眼睛,睫毛微动。 “然后抱着你的尸体在野山上挖个坑跟你一起埋了,直到僵硬横陈尽做枯骨,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夺走。”重尘缨面无表情地说着话,手上也威胁一般勒得更紧。 “口气不小。”宴玦眨了眨眼睛,懒着语气趴在他耳边,声音很淡。 却没觉得那是一句假话。 “但你也得知道一件事。” 他忽然一打响指,冥麟横空出世,巨大的灵力漩涡在瞬间收束,凝聚在枪刃,隔着胸口指向了重尘缨的心脏。 肉眼不见,几乎贴近皮肉。 死亡近在咫尺,压迫之下,甚至让重尘缨凭空落下了滴汗。 “你若敢背叛我,必死。” 寒声响起,浸透骨髓。 宴玦轻飘飘地指了指他的胸口,声似浮云却又暗含阴狠:“这里有我的印记,要杀你,易如反掌。” 重尘缨愣了半秒,接着便突然笑出了声,偏头看过去,像是没看见那明晃晃的威胁,径直把人抱紧:“什么时候?” “你猜?”宴玦也跟着没什么情绪的笑,把冥麟收了回去。 那笑从惊讶演变成了兴奋,又从兴奋演变成了疯狂。 藏在眼睛深处,只有对方能够看见。 重尘缨再次把宴玦拥紧,鼻尖凑在颈窝,恨不得拆碎自己的每一块骨头,放空每一截血流,混杂在一起,通通塞进宴玦的身体里:“宴宴......” “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是异类终于找到同伴相依的无措。 是野兽终于得到血液洗礼的亢扬。 宴玦没立刻搭话,只敛着眼睛摸了摸他的脸。半晌,才慢吞吞吐出几个字: “因为我是最好的。” 这是一个月前他说过的话。 重尘缨抬起脸,视线流淌,细声细语地重复道:“嗯,只有你是最好的。” 他凑过脸,想讨一个吻,但宴玦避开了。 重尘缨垮起脸,想到宴玦说要退回去的话,作出副委屈表情,语带不满:“那之后只能抱抱吗?不能亲亲?” 宴玦一眯眼睛,捏着他的脸,搓出了两块肉:“装什么可怜,你哪次想做什么我没顺着你。” 他重新直起身,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经渴得发干。明明前面就有水,宴玦却懒得动,只没什么力气地拍了拍某个人的后背,说道:“我渴。” 重尘缨嗯了一声,把宴玦托起来,走几步放在了桌面上,给他倒了杯凉水递进手里,接着俯身去捡地下掉落的护腕。 给他重新戴护腕的功夫,门外响起了一声锐利的嗓子。 “宴将军,皇后娘娘有请。”是皇后身边伺候的黄公公。 宴玦抬了抬眼睛,朝重尘缨叮嘱道:“你先在这将就一下,等我处理完再带你回家。” 第58章 好兄弟 宴玦不在,重尘缨百无聊赖。 他斜倚在门板上,手臂抱在一起,懒着眼睛看玄甲卫夜训。 温钟得了宴玦临走前的指示,让他多照看着点,指不定能套出点儿好东西。于是便走上前,自来熟地朝重尘缨挥了挥手:“重公子,来过两招?” 第92章 他碰了碰拳头,显然已经跃跃欲试,准备在众多兵士面前一展拳脚了:“连宴将军都夸公子武修绝群,如今有机会那定得过上一过。” 重尘缨眯了眯眼睛,把背从门板上挺直,音调轻佻:“后果自负?” 似是没料到这人如此不客气,温钟表情一愣,越发兴奋,立刻便摆出了起手势:“如此便再好不过!” 眼底闪过一瞬狠意,重尘缨慢悠悠地笑了一下,再眨眼,竟已经出现在了高台之上,温钟背后。 几个回合接连而至,从开始的势均力敌逐渐演变成了单方面的殴打。宴玦不在他就浑身刺挠,总想干点什么动动筋骨,这是正好遇见活靶子了。 重尘缨看着温钟嘴角浸了血,想是受了点内伤,碍着宴玦的面子,便好言提醒道:“你既修灵,不必把灵力藏着掖着。” 温钟淬了一声,顾不上将士面前什么丢人不丢人,只觉得过瘾极了:“重公子都不用灵力,我自然也不能。” 重尘缨压了压眼皮,忽得反手制住他的后背,一声不吭地把左胳膊给卸了下来。 “服了吗?”淡声问道。 “服服服!”温钟哎呦叫了两声,连忙把另一只手举了起来,“重公子快松手,温钟服!” 重尘缨敛着神色,嘴边一声哼笑还没说出口,就被一众齐喊给愣退了气势。 “重尘缨——重尘缨——” 是底下那伙看戏的将士在高声喝彩,全不顾自己老大被压着打的鳖孙窘境,个个高舞着手臂,摇旗成拳,颇有一副要举兵造反的架势。 最直接,最简单 最热烈的认同。 而温钟也混不在意自己丢了面子,在这呐喊声里自己把脱臼的胳膊又咔嚓一声接了回去。 一直在各自为营的鬼域过活的重尘缨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登时睁了眼睛,要动不动地定在原地,一向游刃有余的人竟还无措了起来。 也是趁着这会愣神,温钟自顾自把手肘搭上他的肩膀,一副不打不相识的语气:“重公子,你看弟兄们一个个都这么崇拜您,不如,教两招?” 重尘缨微微皱了眉,想把那胳膊打下去,可面前这么多人斗志昂扬喊着自己的名字,倒让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起来。于是只好哽了哽嗓子,敷衍答道:“这你得问宴七。” “哎呀宴将军早就交代过了,他早恨不得从你身上搜刮点什么了......”显然温钟早有应对,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再说了,你俩好兄弟分这么清楚干什么。” 交代过,好兄弟? 重尘缨蓦然一怔,胸腔里某处似乎隐隐流淌出了静泉,嘴角不自觉便翘了起来。哪怕对某个称呼还不太满意,可心里的那根弦又被悄声拨动了一下,就算这个人现下并不在。 他抿了抿唇没接话,忽然发现宴玦已经走了近两个时辰,便错开话题,淡声问道:“宴七经常大晚上进宫吗?” 温钟摇摇头,解释道:“那倒不是,今天是特例,之前杨凌横死,东洲来讨说法了。” 讨说法...... 重尘缨念着这几个字,总觉得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解决。甚至那点不好的苗头还没来得及露出来,就立刻被府门口的动静引去了视线。 他闻到了血腥味。 还有推搡,错乱的脚步声。 玄南彦背着宴玦,在一众太医兵士的簇拥下奔了进来。 宴玦气息微弱地垂着头,背后已经被鲜血大片侵染,皮肉粘连进衣服,满目狼藉。 重尘缨呼吸一滞,眨眼之间便出现在玄南彦跟前,挡住去路,最后一个音节都不自觉发起了抖:“怎么回事?” 玄南彦猛然顿住脚,抬起头,看到人时先是面色一惊:“你什么时候来的?”接着毫不犹豫地就把宴玦交到了他手上,快速说道:“宫里扛了三十军棍,御医现下也跟着。” 重尘缨生怕碰着他那血肉模糊的后背,自己的几次呼吸都放得轻极了,断断续续,小心翼翼地一手托住宴玦的后脖颈,一手穿过膝弯,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宴玦阖着眼睛,闻见熟悉的气味,下意识便把手臂圈上了他的脖颈,松松环住。好像感受到那人没受伤也同样薄弱的呼吸,便动了动手指,贴着他的颈侧皮肤安慰般地蹭了蹭。 “没事......别慌。” 声音飘在水面,虚晃极了,堪堪攀附住肩膀,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重尘缨不说话,微微低了下巴,闭上眼睛挨在他的额头上静静靠了会儿。然后便沉默着,阴鸷着,一路把人抱回室内,趴着放在了榻上。 宴玦把脸埋在枕头里,扛着密密麻麻的疼,任由太医取下背后几块零碎的残布。在那片狰狞血腥的皮肉完全露出时,屋子里本还算通畅的氛围陡然间压了下来。 遍布黑泥,堵塞呼吸。 重尘缨定定地站在床前,眼皮半敛半压在瞳孔上,视线凝聚于道道血痕,如锥冰。 “谁干的。” 声音不大,语调却极寒,忽得让在场所有的吵嚷都噤了人声,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甚至直白冒了冷汗。 玄南彦哽着嗓子,在这突如其来的死寂里缓缓出声:“东洲咄咄逼人,非要宴七给个说法,皇后娘娘为保证两洲和平,赐了三十军棍,太子殿下没拦住,最后妥协用半条命换一条命。” “娘了个腿的,那东洲的宗师自己技不如人还能怪到咱们宴将军头上?”温钟勃然,出声吼了一句,“皇后娘娘怎么也这么狠,自己亲弟弟还没太子殿下护着多。” 第93章 玄南彦抿了抿唇,眼睛静悄悄地瞄向重尘缨,斟酌着开口道:“毕竟是宴七统领全局,他不能完全摘出去。” 他的忧虑完全有道理。 重尘缨忽然抬起眼睛,放空似地盯着窗外,冷不丁说道: “我不是你们北洲的人。” 落地脆响。 玄南彦汗毛乍起。 重尘缨面无表情地迈开腿,似乎就要出门去,但没走几步,衣角就被轻轻浅浅地拉住了。 他回过头,是宴玦的手臂落在床边,指尖有气无力地拽着他的袖摆。 宴玦从枕头里挤出一只眼睛,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 在众目睽睽和满堂寂静之下,低声喝了句。 “回来——” “给我上药。” 重尘缨哽了喉咙,不怎么甘愿地又退回去,没什么好气地踹了太医一脚,粗声道:“滚开。” 宴玦把脸重新埋回去,落在床外的手臂随性摆了摆:“其他人,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待着碍眼。” 温钟拉着玄南彦跑出去,左顾右盼寻了个没人的位置,悄声问道:“宴将军和重公子到底什么关系?我给弄糊涂了......不是好兄弟吗,怎么看着这么怪呢?” 玄南彦一扬眉毛,觉得这话分外好笑:“谁告诉你他俩好兄弟?” “将军自己说的啊......”温钟理直气壮,“而且将军也从不把私人关系带进玄甲卫里啊。” “那之后估计就开始了。”玄南彦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温钟一瞪眼,不自觉搓了搓手,语气也焦灼起来:“那我之后怎么称呼重公子啊?难不成叫嫂子吗?” 玄南彦面色古怪地哽了哽口水,发觉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便撞了下温钟的胳膊,朝他挤了挤眼睛: “要不你去问问?” 第59章 血痂 重尘缨把动作放得很轻,又极力克制着手抖,才给宴玦背后那骨肉淋漓的伤口上好药。 冰冰凉的药膏每次触碰皮肤,他都能感觉到手底下那极其细微的隐忍和颤动。 重尘缨站起身,手里已经空了的瓷瓶被他箍在掌心里,无意识五指收紧,“哗”得一声碎成了好几块。 割在皮肉上,感觉不到疼,流了满手血。 “我想杀人。”他恻恻盯着宴玦的后背,忽然说道。 宴玦侧过半张脸,向后冷冰冰地瞧着他:“你要杀了我亲姐姐?” 重尘缨不说话了。 宴玦闭上眼睛,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我现在背后疼,不想哄你,你听点话行不行?” 重尘缨低了眼睛,走到床头,在宴玦旁边蹲下来,声音很轻:“没让你哄......” 他握着宴玦的手贴在自己脸侧,血染过去,把交扣的指间和脸颊都弄得很脏。闭上眼睛,一点一点地蹭他的掌心:“我听话。” 宴玦眯着眼睛笑了笑,拇指微动,把那摊红色晕得更开。他转过脸,朝里边偏着头,隔了一会儿,说道:“这床板趴着好硬,硌得我睡不着。” 重尘缨正给他擦手,闻言便把身上叮叮当当花里胡哨的物件儿都给卸了,把自己脱得只剩件里衣,爬上床仰躺着,好让宴玦能够舒舒服服地趴在自己胸口上。 他背后有伤,不能把被子直接盖上,如今便是搭在木架上隔空罩着。 天已入冬,夜里更是寒重,重尘缨怕他再着凉,便一只手握在侧腰,把内力渡进去,温温热热地暖着,止冷,止痛。 “这样好点吗?”另一只手覆在他耳侧,轻声问道。 宴玦扒着他的肩膀往上再挪了挪,凑近了颈窝,把脸埋进去,鼻尖嗅嗅,低低嗯了声。 重尘缨顺着他的动作把人往上提,低着下巴,挨着额头,紧紧贴着:“才刚回来你就这么折磨我......” 宴玦闭着眼睛,回答得很慢,也很懒:“幸好你回来了。” 重尘缨喉间一哽,忽然有点不适应宴玦主动说软话,脸颊上无端发起烫,幸好那人瞧不见。 “你,很希望我回来?”他问得小心翼翼,哪怕答案早就得到过许多次肯定,可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反复确认。 “嗯......”宴玦依然没什么反应,拿着再平常不过的语气,“很想。” 好像在说一件很习以为常的事。 重尘缨心尖一跳,胸口扑通扑通起伏着,避无可避,还是叫宴玦发现了这莫名激动的情绪。 他终于睁开眼睛,向上看过去,眉毛微蹙:“发什么疯?” 重尘缨低着视线,看见那张伏在自己颈间的脸,抿了抿嘴唇,抬手把他的眼睛给虚虚捂住,声音里带着丝丝的哑:“没什么......你睡。” 他深呼吸几口气,掌心里感受到宴玦逐渐放缓的气息,才慢慢挪开,将胳膊肘盖在自己脸上。 但宴玦还没完全睡着,声音断断续续地问:“这一个月去哪了?” 重尘缨也闭上眼睛,脸颊压在他发顶,懒洋洋地聊天:“去了趟云阁,不过是偷偷去的,二师父应该不知道。” “想通了?”宴玦问他。 “想通又怎么样,不想通又怎么样,我又打不过他,交代了什么事还是得办......” “那还是想通了。”宴玦轻轻笑了声,暖气蹭到他颈侧,很亲昵。 重尘缨也跟着笑:“不过看见他对云阁弟子,甚至所谓的少阁主都那么冷冷淡淡、公事公办,心里倒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第94章 宴玦安静听着,在他说完之后淡声接道:“也是,辛辛苦苦养大的狗反嘴把自己咬掉块肉,换成谁都得要它脱层皮。” 重尘缨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略带不满地捏了把他侧腰,声音却里有嬉笑:“说谁是狗呢?” 宴玦没搭话,无声扯了扯嘴角,呼吸得很浅,显然已经困意渐浓。 重尘缨在上盯着他无意识间隐隐挣动的眼皮和睫毛,忽然哽了嗓子,轻飘飘的语气甚至有些呆愣:“那你就是栓狗绳,要时时刻刻套牢了,不许丢下我。” 手指摸到他耳后,若即若离地碰了又碰。 重尘缨以为宴玦不会再接话,可那人轻呼了口气,声调很低,细细温温:“怎么又绕回去了......”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无意识地拍了拍,越来越轻:“不会不要你的。” 泠夜也生暖风。 重尘缨几乎没怎么睡,半阖着眼睛闭目养神,给宴玦温了大半夜的内力,等太阳探了头,屋里没那么冷的时候才收回手,彻底放了心。 等他再次睁眼,屋子里已经基本覆盖澄金,看来已然不早。懂事的温钟心里有把尺,按住了早间要破门而入的玄南彦,没让任何人打扰。 宴玦已经醒了,安安静静地枕在他肩头,手里捏着一缕带卷的发,绕在指尖,没什么逻辑地转。 “醒了?”他察觉到胸膛上微弱的呼吸差别,问道。 重尘缨嗯了一声,眯着眼睛避阳光,一只手去摸他的侧脸,指尖兜住下颚,一来一回慢慢醒神:“怎么不叫我?” “叫你做什么,挨了三十闷棍还不让人好好休息了?”宴玦把下巴仰起来,像猫儿一样舒展脖子,顺着他挠。 重尘缨低低笑了声,托着他的脑袋坐了起来:“我看看你的伤。” 他坐直上半身,一条腿架起来,另一条腿屈起平放,好让宴玦能够枕在自己大腿上。被褥掀开一半,正正好能看见整个后背。 重尘缨是真佩服宴玦的自愈能力。 昨日还称得上交糅泥泞的血痕今日便已经各自剥离,一条条一道道,混着腥红和湿痂,像是生在白色沼泽里的花带,附着妖冶的慈悲。 圣洁的皮肤,肮脏的血迹,邪恶的慈悲。 重尘缨盯着这画,不自觉便出了神。 指尖触摸到一处浸出血花的疤痂,竟摒住气息,没什么忍耐地按了下去。 “唔......”宴玦闷了一声,那突如其来的疼让他陡然冒了满额头的冷汗,指尖也不自觉揪住了垫在脸颊底下的裤子。 重尘缨被这声喊回过神,瞳孔一颤,立刻把手收了回来。 “抱歉。”他低低说了声,可听起来也没那么真心。内力聚在指尖,帮他把这疼给缓过去。 宴玦抬起眼睛,看见他喉间那块骨节滚动又落下,是一个吞咽的动作。 他闭了闭眼,说话还有些急促:“你不是真疯了吧?” 重尘缨没什么反应地笑笑,一直托在宴玦脸侧的手滑到额头,把汗抹去了,然后又落回来,安慰般地磨了磨。 “没人跟你说过你的后背很好看吗?”他忽然问道。 风吹过,雪落过,线条直溜,是奇崛的山脊。 宴玦眯了眯眼睛:“一般人看不见我的后背。” 重尘缨笑得意有所指:“那我可算是常见。” 宴玦枕着他大腿,转过脸,朝向外面,不说话。 重尘缨摸他脸颊的手依然没停,眼睛敛着,听不出语气:“宴宴,我不会勉强你的。” 宴玦抿了抿嘴唇,嗯了一声:“你最好是。” 重尘缨扬起眉毛,两只手去托宴玦的肩膀:“能起来吗?” 宴玦顺着他的动作缓慢坐了起来,身体往前倾,两个人相对而坐,把脑袋靠在了重尘缨肩窝里。 重尘缨不敢再去碰他的后背,只一手护着后颈,把被子拉上来,防止漏风松松掩住。嘴唇凑在他耳边,音调带笑地亲了亲:“害羞还是闹脾气?” “都没有。”宴玦闭着眼睛应得干脆。 重尘缨适时闭了嘴,又给他围了层厚氅:“先坐会儿,我去给你拿点吃食。” 不多会儿,重尘缨便端了碗漆黑的药进来,但还没等他说话,宴玦就把眉头皱了起来,立刻摇头道:“不喝,苦。” “你还没好,要喝。”重尘缨在他床边坐下来。 “顶多再一两天,基本就好了。”宴玦不退步,继续跟他争。 两个人还在因为一碗药掰扯着,玄南彦便推门进来了。 他下巴朝着外面,却向宴玦使劲眨眼。 “宴七,你家十一小姐来了。” 玄南彦特意朝重尘缨挤了挤眉毛。 第60章 入赘 青溪。 很像青溪。 重尘缨见到这位十一小姐的第一反应就是如此。 同样粉青色的薄纱衣服,同样俏皮活泼的灵动举止,只是稍显刻意,隐隐藏着股贵家小姐的跋扈。 倒不如说,这是在模仿青溪。 重尘缨忽然就明白了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不知实情的世人都道宴将军潇洒风流,身边红粉不断,但都只是过眼云烟,唯有青溪最长久,甚至有谣言流传,若非青溪姑娘出身不对,定是要被抬回将军府做正妻的。 既然宴玦喜欢青溪这种类型的人,那想要被他喜欢,最快最简单的方法自然就是“成为”青溪。 第95章 这个十一小姐,明面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心思却真够招啊。 重尘缨眯了眯眼睛,手上依然端着药碗,坐在宴玦床尾岿然不动。 “玦哥哥!”宴瑶提着裙子步履飞快,仗着宴玦的本家面子,把玄甲卫当自己家,叮叮当当便跨进了门。 一入目,是宴玦披着大氅盘腿坐在床上,而他旁边的亲近位置,坐着一个男人,一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正端着碗汤药伺候。 不出意外应当是玦哥哥身边的新欢。 仅仅只是多停留了几秒视线,宴瑶便坦然接受,毕竟她早早便已清楚并习惯,宴玦身边情人如流水,都是过眼云烟。 只有自己这种淌着一半相同骨血的亲缘才能长长久久待在宴玦身边。 “玦哥哥,他们说你受了好重的伤,瑶儿特地前来探望......”宴瑶走上前,直接当重尘缨不存在,眼睛也没斜一下,就在宴玦另一侧床边坐了下来,“之前你受伤那次都怪父亲拦着,非不让瑶儿来看你,可把瑶儿担心坏了!” 宴玦没什么痕迹地把自己往重尘缨那边挪,无声无息和妹妹拉远了距离,语气淡淡:“学堂最近很闲吗,还能让你有空来玄甲卫?” 重尘缨看见了宴玦的小动作,嘴角些微勾起,上扬的眼尾要笑不笑,透着点精明的玩味。 宴瑶鼓起嘴,音调里掺了过腻的糖:“哥哥!天天修炼多没意思,还不让人出来透口气嘛?” 她眨着眼睛,余光再次瞥见重尘缨手里端着的那碗汤药,登得一声站了起来。 “玦哥哥是要喝药,那我来照顾哥哥吧!” 说着竟直接伸出手,将药碗从重尘缨手上夺了过来。重尘缨被这不客气的动静惊得一愣神,倒还真让她夺了过去。 宴瑶一手端着药,一手捻起汤匙搅拌了两圈,可还没几个眨眼的时间,那黑褐色的药汤竟无端发起热来。 升温,然后乍然沸腾。 隔着几乎完全不耐热的瓷壁,在瞬间烫伤了所有接触的皮肤。 “啊——”宴瑶惊叫一声,再端不住这烫手的山芋,掌心一避,连药带碗便直直落了下去。 在汤药即将砸向床榻,摔溅在宴玦身上时,一只手稳稳托住了瓷碗底部。 滚烫的药汁飞撒几簇,尽数摔在了重尘缨手上。 炽热灼烧,暴沸如刀,刻下了大片红,却无知无觉。 重尘缨站在宴瑶跟前,差距过于明显的身高分出界限,表情不必刻意凝聚,便足以居高临下,面如寒霜:“小姐连药碗都端不稳,不如回去绣几朵黄花练练指力,何必巴巴讨这活儿干。” 他甚至连那个姓氏都不愿共享给他人。 宴瑶从怔愣里回过神,在听清重尘缨的话后顿时睁圆了眼睛,一跺脚,甚至挤出了几声像模像样的哭腔,告状道:“玦哥哥,你看他!” “行了。”宴玦淡着嗓子,无声呼出口气。 他把重尘缨的手臂拉下来,五指倒扣着瓷碗边沿,把它拿开到床头放着,然后捏住了重尘缨的掌心。 除了被烫红的深色印子,还有昨夜里被瓷片划破的血痕,这会儿挨了热,变得更加鲜艳脆弱。 这个人像是没有痛觉一样,总是喜欢折腾自己,弄伤自己。 重尘缨垂下眼睛,看着宴玦把自己的掌心摩挲几个来回,然后流转出淡蓝色的灵力光晕,把那自作孽的伤疤全给治好了。 明明自己还背着满身伤。 宴玦仰起脸看向重尘缨,正正撞进视线里,语气很轻:“你也少说两句。” 目睹全程的宴瑶哪能看不出这其中明晃晃的偏爱,更不相信自己这个血亲好妹妹会比不上一个过眼情人。她咬紧后槽牙,说出来的话却委屈无比:“哥哥!你怎么向着一个外人!” “宴瑶,”宴玦把眼睛闭了起来,是要逐客的意思,“回去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玄甲卫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在旁看了半天乐子的玄南彦憋着笑,也上前道:“宴小姐还是回去吧,玄甲卫这种地方都是粗蛮汉子,待这的确不合适。” 刚吃了个遭心亏,又加上六皇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宴瑶压着不怎么好看的表情,更顾及自己在宴玦面前的形象,也不好再做逗留。 一料想宴玦身边除了青溪没人能待超过十天,她便无端舒了口气,一点头,勉强作了个礼:“那瑶儿就先回去了。” “我去送送,你俩聊。”玄南彦没什么好意地冲重尘缨眨了下眼睛,出去把门带上了。 门响逼仄,转瞬即静。 重尘缨压着眼睛,抿紧嘴唇,手臂也抱在一起,语气有点闷:“不解释解释?” 宴玦把眼睛睁开,仰起头,说话很慢:“刚刚还不够?” 那脆弱的睫毛闪了一瞬,重尘缨忽得坐上床,把头枕在宴玦大腿上,闭上眼睛朝里挤着腰腹,怕碰到伤口,手臂便松松垮垮地圈在后面,把嗓子彻底闷透了:“宴宴有好多人喜欢,我难受......” 宴玦愣了一刻,接着轻轻笑了声,把掌心覆上他的头顶。指尖钻进头发里,隔着繁杂的心事触摸到柔软深处。 “但是宴宴只喜欢你。” 他低下头,看见重尘缨忽然睁开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瞳孔轻微发颤,然后不出意外对上了视线。 无形,无声,却绵延。 重尘缨抬起手臂,摸到了那人的侧脸。 第96章 带着些微病态的苍白,很凉,像一簇清泉潺潺,溢进自己的血肉里。 他其实只想听宴玦说那两个字。 像弦上月,筝上日,叫他迎风而起,飘飘然。 是世间最好听的两个字。 傍晚的时候,宴玦就带着重尘缨回了将军府,不是宴家的老宅,只是宴玦自己的家。 重尘缨本想等宴玦伤彻底好全了再回去,可宴玦却说玄甲卫不方便待客,重尘缨问他还有谁是客,宴玦也不搭话,懒洋洋得敷衍过去,只道到时便知。 下马车的时候,重尘缨伸手去扶宴玦,宴玦掀起帘子,盯着那手递到自己跟前,也不接,只静静看着。 “怎么了?”重尘缨问道。 宴玦扬了扬下巴,不像撒娇,也不像命令,语气平平无奇:“你背我。” 重尘缨挑起眼睛笑,转过身,半蹲了下来:“上来。” 守在门口的护卫看见自家将军被一个陌生男人背回家,脸上一时变幻莫测,可碍着尽心尽力的职业操守,愣是不敢发出声音。 将军府没什么下人,可里里外外的布置却精细非常,门洞框景,曲径通幽,处处都是讲究。 宴玦指挥着重尘缨一路弯弯绕绕,途遇过来迎接的小厮女婢,个个都瞪了眼睛,纷纷驻足转身,哪怕悉悉索索也不敢再看。 宴将军是情人不断,可也不曾真把哪一个带回家里来,更何况还是个男人。 走到正院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似乎恭候多时,立刻迎了上来。 “将军回来了。”他拱手行了礼,看着重尘缨一时有些局促,“这位是?” 宴玦依然没有从重尘缨背上下来的打算,凑在他耳边,介绍道:“这是张叔,跟了我挺久的,有住不习惯的地方直接找他。” 重尘缨眨了眨眼睛,因为腾不出手,便朝张叔笑着点了点头:“张叔好,鄙姓重,重尘缨,之后就得常常相见了。” 张叔若是还看不明白,那就白做了这么多年管事,见宴玦也不反驳,连忙又拱了拱手:“诶诶诶,重公子客气。” “若是遇到什么事我不在,又不好确定的,找重公子定夺就行。”宴玦看着张叔补充了句,接着又吩咐道,“另外把我院里那间空着的屋子收拾一下。” “我不跟你一起睡?” 重尘缨也不管面前是否还有人在,直白问道。若是一起睡,便不用再收拾什么屋子了。 宴玦一抬眼睛,语气坚决,没有反驳余地:“自己睡。” 第61章 银缕丝 重尘缨一早就去了织锦阁,北洲皇城最好的成衣铺子。 “腰围这里再改小一点。” 眼睛只要在铺开的衣服上扫一眼,就能看出尺寸不对。先前定做的时候拿的是宴玦一个月以前的尺寸,如今摸过了才知道又瘦了些。 他在店里等裁缝改完,接着又叫人仔仔细细地包好放在锦盒里,一左一右两个小厮捧着,在中午之前回了将军府。 但还没走到门口,便发觉今日比昨日热闹得多。原本空荡的青石路上兵士开道,绛蓝旗帜纹绣玄武,迎风高舞,是皇族出行的阵仗。 而正门前,停了两架马车。 重尘缨跨进门,入目便是摆满了前院的金银礼盒,一前一后分成两堆,底下边缘的位置一点也不愿挨近,颇有股水火不容的架势。 他让织锦阁的伙计把衣服放在其中一堆的顶上,便让人回去了。 温钟本在正堂门口守着,见重尘缨回来了,便几步跨了过来。 “宴七有客?”重尘缨问道。 “啊,太子殿下和九皇子一道前来探伤,这会正屋里聊呢。” 重尘缨嗯了一声,偏着头,指了指那两堆楚河汉界的礼品礼金,又问:“有什么说法?” 他不清楚北洲是什么形势,但两位皇子共架一处,还如此刻意的泾渭分明,定然是有些门道在的。 可显然,温钟并没懂他的意思,只面色茫然地摇了摇头,语气疑惑:“什么什么说法,不就是太子和九殿下送来的探病礼吗?” 重尘缨无声顿了口气,便直接问道:“太子和那个九皇子是什么身世,和宴七有关系吗?” “原来你问这个。”温钟恍然大悟,反正重尘缨都住进将军府了,他也没必要瞒着噎着。 “太子殿下是贵妃娘娘所出,是陛下长子,九殿下生母死得早,被皇后娘娘收养,如今也能称上半个嫡子了。” “太子殿下和宴将军也就是正常同僚关系,但九殿下可就不同了,皇后娘娘是将军的亲姐姐,如此算下来,还得叫将军一声小舅舅......但我私以为他俩算不上亲近,倒跟避嫌似的很少有交集。” 重尘缨眯了眯眼睛,大差不差就猜到了其中的关窍:国本已定,可有人不满现状,想要撼一撼这已经扎根了的树干。 而作为玄甲卫统领的宴玦正好拥有一把力断阴阳的斧子。 他抱着手臂,视线懒洋洋地落在那紧闭的屋门前,心底不自觉便生出了几分激荡。 鬼域里的生活大多是打打杀杀的了无生气,胜者活,败者死,哪有这些话本子里勾心斗角的故事来得有趣。 重尘缨一抬下巴,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九皇子能被皇后收养,应该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这你还真就说对了!”温钟一挥手臂,顿时激动起来,“别看咱们九殿下才十七,可灵力修为却远超常人,都道再有几年,说不定就能比肩宴将军,成为北洲新的奎木狼星。” 第97章 重尘缨附和着笑了声,抬起眼,便看见宴玦和玄南彦簇着两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宴玦一眼就注意到了他,面上不动声色,眼神却落在身上,动作极小地朝外指了指脑袋。 重尘缨知道宴玦是想让自己避避,于是便偏开脸,打算转过身去。 可没等他有所动作,最前面那名年龄稍长的公子便兀自停下脚步,朝他看了过来:“阁下可是西洲的宗师大人,重尘缨重公子?” 于重尘缨印象中自己应当是没见过这号人的。别说自己,连宴玦也没想到太子会认出来并主动跟他打招呼。 早该离开的西洲宗师出现在北洲的将军府里,实在算不得寻常。往最坏处想,可以说他别有用心,更可以诬宴玦心生反意。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太子好眼力。”重尘缨无所谓地笑笑,懒得行礼,甚至连尊称也没带上,“可在下既非西洲,也非北洲,此刻也只是宴将军的江湖朋友而已。” 似是没想到此人说话这般滴水不漏,太子玄懿神情微怔,转而便面色如常地看向了宴玦:“重公子既在将军府上,需得尽心招待,不可失了我北洲的风度。” 宴玦点点头,应声道:“殿下放心。” 玄懿转回脸,朝重尘缨笑得礼貌:“重公子若有需要,东宫随时恭候。” “客气了。”重尘缨随口便回。 见玄懿已经出了府门,九皇子忽得停下步子,没什么讲究地跑回了宴玦身边,语气分外亲切:“小舅舅,那我也先走啦,你好好养伤,改天再找你请教。” “九殿下言重了。”宴玦仿佛没看见那故作亲近的称呼和动作,语气平淡,视若无睹。 等终于把人全都送走,宴玦招来温钟,看着院里那两堆占了大片面积的“慰问品”,扬首道:“把这些东西都还回去吧,务必亲自送到。” 闻言,重尘缨赶紧把自己的那两副锦盒取了下来,一抬头,对上了宴玦稍显困惑的表情。 “别人送的不收,我送的总该收吧?”他走上前,一手托着盒子,一手去拉宴玦,“之前答应你的。” “什么东西?”宴玦由着他牵,进到屋子里,问道。 重尘缨不接话,打开其中一个盒子,是套佛头青颜色的衣服。 底衫绣了暗纹,溢溅蓝光,外袍刺了绣线,流淌银亮。全身坠着红白两种颜色的链条环佩,繁杂又重工,连护腕上都打着银饰,同他耳扣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宴玦一向热衷漂亮玩意儿,人是,东西也是。他不自觉把指尖摸上去,嘴唇率先勾了起来。 之前重尘缨说要赔他件金缕丝和软烟罗做的衣裳,当时只当是玩笑,压根没往心里去,谁能想到他竟真能弄出来。 重尘缨看他一时发了愣,眼睛也跟着眯起了笑。他覆上宴玦的手背,牵着他一起触碰到银色部分的织锦:“金缕丝本是金色,但我觉得这颜色衬你总差点感觉,便叫人过了趟银水,染成现在这个颜色。” 宴玦含着眼睛看他,腔调带笑:“重公子,真够阔绰啊。” 重尘缨不敢使劲抱他的后背,便只虚虚贴着,脑袋也悬在肩膀上,把掌心拉起来,亲他的腕骨:“不阔绰点怎么配得上你?” 声音很轻,更故意压得很低,去咬宴玦的耳朵:“喜欢吗?” 宴玦微微一缩脖子,偏过脸,羽毛一样在他嘴唇上碰了碰,又刻意吹了口气,把嗓子都熏得有些哑:“你觉得呢?” 黑寂处忽然啪嗒一声,是簇火燃了起来。 重尘缨不想放过他,暗着眼睛凑过去同他接吻。可又实在怕控制不住让那满身伤痕再雪上加霜,硬是压住火气,扣住他的后脑发狠咬了几口便退了回来。 像是一条受伤的毒蛇匍匐在灌木丛里,不敢抬头,只悄悄吐着信子,有些狼狈。 宴玦被困在桌前,眼睛里藏着笑,听见耳边那过于显眼的重气,便把声音敛起来,无辜又低顺:“你顶到我了。” “别说话了......”重尘缨几乎要压不住那妄念,称得上是句闷吼。 若再来点什么,势必就要爆炸。 他闭上眼睛,把鼻尖窝进宴玦侧颈里,深吸一口气,嗅他的味道:“让我缓缓......”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不能紧紧相贴,还要隔着层聊胜于无的虚空阻碍,这抓心又挠肝的感觉几乎要把他逼疯。 好在那泠清若水,只要时间足够,便能平息所有的恶。 宴玦安安静静地站着,由着他把自己十指死死抓在桌案上,捏得筋骨发疼,压白了大片血色。 等感觉到重尘缨终于熄了火,把脸从自己颈间抬来起来,宴玦便打开另外一个盒子,若无其事地问道:“这个里面呢?” 同样是件衣服,相似的款式,只是是朱樱色的。 重尘缨呼了口气,又把脸埋回去,闷声说道:“这是我的,要和你一起穿。” “好。”宴玦笑得很轻,“过年就穿。” 重尘缨用脑袋蹭他,嗓子很软:“那我今晚能留下吗?” 可宴玦还是拒绝得很干脆:“不能。” 重尘缨不死心,把脸抬起来和他对峙:“昨天你不在,我都没睡着。” 奈何宴玦不吃这套,面上毫无波澜:“那你一个月都没睡觉?” 重尘缨憋了口气,第三次把脑袋埋进宴玦肩窝里:“哪有你这么狠心的人。” 第98章 宴玦反手揉了把他的发顶,安慰道:“现在你见到了。” 第62章 独善 “刑部接到报案,曲觞楼发现一具女性尸体,血液尽失身如枯槁,疑似是妖族所为,故而特来请玄甲卫帮忙。” 书房里,温钟的声音如雷贯耳,宴玦盘腿坐在案后,膝上蜷着一只蓝眼睛的白猫,掌心搭在后颈位置,曲着指尖挠。 “此事本不该劳烦将军,只是刑部来人说曲觞楼的管事是太子门生,需请将军亲自定夺。” 圣上久病未愈,皇后垂帘听政,九皇子借机起势,竟有和太子平分秋色的苗头。 一时之间,党派二分,水火难容。 谁都能站队搏命,可宴玦不能,玄甲卫是北洲最不可撼动的底线,只能听命于圣上。这也是为何太子和九皇子争相示好,而宴玦一律不作搭理的原因。 而今节骨眼上不仅闹出人命,还涉及妖族,更得谨之又谨,小心再小心。 宴玦嗯了一声,吩咐道:“把案卷整理一下,此事我亲自办。” 温钟领命退了出去,宴玦垂下眼睛,掌心挪到猫咪前颈,整个托起来放在了地上。 “去,把他叫来。” - 重尘缨借着宴玦的路子寻了几本北洲皇族的武修典籍,正伏在案上翻古书。玄门一途越后越无参照,八重之上更是无人得知,他已经卡在七重长达三年之久了。 着急,却也急不来。 窗户被惊动,木框发出几计吱呀声响,一只白猫跳了进来。 四肢轻巧,长尾高扬,正正站在重尘缨案前,抬起前肢的爪子矜矜舔舐。 毛发不长,白茫茫的干净,像映了高天的雪原,尤其是那双竖瞳眼睛,湛蓝,似琉璃。 从容淡定,居高临下。 很像宴玦。 想挖出来,独占。 重尘缨眯着笑,从座上站起来,藏住那惯坏的祸心,想要把它捉到手上。 可那白猫并不安分,见他过来了就往外跑,一路穿墙过院,又回到了书房门前,钻进了屋里。 重尘缨在门前顿了顿,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也抬脚走了进去。 入目便是宴玦低头垂眸,那只白猫懒洋洋地趴在膝上,懒洋洋地伸长脖子,让指尖能够顺畅接触皮毛,舒心又畅意。 “你养的?”重尘缨笑了笑,兀自挨着宴玦坐下,有些庆幸自己下手还没那么快。 “之前南彦总说这府里太阴沉,没什么人气,便抱了只活物进来,也算添些烟火。”宴玦把白猫托起来,放在了重尘缨腿上,“你摸摸。” 重尘缨下意识就要躲开,可宴玦动作太快,压根不容他拒绝,在那簇温度捂在自己腿上时,鸡皮便起了一身,霎时竟叫人全给僵住了。 可那并没有想象中的抗拒和难熬。 毛绒绒的一团蜷在腿上,反倒很舒服,甚至让人想要小心翼翼地护着。 两只手不知道放在哪,重尘缨梗着手臂悬空抬着,一时摸也不是,不摸也不是,想摸也不知道摸哪。 宴玦难得见他局促,眼睛里也弥上了笑。他拉着重尘缨的手,强行放在了白猫头顶,带着他,教他怎么摸:“怕什么,又不会咬你。” 重尘缨被这新奇的触感怔愣了神,软绵绵,热乎乎,一时竟连话也忘了接,只一进一退地往下试探,在完全触碰到那块皮毛时终于贴了上去。 毛发浸在指间,体温交融,顺了猫咪,也顺了心。 重尘缨很快就掌握了门道,挠它的脑袋,痒它的脖子,发出几声哼哼的喵叫。 “它有名字吗?”重尘缨眼睛盯着它,一时竟有些舍不得挪开。 “有,叫白樱。”宴玦把手肘支在膝上,懒洋洋地答,眉眼半敛,很柔软。 “缨?”重尘缨眉毛一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少自作多情,它来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呢。”宴玦哼了一声,手掌搭上白樱的后背顺了把,离重尘缨也挨得更近,“樱树的樱,当年南彦把他抱回来的时候,正值樱花开的季节,便就叫这个名了。” 重尘缨勾着嘴唇嗯了一声,转过脸,视线又落回猫上,爱不释手地来回磨蹭。 宴玦看他笑得纯粹,自己也不自觉跟着笑,眼皮微阖,瞳中有暗光。 这光拉着丝,牵着线,隔着不远的距离若即若离挂住了重尘缨。他忽一顿手,感知到什么似地转过头,看向了宴玦。 视线撞在一起,溅射了水光,晶莹剔透。 同夕阳一道,落在宴玦脸上,亮在他眼底。 重尘缨在那清浅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心跳如擂鼓。 宴玦微抬了下巴。 重尘缨停了气,立刻倾身过去吻他。 手掌隔空停住,猫咪感受不到顺切的安慰,便不乐意再待下去,站起来噌得一声跑走了。 宴玦代替了猫咪的位置,被重尘缨拦腰抓过来,勒紧了,抱坐在腿上。 脸颊贴在一起,是同频共振的脉搏,扑通接着扑通,久久难息。 “腰带。”重尘缨挨着嘴唇,指尖搭在那难拆的结上,沉下眼睛看他,声音很低,“自己解。” 宴玦睫毛有些颤,胳膊也有些抖,他哽了喉咙,慌慌张张叫最外层的衣袍落了下来。 重尘缨从底下一路摸上去,随着轻微发抖的皮肉,寻到了他后背的伤口,这会已基本好全,没了黏乎的血迹和棍痕,只剩了点凹凸不平的疤印。 第99章 等确认了他的伤口已经差不多好全,重尘缨便把外袍拉上来,给人重新穿好。 然后脸埋进颈窝,不动了。 宴玦有些惊讶,把他鬓前的卷发捏在指尖嗅了嗅:“转性了?” 重尘缨咬了口宴玦的耳垂,语气有些得意:“你光点火不灭火,我可不上当。” 宴玦扬起唇角,轻笑了声。 重尘缨环住他的腰,食指和拇指张开,做出比量尺寸的动作:“你最近都瘦了,我给你做衣服的时候,一个月前的尺寸都大了。” “心里有什么事这么值得记挂?” 这样若无其事的一声问,却让宴玦忽然愣住了。 那无故生出的漆黑翅膀,无端黯淡的灰色瞳孔,的确让他在那一个月里辗转难眠,多生思虑。 是日渐蓬勃的心魔。 但重尘缨回来之后,这一切似乎又像是一场梦,短暂消失了。 可宴玦知道它还存在着,藏在某个角落里,静待时机。 “能有什么事。”宴玦随口应道,“无非是天冷起来,底下的人怠懒不动,多费点心力罢了。” 他眨了眨眼睛,勾住重尘缨的手指,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曲觞楼是武都出了名的乐坊,你来了北洲都没怎么逛过,想去看看吗?” 重尘缨抬起脸,眼睛望向宴玦,神色定定:“出事了?” 宴玦一愣,他记得重尘缨不想参与政事,可又想拉他一起,便随便胡诌了个借口,但谁知道他起眼便能看得这么透。索性便也不瞒了,轻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重尘缨哼了一声,有些不满:“伤才刚好就要出门,能不是为了公事?”他把脑袋凑进宴玦颈间,混不乐意地挤了挤。 半晌,又把脸抬了起来。 “宴宴,不用这么试探我。”重尘缨捧着他的脸,让他的眼睛完完全全地框住自己,“只要是你想要的,我能做的都会做到。” 第63章 疑神 “曲觞楼死了人,疑似妖族所为,这是案卷,你看看。”宴玦把书简摊开,自己依然坐在重尘缨腿上,因为贴着暖和,没有动。 重尘缨从后面抱他,越过肩膀看案卷:“才一条人命,怎么还需要你亲自查?” “曲觞楼是太子名下的产业,如今他和九皇子争锋正盛,更是涉及妖族,便少不得有心人借题发挥,有我这个中间人负责,谁都能安心。” 重尘缨没说话,鼻尖哼出一声闷笑,呼在了宴玦颈边。 宴玦侧过脸,眼睛淡了起来:“你觉得这事儿很有意思?” “当然有意思,”重尘缨勾起唇,话中讥诮,语带兴奋,“布衣百姓都能为了一口饭食有恨妒之心,更何况是皇权贵族。可一个人能闹出什么风浪,人杀我我杀人的血腥震撼得在他们赌徒手里才能玩得精彩,玩得酣畅,这样的戏码可百看不腻。” 宴玦垂着视线,心里无端挤了截麻线,剪不断理还乱,有些发闷。 他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段话,的确有道理,却也荒唐无比。可饶是自己这种天性寡泊的人,也知道无数人命堆积的厮杀和终局不该被当做戏台玩笑。 但重尘缨压根不在乎这些,不在乎人命,不在乎道德。 他会留在这里,仅仅只是因为对自己有着那么点兴趣。 在某种根源观念上的隔阂和鸿沟,让他觉得两人之间始终隔了一堵无形的墙。而这堵墙飘摇不定,甚至极有可能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膨胀、充塞,然后摧毁一切。 摧毁凭空建立起来、本就脆弱的信任根基。 宴玦沉默着,忽然支起身,要从重尘缨身上挪开,坐到旁边去。 重尘缨眉头一皱,拽住他的胳膊,把人拉回来,下巴杵在肩膀上,轻声问道:“怎么了?” 他看见宴玦面无表情的脸,心头一慌,不由便抿了抿嘴唇,胳膊也把人箍紧,声音无端有些虚:“你,要是不想听这些,我日后便不说了。” “没什么......”宴玦摇了摇头,避开不去看他的眼睛,只淡声应道,“你有你的想法,我尊重你。” 可重尘缨却觉得那声音极端冷漠,那张脸也极端遥远。 看得见,却摸不着,像水上的落叶一样,挨着指尖赐下短暂的亲近,然后再次飘走。 明明就坐在自己怀里,绑在自己手臂里,却一点也不觉得温暖。 可他想要那种温暖,便哽了喉咙,胳膊上也使全了力道,攒着劲儿勒人。 手臂死亘在腰上,背后也热得吓人,宴玦几乎被他捆得喘不过气,指尖扒在他胳膊上,急声说道:“松开......” 重尘缨如梦初醒,恍惚间撤了手臂,以为宴玦要走,但是那个人没有。 宴玦侧过脸,瞳光晦暗间,只是温吞又缓慢地瞧着他,没从怀里出来。 他牵住重尘缨的一只手,视线又落回案上,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接上了之前的话头:“吸人血的妖类,你有什么头绪吗?” 重尘缨吸了口气,五指反扣住宴玦,顺着他说了下去:“蝰在域内的时候,身边曾跟着血虫、蝙蝠之类的腌臜,再之外,常见的也就狼妖和蝎精了。” - 封印重塑,威胁不再,黑夜里涌动又生,敲锣打鼓地热闹起来。 曲觞楼地处城中心,品雅乐,赏醉舞,吞花卧酒,清倌助兴,乃是名副其实的金玉其质,高山流水。 第100章 哪怕前一日才死了人。 作乐之地人多眼杂,免不得遇上熟人,宴玦把自己和重尘缨都易了容,稍微改动了眉骨和眼型,和原来相似,却平淡不少,叫人认不出来到底是谁。 宴玦像从前每一次那样,三倍银钱免约现订厢房,挑酒,摘曲,章程熟练的让重尘缨心口一紧。 本就是常年混迹风月的人,颇有股回了老家的散漫架势。 趁着乐伎还没进屋,重尘缨一把拉住宴玦的胳膊,两个人忽然停在厢房门口,叫走道上过路的散客都不禁侧目过来。 重尘缨压根不在乎,皱着眼睛,语气还有些冲:“你不准碰人家。” 宴玦扫了眼过路人古怪又惊奇的神色,觉得自己活像是来被捉奸的无状淫夫。 他没露出什么表情,反手把重尘缨拽进屋里,斜着眼睛,淡声道:“曲觞楼是清倌,卖艺不卖身。” 可重尘缨没被说服,那副无所空荡的表情简直就是他的死穴,随时都能惹起火来,什么都习惯往最坏处想。 眼睛狭成条缝,声音敛起来,把宴玦握在自己腕骨上的手给不怎么和善地甩开了:“这意思若是卖身,你就真打算假戏真做,舍身取义了?” 宴玦猛地怔住,眉头一皱,直直盯着他,语气发沉:“你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我是多不堪多随便,让你这样觉得我?” 那声音稍稍一重,重尘缨的思绪就自己牵回来,顿时哑了火。 他躲闪着视线,猛然发觉自己又说了混账话,便哽着嗓子,把脑袋垂下来,低低开口:“我,不是......” 宴玦半压着眼睛,呼出口气,被甩开的手再次主动牵回去,带着指尖放在自己脸颊上。脑袋微侧,蜻蜓点水地吻了吻他的拇指指腹,意有所指地把他带回某个气息紊乱的傍晚:“不是给你检查过了吗......” “你不在我都没找别人,更何况你就在这里。” 偏着脸,视线却落在身上,像一缕凉泉溢进心底。 重尘缨暗着眼睛,指腹顺着温度按过整瓣嘴唇,感受到皮肤底下传递来的柔软触觉,吞吞嗯了声。 因为本就猜疑的开端,因为大相径庭的观念,因为时刻存在的自卑胆怯,他对自己全然没有信心。 菲薄自己,所以也全没想象中的相信宴玦。 宴玦知道重尘缨极其没有安全感,也不介意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强调。 他挨近脸,碰了碰对方的额头,细声哄道:“叫我不要试探你,那你自己也不要疑神疑鬼,好吗?” “好......” 重尘缨贴了贴他的鼻尖。 乐伎抱着琵琶进来的时候,便察觉这屋子里氛围不对。两个算不上出挑但依然俊秀的男人并排坐在同一张长桌上,哪怕隔得不近,可还是让人觉得期间窄狭,黏着股无形的棉线,谁也裁不断。 宴玦支起一条腿坐着,右手端起酒杯朝重尘缨的方向偏了偏,但视线跟过去,却发现他杯子里竟是空的。重尘缨注意到这一点,便捻起酒壶准备给自己倒上。 宴玦歪头看着他:“你不用勉强。” 重尘缨笑笑,还是给自己斟上,和宴玦碰了杯:“不喜欢而已,又不是不能,陪你尽兴更不会有什么。” 两人滚了几杯酒,等那琵琶声一停,宴玦便佯装出几分醉态,懒着嗓子出声问道:“之前有位叫阮水的舞姬哪去了?今日竟没寻见人。” 几名乐伎僵了脸,面面相觑,表情也跟着局促起来:“大人没听说吗,阮水她,昨日里暴毙死了......” “死了?” 宴玦刻意扬起眼睛,身体往前倾,手肘搭在屈起的膝盖上,懒懒坐着,整个人看上去矜贵又随性。 视线零零碎碎地落在乐伎眼睛里,搀了点含混的笑。 “过来倒酒。”宴玦拖着嗓子,屈着手指反叩了叩桌案。 重尘缨的眼睛挪不动,叫那哐当一声响直直载进了心坎里。 为首的乐伎羞了腮,这位客人惯会使用自己的脸,而那散漫又潇洒的姿态把仅存的敬畏心也给洗没了。 她放了琵琶,踏着小步过来给宴玦斟酒。 可还没等摸到酒壶,另一双手就率先抢了过去。 重尘缨拎高壶嘴,水流潺潺间,给宴玦倒了七分满。 宴玦侧目看他,眨了眨眼睛。 重尘缨冲他勾唇笑了下,没说话。 宴玦把脸转回来,又看向那名乐伎,带着浅笑抬起了手:“不知姑娘可否具体说说。” 这几来几回里,乐伎便知这两人没什么架子,便压低声线,闲聊奉客一样开了口:“两位大人有所不知,阮水走得古怪,死状也瘆人极了......” “可说句不道德的话,是人家自己不检点,有了未婚夫还勾搭男人,这不是遭报应了吗?” 【作者有话说】 重:lp看看我吧别看别人了 (酸酸预警) 第64章 蒲生 “大人有所不知......” 乐伎往前凑,压低声音,宴玦也倾身过去,让她隔着桌案附在耳边。 真近。 重尘缨眼底发冷,面上不动声色,手指藏却在桌子底下,去拧宴玦的侧腰。宴玦眼睛也没斜,空只手出来,逮住那泛酸气的爪子,没扔开,倒十指反扣住了。 使劲,长记性般捏了捏筋骨。 重尘缨又安分了。 “这事儿说来太蹊跷,昨天晚上楼里本就排了她的雁丘词,可偏偏临上台了人却不在,伙计们去找,哪知道直直就从顶楼上摔了下来......”乐伎皱着眼睛,似乎一想到那画面就觉得恶心,“干巴巴的一摊肉泥,半截骨头,连滴血都没有看见,太吓人了!” 第101章 “姑娘们都传,这是被诅咒了,”乐伎神神秘秘,不自觉离宴玦挨得更近,“分明就是蓄意报复、刻意要她出丑一样,谁不知道阮水最在意面子,连平日里不待客的时候都是要脂粉齐全的。” “诅咒?”宴玦眨了眨眼睛,手里拉着重尘缨扯了扯,故意朝隔着一拳距离的姑娘笑了声,“意思是她那个未婚夫给下的?” 重尘缨牙痒痒,要把手给抽回来。 但宴玦不松手,依然藏在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握着。 “大差不差了,她那个未婚夫就是个穷酸读书人,新欢可是个富贵公子,长得好看又体贴人,虽说这事做得不道德,可搁谁不动心......”乐伎颇有感慨地叹了口气,“人越穷心眼越小,保不定就是看不惯阮水攀上了高枝,这才起了杀心。” 宴玦顿了顿,沉脸下来,微微敛低了声音:“那姑娘可知道,那未婚夫叫什么名字,那富贵公子又是谁?” 乐伎见那忽然凉下来的表情,不禁疑惑起来:“大人缘何问这个?” 宴玦故意压住眼皮,让语气听起来有些闷:“实不相瞒,我来曲觞楼就是为了阮水姑娘的雁丘词,如今她出了祸事,怎么也该关心关心,否则我这心里也过不去。” “阮水姑娘的确漂亮,舞姿也是一绝,大人切莫要伤心了......”乐伎连声安慰,想伸手去拍拍宴玦的肩膀,可身侧一股针扎般的视线直逼脸前,竟让她抬不起手来。 她只好凭空咽了口水,轻声道:“那个富贵公子叫什么奴家倒不清楚,只远远见过一面,芝兰玉树,乌发过腰,那真真是好看极了。至于那个未婚夫,我记得好像是姓张,叫张蒲生......” 等送走了乐伎,宴玦便在瞬间寡了脸,站起身,手上松了劲,要把重尘缨放开:“走吧,去看看那个叫张蒲生的。” 重尘缨不接话,手上一拽,把宴玦绊倒在自己底下,整个人压了上去。 “宴七,我还真小瞧你了......”他两手撑在宴玦耳侧,阴影完全覆盖住,浓云一样又近又暗。 重尘缨垂下头,把鼻尖埋进他颈间,哈了口热气,话里也发烫:“怎么这么会撩拨人。” 宴玦被发苦的竹气笼罩着,也被那呼吸挠得发痒,便把脑袋歪向一侧,许是还混了楼里躁心的酒气,脸颊熏得有些红。他抓着那人的肩膀,眼睛有些心虚地不敢看,嗓子也软:“别闹,起来。” “不起来。”重尘缨盯着他,神色定定,“你该做什么?” 宴玦转回脸看他,眼睛里闪着光。 视线跌进去,发觉对方同样晦暗的瞳孔里隐藏着明示。 于是便抬起下巴,自觉把嘴唇献了上去。 舌略过齿关,落进暖水里,等待回应。 但重尘缨只是冷眼看着,不回应。 宴玦短暂顿了下,便只浮在表面,温吞又温顺地琢磨他的唇瓣,叼起来,再咬一口。 重尘缨睁着眼,看宴玦全心全意、闭着眼睛主动吻自己。 仿佛回到了他们第一次亲吻,只不过颠倒了过来。 忍得住才见鬼。 他忽然托住宴玦的后脑,往自己近前压,犬牙亮出来,把压抑的火也放出来,边啃边吞。 是一头毫无边界感的野蛮猛兽,哼哧哼哧地就闯了进来,然后在草皮上撒泼、在浅水里翻滚、在有主的原野处再次标记领地。 咸水和泥泞胡乱搅合在一起,几乎完全呛进肺腑,叫那人堵塞了呼吸,闷了好几声,实在憋不住,便开始往外揪他的头发。 重尘缨松开钳制,看着对方双目蒙雾,口齿淋漓又狼狈。 “行了?”宴玦喘了口气,拿手腕抹了把嘴,问道。 “行,宴宴说行就行。” 重尘缨笑笑,把人拉了起来。 - 张蒲生和阮水是未婚夫妻的事几乎谁都知道,曲觞楼是清赏,更不会干涉乐伎舞姬的私事。 阮水性子直爽,重面子有里子,跟谁都能聊上几句,称得起八面玲珑,要打听到她未婚夫的家亦不是难事。 张蒲生的确很穷,地处村郊没什么人,零零碎碎只有几户人家,房子是拿次等木料砖瓦自己搭的,支撑屋顶的圆木稀稀疏疏,铺着一层茅草堪堪挡雨,摇摇欲坠,和曲觞楼的气派全没可比性。 宴玦敲响了门。 门打开得很快,却在看见两人那身价值不俗的衣饰打扮后,砰得一声又立马关上了。 宴玦还没开口,屋里便传来一句“找错人了”。 宴玦表情微愣,隔着门板说道:“你若是张蒲生,便没找错,开门。” 里边不搭话,只有几声很近的刺耳摩擦,似乎是把凳子之类的物件挪到了门口堵着。 顿了会儿,又传来了句犹犹豫豫的措辞:“你们,是衙门的人吗?” 宴玦抿了抿唇,思索片刻,开口道:“是,曲觞楼的阮水姑娘昨日死了,你是她的未婚夫,特来找你问话。” 可那边又不出声了。 宴玦稍微重了嗓音:“张蒲生,开门,不会伤害你。” 不知是哪个字触碰到了张蒲生的神经,门内忽然传来尖锐又慌乱的惊叫:“不是!不是!你们找错人了!我不是张蒲生!” “你们快走吧——你们找错了!!” 宴玦呼了口气,转头看向重尘缨,有些无奈地挑起眉头,好像在问你有什么办法。 第102章 重尘缨没什么耐心,谈不上共情,对混不在乎的东西更不会讲究什么循序渐进,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眼睛微眯,想也没想,抬脚就要直接把门踹开。宴玦眉头一紧,赶紧把人拽回来,压住嗓子:“你干什么?” 重尘缨微愣,在那声音里无端听出点责怪,下意识便眨了眨眼睛,说话也不自觉轻了起来:“不是......开门吗......” 宴玦听着他忽然小心起来的语气,不禁笑了声,表情松开,缓着调解释道:“寻常老百姓禁不起你这么吓......他这个态度定是知道点什么内情,如今连门都不开,若我们再硬闯,就更难问到了。” 眼睛瞟到对面一户支起的小摊上,深夜无人,便拉着重尘缨坐下来:“他总会出门,等等便是。” 可两个人屁股还没挨到板凳,便同时顿住了动作。 重尘缨敛住表情,眼睛里暗着光,和宴玦对上了视线。同时一点头,便齐齐屏息,分两地藏在房屋背后掩住身形,一前一后,紧盯着张蒲生的家。 夜色笼罩下,四五黑衣人包围了那间破败的屋子,手上握着长剑,黑竹斗笠覆面,这是来杀人的。 宴玦却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黑衣人两个跃上屋顶,两个地面包抄,一个顿在门前,准备破室而入。 在不远处另一个屋顶上的宴玦朝墙角的重尘缨作了个口型,留活口。 重尘缨点了点头,在瞬间没了踪迹。 张蒲生自以为赶走了人,接连吐了好几口气,缩在墙边,抱着胳膊颤颤巍巍地蹲下来。 可对面被长凳堵住的门板一声巨响,在瞬间碎裂成渣,一个黑衣人闯了进来。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尖叫出声,就被捂住了嘴,黑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白刃横亘脖颈,亮光闪进眼底,泛出尖锐死气。 但还没得及挥动剑刃,就被一股掼力冲飞出去,钉死在了墙上:灵力聚成的飞刃直穿头顶,在瞬间取走性命。 宴玦走进来,看见吓软了脚的张蒲生神情恍惚地摊在地上,漠着脸没说话。 屋外,房檐上的黑衣人像下雨一样落下来,砸进地里。重尘缨捆着仅剩的活口,一脚踹进屋内。 那黑衣人手脚被缚,口齿塞满了茅草梗,短时间内想咬舌吞毒都做不到,只在地面上支支吾吾。 可还没等宴玦靠近,那全被钳制的身体竟开始抽搐发抖,紧接着眼眸发白,让恐惧溢满了整张脸。 周身突然聚集起不断膨胀的灵力气流,正在升温,时刻引燃。 宴玦暗道一声不好,急忙把重尘缨拽过来,连带着张蒲生也一并护在身后。 只听“轰”的一声,那黑衣人竟是直接灵力爆体而亡。 而这种自裁死法,让宴玦近乎阴沉了脸。 重尘缨察觉到宴玦不对的表情,便去看地面上那堆残肢。在潦草的碎布和血肉里,重尘缨看见了一块似乎刻着文字和数字的黑色铁片。 他捡起来,看见了一个“宴”字。 重尘缨沉默着,递给了宴玦。 “这是我宴家的死士。” 宴玦寒声说道。 第65章 你想杀谁 来杀张蒲生的是宴家的死士。 说明曲觞楼这事有宴家的人参与,而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谁都能用家里的死士。 可如今朝堂之上,宴老将军隐退多年,长姐宴珂深居后宫,其他子弟声势不及,乃至宴玦就是宴家,宴家就是宴玦。只要宴家涉及了党争,就是宴玦做出了选择。 而宴玦事先交代过,太子和九皇子,谁都不能亲近。但现在来看,这是有人暗中归顺,才使家里出了叛徒,成了别人的刀。 宴玦压着眼睛,那块刻了死士编号的铁片握在掌心,已经被捏变了形。 金属微鸣之外,寂寥无声。 重尘缨知道这事的严重性,也清楚宴玦此刻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宴七,”他轻轻喊了声,“没事吧?” 宴玦面无表情地偏头看着他,语气很沉:“我得回一趟本家......”停顿片刻,目光发凉,再度补充道:“很急。” 重尘缨嗯了声,手指低在下面,稍稍拽了拽他的衣袖:“我陪你?” “不必,这是我自己家的事,”可宴玦拒绝得果断,像是什么也没感觉到,“跟你没关系。” 他从重尘缨跟前径直走过,眼睛也没斜一下,向来敏锐体察的人如今也没空注意到那忽然暗下来的眼睛。 重尘缨闭了闭眼,觉得自己的心脏也像那块铁皮一样,也被宴玦亲手捏变了形,嵌进的指尖强行将血液堵塞,高压膨胀,闷得发慌。 自己家,跟你没关系...... 这种被理所当然视作外人的感觉让他倒吸了口气,每条神经都在发颤,浑浊吐出来,只淡淡接了声好。 宴玦走到门口,没忘安排正事,他指了指张蒲生,继续冷着声,好像只是在交代任务:“你把他带去玄甲卫,温钟知道该怎么做。” 接着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枚挂珮样式的蓝色圆珠,递给了重尘缨:“你没灵力,这个给你,上面附了我的灵力,方便我寻你。” 面无表情,神色不辨,忘了某个人真实的存在,是某个人最害怕的样子。 毫无感情的一尊空壳。 重尘缨默着声接过来,听进去了他的话,可那疏离拒绝的态度依然堵在心口,更在意宴玦还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第103章 放在以前,自己只要显现出丁点儿异常的影子,宴玦就一定会发现并且主动开口哄他。 宴玦一直都很在意自己的情绪,重尘缨也一直都知道,并以此为凭,毫无改变,一次又一次恣意妄为地闹点儿脾气,然后一次又一次理所应当地接受宴玦对自己的好。 可今天宴玦就是没有。 他已经表现得如此挂脸又显眼,还是没有。 没有哄。 你什么都没忘记,就是唯独把我忘了。 重尘缨无端想到。 如锥在心。 等宴玦完全离开视野,重尘缨心里的闷气就被点燃,烧成了阴暗的火,压在胸口上,突突地跳,仄仄地疼。 拥挤的,烫伤的,剧烈的。 黑夜的幽凉浇不灭,绵绸的暴躁杀不尽,急需发泄。 真该死。 又不能撒在宴玦身上。 重尘缨瞟到横躺在屋外的尸体,又扫到屋里惊魂未定的张蒲生,狭长的眼睛里暗藏着刻薄的刃。 他把一具尸体拖进室内,毫不客气地摔在地面,砸出轰得一声响,让缩在墙角的张蒲生吓得一激灵,眼睛抬起来怯怯看着,不知他要做什么。 重尘缨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拎了把柴刀。 他在那尸体面前半蹲下,正对着张蒲生,眼睛直勾勾盯住,冷不丁问道:“你家应该没肉吧。” 张蒲生两目茫然,下意识地摇了头,猪肉价贵,他要给阮水攒聘礼,能省就省。 “那现在有了。”重尘缨恻恻笑了声。 手起刀落,本就不怎么锋利的刀刃生出刺耳鸣叫,强行斩断筋骨的闷响敲在眼前,张蒲生圆睁双眼,立刻尖叫了起来:“啊——” 黑衣人大腿根的位置被砍断,整截剁了下来,鲜血四溅骨肉横飞,脏了一地殷红,也脏了重尘缨满脸。 像艳俗的劣质花瓣揉碎在苍白的雪里,诚惶诚恐又凄凄厉厉。 眼睛被零星波及,他淡定地偏过脸眨了眨,便再无反应。暗着神色,继续剖开大腿上那一全块肉,任其呈整片状滑落在地,腥腻如猪质。 “啧。” 重尘缨压着眼皮,脸带嫌恶,自嘲般地笑了声,手上柴刀兀自扔出去,哐得一声划开数米。 然后阴阴抬起脸,嘴角微翘,朝张蒲生陡然咧开了个毫无感情的笑,如妖魔。 “啊——” 张蒲生的尖叫从未止息,更在此时达到顶点,他抱着头不敢再抬起,屈膝蜷在墙角,腿脚乱蹬,比初生的婴儿哭喊更为厉害。 “你不是衙门官府的人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一边凄厉地哭喊,一边含糊地质问。 重尘缨站起来,慢条斯理,走到跟前居高临下,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谁告诉你我是官府的人?” 腰弯下来,阴影压下来,语气也低下来:“你看我的样子,像是一个好人吗?” 张蒲生挡着脸,缩在那一隅里,浑身发抖,似乎不明白既然救了他,为何现在又想要杀他:“那,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重尘缨顿了顿,瞥见他依然不敢抬起来的脸,眯起眼睛,故意把嗓音放得缥缈:“我想救就救,想杀就杀......” “杀你,杀任何人,不需要理由。” 张蒲生忽然止住了哭腔。 好像豁然清醒,某种更加强烈的欲望叫他从惧怕里逃离开来。 他愣愣抬了头,把脸从膝盖里挣出来,双眼迷茫。 起初,声音很轻:“那,你会,会杀人吗......” 停了一会儿,觉得这话不对,便喉间微哽,再次出声,僵硬地扭动脖子,眼睛也终于大胆望向了重尘缨:“你,你能帮我杀人吗?” 重尘缨扬起了笑,像血一样招摇,溢流遍地。 “此刻心情欠佳,倒也不是不可。” 他直起身,眼睛下敛地俯视张蒲生,语气里是毫不掩盖的轻佻和蔑视:“你想杀谁?” 死灰一样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亮光,燃起了希望,张蒲生猛地跪倒在地,抓住了重尘缨的大腿,仰头凄喊,语调激烈:“求求你,帮我报仇!” “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能答应你!” 涕泪横流,哭腔再生。 “你想杀谁?” 重尘缨凝着笑,再次寡声问道。 【作者有话说】 老婆不在,小狗发疯(开始酸酸的了) 第66章 我是恶人 “阮水是被那个人杀的,一定是那个人!阮水说去找他,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重尘缨站着没动,垂下眼睛,看张蒲生拉拽自己的衣摆,冷声相对:“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张蒲生无措地摇着头,怔怔撒开手,茫然僵愣于地,“他穿着一身很贵的衣服,还有玄武麟纹,惹不起的......” 重尘缨无故笑了声,右手捻起他的下巴,抬上来,语调悠悠,敛着蛊惑:“没胆子,又不说清楚,我怎么帮你杀人?” 顿了顿 然后猛地甩开手,将张蒲生摔趴在地。 忽得狠揪住他后脑勺的头发,迫使上其扬着脖子,面容狰狞。又贴在他耳后,阴黑弥上来,压着刻薄又傲慢的嗓音,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神:“想来你也没什么诚意,阮水死就死了,哪还有胆子帮她报仇。” “既然那么喜欢,为什么不陪着她去死?” 重尘缨再次甩开手,冷眼看着张蒲生狼狈又惊惧地伏在地上,自己则飘飘然坐在了桌边。 第104章 张蒲生像是突然堪破了某种界限,忽得从地上爬起来,跪着膝盖,不知疼地两三步扑过来,再次扒住了重尘缨的衣袖: “不,我还没帮阮水报仇,我不能死!” 浑浊的灰褪下去,眼神笃定,暗含精光。 “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我求你帮我!” 重尘缨抱着手臂,无声勾出副笑,朝邻座的位置仰了仰下巴:“坐。” 张蒲生终于冷静下来,额上悬着汗,坐在凳子上时还险些打了个踉跄。 他抹了把脸,语气铿锵:“阮水一定是被那个人杀的,他明明说会帮我们,却杀了阮水!” 呼了口气,接着絮絮叨叨:“我和阮水早就定了亲,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更不想委屈她,一直想多赚些钱,让她过上好日子......她很支持我,除了曲觞楼,还在蓝馆兼了一份工。” “我不知道具体干什么内容,她没告诉过我,只说是中间人,给那里的老板引荐姑娘,很多进不了曲觞楼的就去了蓝馆,也算方便。” “但就在前几天,阮水突然跟我说蓝馆的老板戕害人命,她不能再干下去了,否则自己也得搭进去,得去报官......去府衙的路上,我们遇到了那个人,身上穿着玄武麟纹的男人,一看就是非富即贵。” “他说蓝馆和府衙有银钱来往,不会帮我们,但他能帮我们。”张蒲生哽了喉咙,语气被悔恨侵满,“我们也知道官商勾结,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再加上那人看上去就身份不低,肯定比官府来得直接。” “他一番说辞,阮水就同意带他去蓝馆对峙,让我回家等消息......”张蒲生抹了把眼睛,闷声一拳锤在桌子上,“早知道我就该跟她一起去,好歹还能死在一起!” 他顿了顿,闭着眼睛缓气,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我在家里等了很久,一直没等到,就去蓝馆找她,谁知,谁知才到路口就看见有人运着她的尸体出来了......” “她变得好小好小一个,眼眶陷下去,都是干瘪的漆黑褶皱......”张蒲生一呛声,回想起那副瘦弱柴骨,在瞬间带上了哭腔,“还轻,我带着她跑,几乎都感受不到重量......” “他们把她带去乱葬岗埋了,我趁人不注意,又重新挖出来带走了。” 张蒲生重复着,重复着好小,好轻,像薄纸,连着记忆和人,轻轻一吹,就一起都飘走了。 “她真得好轻,没有血也没有肉,就是一副空壳,又丑又脏,她最在意自己的脸了,为什么不肯起来看看......” 重尘缨看他捂住脸抽泣,觉得自己应该像以前一样,看戏般毫无波动地听着,然后出言不逊,再度激怒,可今天,心口上却堵了棉花,还浇了水,湿乎又黏稠,憋得发慌。 他无法克制地就会代入宴玦。 宴玦也很在意自己的形象,就连耳侧的那根小辫子甚至都不让他插手,都是自己每天新扎的。 重尘缨低着眼睛,从未想要如此迫切地见到他,从头到尾地好好摸一摸,抱一抱,亲一亲,可又觉得那人这会应该并不怎么想见自己。 他倒吸口气,听见张蒲生继续说话,很颓丧:“那个男人肯定是和官府一伙的,联合起来骗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可除了官府,我还能相信谁?我还是只能找官府!”张蒲生压着眼睛,忽然激昂语调,几乎咬牙切齿,“但只要闹得越大,官府就不能不管!” “所以是你把尸体扔进了曲觞楼?”重尘缨接上话。 张蒲生定定盯着他,点头道:“是。” 重尘缨敛着眼睛,冷不丁说道:“我怎么相信你?曲觞楼的人可说是你嫉妒阮水寻了新欢,所以找人杀了她泄愤。” “我怎么可能杀阮水!”张蒲生激动地站了起来,“曲觞楼那些女人张嘴就来,为了一时乐子压根不管阮水的清名。” 他盯着满身是血、面无表情的重尘缨,想起刚才他戏弄自己的恶劣行径,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指着脸便破口骂道:“你懂什么,你这种人根本不可能会爱人,见了你都离得远远的,更不会有人爱你,怎么知道我的感受!” 你这种人、不会有人爱你...... 重尘缨恍然一愣,甚至顾不上计较张蒲生的胆大包天,只记住了这一句。 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 他暴力、血腥,挑拨离间惹是生非,视戏弄作兴趣,以他人之苦取乐自己,在世俗眼里,在任何人眼里,他一直都是这样卑劣的人。 曾经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今天乍然顿悟,他甚至开始觉得宴玦不把他当自己人是很有道理且正确的。 心脏陡然停跳,越发肯定。 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人,更不会有人是真的爱他。 凭什么要爱一个恶人...... 那愈发阴沉的脸色让张蒲生陡然瑟缩,才恍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狂妄之语。 他偷偷摸摸又坐下来,假装什么也没发现地继续说道:“曲觞楼她们说的那个男人就是蓝馆的老板,跟阮水常有往来,外人不明事理,我怎么会怪到她头上......” 又怯怯抬起眼,觉得那恶神并未动怒,终于松了口气。 重尘缨面无表情,兀自站起来往外走,看也没看他一眼:“行了,跟我走。” “去哪,我不去官府。”张蒲生忽然又慌了神,“他们一定会杀我!” 重尘缨转回脸,面色阴鸷,语气里压着火:“不去玄甲卫,那你去死去不去?” 第105章 听到玄甲卫三个字,张蒲生又无端熄了火,他抿紧嘴唇,轻声问道:“是,宴将军的玄甲卫吗?” 重尘缨盯着人,眼尾扬起来,声带好奇:“是。” “那我去。”张蒲生立刻跟上来,大腿撞到桌角,诶呦了一声又立刻站直,生怕反悔的样子。 “宴将军救过北洲,一定是好人。” 重尘缨又是一愣,麻木地转过头,只看见了一望无际的死空,没有月亮,没有群星,只有死黑。 是啊,宴玦是好人,我是恶人。 不是一样的。 第67章 作恶 重尘缨把张蒲生带去玄甲卫扔给温钟,然后便打算去蓝馆,温钟要跟他一起,却被凉飕飕掠了一眼,然后得了声带刺的“不必”。 月黑风高,杀人放火,不宜见外。 夜已至下半,管你什么歌舞玩乐、清倌妓院,也得偃旗息鼓,掩在黑暗里拨弄算珠,结清当晚的账本了。 重尘缨不爬屋顶,懒得搞什么偷袭暗杀,只显摆明杀。就算罕见遇到不敌的,那也无所遗憾,大不了就是一条没人管没人在意的贱烂命。 蓝馆的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纤细的光,还传来些许争辩的声音。 重尘缨一顿步,透过那长窄的视野,看见了一张脸。那张脸和声音一样熟悉,骄矜里带着蛮横,是宴家的十一小姐,宴瑶。 重尘缨压着眼睛,稍作权衡,闪身隐在了侧边的窗户下。 宴瑶在跟另一个人说话,身高挺矮,语气稚嫩,看上去像是一个没长开的小孩。 “宴小姐没杀得了人怎得还怪到我家主人头上?”连声音也很稚嫩。 宴瑶心里窝火,态度暴躁,和当时宴玦面前的俏皮可爱判若两人:“你家主人可说得就是杀一个普通人,可现在我五个死士一个都没回来!” 为了那五个死士,掰扯个没完,最终也没争出个定论,只有宴瑶怒气冲冲地离开。 等正堂的烛灯熄灭一半,光线也昏沉一半,只剩下点轻细的脚步声时,重尘缨不急不缓地推开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寂静夜晚里突如其来的吱啦一声,惊得那守门的小孩猛一哆嗦。他回过头,看着夜半光临的客人,熟练说道:“今夜已经打烊,客人晚上再来吧。” 重尘缨不搭话,凉薄的视线从正堂发散四角,又从楼下扫到楼上,却一个人也没发现,蓝馆的老板不在这里。 真不幸。 “你家老板呢?”他出声问道。 这古怪的行为让黑头发的小孩已经察觉出不对,顿时眼神收拢,声音也沉了下来:“我家主人不在,你若有事我可以代为转达。” “那太可惜了......”重尘缨故作惋惜地长叹一声。 他压紧眼皮,晦暗的瞳孔里满溢寒光,从十八地狱里攀爬而出,杀意写尽:“看来你只能一个人上路了。” 不渡生泛着死气,横空出世,直指男孩头顶。 男孩瞪大了眼睛,慌乱中后退几步,在瞬间化作了一只黑色蝴蝶,躲闪掠过,避开了飞驰而来的剑刃,从窗子里往屋外飞去。 竟是只蝶妖。 重尘缨嗤笑一声,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提着剑,慢慢悠悠地晃出去。夜色蔽目,他却能敏锐定位,始终盯着那蝴蝶的翅膀,将精神汇聚于眼,估量着它飞行的下一处轨迹。 不渡生再次脱手,刻意擦着翅膀削削而过,逼得男孩再次现出人形。 手臂被贯穿,流着血,流着让重尘缨沸腾昌盛的恶欲。 “你是谁?”男孩面色发白,双脚发软,一手捂住伤口,满是虚汗,“我们没有招惹过你。” 重尘缨笑得很干,像开在沼泽里,干涸得发硬的泥花:“你站在这,就是招惹我。” 剑尖拖在地上,摩擦着,厉叫着,滋出星火,像呐喊,像嘶吼,让重尘缨听着很是畅快。 男孩咬紧嘴唇,忽然闭上了眼睛。 周身忽然弥漫出白雾,遮蔽视野,被雾气全然包围。 重尘缨站住了脚。 不过两秒,白雾再次散开,在朦胧尽头,他看见了宴玦。 单单站着,淡淡看着。 重尘缨猛一睁眼,下意识便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但宴玦不搭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看。 是他一向最为在意的那个表情,冷漠,疏远,看不透,摸不着。 就那么看着,无动于衷。 重尘缨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还有血,横的竖的,飞溅的,泼开的,是死士的血。 残碎的尸骨,剖开的皮肉,在脑海里不断闪过。 是恶。 自己那些不可见人的阴暗怪癖,展示在了宴玦面前。而那个人神情发冷,正一步步地在向自己靠近。 发肤瞬间迸出鸡皮,满身寒凉,呼吸短促。 他无端哽了喉咙,眼神无措起来,下意识后退一步,声音断续又抖动:“宴宴,你听我解释......” 重尘缨以为宴玦不会接话,可那个人却忽然开口了。 “我不想听你解释。”他说。 同样的声音,同样的脸,连面部骨骼和肌肉的牵动弧度都一模一样,可那不是他。 重尘缨立刻意识到。 这种情况下,宴玦绝不会对他说这种话。要么沉默,要么一个“嗯”字,向来不屑于多费口舌,更别说这堪称幼稚的辩驳。 第106章 重尘缨眯起眼睛,陡然绷直身板,瞳孔的慌乱转瞬即逝,面目狰狞,在刹那间轮换为暴虐,几乎咬牙切齿。 “你敢拿他戏弄我——” 他猛地扣住“宴玦”的咽喉,狠劲往后推,轰得一声撞在背后的胡同死墙上。 “宴玦”呕出一口血,变成了那个小男孩。 蝶妖善幻境,重尘缨恍惚想起来。 男孩被掐出脖颈,悬挂在半空,表情惊惧,抓挠着重尘缨的手臂,语带威胁:“你敢杀我,主人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重尘缨冷哼一声,手上松开脖子,在蝶妖庆幸着即将摔落在地之际,不渡生猛然穿胸而过,钉进了墙上。 “啊——”男孩凄喊一声,面色发白又颤抖,近乎晕厥。 重尘缨抱着手臂,冷眼相看,嘴唇角洋着凄惨的笑。 看木剑贯通骨肉,大口大口地饮着血,锋利的刃被还算坚韧的胸骨逼停,成为了支撑蝶妖残破躯壳的唯一支柱。 男孩虚虚扶住剑柄,一口一口的血吐出来,污浊了下半身,污浊了青石地面,却洗爽洗透了重尘缨的蛇心。 蝶妖没有灵力再维持人形,残败的黑色翅膀从背后伸出来,一惊一颤地扑闪着。 重尘缨看着那翅膀,再生恶意。 无需刻意,他便发现剑柄每拔出来一寸,那翅膀就会破碎一点,变成黑色的灰烬,燃烧、蒸腾,然后消失。 多好看的场景,多漂亮的画面。 他正在兴头上,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被血腥和暴力麻痹着,更没注意到腰上悬挂的、宴玦给他的蓝色圆珠发起了亮光。 沸腾充斥间,他恍惚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重尘缨——” 他怎么又一次听见了宴玦的声音。 可蝶妖就在眼前。 是从背后传来的。 汗毛乍起。 重尘缨猛然僵硬了动作。 隔天的太阳已经迎来日出,微亮的黄光落在半边脸上,却不觉有何温度。 只有血液在瞬间倒流上涌,凉气弥漫,连大脑也发了白。 【作者有话说】 警告警告,一级训狗警告 第68章 欲抑先扬 “重尘缨——” 重尘缨僵硬又缓慢地回过头,于意料之中看见了宴玦。 蝶妖从墙面摔下来,肉泥一样摊在地上,许是落地的声音过于惊异,让重尘缨也差点栽个踉跄。 他在持续的耳鸣里抬起头,视野恍惚间,隐约看见了一张眉头紧锁的脸。 “你在,干什么?” 那声音昂扬顿挫,只是尾音陡降,甚至有轻微的发颤。 心脏在瞬间高悬断崖,抽搐又绞痛。 是厌恶吗,是憎恨吗,还是后悔...... 没有人会爱一个恶人。 可他天生就是恶人,现在更是满身是恶,鲜血糊脸,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重尘缨哽了咽喉,几乎站不稳脚步,晃晃悠悠,身形摇摆。 宴玦见他这副神情恍惚的样子,一时间眉头凝得更深。 他在回本家的路上忽然想起离开前重尘缨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记挂着又惦念着,便大半夜把父亲从侍妾床上薅起来,等问了个清楚就立刻往回赶。 可刚一见到就遇上他杀人。 虐杀。 宴玦从未见过这个样子的重尘缨,因为腥锈而猖狂,因为暴力而兴奋,可却并不觉得陌生,甚至认为本来就该是如此。 他猛然记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重尘缨阴在小巷子里,引着两只秃鹫戏弄凡人,只不过因为自己的出现没有成功。时间并不久远,却碍于中途发生了太多事,拥挤了太多偏爱的情感才被刻意遗忘。 不仅是想法上践踏生命,行为上也是这样做的。 宴玦闭了闭眼,胸口好像堵了团半燃半烬的杂草,短刺戳着肺管,飞灰痒着喉腔,上不来气。 他看着小巷尽头那早没了生气的蝶妖尸体,又看着重尘缨摇摇欲坠的身形,长吁一口气,缓步朝他走近。 重尘缨看着宴玦忽然凝了脸色,面无表情地走向自己,难猜其意。 心脏跳得太快,惊神和瑟缩几乎占满他的大脑,叫人再次停了响。 当宴玦离自己仅仅只有半步距离的时候,又猛然醒神。 他飞快后退一步,脑袋低垂,声音很轻:“别过来......” 像羽毛,只要稍稍一吹,就飘走了。 “我身上很脏。” 宴玦陡然一愣,停住了脚。 重尘缨莫名松了口气。 但下一秒,宴玦再往前,手臂揽住他的脖子,脸颊挨着颈侧,把象征着黏稠罪恶的血迹蹭到了自己脸上。 然后凑在耳边轻声说道:“现在我们一样了......” “我们都很脏。” 一阵风,一阵很柔软的风,浸进心底,触摸。 重尘缨呼吸突滞,胸腔里那颗淋漓的血肉几乎要冲破骨骼,又静又疯,静了又疯,疯了又静,再不受控制。 他中邪一般回抱住宴玦,手臂收得紧到极点,衣袖上的血迹也沾染到对方后背,恨不得要捏碎所有,污染所有。 “我不想弄脏你的......” 可声音却细到极致,眼睛紧闭着,带上了哭腔和颤抖。 “不想......真的,不想。” 重尘缨跟在宴玦身后,亦步亦趋,想靠得更近些,又碍着宴玦异常冷漠的脸,只能挨得不远不近。 第107章 张叔见两个人满身是血的回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宴玦摆摆手,淡声问道:“汤泉还备着吧。” “还备着的,将军放心。”张叔应声。 宴玦回过头,朝重尘缨偏了偏脸,毫无表情:“你跟我一起。” 重尘缨嗯了一声,急忙跟上。 他看见宴玦站在水池边,把那糊了一身红色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只剩了件打底的里衫。 然后转过脸看见了发愣的自己,便走过来,主动又极为自然地摸上了腰扣。 但那绳结复杂,宴玦低着眼睛捣鼓了会儿,然后便没什么耐心地沉了语气:“自己脱,等会让张叔洗了。” 重尘缨闷了声,等他再整理完,宴玦已经进了池子,胸口以下泡在水里,向后微仰着脖子,双臂搭在边沿上,眼睛紧闭。 没有看自己,也没打算跟自己说话。 那莫名淡漠疏远的气场让重尘缨不敢离得太近,只在他对面泡着。 气氛依然是诡异的沉默,雾气缭绕下,宴玦好像睡着了一样,藏在朦胧里,看不清。 重尘缨敛着眼睛,忽然潜游进了温泉水里。两只手摸到那个人腿侧,然后张开嘴。 宴玦猛地截断了口气,一只手臂砸进水里,像湍急的瀑布,暴力又蛮横地砸向了重尘缨的后脑勺。 指尖扣进发丝里,没有拽开,却像是仇人一样使了不少劲,揪得重尘缨头皮发疼,但又因为在水下,只剩了麻痹。 隔着层障目的水面,重尘缨能看见宴玦再度高扬了脖颈,中间那块骨节更为凸出,是万里雪原里唯一矗立的山峰。 还听见了那人不加收敛或者刻意放出来的沉闷嗓音。 被水波过滤变形,没有以往的纤细和脆弱,却起伏不断,像一曲动耳的悲歌。 手掌捏紧腰侧,指间浸出皮肉,重尘缨的这口气憋了很长时间。 他从水里浮起来,离宴玦很近。 身上披着波光,隐隐绰绰覆盖着漂亮好看的皮囊,望向那人浑浊又带雾的眼睛,表演了吞咽。 浓的浅的,清的浑的,错乱又妖冶的河,悬在嘴边,落进宴玦微微眯起的眼睛里。 艳俗又实际。 舌头一卷,又不见了。 宴玦喉头微动,静静看着他,依然没说话。 重尘缨抿了抿唇,试探着往前,靠近了鼻尖,又继续试探着,轻轻碰了碰嘴唇。 宴玦敛着视线,没有拒绝。 于是重尘缨凑上去吻他。 从小心翼翼到肆无忌惮,想要一步步勾起宴玦的火,邀请他,讨好他。 就这样忘了吧,就这样忘记晚上发生的所有事,就当什么也没发生。 重尘缨单方面吻得很投入,全没发现宴玦的手臂还搭在池壁上,没有回应他,也没有拥抱他,指尖弯曲,像是在隐忍。 他只觉得今天的宴玦异常听话,异常温顺,好像他做什么都不会拒绝,听话到他甚至想要做那件一直肖想却从未得逞的事。 为此已经把宴玦的腿抬到了自己腰上...... 就当他以为宴玦真的过了这件事,就要跟他共沉沦的时候,一只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自己脑后。 猛地揪住头发,往后一拽,将他拉远了距离。 然后一巴掌扇在了自己脸上。 “啪——”得一声响。 所有一切都戛然而止。 欲望,思绪,视线,全部飘远消散。 第69章 先抑后扬 “啪——” 这一巴掌完全没收劲,叫重尘缨猛地偏过脸,嘴角都溢了血出来。 思绪发了懵,他愣愣回过脸,自己用指腹把嘴边的血给抹掉了。 他不觉得这一巴掌是什么羞辱,反倒暗地里松了口气,心里那绷了半天的石头也算落地,宴玦终于作出了应有的反应。 还是来了。 然后便垂着脑袋,眼睛也敛了下来,没敢看宴玦。 “很不爽吗?” 跟前传来一道极为冷淡的声音。 重尘缨立刻摇了头:“不会......” “那为什么不看我?”又是一声冰块掉下来。 重尘缨呼了口气,极为拖拽地才把脸抬起来,视线游离晃荡,不敢聚焦在宴玦脸上。 可余光又让他知道得很清楚。 宴玦压着眼睛,那薄薄的肉挤在一起,拧得很深。 “你是无所谓,但我很不爽。” 重尘缨浑身一振,哪怕泡在热水里依然觉得皮肉发寒,一簇一股的寒气冒出来,几乎让他打了哆嗦。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顿了片刻,又把嘴闭上了。 宴玦寡脸看着,知道这人在吞吐什么。 他知道重尘缨不觉得虐杀折磨别人有什么不对,这样根深蒂固的惯性行为不是自己打一次骂两次就能改变的。 在黑暗里待久了,愿意见阳光是一码事,适应阳光又是另一码事。 能让他觉得惶恐又惴惴不安的,只有刚刚得到还不敢确信的自己。 宴玦觉得自己该是懂重尘缨的纠结和矛盾的,一方面本性实在难以抑制和更改,另一方面又害怕因为本性而失去自己。 他无声倒吸了口气。 “我管不着你要做什么......”宴玦一开口,又让重尘缨停跳了呼吸。 管不着,意思是不想管所以就不要了吗? 第108章 他猛地凝起眼,入目便是副疏远冷淡的神情,刺得人心慌。 还没来得及开口,宴玦接下来的话又让他恍惚一松。 “但你动手之前能不能也想想我。”宴玦一手搭上重尘缨的肩膀,在缱绻的水声里,把发愣了的人拉到自己近前。 “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他冷着嗓子,目光却灼灼,“你以为你在北洲就没人认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 落进水里,滚出了沸腾的气泡。 重尘缨陡然扬起脸,意识到宴玦说出来的重点并没有在他害怕的地方。 又或者,他没有点破。 宴玦何其聪明,事实又如此明显,怎么可能看不出自己在怕什么。 他是在递台阶。 眼睛里泛出亮光,终于有胆子真正对上宴玦从未离开的视线。 “我从没打算瞒着你我的关系,下个月除夕你还得跟我回本家呢,”宴玦一手掰住他的脸,掐着肉,幽深的视线直勾勾看进去,扑通一声便栽进心底,“你想我父亲他们怎么认为你,又怎么认为我?” “蛇鼠一窝还是狼狈为奸?”他语气突沉,忽然甩开手,让重尘缨再次偏开了脸,“你喜欢哪个词?” 是了,能用上这两个词,宴玦就是知道。只是故意避重就轻,没把自己那肮脏又不合人伦的行径完全点破。 重尘缨默了声,一时没有接话。 于是宴玦再次揪住他后脑勺的头发,猛地往跟前压,逼着他贴向自己。 “说话!”眉头紧蹙,声音扬了起来,甚至掺了戾气,“喜欢哪一个?” 脸颊离得很近,话语的冲击也近在咫尺,叫人心尖再颤。 发根拉扯的头皮很疼,可重尘缨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是轻着嗓子,低低应道:“不喜欢,都不喜欢......” 他缓慢眨了眨眼,低着视线,藏在水里的手动了动,想要去拉宴玦的另一只手。 试探般地碰碰指尖,没被推开,然后立刻牵住,十指紧紧相扣。 牵住了坠在悬崖上的缰绳。 “那你记住了吗?”宴玦一边牵着他,一边盯着他,手在使劲,再次沉声。 重尘缨望回去,眼睛里有雾气,嗓子里有嘶哑:“记住了......” 宴玦松开他后脑的手,偏开脸,往后靠住池壁,面上也回到了以往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另一只手却还默许地拉着。 只是整个人蒙在雾里,好像淋了雨,浑身都湿漉漉的。 胸膛起伏得很大,连呼吸也是重的。 重尘缨盯着他又靠近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贴近他的脸颊,细声问道:“我还能,抱抱你吗?” 宴玦把头转回来,眼神对上的瞬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手臂一伸,带着哗哗水声,圈住了他的脖颈。 重尘缨紧紧回抱着,下巴搁在肩膀,胳膊困在背后,没有阻碍,坦诚相贴,血和肉。 什么都没有,只有滑落的细流和不低的体温。 缭绕又剧烈。 心跳听得见,甚至能感受到对方鼓动的胸腔起伏,一声接一声,敲在自己身上。 生长在自己身上,寄生,依附,共存。 “宴宴......”重尘缨把脸颊贴近宴玦,声音压了又压,也压不下去喉腔里的干涩,“对不起。” 空气静了下来,徒留呼吸和水汽聚集的热量,拢在两个人身上。 宴玦没接话,枕在他肩窝里,埋得很深,半晌,才低低说道:“等下一起睡会儿吧......” “特地为了你一晚上来来回回的,我好累......”他闭上眼睛,好像没什么力气,手臂紧紧勾着,几乎完全挂在了重尘缨身上,“想你陪陪我。” “好。”重尘缨轻轻应了声,亲到了他颈侧。 他把宴玦从汤泉里抱起来,拥着怀里几乎睡着的人飞快收拾完,然后挨挨凑凑地倒上了床。 重尘缨从后面揽着宴玦,明明也是一宿没睡,自己却无论都睡不着。 有口气堵着,心里的刺拔不干净,或者说,不可能拔干净。 只能盯着宴玦的后脑勺,眼神放空,让自己不要去想。 但宴玦总能发现他不对劲的情绪,每次走神或者失控,力气都会不自觉变大,勒人。 于是他静悄悄地睁开眼,翻了个身,把自己面对着他,往前贴得更近,不留一点缝隙。 脸颊塞进颈窝里,在他喉头凸起的骨节上落下一个吻。 “别多想了......”宴玦闭上眼睛,温顺地缩在怀里,声音很闷,“快睡。” 重尘缨低头蜷着他,收紧胳膊,把被子也裹紧了。 重尘缨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他下意识要去捞人,可怀里却是空无一物,只留了点清清冷冷的淡香。 还有点惺忪的睡意陡然不见,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弯腰穿鞋的瞬间瞥见屋外,在院里的练武场上看见了人影。 一口气又松了下来。 重尘缨自嘲般地笑了声,稀碎抓了把头发,再度感慨自己又低估了宴玦。 他不怎么着急地换了件衣服,又搬了把凳子,静静坐在门边看宴玦耍枪。 宴玦的头发全部扎了上去,成一束高高的马尾,外加那簇小辫子落在下边,虽然穿的是练功服,可一看便知做工也是极为讲究,深蓝色里夹着银,简单却金贵。 重尘缨盯着他耍枪的动作,冷不丁说了句:“你把灵力导进内关穴试试呢?” 第109章 宴玦动作一顿,按着他的说法做了。 枪风再次聚拢,掠至正对的树梢上,哗啦作响,冲击力是之前的两倍。 宴玦面露惊讶,盯着手里的枪扬起了笑:“你怎么知道这样会更好?” 重尘缨挑起眉毛,那股弥漫的丧气短暂消失,语调里隐着若有若无的自豪:“我不知道,行霁诀里这么写的。” “云阁的行霁诀?”宴玦眼睛里带上了光。 “嗯。”重尘缨点头,噙着笑。 宴玦煞有介事地看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然后又接着说道:“我宝贝儿还真是个宝贝。” 重尘缨一愣神,站起身,忽得跳上了练武场。 【作者有话说】 两个人的安全感其实是彼此彼此的,只是宴宴的还没显现出来 第70章 多听点话 重尘缨撑着手臂跳上练武场的高台,把宴玦逼到围栏边上,叫他后背靠着,自己两条手臂困着。 他眯着笑,心里还堵着的那点疙瘩毫不停顿地又缩回去,低声哄道:“再叫一声儿听听?” 宴玦挑起眉毛,嘴唇勾起细微的弧度:“想听什么?” 重尘缨眨了眨眼,溢出流光:“只要不是全名,都行。” 宴玦顿了顿,手臂搭上肩膀,把他拉近,凑在耳边,吹了口气:“宝贝儿?” 重尘缨揽住他的后腰,眼睛弯成了条缝,又挨得更近些,侧过脸继续问:“还有呢?” “尘缨,还是阿缨?”宴玦故意贴着他说话,脸颊相触,陷进去,很柔软,“你喜欢哪个?” “阿缨吧,我想亲近的人都这么叫我。”重尘缨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嗅了嗅。 “好。”宴玦抱着他,挠了挠后颈,重复道,“阿缨。” 重尘缨喜欢拥抱宴玦,宴玦也喜欢拥抱重尘缨。 好像不管发生什么,只要紧紧挨着胸膛,就可以将心脏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在鼓躁的跳动里找到难以琢磨和肯定的安全和归属。 就连皮肉也能隔着衣服缠绵相依,让血液滋生破壳,在对方身体里沸腾。 重尘缨闷着声,额头抵在肩膀,忽然道:“我头有点晕。” “怎么了,没睡好?”宴玦蹙了眉,摸着脸颊把人抬起来,去探他的额头,“再去躺会儿?” 重尘缨不吭声,掀起眼睛,对上视线的时候挤出句:“你每次都揪我头发,那块儿都薅秃了要。” 宴玦扬起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忽得想起他有一回在后面揪着自己的头发弄下半段的那截后腰,便反嘴道:“你揪我的揪得少吗?” 重尘缨一皱眼睛,掐了把他的侧腰,快了语气:“别胡扯,最多一两次。” 宴玦短促地笑了声,接着压下睫毛,称得上温顺地枕在他肩头。 静默的,将指尖点到脖颈中间,锐利又专注地划出一道横线:“那就少作点妖......” 是割喉的动作。 “多听点话。” 音调遥远又缥缈,听不出有意还是无意。 挠在皮肤上,很痒,也很躁动。 重尘缨敛着神色没接话,握住那只手,从脖子上拿下来,带着圈在了自己腰后。 他做不了回答。 天性让他如此,这个世界就是让他如此憎恨不已,哪怕多出了一束光。 可其他的地方还是黑的。 只能闭上眼睛,然后将自己陷进沉默又无限的拥抱。 忽然急促的风声打破了安静。 重尘缨睁开眼睛,轻轻咬了口耳朵:“有人来找你了。” 宴玦懒散嗯了声,似是猜到来人是谁,还是没动。 宴瑶拗不过大哥的倔驴脾气,知道这样不妥,却也实在拉不住,只能跟着他一起来不及通报就闯进了宴玦的院子。 可一进门,就看见当时出现在玄甲卫的男人搂抱着宴玦,而宴玦在亲他的侧脸。 这是宴瑶第一次在将军府里、宴玦家里看见别的人。她仗着妹妹的身份来过很多次将军府,一向知道哥哥在外花天酒地也就罢了,却也从不往家里带人。 不管男人还是女人。 她甚至以此为揣测,幻想着宴玦对自己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可今天,梦境被打破了。 “玦哥哥......”宴瑶愣在原地,声音都在发颤,“你怎么能让一个外人进将军府?” 重尘缨凉着视线,故意凑近宴玦耳边,悄声说道:“忘了和你说,昨天我在蓝馆见到了你妹妹。” 宴玦站在重尘缨前面,侧脸偏向他:“那就正好对上了。” “将军效率这么高?”重尘缨哈了口气又带上笑,让自己的动作看上去更加亲密暧昧,“一晚上就解决了?” “怕某个人不高兴,特地把父亲半夜就从床上薅了起来,”宴玦有心配合他,也有心晾着两个不干人事的亲眷,“还不知道背地里怎么骂我不孝呢。” 他讨父亲要了死士的名册,发现那五个人早已牺牲销毁,而之前跟着的主子,就是大哥和宴瑶。 “那我先给你赔罪,改天再给伯父请罪。”重尘缨跟宴玦说话,眼睛却明晃晃挑衅地落在宴瑶脸上,看见她气急败坏的表情时,又刻意扯了个笑。 两个人旁若无人地亲密低语让宴瑶旁边的男人实在火大。 宴珲是宴老将军第一个孩子,也是长子。可自负长子之名,却无长子之能,也无长子之实。只有一腔虚火,怨天尤人地到处潵。 第110章 今天早上父亲训斥他结党营私,非让他来给宴七认个错,叫他积攒许久的不满彻底爆发,全不觉自己有错,只愤懑满胸,非要找宴玦讨个说法。 就凭宴七是正妻所生,所以宴家上下就都要听他的吗? 这会看到将军府里的陌生男人,又瞧见宴瑶这如雷轰顶的表情,顿时就明白了状况,一时叫他喜上心头。 平白就捡到了错处和把柄,立刻便就地发挥,摆出副“大哥”的教训语气:“宴七,你什么意思,平时鬼混也就算了,现在是还要领一个男人进家门吗?” 宴玦扬起眼睛,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淡,却无端渗了寒:“大哥要是觉得自己眼睛瞎了,我不介意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这久违淬了毒的小嘴儿让重尘缨恍如隔世,如今听起来却觉得带劲儿极了,叫他只恨不得巴巴凑上去啃一口,就算当下被毒死也乐意。 “宴七!”宴珲气急,语气更重,“这是你跟大哥说话的态度吗?” 宴瑶见这势头越发汹涌,想去拉他,却始终插不上话。 “别以为你统领玄甲卫就可以为所欲为,宴家在朝中牵连甚广,你几个哥哥哪个不是慎之又慎,岂容你胡来?” 宴玦对他的责问不以为然,只敛着眼睛,语气里藏着沉火:“你也知道宴家树大招风,怎么还敢背着我暗自投诚?” 宴珲蓦然一愣,知道这事避不开,便压着口气,眼睛瞄向重尘缨,意有所指:“咱们自己家的事,也要叫外人听见吗?” 自己家的事,宴玦也这么说过。 重尘缨眼神一熄,也不想自讨没趣,便吸了口气,低声说道:“我去屋里。” 他正要走,胳膊却被拽住。 说一不二地拽了回来。 宴玦拉着他,眼睛却看着宴珲,语气顿挫:“他是我的人,就是宴家的人。” 【作者有话说】 要压一下字数跟榜走了,日更掉落的频率会低一点(具体看榜单任务) 感恩鞠躬(ー`′ー) 第71章 你好漂亮 “宴七!你别太过分!”宴珲瞪大了眼睛,旁边的宴瑶双眼含泪,几近摇摇欲坠。 “大哥是不是忘了,”宴玦压着眉毛,面色依旧,只是嗓音再沉,“宴家现在到底是谁在做主。” 宴老将军早早就交代过,宴家就是宴玦,宴玦就是宴家,只不过因为军功另建了将军府,长时间不在本家才叫有些人日久不敲打,便自以为成了一片天。 “父亲是老眼昏花才把宴家寄托在你身上,可你有为宴家考虑过吗?” “九殿下在你姐姐的名下,自然也算宴家的人,扶他上位,我们就是未来圣上的母家,百利而无一害,这才是宴家最好的选择!” “宴珲!”宴玦厉声一喝,天暗了下来。 乌云挤在天上,翻涌着浪,地面却很空,落下劲风。 重尘缨抱臂看着宴玦,视线挪不开,眼底满是笑。 宴玦眯起眼睛,一脚踩在围栏上,上半身压低,手肘撑住膝盖:“你不会以为宴家至今不倒靠得是你吧?” 似乎是从未见到自己声名在外的弟弟动真格,宴珲下意识吞咽了口水,额头冒了冷汗,逼得自己挺直脊背。 宴玦盯着他,罕见夹了怒气,更暗带讥讽:“敢把玄甲卫拉进党派之乱,你有几个脑袋,全家上下又有多少个脑袋!九皇子勾结妖族,他又有几个脑袋!” 他忽然凉了语气,重新起来站直,嗓音也拖长了调:“文不成武不就,能让你待在宴家富贵荣华就已是最大的仁慈,你居然还敢妄想这些。” “你!”宴珲噎了嘴,一时竟不知从何辩驳。 “我不喜欢废物,更讨厌自作主张的废物。” “阿缨。” 重尘缨还沉在那句“不喜欢废物”里,便听见了一声喊。 “把他的胳膊给我折了。”宴玦没回头看他,只是朝宴珲扬了扬下巴,“折,不是卸。” “好。”重尘缨弯着眼睛应了声,接着身形一闪,出现在了宴珲身后。 悄无声息,呼吸暗涌。 宴珲冷汗再溢,不敢回头,只仗着最后点气势朝面前武场上的人喊:“宴玦!你敢!” 可话音刚落,便听见自己左肩骨头一响,在瞬间失去了感知。疼痛在瞬间溢出,浑身血液倒流,被硬生生掰断了手臂,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向后弯曲着。 “啊——啊!!”宴珲痛呼一声,跪了下来。 重尘缨若无其事地松开他,又轻着脚,走到了宴瑶身后。脑袋往前凑,声音很浅:“该你了。” 宴瑶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她本想帮宴珲,可重尘缨的速度又快又狠,让她完全不能插手阻止。 当下又听见这幽幽的威胁,更是猛地打了个激灵。她偷偷瞄着视线去看重尘缨,无故喉头滚动。 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一个出卖色相的小白脸能有如此修为? 见她愣了神,宴玦再次沉声:“宴瑶,你呢?” “你为什么会在蓝馆?”眼皮下压,一样的冷淡,“阮水的死跟你有关系吗?” 宴瑶从未见过这样残忍的宴玦,彻底慌了神,急忙解释道:“没有!没有的玦哥哥!我没参与,他们只是让我去杀个人,其他的事我也不清楚。” 宴玦动动眼皮,懒声问道:“还知道什么?自己说出来,我不想对你动手。” 第111章 宴瑶哽了喉咙,低头看见地上打滚的宴珲,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蠢事踢到铁板,立刻低声接道:“蓝、蓝馆的主人是个叫蓝瑾的,应该也是个蝶妖,但是很少回蓝馆,之前五天才回来一次,但是最近比较频繁,大概两三天。” 宴玦嗯了一声:“你继续留在蓝馆,那个人出现的时候立刻告诉我。” “好、好的。”宴瑶忙不迭应声。 “另外那只黑蝶已经死了。”宴玦补充一句,避开了重尘缨投来的视线,“若问起来,就说玄甲卫查案,你把他交了出去......” “跋扈一点儿,娇纵一点儿,那些人会相信的。” 宴瑶嘴唇咬紧,无话。 宴玦让张叔找了个架子把宴珲抬回家,宴瑶跟在旁边,临走前眼睛还死死盯着重尘缨,一副要把人活剥了的架势。 重尘缨哼了声,干脆两只手从后面圈住宴玦,下巴搁在他肩膀上,示威般地扬起笑。 宴瑶捏了拳头,骨节吃吃响,却又不敢发作,只能愤愤跺一脚地走了。 等事情都处理完,院里便又只剩下了两人,重尘缨揽着宴玦,手还没撒开。 “你妹妹有物色好的夫婿吗?”贴着暖和,重尘缨便贴着耳边说话,“这时候让他好好安慰安慰,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省得再惦记你。” “父亲确实相好了苏家的三公子,我派人去一趟。”宴玦扬起眼睛,转过来正对着他,又被压在了围栏边上,“你还没过门呢,就操心这事儿。” 重尘缨总喜欢困着宴玦,两个人单独呆在一起没事的时候,便圈在一块窄地里,拢在手臂下,又或是抱在怀里。 绝不可能让其离开自己最直接的视线之外,就像现在这样。 重尘缨轻轻笑了声,眼神却不同于之前的热切难耐,没什么光亮,很幽暗,连带着语气也发沉:“你刚刚教训人的样子好漂亮......” 宴玦微愣,不知为何,漂亮这个词从重尘缨嘴里说出来,对着自己说出来,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稍稍偏过脸,竟然觉得有些躁,没接话。 重尘缨看出了他难得的羞怯,便故意压低声音,凑得更近,把呼吸都逼在了鼻尖上:“尤其训我的时候,最漂亮。” 宴玦睫毛一颤,呼吸都急了起来。他正眼看向重尘缨,直觉自己无需再说什么,也无需再做什么。 面前这个人眼睛里的欲望太重,漆黑的,暴虐的,哑火将燃,宴玦毫不怀疑他会就地把自己翻过去,扯紧后脑勺的头发,然后按在围栏上好生作弄一回。 像之前很多次那样,狠劲,狂暴,虽然顾惜着自己的意愿不做到最后,但实际上该擦的边都擦过了。 他哽了喉咙,指尖蜷曲,甚至已经做好了配合的准备。 但那个人的眼皮一闭一睁,又什么都没有了。 死水一样,了无生气。 只在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我有点累,先回自己屋了......” 重尘缨好像无声叹了口气。 熟悉不已的苦竹味道远离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 重尘缨的改变是一点一点慢慢来的,这里是出现了一些意愿的苗头。也不会说因为这些改变,就变得不是自己了,本质永远都是双标的大狗狗(bushi)。 第72章 血肉 蓝馆那边还没消息,宴玦知道重尘缨兴致不高,便打算带他出门转两圈,自己陪着,总比一个人好,就当散散心。 他把玄甲卫的事交待给温钟,然后便快马回了府里。 但刚到府门口,便发觉那人衣衫规整的站在台阶上,似是要出门。 重尘缨见宴玦又回来了,便问道:“忘东西了?” 宴玦没接话,只说:“要出门?” “嗯。”重尘缨点了头,若无其事地笑笑,“没什么事,随便出去转转,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吧。” 开口就把宴玦要陪他一起的打算堵死了。 宴玦静声哽了喉咙,把心里的缺口也瞒了起来,面色如常道:“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他看着重尘缨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尾。 早间的风很凉,刮在脸上,甚至有些疼。宴玦忽然间意识到,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出现真正麻烦的问题,无论多棘手也从来不会找亲近的人,只会一个人安静藏着,然后解决。 可要是解决不了呢? 重尘缨走在街上,漫无目的。也因为没有目的,所以什么都能看见。 早市还吵吵嚷嚷地开着,摊贩的蒸笼案上冒出袅袅热气。老妇人带着孩子卖面点,旁边支了几张桌子,客人在座位上喊一声,妇人便拿盘子装好让孩子端过去。 喊一声走一趟,孩子脸上尽是笑。 重尘缨从未如此细致观察过这些人,容易安乐的、知足的、质朴的人。 只需要完成一件交代的活计,只需要让他到处跑跑,就可以笑得如此明媚。 可如果这个孩子死了呢? 重尘缨停下脚步,在妇人面前的摊子前站定。 “公子,刚出锅的包子要尝尝吗?可香了!”老妇人无辜,只道来了客人,笑眯眯地问道。 重尘缨顿了片刻,从怀里掏出银钱,递了过去:“拿两个吧。” 蒸笼打开的瞬间有白雾漫出来,将周围整片空气都给哄暖了,包子落到手里,还发着烫,掌心捧住,隔着纸袋都能感受到柔软。 第112章 血肉一样的柔软。 像还没来得及停跳的心脏,洋着热气,搏动不止,生机盎然,和那个孩子一样。 那这个铺子也没开下去的必要了,重尘缨如此想到。 他没吃那两个包子,只拎在手里,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在一个没什么人的路口,有一对年轻夫妇停在花铺前买花,除了卖花的大叔,还有个不过身高膝盖的小男孩,趴在摊柜上,看着父亲给顾客介绍品种。 大人们似乎很喜欢带小孩一起出门。 小男孩回过头,似乎看见了重尘缨,眼睛一亮,从自家商铺上摘了一簇蓝色的花。 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停在了重尘缨跟前。 “大哥哥,这个送给你。”他举着花,伸着胳膊,尽量递得很高,脸上笑容灿烂。 重尘缨扬起眉,有些惊讶,便蹲下来,把花接在了手里。 是一簇盛开的龙胆花,浓郁的蓝盛在翠绿里,像汪瑰丽的泉眼,纯净又招摇。 强大的温柔,锐利的漂亮,是和宴玦一样。 唇边不自觉溢出笑,连说话的语气都和顺不少:“为什么要给我送花?” “因为大哥哥很适合它!”小男孩高扬音调,欢快又稚气,“父亲说卖花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把对的花交到对的人手上。” “大哥哥是对的人,所以要给大哥哥!” 重尘缨难得有耐心听小孩说话,这会儿更是忽然来了兴趣,乐着眼睛听他讲完,便翻出银钱,就当把花买下来。 可那小男孩推着手,硬是不收:“这是送出去的缘分,不能买卖。” 小小年纪能知道什么缘分,重尘缨一时更加好奇,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土土,土地的土。”男孩应得乖巧。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我爹是花农,他说土地就是一切,我是他的一切,所以叫土土。” 土地就是一切。 听惯了慷慨激昂的虚空大话,这几个切实坚硬的字倒让重尘缨倏然一愣。 他是愤世嫉俗,可却从没吃过什么物质上的苦头,甚至吃穿用度样样都是顶好的。楼月归典型的精致利己,自己的徒弟当然要收拾的不丢面子。 如今再去细想,自己觉得理所应当的东西也是别人穷尽一生的目标。 哪有空去思考什么是非黑白,善恶大道。 也许师父说的话并非全对,自己看到的也并非全部...... 无非是,自缠自锁。 “给你吃,还没凉。”重尘缨把手里的包子塞给了他。 重尘缨走后,土土又跑进了巷子。 巷子里还站着个人,靠在墙边,见他来了,便蹲下来讲话。 “大哥哥,花已经送给另一个哥哥了。”土土跑红了脸,呼着热气。 宴玦捏了把他的脸,语气温和:“我看到了。” 土土举着手里的包子,问道:“这是那个哥哥给我的,我可以吃吗?” “送给你的,当然可以吃,”宴玦又摸了摸他的头,轻声笑道,“吃吧。” 临到傍晚的时候,重尘缨才晃晃悠悠地荡回将军府,手臂背在身后,拿着那束龙胆花。 府门前,依然是两个侍卫带枪守着,而宴玦坐在台阶上,膝上趴着白樱,顺着毛发,一下一下地挠在头顶上。 “特意等我?”重尘缨挨着他坐下来,白樱便转了个方向,依旧趴在宴玦腿上,只冲他打了个哈欠,又哼了声喵叫。 宴玦没接话,只低着眼睛兀自问道:“心情好点了?” 重尘缨扬起眼睛笑,也没答,把那簇龙胆花递了过去:“送你。” 看见他手里的花,宴玦眨了眨眼睛,明知故问道:“哪来的?” 他接过来轻轻嗅了嗅,发现这花还跟自己早晨初见时一样,连叶子都没蔫一朵,可见被护得很好。 “有个小男孩送我的,我觉得很适合你就收下了。”重尘缨一边说话,一边把脑袋偏在了宴玦肩膀上,额头贴着侧颈,没骨头一样蹭了又蹭。 他闭了眼睛,忽然冷不丁说道:“你说,我要是把它簪在你头发上你会不会打我?” 宴玦斜着视线觑他,冷声道:“会,你会死得很惨。” 重尘缨轻轻笑了声,没接话也没动作,只安安静静地靠着,让那股清清寒寒的淡香盈满自己鼻尖。 两个人在台阶上依了很久。 等晚上天气开始发凉,宴玦忽然抓着后颈皮把白樱从腿上提溜开,自己一侧身,坐在了重尘缨腿上,手臂环在脖子上,脸也埋进去。 “怎么了?”重尘缨立刻揽紧了他的腰,问道。 “要抱一会。”回答的声音很细,也很闷。 重尘缨眼睛发亮,打趣道:“今天这么黏我,受宠若惊啊宴将军。” “爱惊不惊。”宴玦没什么好气,手臂却依然没松。 重尘缨抬起眼睛,忽然注意到一股视线,是来自斜对面守门的侍卫。 侍卫想看又不敢看,见要被发现,又故作无事地把脸偏过去。 重尘缨心里跟明镜似的,更加不管不顾地便把人打横抱起来,转身就往府里走。 “你干什么?”宴玦轻声骂了句,手上却不自觉环紧了。 “不是黏我吗,那好好黏一黏。” 【作者有话说】 怎么黏的一句话概括: 第113章 “好宴宴,站稳点,腿再并紧点,再不听话我可就直接进去了。” 第73章 秘密 宴瑶的消息还算及时,宴玦和重尘缨赶到蓝馆时,一切如常,同样歌舞升平。 对于重尘缨的出现,宴瑶极为不满,毕竟这事怎么也跟他挨不上边,可又碍于那难以揣测的武力威胁,敢怒不敢言。 “蓝瑾每次回蓝馆都是待在这间屋子里,从不带人伺候,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宴玦点点头,简单交代几句,要来房间的基本布局,便让宴瑶先行离开。 泛蓝的灵力悄无声息地铺洒下来,却没在屋里发现任何活人气息。宴玦视线一紧,便直接推门走了进去,重尘缨亦步亦趋,也跟在身后。 无人发现的低处角落里,门槛上方的空气陡然浮动,似乎存在着某种阵法。 “应该有暗室,找找。”宴玦四下打量着空房间,凝神道。 重尘缨嗯了一声,接着在正中间站定,闭上眼睛,好像在感受什么。 不过片刻,又睁开眼睛,直直走向了最里边的空白墙壁。他在周围的物件上摸索着,在触碰到一只雕金蟾蜍时,墙壁轰然响动,出现了一条密道。 宴玦面露惊讶,眼带好奇地看着重尘缨,好像在问你怎么找得这么快。 “之前尝试修炼的时候感受不到灵力,尽感受气流了........修武的人这方面会敏锐一点。”重尘缨扬起眉毛,眼神看过去,邀功似地把脸往前凑,“不奖励一下?” 说着还挡在门前,大有一股没奖励就不让开的架势。 宴玦眼尾一挑,也不忸怩,顺着在他脸颊上印了一个吻。在重尘缨心满意足正要把脸抬起来时,又忽然抓着衣领把人拉下来,在他左眼的那颗黑痣上再次印下一个吻。 紧挨着,然后拿舌卷过。 刻在眼尾,羽毛一样轻,暖玉一样热,花瓣一样柔。 透过那颗痣,亲在了心上。 重尘缨盯着他,似笑非笑:“就喜欢这时候招惹我?” 宴玦勾起嘴角不搭话,只拽着人直接进了密道。 可越往深处走,就越闻到股血腥味。 视线豁然开朗的瞬间,便看见一个披散着深蓝长发的男人,伏在榻上,底下好像还压了个姑娘。 这会儿的蓝瑾灵力异常丰沛,感知亦是极为敏锐,在两人出现的瞬间便猛然回过头。 是一张很清秀柔美的脸,只是尖牙没来得及收回,殷红的血珠顺着唇角溢出,滴落在下巴上,反倒添了几分妖艳。 而他身底下的姑娘面色发白,了无血色,肌肉和骨架呈萎缩形状,竟是已经断了气。 和阮水的死状一模一样。 冥麟在瞬间现身,玄武灵光充塞暗室,已经锁定了蓝瑾的位置。哪怕刚刚吸食了血液灵力足够,却也敌不过宴玦。几个来回之下,蓝瑾便被击退在石壁之上,呕出好几口血。 重尘缨想上前帮忙抓人,可刚迈开步子,气压便突然下坠,视野斗转变换,光线消散,泥泞从脚底蔓延无尽,将石室变成了一片漆黑的荒芜原野。 又是蝶妖一族的幻境。 什么时候的事?重尘缨立刻凝神,依当下来看,这比那只黑蝶所施展的幻境更加难以估量,更加悄无声息。 也许在踏进外头这间屋子的时候,幻境就已经开始了。 他四处张望着,喊了几声宴七,除去几声干瘪的鸟叫,毫无回应。 他和宴玦被分开了。 重尘缨沉下眼睛,沿着唯一的路向前走,可越往前,脚下的泥土便更加暗红,血腥味也更加浓重。 荒凉的郊外,无人,无树,无草,大地是血液溢流的皮肤,只有绵延不断的死气。 天空在某一处截断式发沉,像是沉血弥漫到了苍穹。空气也紧跟着嘈杂起来,绝望的呐喊,悲鸣的嘶吼,横掼入耳。 黑云之下,尘嚣之上,有一道人影持枪而立,站在土坡顶。 重尘缨眼神顿聚,急忙飞身过去,如意料之中见到了宴玦。 但意料之外的是,身形和气质不对,更像是青年时期的宴玦。重尘缨站在他背后,抬起手想要触碰,轻轻喊了一声:“宴七?” 可那人没有回答,依然漠视前方。 重尘缨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瞳孔皱缩:天和地的确是用血液染红的,底下的村庄废墟一片,成片成片的尸山血海,堆积成塔,少有几个人合手跪地,哭声求饶。 求宴玦。 可宴玦无知无觉,仿佛看不见一般,枪刃再挥,灵力弯刀之下,仅剩的几条性命也消散不见。 清醒时的宴玦绝不会做这种事。 重尘缨连忙抓住他的肩膀,掰向自己,声音发急:“宴玦!” 年少的宴玦麻木地回望着他,是灰色的眼睛。 重尘缨面色突僵。 死灰,无生机。 枯木一样看得人心底发寒。 在突然的沉默里,宴玦淡淡开口:“你看见了。” 重尘缨从幻境里猛然惊醒,那冷漠寡泊的眼睛直刺心底,带着无端震慑的威压逼近,让他不禁生出冷汗,胸腔狂跳不止,依然不能平息。 他接连呼出几口气,发觉自己又回到了石室,而蝶妖蓝瑾已然不见,只有宴玦站在自己跟前,同样喘着气,似乎也是刚从幻境里出来。 宴玦吞咽了口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猛地一偏头,看向了重尘缨,目光淬火。 第114章 他在幻境里看见了重尘缨的过去,当初那人自己说过,献祭给再逢春的经历......是卡在心口一辈子的刺。 与之相对,那重尘缨看到的,就该是自己最不想让人知道的回忆,也是最开始重尘缨接近自己的初衷,他最想知道的,所谓的恶,所谓的“秘密”。 “你看见了什么?!” 宴玦语气急促,忽然揪紧了重尘缨的衣领。 重尘缨被他这副罕见的样子惊愣了神,掌心覆在他手背上,声音很轻,一下一下地慢慢安抚:“你突然怎么了?” 可宴玦视若无睹,再次拽着衣领把人拉近,眉头紧蹙,语气发狠:“我问你,到底看见了什么?” 重尘缨哽了喉咙,对面那双眼睛里已经布满血丝,摇摇欲坠,顾及着宴玦的状态,只能如实说道:“我看见你眼睛变成了灰色,还杀了很多人......” 宴玦猛一闭眼,连呼吸都在发颤,他恍恍惚惚松开手,全身近乎脱力,脚步踉跄之下,只堪堪倚靠在墙壁上。 脆弱得像朵折腰的花,好像一碰就能碎掉。 重尘缨疼得心尖一颤,皱着眼睛要去抱他,却被一胳膊猛得挥开。 宴玦垂着头,忽然偏过脸,面无表情,声音很冷:“你还留在这干什么?” 重尘缨无端一惊,顿时也愣在了原地,语气磕绊:“什么,意思?”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秘密,知道了你想要的......”宴玦刻薄着口气,强迫自己直起腰,声音却在发抖,“很得意吧?” “为什么还不滚?” 【作者有话说】 重:终于到我哄老婆了(叉腰) 第74章 我不走 “宴宴,你在,说什么?”重尘缨呼吸停顿,瘆人的严寒从心底溢出来,几乎四肢发麻,然后僵硬。 彼时猖狂,而今也从没想到自己当时挑衅示威的话能让宴玦记到现在,甚至占了如此大的份量。 “我说,你怎么还不滚?”宴玦捂着疼痛欲裂的头,几乎就要站不住脚,却还是咬着牙,捏着疏远又傲慢的语气。 重尘缨顾不得他的反抗,猛地把人拽过来拢进怀里,一手箍着腰,一手托着后脑,像绳子一样捆住,像毯子一样裹住。 “我不滚,”他低在宴玦耳边,死死按着头,完全贴近耳蜗,让声音直接滚进去,后背的手不断顺着脊骨,“宴宴,我不会走的。” 那嗓音像发烫的水,浇进心坎,让宴玦浑身都抖了起来。 如此之近,如此之热。 又如此安心。 他被重尘缨困在怀里,身上熟悉的温度和气息终于让他有了支撑,意识朦胧间,头脑一黑,便彻底栽了下去。 “没什么事怎么还不醒?”重尘缨眯起眼睛,盯着不停擦汗的大夫,依然冷着脸,语气发沉。 “将军身体上确实没有问题,就是一时间思虑太重气血上涌,需要好好休息休息。”大夫只能再鞠个躬行个礼,强调道。 气氛紧张,一旁的张叔也跟着抹了把汗,打圆场道:“重公子别急,将军说不定睡会儿就醒了。” 重尘缨没什么表情地摆摆手,在宴玦床边坐下来:“都下去吧,我照顾他。” 天色已暗,灭了烛火,室内便更是一片黑。 只有一双眼睛在幽暗里生辉,重尘缨独身坐在床头,掌心触碰着宴玦的侧脸。 无声的视线牵扯出有形的蚕丝,坚韧又剔透,叫人不受控地逐渐拉近。 重尘缨低头下去,亲吻熟睡的宴玦。 只贴着嘴唇那朵柔软的花,单情缱绻,连绵不绝。 边吻边笑。 “宴宴,我好高兴。”鼻尖陷在眼窝里,像圆顿的刺,却伤了嗓子,“你也很在乎我,对不对?” “就像我在乎你一样......” 语气缥缈,飘在空气里,连回声也没有。 寂夜无声,无人回答,重尘缨也不需要回答,因为早已知道答案。 他莫名笑了笑,又碰了碰宴玦的额头,轻声说道:“好梦。” 重尘缨脱了衣服,也爬上床,把宴玦揉进怀里,把眼睛闭上。 可他睡得并不安稳,只觉得肚子上有一团不可说的火,捂着自己,烧着自己,简直要憋疯了。 恍恍惚惚一睁眼,便看见宴玦正直坐在自己腿上,手里还进行着自己梦里未完成的事。 月色蒙在他身上,让每一根骨骼轮廓都镀上了一层浅白的光,削薄的肌理,半悬的衣衫,像精雕细刻的玉佛,带了瘾。 而脱尘之人当下的行为却低俗又荒诞,如同神像溅上了污泥,黑白颠倒,上下倒反,叫人血脉喷张。 重尘缨滞涩了呼吸,手指在轻颤的躯壳上一寸寸攀爬,摸到了宴玦隐在暗处的脸。 可让他低下头,眼睛却是灰色的。 重尘缨一个激灵,瞳孔骤缩,不敢再妄想,彻底清醒了。 他鲤鱼打挺地坐起来,揽着腰把宴玦搬离了分外危险的位置。 “宴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重尘缨压着火气,把他按在自己肩上。 可宴玦又兀自坐起来,视线混沌地看着他,让那双灰色的眼睛更加黯淡。 “做吧......”甚至主动把自己送上去亲吻,“我们做吧......” 重尘缨又是心头一窒息,喉咙发了涩,手里也发痒。 他止不住地吐息着,把脸偏开,也扣着脖子把人拉开,觉得自己快被逼疯了:“宴宴,你现在不清醒。” 第115章 肖想许久的妄念大咧咧地送上门来,重尘缨从没发现自己的意志力竟然能如此强大。他是想独占宴玦,可更不想两个人的第一次如此混沌又潦草。 但宴玦无知无觉,猛地揪住重尘缨的衣领,不知哪来的力气把人按在了床上,眉宇压低,语气高昂:“为什么不跟我做!” 重尘缨眼睛一睁,有些发懵。 宴玦也只喊了这一声,接着便发起了抖,慢吞吞弓下腰,把脑袋缩在重尘缨脖颈上,语气脆弱又低微,越来越弱。 “为什么不跟我做,因为没兴趣了吗?” 细细切切,像游丝。 “我让你上,让你舒服,你不走好不好......” 悠悠转转,有哭腔。 屋顶回环,扎进心底。 不知是第几次惊愣,重尘缨呼吸发紧,胸口揪得很疼,他猛地把人箍紧,逼近血肉地拥抱。 脖子上淋了滴滴泪温,很凉。 “不走,我不走......”做什么都很无力,只能凑在宴玦耳边,一次次强调和保证,“宴宴,不会离开你的。” 但现在的宴玦并不相信。 他支起脸,一门心思地上前送吻,更压低了腰,哪里都不老实。 胶黏在一起,融合在一起,肉和肉,汗和汗,要把所有皮实的接触都勾动起来。 嗓子里也是锐利哑火的毒:“那你就上我......” 重尘缨几乎要爆炸,百般无奈和隐忍之下,只能一掌劈在宴玦侧颈上,把人打晕了过去。 不老实的人终于老实,重尘缨一手揽着宴玦的后背,一手捂住自己的脸,暗自长叹了口气。 可猛火仍未熄灭。 他盯着自己胸前宴玦昏倒的睡颜,再度吞咽口水。手指扣住脸颊,让他扬起了下巴。 紧闭的眼睛,柔顺的表情,睫毛悄悄迎风,仿佛在说话。 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就当是做了......”重尘缨低声自语,把质问一一回答,“没有不感兴趣。” 他翻过身,把宴玦平放在床上。 玉佛再次被月色铺满,淋漓璀璨,若再有几星珠饰,就更加完美。 于是重尘缨按了他的腿,脏了他的脸,放纵自我。 途中昏聩的人偶尔皱眉,哼出几声呜咽,让本就难熬的夜晚更加漫长。 结束的时候,重尘缨撑在他耳边,两指触摸着柔软的面庞,语气终于缓和:“也就你能这么折磨我。” 重尘缨把宴玦抱起来,去到里屋重新洗了个澡。又怕他受风着凉,便一直拿内力暖暖捂着。 等把人再次裹进被褥里揽紧,才终于得了个安稳觉。 “你明天最好记得今晚上做了什么。” 睡前,重尘缨盯着宴玦的脸,咬牙切齿。 【作者有话说】 重:君子之风(拿捏) 宴:参与感不强 第75章 爱走不走 蓝瑾跪伏于金殿,因为紧急催动幻术拖延时间,嘴角溢出了不少血。 “宴玦发现了你?”宴珂猛一起身,凤冠上的珠帘因为动静太大而摇晃,碰撞出声,“本宫这个死心眼弟弟从不偏袒,若证据一齐全,定然移交圣上。” 蓝瑾低着头,看了眼一旁候立的黄公公,不敢搭话。 “母后何须着急,该死的人都死干净了,只要蓝瑾不出现,小舅舅找不齐证据的。” 传音乍响,人未至,声先到。 年轻公子晃荡着腰间玉佩,自门外悠然踏步,是九皇子玄棋。 他在蓝瑾旁边停下,兀自伸出了手。 蓝瑾握着他的手站起来,还没立定便被揽腰拉近。 玄棋离他很近,盯着唇边的血,指腹按上去,尽数抹掉,然后咽进了自己嘴里。 “殿下......”许是当着皇后的面,蓝瑾脸上有些躁。 玄棋无所谓地笑笑,看向皇后,语气听起来无辜又骄纵:“再说了,连父皇如今都在您掌握之下,就算暴露了,您把折子拦下不就行了。”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宴珂冷哼一声,接过黄公公递来的茶,敛着眼睛,叩响了杯盖:“别小瞧宴玦的本事,本宫自己的弟弟自己知道,你那邪魔外道就算再练十年也打不过他。” 玄棋眼神一顿,环在蓝瑾腰上的手松开来,表情在瞬间沉了下来。 宴珂像是没看见一样继续说道:“更何况,你那天去将军府,府里有谁不是看见了吗?” 玄棋哽了哽喉咙,把心底的不快短暂咽了回去:“听太子说,是之前西洲的大宗师,但他不只是小舅舅的朋友吗,暂住而已,不会参与北洲朝政的。” 宴珂眯起了眼睛:“那可不见得。” 玄棋微愣:“母后的意思,这两人关系不一般?” “你和这只小蝴蝶是什么关系,他俩就是什么关系,甚至更牢靠。” 宴玦有意让宴家知道,自然也瞒不住皇后。 玄棋僵了表情,语气古怪:“小舅舅当真手段高超,还以为只是寻花问柳,没曾想什么人都能降得住。” “把你的蝴蝶看好了,这段时间就不要再惹事了。”宴珂瞥他一眼,不欲再多说,只闭上眼睛,懒洋洋靠在了躺椅上,“另外,最近多去看看你父皇,见见面,长长印象,别叫太子赢了去。” 玄棋拱手:“儿臣明白。” 蓝瑾变回原形,化作一只深蓝色的蝴蝶落在玄棋肩头,还没出宫门外,黄公公便跟了上来。 第116章 玄棋扬起笑,语气懒散:“母后睡下了?” “殿下放心。”黄公公一拱袖,“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玄棋歪着头,语气天真却好像意有所指:“你说,母后狠不下的心,是不是就该本殿下帮她。” 黄公公顿了顿:“殿下是想,杀了宴将军?” “这话岂敢。”玄棋摆了摆手,“不过是想给他一个教训,给母后一个证明......” 眉眼突然压下,语气发沉:“本殿可不比他差。” 黄公公低着眼睛:“那殿下想如何?” “他不是连西洲的宗师都能睡到手吗,本殿也好奇,他到底有多厉害。” 玄棋走到黄公公身边,拍了拍肩膀,语气诡异:“鬼域交易深不见底,总能弄到他的一滴血,然后再下个神志不清的凶咒......” 黄公公静声听着,点头称是:“老奴明白了。” 玄棋勾了唇:“这事交给你办,我放心。” 宴玦这一觉睡得分外沉,除去中途穿插了一个极为荒唐的梦,既有损形象,也有损睡眠。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在意识逐渐回笼之后,昨日的记忆便攀爬直上,在瞬间填满了整个大脑。 石室里情绪失控的驱赶甚至只能算作小打小闹,因为还有更为离谱的存在:那荒唐的梦竟然是事实......他竟然主动坐在......求重尘缨上他...... 见了鬼了。 宴玦哽了喉咙,只觉脸上燥得慌,而更燥的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正在重尘缨怀里裹着。 后背被热切切地贴着,腰上两条胳膊紧紧捆着,严丝合缝,无处可逃,甚至连空气里每一口呼吸都夹杂着他的味道。 宴玦一个激灵,猛地起身坐起来,抬脚就把重尘缨踹下了床。 “嘶......”睡得正浓的重尘缨捂着肚子从地上坐起来,抬起眼睛,视线聚焦在宴玦脸上,仅剩的点脾气也给磨没了。 看见宴玦捂着头靠在床角,下意识便问道:“头还疼?” 可仔细一看,那样子不像是头疼,更像是在伤脑筋。再定神一瞧,眼睛也是正常的黑色。 重尘缨眨眨眼,忽然就明白了过来,在瞬间带上笑意,调侃道:“清醒了?也都记起来了?” 宴玦把脸偏向一边,不去看他,眼下有些红。 重尘缨的唇角压不下来,这副白里透红的别扭模样像极了晕开血的冰原,冷淡又热烈,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了。 他爬上床,坐在宴玦跟前,用阴影拢上来,困着他,一只手托上那偏过去的侧颈,挨着脸颊。 “看我。”语气很轻。 可宴玦不动。 重尘缨凝了视线,再次出声,陡然重了音调:“看我。” 宴玦微微一愣,回忆涌上来,被某些他私下刻进骨头里的惯性命令驱使着,叫他不自觉便顺着指示,贴着掌心,看向了重尘缨的眼睛。 明亮的河,淌着剔透的水汽。 重尘缨扬起笑,指腹摩挲着脸颊:“昨晚还求我不让我走,今天就翻脸不认人,哪有你这样的。” “爱走不走......”宴玦又垂下眼睛,小声说了句。 睫毛覆盖着,微微挣动,像起舞的蝴蝶翅膀,柔软得一捏就碎。 重尘缨呼吸一哽,手掌托起下巴,指腹再度摩挲,脸也挨得更近,贴住了鼻尖,低声问道:“要抱抱吗?” 隔了一两秒,又问:“还是要接吻?” 呼吸袅绕,混为一息。 内里在翻滚。 宴玦抬起视线,落进了幽邃的瞳孔里,不觉深寒,只觉气热绵延,叫他双颊都发烫。 脸上的那截指腹印在皮肤上,甚至连凹陷的弧度都异常可感且明显。 睫毛再次抖动,手臂终于扬起,主动揽住了重尘缨的脖颈。 嘴唇挨近的瞬间,轻声开口道:“都要。” 要在一起,人也好,身体也好,每一分每一厘都要。 星火乍然爆发。 重尘缨把人提起来,拥着后背,急切地同他接吻,两只手像打了死结的铁链,粗鲁又暴躁地锁着后颈,箍着腰,哪里都不让动。 漆黑的视野里是汹涌的浪,刮在哪里,哪里就翻溅水花,哪里就在颠簸无状。 纯粹的吻,只要唇舌相连,只要血肉交融,只要勾连不断,无谓其他。 无谓后脑闷响墙壁,脊背硌硬床架,脚腕绊倒被褥,跌跌撞撞,磕磕碰碰。 以至宴玦差点从那人怀里栽下来,也只能低呼一声,又被猛地捞回去继续。 “慢点咬......”哪怕只是句些许的抱怨,也被无情忽视并拒绝,甚至换来更猖狂的回馈和报复。 皮肉颤颤巍巍地契合拼拢,声响和哽咽也在混乱中被吞进不知是谁的肚子里。 在终于停顿的间隙里,重尘缨捧住底下那张茫然失神的脸,像信徒以谦卑之躯匍匐于神像脚底,却又难掩荫翳,妄自伸出沾满泥泞的手,拽下圣坛,让其囚困于己身。 “疯了吧......”宴玦偏着头,短促的呼吸里掺杂着口微弱又纤长的气。 野蛮的兽类一步步贴近气息、一寸寸碾磨皮肤,眼底昏暗如晦,面色痴迷若狂。 胜券在握。 “我的好宴宴......” 只是那声音依然发颤。 【作者有话说】 这床还得起一会 第76章 阿缨 重尘缨让宴玦坐在自己怀里,手臂从后面圈过来,一前一后地坐在床中央。 第117章 宴玦偏着头,靠在他颈窝里,一条手臂搭上肩膀,听着又跟着他呼吸的频率,终于把沸腾的气缓了下来。 重尘缨把食指搭上他的太阳穴,嗓音还有些哑:“头还痛吗?” 虽然是疑问,却在宴玦的一句“有点儿”说出口前便按了起来。 张了张嘴,却语气凝噎,不知该不该开口。 宴玦好似感受到他嘴里吐出来的温吞的气,适时接道:“不问问我的眼睛吗?” 重尘缨顺坡下驴,立刻接话:“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宴玦低着头,沉默着,从重尘缨怀里出来,独自坐在了床尾,脑袋靠在墙上,声音很低:“你看到了,我杀了很多人。” 重尘缨落了空,眉头皱起来,赶紧跟过去想重新揽进怀里,却被宴玦挡手拒绝,只能愣愣看着。 “当时封印初定不久,部分妖族流落域内,我奉命清剿,在北洲边境发现了漏网之鱼,也发现了一座孤村。” 宴玦眼底昏暗,没有光:“我本来是去救他们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瞬间便失去了意识,再清醒的时候,却发现所有人都死了,七十玄甲卫,三十二村民,全死在我手里。” 宴玦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 “这件事所有人都不知道,除了我师父,其他人只当是那场斗争伤亡惨烈,除我之外无人生还。”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这是心魔,原来那个时候就出现了。” 一口气吐出来,叫重尘缨蓦然一僵。 宴玦竟然有心魔,而他却什么都没发现。 他抖着手要去摸宴玦的脸,这次没被拒绝,便挨着那没什么温度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捧着,想给他捂热。 “其实之前我还没这么愧疚,因为天生情感就浅,反倒不以为累......” 宴玦淡着嗓子,平静得好像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你当时说得很对,我跟你的确是一样的人,人命算什么,善恶算什么,别人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可有一点不一样,我知道这种想法是错的,而且能强迫自己做正常人认为对的事。” 接着陡然一顿,停了很久。 死水寡泉。 然后终于偏过脸,看向了重尘缨的眼睛:“可自从你出现,让心魔也再次出现......所有都变了。” 重尘缨吞咽了口水,那颗颤颤巍巍的心也跟悬了起来,自己,宴玦的心魔竟然是因为自己...... 他何德何能,能让宴玦在意至此。 重尘缨吸了口气,宴玦的视线让他眼神发颤,便倾头过去,额头相触,声音压低到了极点:“宴宴......” 宴玦没有动,依然自顾自说道:“就好像你之前缺失的那些感情,一点一点全都补齐了......好的,坏的,都挤在脑子里。” “好奇怪,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害怕我控制不了......” “我本来没那么喜欢你的,可你师父说你会死......我又不想你死,”宴玦忽然哽了嗓子,脑袋往外躲,想把重尘缨推开,可那人跟块石头似的,如何也推不动。 不仅如此,重尘缨干脆手臂一提,把整个人都揽在跟前,压在胸口,半点空隙也不留。 宴玦挨着他起伏的心跳,像是妥协了一般,长吸了口气:“结果就越掉越深,越摔越重......” 他摸到重尘缨的脸,顺着侧颈落下去,主动圈住了。声音很轻,像耳边细语:“那天说有点喜欢你,确实不止有点......” “我可能那时候就在,爱你吧......” 声音在发抖,悬崖上孤滞的丝。 重尘缨也在发抖,悬崖顶上惊悸又跛脚的鸟。 他死死箍着宴玦,脑袋蜷下去,缩在肩窝里,眼睛紧紧闭着,无声地把泪珠给挤了出来。 感觉到肩膀凉飕飕了一片,宴玦轻轻笑了声,摸上他的发顶:“你哭什么......” “宴宴......”那个人好像只会说这两个字。 宴玦靠着墙,如释重负:“这就是我所有的秘密。” 他把重尘缨的脸掰起来,乱七八糟,难得有些不入目,却也不嫌弃地给他擦了擦眼角:“你都知道了。” 重尘缨把脸又埋回去,一股脑蹭在了宴玦脖颈间,声音很闷:“这么多事,你怎么能把这么多事都憋在心里不告诉我......” 他顿了顿,却越说越弱:“我以为,只有我爱你。” 宴玦敛着眼睛,手指搭在他后颈,脸颊也紧着他,声音很轻,像是抱怨:“你是个混蛋,我怎么敢全心全意地相信你......” “可我又不自觉地想要更相信你。” 重尘缨手臂收得更紧,恨不得要把宴玦的腰给勒断。 “混蛋。” 耳边又坠了一声寡淡的响。 他感受到宴玦闷在自己肩头,声音软得像水,一点一点浸进心里来:“为什么要来招惹我,没有你就不会有这些事......” 重尘缨猛一惊惧,胸口像是绞了一圈又一圈的麻绳,憋得他窒息又无措。 只能慌慌张张地摸他的头,语气也慌慌张张,嘴里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宴宴......” “对不起有什么用。”可宴玦忽然开口,语气泛了凉。 重尘缨立刻抬起头,捧住他的脸,语气焦急又紧张:“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开口,我都能做到。” 宴玦静静盯着他,面色很淡。让重尘缨悬起了心。 第118章 但什么也没有出现,只有宴玦倾过脸,凑上了鼻尖,目光琳琅。 “要你爱我,要你抱我,再亲我。” 呼吸游离在嘴唇,张扬着致命的毒。 毫无犹豫,重尘缨甘之如饴。 他把宴玦按在墙上接吻,用行动证明这句话,全身压着他,拥抱,触碰,没留一丝余地。 短暂的停顿里,勉强隔开脸,嗓音发哑:“如果心魔再出现,一定要告诉我。” 宴玦没接这句话。 “阿缨。”只拉住他的手,把虎口对上自己的脆弱咽喉,“做吧。” 重尘缨滞了气,拇指却不自觉按在了骨节上。 宴玦舒展下巴,把更多的空间让给他。 “你不是早就想尝尝我是什么味道的吗?”轻着嗓子,眼神带弯钩,一步步诱导他。 重尘缨喉头滚动,眼睛越来越深:“宴宴,别说了......” “现在我给你这个机会。”温顺地靠在墙上,让他跳下悬崖。 重尘缨手上使了劲,语气不自觉发起了狠:“我真的能玩儿死你。” 命门拿捏下,宴玦咽喉受制,却混不在乎,只呛咳一声,断断续续又微弱地笑:“那就用力一点,能多重就有多重,能多凶就有多凶......” “告诉我你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咋,一个起床还想写三章?(怒而摔锅,妥协捡锅) 第77章 天赋异禀 重尘缨像一匹饿极了的狼,哪怕明明没怎么被饿过,非要逼着人每根骨头都被哄软,然后主动送进自己嘴里。 又叼着脖子上的肉咬人,因为极度护食,便要在全身都打满属于自己的标记。 可终究惦记着宴玦是头一回,哪怕嘴上说得再气势逼人,却也不敢下重手。 重尘缨在混乱里別开宴玦的膝盖,正对着自己跪下来,暗着眼睛看他。 像野兽虎视眈眈地打量着猎物,从头到脚,从前到后,绕着圈又打着转,处处斟酌。 不怎么直白地沉在褥子里,隐在底下,有些碍事。 会影响进食。 “再打开点,跪直了。”于是拍了把后腰,沉了嗓子。 宴玦晃了下,敛住睫毛,扶着他的肩膀,细微挪动着,很听话。 重尘缨当着他的面把食指上的戒指摘了下来,信手甩在床头,听了啪的一声响。因为在即将的用途里,这将分外碍事。 宴玦看着他的动作,呼吸发急,刚刚那豪言壮语又缩回去,一时有些僵。 重尘缨勾起唇笑他:“宴将军久经战场,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吧?” “你,还说......”宴玦耳朵根儿都红透了,两只手交叉在他脖颈上,使劲掐了把。 “我是在帮你,宝贝儿。”重尘缨呼着笑,可语气再怎么轻佻,却还是把动作放得很轻,“不然我上哪使劲?这里得放我进去呀......” 宴玦猛地卡住声,不留神,把重尘缨的后颈皮划破了。 指骨关节的感觉很明显,却没想象中的疼。 但他还是不自觉憋了气,像一尾搁浅在岸边的游鱼,偶尔惊厥,在临界点扑腾跳跃,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揪紧重尘缨的衣服,弓着后背,让自己完全埋进颈窝里。 像独自蜷缩在巢穴的幼鸟,无助又可怜,一点风吹草动都经受不住。 他懵懂地偏过脸,因为没触碰到想要的东西,飘忽委屈的目光落在了重尘缨侧脸上。 “要亲......”宴玦哑了一声,弱得像丝线。 重尘缨呼吸陡停,立刻低头吻下来。 游弋在嘴唇表面,一点一松地轻轻安慰,没有很重,温温柔柔地哄:“别怕......一会儿就好......” 可世事不如意,总在关键时刻。 “将军,蓝瑾的行踪追到了!有人在九殿下府里看见了他。” 温钟的声音陡然响起。 重尘缨的另一只手猛地拽过被子,又用自己挡住,把宴玦整个人给藏了起来。 好在温钟只是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宴玦一口气没接上来,脸上还泛着红,只死死囚着重尘缨的肩膀,拼命按住全身的惊颤。 重尘缨脸色阴沉,恨不得后槽牙都给咬碎掉,却也不敢出声。 “没事了......”他轻声给宴玦顺着气,看见那起伏不断的后背,忽然又起了点作弄心思。 于是把宴玦的脸掰过来面对了自己,眼浸梨花,摇摇欲坠。 却让恶劣更甚。 两根手指勾出细线,织成了绵密的网。 又落在自己唇边,在红舌下蛛网尽褪。 配着那张笑意幽深的脸,招摇且荒唐,艳俗之至。 “天赋异禀啊宴宴。” 悠悠切切,意有所指。 宴玦哽了喉咙,见不惯这画面,话也说不出来,只栽进他肩窝里,咽了一截短促的音调,才闷闷开口:“你话怎么这么多......” 重尘缨眼中发亮,把他的脸重新托起来,捻住下巴,声音发沉又带笑。 “撒娇没用。”然后吻上他的眼角,有些晴雨天气的潮湿,“下次可不会放过你了。” 接着又下移,碰过鼻尖,圈着后背,和宴玦交换了一个绵稠深切的吻,算作安抚。 “将军?您听到了吧?”门外的温钟又煞风景地说话了。 重尘缨极为不耐,压着火气索性替他接了话:“行了,知道了,继续盯着吧。” 第119章 语调很低,以至温钟没有认出来这是谁。 他蓦然一愣,嘴里嘀咕着怎么有外人回话,好心肠地想要替重尘缨再追问几句,可无端瘆人的气氛让他头皮发麻,保命要紧地溜走了。 宴玦觉得这个人一夜之间就硬气了不少,都敢替他发话了。心里憋着笑,嘴唇也勾了起来。 “你还笑。”重尘缨捏他的脸,愤恨地磨了磨牙齿。 宴玦直起腰,拢住他的脖子,轻轻挨了下嘴唇:“那晚点再补给你?” “还用说?”重尘缨把他揽进怀,着迷模样地吸了口发间的味道,然后拿被子紧紧裹住,“你先缓缓,等我收拾好了再伺候你起来。” 宴玦嗯了一声,然后便窝在床上,兀自发起了愣。燃起的火熄下去,变成抓心挠肝的躁,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心甘情愿地成了下面那个。 刚刚的画面脑子里一直闪,脸又烫了起来。 干脆被子拉过头顶,把整个人都盖严实了。 重尘缨给自己收拾完,过去把宴玦刨了出来,音调带笑:“怎么,现在知道害羞了?” 宴玦不吱声,看着重尘缨半跪在地上给他穿鞋袜,但才刚握住脚腕,又自己给挣开了。 一只脚踩在他肩膀上,冷不丁问道:“这么会体贴人,以前还照顾过谁?” 重尘缨抬起脸,仰视着那双故作冷淡的眼睛,语气甚至有些兴奋:“吃醋了?” 宴玦眯起眼,两只手撑在背后,脚上借了劲踩他,没多少力气,也没踢动。 重尘缨勾起唇,握着脚后跟,在踝骨的位置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吻,接着便不费力地拉下来,把凉飕飕的脚套进保暖的鞋袜里,语气慢慢悠悠。 “从小时候开始,二师父就是一直这样照顾大师父的......二师父在的时候,她甚至脚都没怎么沾过地儿。” 宴玦微愣,怎么也不能把云阁阁主和这些事联系起来。 “也许是这么多年耳濡目染,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这些事是作为你男人应该做的。”重尘缨看着他,笑得狡黠,“所以,没别人,只有你。” 那两个字高调又炸耳,让宴玦不自觉脸上又发了热。他偏过眼睛,小声嘀咕道:“我怎么感觉你突然嘚瑟起来了。” 重尘缨接得很快:“知道你这么爱我,我当然嘚瑟。” 宴玦眨了眨眼,盯着他,目光沉沉,再度开口:“上来。” 重尘缨微微发愣,没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站起来,附身压近了宴玦。 “再下来点。”宴玦点了点下巴。 重尘缨溢了笑,忽然知道了宴玦要做什么,便低头下去,亲吻到了嘴唇。 这是个很浅却很长的吻,若即若离,接触又离开,反反复复。 重尘缨还想讨要更多,但宴玦忽然停了动作。 声音很轻,底气却足。 “我真的会杀了你。” 如果你敢走,后半句话,宴玦没说。 但重尘缨知道。 他凝聚视线,低沉了嗓子。 “在你动手前,我会先杀了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恭喜二位终于起床(鼓掌) 第78章 枯蝶 “咳咳——”温钟故意捂嘴咳了声,让重尘缨看了过来。 “将军这人遗传就玩儿得比较开,更何况还长了张祸水的脸,红粉蓝颜多一点也属实正常,你得包容包容。”他压低嗓子,眼睛左右把风,语气也神神秘秘。 “什么红粉蓝颜?”重尘缨一皱眼睛,心说有没有找死的人自己还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啊?”温钟露出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我刚刚去给将军报信,听见他屋子里有个不认识的人回话,听声音不是你啊......” “原来还瞒着你呢?” 重尘缨一抿嘴唇,意识到他说得就是自己,表情古怪起来:“行,我现在知道了。” “你知道了也得当不知道!”温钟忽然急了眼,猛地拽住胳膊,好像生怕重尘缨冲动一样,“你得拿出正宫的气度来,我们还是都看好你的!” 重尘缨不搭话,只要笑不笑地冲他挤了个别扭的嘴,然后倏地收回表情。看到宴玦从门前出来,又立刻扬起脸迎上去。 温钟显然没意识到这前后态度有哪不一样,只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问道:“你脖子后面怎么这么长条口子?” 重尘缨停下脚步,注意到宴玦也看了过来,便故意拉长了嗓子,听起来若无其事,却总觉另有深意:“啊,猫挠的吧。” 宴玦不怎么自在地偏了偏眼睛。 等温钟走后,便步到跟前,手臂扬起,摸到了那块被自己扣破的皮肤。 重尘缨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别动。”宴玦按住他,指尖微屈,灵力催动下,逆时改势。 睫毛压住半只眼睛,让整个人都柔和起来,重尘缨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冷不丁凑上去,掰过下巴,在脸颊上啵了一个响:“谁家猫咪这么乖,挠完人还会主动舔毛。” 宴玦皱起眉头,踢了他一脚:“你现在不会正常说话了是不是?” 重尘缨弯着眼睛笑,等宴玦给自己治好了伤,又忽然正经了语气,轻声问道:“你心魔的事,我能告诉我二师父吗?他说不定有办法。” 宴玦顿了顿,还是答应了:“嗯,不用强求。”他对上那格外忧虑的视线,补充道:“这事我师父也知道,但是同样没什么好办法,只告诉我顺其自然,避免情绪上波动太大就行。” 第120章 重尘缨抿了抿唇,垂下眼睛,捻起他耳侧的那根辫子,托在掌心里轻轻捧住:“要是我做错了什么,或者有哪里惹你不高兴了,一定要告诉我......” 宴玦盯着他,忽然觉得有对无形的耳朵耷拉了下来,好像连耳垂上的耀石坠子都没那么亮了。 不自觉便溢出了声笑,把人按着后颈拉下来贴近额头,指尖摸上悬着坠饰的耳垂,轻轻捏了捏。 “你很好,别多想。” - 北洲皇宫里,小太监领着一位鹰钩鼻老太太进了皇后的坤宁宫偏殿。 殿内无人,甚至无光,只有两束烛火幽幽,点亮堂中一圆法阵。 阵法中央,是黄公公垂袖而立。 小太监领着人进来,同老太一起跪伏于地:“见过祭司大人。” 黄公公全名黄月,乃是妖族全族的大祭司,亦是蝶族目前的最高领袖。 内侍红袍皱缩翻飞,高帽弥散成沙,在眨眼间变成了一个身着黄衫的年轻女人。 今晚玄棋会把宴玦引去九皇子府,她的凶咒也该在此配合发作。 黄月点了头,二指一并,鹰钩鼻老太太手里的瓷瓶便自觉打开了木塞,一滴红血悬空而起。 飞至黄月掌心,阵法中央。 大祭司正要施咒,老太太却忽然说话了,垂着眼睛,故作神秘道:“恕小人多言,下咒之前,还请祭司大人先仔细瞧一眼这滴血吧。” 黄月眯起眼睛,虽有不满,却还是分神打量了起来。 灵力渗入,瞳孔骤缩。 阵法上的流光陡然熄灭。 “枯蝶大人?” 女人猛地双膝跪地,掌心托着那滴血,高高扬起,姿态虔诚如引吭的鹤,连音调都浸进水波,层层颤抖。 “是您,您终于出现了——” 血中暗藏死气,是枯蝶落叶之意。 自从数十年前,上代枯蝶妖神陨落,蝶族无主,黄月便肩负起了寻回枯蝶传承的任务。 和其他四位妖神位高者得、兵强者胜不一样,枯蝶妖神自古便存在,代代传承至今,是“妖神”二字之始。 门口的小太监见此形状,立刻双膝跪地,也跟着埋头叩首起来。 “没想到,没想到竟然是您,枉我在这人族皇宫蛰伏数年,却从未发觉......”黄月激荡的情绪尚未平复,朝上仰起头,眼角竟滑落了滴泪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所有表情又在瞬间收敛,目光定定地看向了鹰钩鼻老太太:“你早就知晓此事,为何不报?” 锐利如刀,如芒在眼。 可老太太却不为所动,只弯着眼睛,狡黠成一条缝: “对的消息在对的时候出现,才能值更高的价格,您说对吗?” 角雕一族以眼力著称,当初鬼域一见就看出宴玦身份有异,故特取其血作备,正是为了今日换得更大的价值。 鬼域之徒,向来是利益为上。 黄月半阖着眼皮,音调淡淡,看不出情绪:“你想要多少?” 老太太抬起手指,比了一个数。 “好,没问题。”黄月甚至没看那双手,只兀自说道,“带她下去领赏。” 小太监得了令,做出请的手势,让老太太走在前面。 而在其背过身的瞬间,手指忽然弯曲如钩,直直捅进胸腔,徒手把心脏掏了出来。 老人反应不过,只僵硬地半偏过头,瞳孔扩大,嘴唇微分,鲜血奔流而出。身躯轰然倒地,变成了一只死去的角雕。 “知情不报,罔顾大局,还敢跟我讨赏赐?”黄月冷哼一声,手臂一挥,尸身也化作了灰烬。 小太监弓着腰,恭敬出声:“妖神大人的传承既已寻回,是否需要属下......” “不可,”黄月厉声打断了他,“大人的血脉还没彻底觉醒,此时若强行唤醒,只怕会影响日后的心术本源。” “你我只需暗中协助,加速此进程便可。” 小太监拱手称是:“既然如此,九皇子那边......” 黄月没立刻接话,只是身形一变,又变回了皇后身边的总管太监模样。 她斜过眼睛,盯着辉煌墙壁之上雕刻的玄武纹饰,无端嗤笑了声。 接着便懒怠嗓子,语气轻蔑:“扶植一个废物皇帝最多只能搅扰民心,如何比得上咱们妖神大人电照风行。” “更何况蝶族一脉本不善武,可宴将军如今便已是少有敌手......”她顿了语气,沉声吩咐,“如今蝰大人就在域内,即刻传信过去,人族的云麾大将军觉醒为枯蝶妖神,将会成为我们妖族最关键的底牌。” “务必要好生利用。” 【作者有话说】 走点关键剧情,还没开餐问就是还有几个play需要出现(奸笑) 第79章 找死 “你去前院搜,我去后院。”宴玦给重尘缨比了个手势,分成了两拨,“动静小点,找到证据就走。” 夜深人静,适合偷窥。 皇子府向来有高手护卫,除了早就埋下的暗线,潜行这种事通常由宴玦亲自来做会更保险隐蔽。 但和以往独入虎穴不同,重尘缨非得跟着他。可人多难行,于是各退一步,成了两个人分开行动的局面。 后院烛火未熄的屋子里传来细微人声,宴玦熟练地翻上屋顶,悄无声息半蹲下去,掀开了一片瓦。 烛光照亮屋里的人,通过一隅方框传到宴玦眼睛里,再看清的瞬间瞳孔骤缩。 第121章 蓝瑾仰躺在案上,发丝垂悬于脸侧,和零落的衣服交织在一起,哆嗦又急切地前后晃荡。 而桌前,是玄棋贴在他面旁,在头顶捆缚住双手,额角带汗,一声一声喊着“阿瑾”。 艳丽不绝于目,秽语也不绝于耳。 就是再静心静气的人,见了这场面也得翻几朵水花,更何况宴玦早上才被某个人要弄不弄地玩过一遭,顿时让本就深刻的记忆再次烧了起来。 脸上不自觉躁起火,他正要后仰一步,却直直撞上了一个人。 手掌从后面伸过来捂住了嘴,两腿间挤进来一撞膝盖,腰上也被箍住,不上不下地别着,几乎动弹不得。 熟悉的味道袅绕在鼻尖,宴玦眨眨眼睛,想要回头看他,却被强行困着脸,一分也不许动。 “看得很舒服?”重尘缨贴在他耳边,声音很低,像飘远的幽魂。 宴玦双目猛然一睁,心底下意识便浮现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他听见重尘缨说:“我能让你更舒服。” “还记得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吗?” 眼见势头不对,宴玦急忙去咬他的手,可重尘缨反倒看准时机,把指尖摸进了口腔里。 宴玦想要掰开他的手腕,却困于姿势限制,再顽强挣扎的力气也使不出来。 “你主动脱了衣服,还只脱了一半,隐隐约约,晃晃悠悠,挂在身上,比庙里供起来的观音玉菩萨还好看......”重尘缨从后面搂着他,把另一只乱推的手也按住,钉在自己腿上。 一声接一声,滚过岩浆,沾染尘灰,然后冷不丁地飘进宴玦耳朵里,让每一种感知都痒起来又烫起来。 宴玦发不出声音,只能哽着喉咙挤出几声浅音。 “手指烫得跟烧红了的铁似的,一碰上来我就能发抖,好喜欢,”重尘缨咬他的耳朵,把妄念感染又扩散,“就和底下的人一样,坐在他那个位置,在我身上。” 宴玦不禁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瞟,发现屋子里的两个主角已经变换姿势,蓝瑾坐在了玄棋身上。 重尘缨拿开了堵嘴的手。 “唔......” 宴玦不受控地溢出一声清顺的呜咽,但好在蓝瑾的声音更加过耳,盖了过去。 他偏过脸,没什么威胁地瞪他,眼睛里有水:“你,别太过分......” 重尘缨笑笑,把整个人都轻手轻脚地拢进怀里:“过分吗?我可什么都没做......” 他的确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几句混账话。 没有除了拥抱之外多余的动作,甚至都没有接吻。 可宴玦还是能因此呼吸淋漓,指尖蜷曲,摇摇欲坠,大抵是因为重尘缨这个人本身就带了瘾。 “对了,还没告诉你......”瘾本人又在说话,还是那副要命的腔调,“你的点很好找,只要半截手指就能碰到。” 宴玦彻底哽了气,缩了缩脖子,咽喉发涩。 重尘缨把人从屋顶带下来,隐在了窗户旁边,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把宴玦按在胸前,掌心托住后脑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宝贝儿,你好可爱......说几句就能兴奋成这样。” 宴玦揪他的衣服,语气不顺:“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宴玦喜欢听他说话,尤其在某些时候。 可重尘缨不承认,只是依然拖着轻佻的语气:“我不知道,我现在只想快点结束,然后回家......”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 “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你还得寸进尺......”宴玦一口咬在了他侧颈上。 破了皮肉,流出了血。 “疼——”重尘缨装模做样地哼了声,做出噤声的手势,“好了,不逗你,就抱抱。” 宴玦从他怀里挣出来,却猛地闻到了股血腥味儿,不是重尘缨脖子上的小打小闹,而是汪洋,绵长,甚至掺杂了异香。 重尘缨显然也闻到了,立刻顿了脸色,指了指屋里。 透过那半开的窗户,宴玦看见玄棋把头埋在蓝瑾的侧颈上,尖牙穿透皮肤,是在吸他的血。 蓝瑾面色发白,手臂虚弱又无力地垂下来,像片薄纸,似乎随时都能飘走。可即使如此,玄棋依然没有停下。 直到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才终于住了嘴。 “殿下......太多了.......”蓝瑾伏在他肩头,语气微弱。 可玄棋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只兀自感受着身体里灵力的流动,往后退开一步,任由蓝瑾失去支撑,从桌面上摔下来,瘫坐在了地上。 手掌抬起,是涌动滋生的灵力漩涡。 重尘缨压着眼睛,低声问道:“为什么他的灵力会突然暴涨?” 宴玦沉思片刻,接话:“听我师父提过,蝶妖一族血脉特殊,若有族中秘法相助,其血液就能成为天财地宝,为吸食者提供灵力。” “蝶妖吸人血,皇子饮妖血,藏得够深啊......”重尘缨侧肩倚在墙壁上,语气听不出真假,“要真有用,倒还真想试试。” 宴玦沉下眼睛,视线发凉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重尘缨猛然一怔,意识到宴玦不想听到自己说这话,立刻垂下脸,轻轻拽他的衣袖:“我说说而已,你别生气。” 又抿了抿唇,把话题岔开:“可他不是修炼天赋很高吗,怎么还需要这种手段。” “只怕都是滥竽充数。”宴玦淡淡应了声。 第122章 屋里的玄棋握了握手指,接着捻起蓝瑾的下巴,心情甚好地看下去:“幸好有你在,等会儿就算小舅舅来了,本殿也不惧。” 蓝瑾扬起脸,小心翼翼地贴近他的掌心,语气低顺:“只要能帮到殿下,蓝瑾知足。” 玄棋扬起唇,讥诮道:“放心,更何况还有你们祭司大人帮忙,不怕他不听话。” 宴玦敛着神色,忽然意识到蓝瑾的行踪是玄棋有意透露,是要将自己瓮中捉鳖。 这是破罐子破摔,非要挣个你死我活的意思了。 视线里,玄棋表情阴鸷,捏着蓝瑾下巴的手猛一使劲,将人推倒在地,眉尾挑起来,语气得意:“更何况,会反抗的美人儿在床上才更带劲。” “轰——” 话音才落了一秒钟,房屋侧面的墙壁便轰然倒塌。 翻涌的烟尘里,重尘缨阴晦着脸,眼底是漆黑的漩涡。 “你他妈在找死!” 手指上的骨节咯啦咯啦地响。 【作者有话说】 不正经的雄竞开始了 第80章 又闹我 玄棋的那句话一出来,宴玦就知道要完。 再抬头,重尘缨就已经一拳轰塌了墙壁,站在飞屑里怒目而视了。 一个两个,都是脑子不太正常的疯狗。 玄甲卫的传信印记于高空绽放,皇子府中护卫的私军死士也霎时出现。 “别把人打死了。”冥麟悄然在手,宴玦冷眼扫过围上来的人,只淡声交代一句。 重尘缨啧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已经飞身向前,拳头砸了过去。 玄棋擦着风勉强躲过去,在看清脸后眉头皱起:“你怎么在这里?”又侧过脸,在窗外看见了熟悉的冥麟枪辉。 他紧了后槽牙,知道这人肯定是听见了刚才的话,索性便更不加收敛:“小舅舅是有多舒服,能让你一个西洲的人掺合到北洲的事来......” 可无人接话。 重尘缨挤压着眼皮,阴郁又迟缓,瞳孔在死寂里深邃,相比于从前的口舌之快,现下却是异常的沉默。 不渡生静声出现在掌心,剑刃微悬地面,游离划破空气,发出诡异的闷吟。 他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宴玦。 都该死。 脚步每次踩下沉响,木制镀层随声剥离,银白剑身全然显现,振幅在雾气里强烈,嗡鸣在高温里刺耳。 剑气在沸腾,怒火在嘶吼。溢散的卷发向后扬起,一圈圈淹没在气旋里,露出整张阴仄暴戾的脸。 不渡生的虚影浮现身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剑。 宴玦从没见过重尘缨如此大动干戈,屋顶,苍穹,无数剑刃高悬,亮泛死光,成百,成千,直指玄棋。 玄棋被这阵势惊愣了神,意识到他是真铁了心要自己的命,顿时凝聚精神,拢起称得上浩瀚的灵力,汇成屏障,护在跟前。 但再蓬勃也终归不是自己本身,起初还能抵挡硬抗,可随着僵持时间不断延长,屏障出现了裂缝。 万千剑刃在瞬间归一,在碎裂声里穿破了屏障。 却在即将接触到眉心时,被强行阻隔了轨迹。 玄棋脸色惊惧地瘫倒在地,往后撑着手,眼前是冥麟枪尖挡住了来势汹汹的不渡生。 趁着混乱,他急忙朝后面的蓝瑾使了个眼色。 身前两股力量蛮横相撞,爆鸣乍起,火星溅射,在刺眼的光影里,宴玦侧着脸,冷声开口。 “我不想说第二次。” 重尘缨怔愣一瞬,舌头顶了顶上颚,自己的拳头几乎都要捏碎,全非甘愿地收回了剑。不满挂在脸上,斜过了头不去看他俩。 宴玦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停在他跟前:“我说过的话是不管用了吗?” 重尘缨火气没消,眼神直视着他,语气依然阴戾:“他敢那么说你,就该死。” “所以呢,就不用听了?”宴玦接得很快。 重尘缨骤然哽了喉咙,底气弱下来,支支吾吾:“没、没有......我就是,听不得任何人伤害你。” “因为一句话就要杀人,那我当时怎么不杀了你?”眼神凝聚,是一把弯刀,剜得人鲜血淋漓。 昭街的那两句话一提起来就是自己亲手扎在心里的刺,重尘缨猛地把头垂下来,只剩沉默。 “......” 宴玦盯着他,眼睛眯了起来:“这是第几次了,不要每次答应了我都不作数,好吗?” “我不是......”重尘缨小着声。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宴玦替他先说了话。 他掰过重尘缨低垂的脸,表情松了冷气,也轻柔了语调:“我等你慢慢改,嗯?” 脸颊凑上去,也不怕当着外人的面,在他唇角印了一个吻。 重尘缨盯着他的脸,近在咫尺的柔和又漂亮,视线明明亮亮地撞在一起,叫瞳孔直泛水光,着魔似地只愣愣点了点头:“嗯。” 宴玦满意地扬起唇笑,慢悠悠摸了摸他的脸颊:“乖。” 叮咚一声落了泉。 这逗小狗似的语气让重尘缨不自觉吞咽了口水,无端就起了点恶趣味的歪心思,可偏偏又碍着周围乌泱乌泱的人,不好发作。 只揽着腰把人带得更近,压着声音贴耳朵:“你又闹我......” 两人说话的声音不大,听不见具体,在玄棋的角度看来,无非就是两个人起了点纠纷,然后宴玦几句话就给哄好,最后不仅亲了下,还笑了下。 第123章 笑。 宴玦可从来没对他笑过。 玄棋扯了扯嘴角,突然高昂了音量:“你为什么对他就那么多话,还笑得那么容易!” 宴玦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低沉了语气:“九殿下贵为皇子,说话别失了分寸。” “皇子?谁见了本殿不是恭恭敬敬笑脸相迎,只有你,无论本殿做什么,找你多少次,求教多少次,做得好做得不好,从来都不笑一下!” 像是触碰到了某个点,乍然便起了火。他自小就在宴玦的故事里长大,做梦都是被催着喊着要成为宴玦那样的人,等好不容易成为了皇后养子,自以为终于能更近一步,却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得到认可。 越得不到就越偏执。 “玄甲卫侍奉的是圣上,没有义务要哄您开心。”宴玦冷着语气。 玄棋不听这话,一手指着重尘缨吼道:“那凭什么他就能让你喜欢?他都不是北洲的人!” “因为你太废物。” 重尘缨抢先一步,抱着手臂,懒散又轻蔑:“人还长得丑。” 宴玦不动声色地憋了个笑。 “你找死!”玄棋咬牙切齿。 “要不是因为不能杀你,你早该死了。”重尘缨同样没有好脸色。 玄棋捏紧拳头,周围已经被玄甲卫尽数包围,在极端劣势的处境里,猛然意识到约定下咒的时间已经早早过去,而宴玦此刻却依然毫无反应。 如今之计,也只能等消息传到皇后耳朵里,让母后来保他。 他抿了嘴唇看向宴玦,戛然出声:“你怎么还能好端端地站着?你不是应该中咒了吗?” 中咒? 重尘缨紧了眉头,猛地把宴玦拉到自己身边,手指立刻搭上了脉搏:“有什么不对的感觉吗?” 脉象稳健,毫无问题。宴玦凝着视线,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问题,别担心。” 等再三确认,重尘缨才勉强松了口气。 人群里忽然一阵躁动,是黄公公在拥挤中开出了条道。 “皇后懿旨到——” 玄棋猛地松了口气。 此时的黄月隐在总管太监的表皮之下,淡淡扫了眼瘫坐在地的玄棋,便看向了宴玦。 眼底闪烁,暗藏玄光。 本不必要却还是微微欠身,敬声说道: “九皇子玄棋勾结妖族,残害人命,特许玄甲卫奉命捉拿,押入诏狱候审——” 第81章 禁欲 宴玦暗下眼睛,眉头拧成了股绳,这件事他明明还没报给陛下,而以宴珂对玄棋的看重程度,绝不会如此简单地自断臂膀,然后弃之不顾。 宴珂收养玄棋是为了后位稳固,没了玄棋,她的所有打算都将成为泡影。 “不可能!”玄棋猛地站起来,想要去夺黄公公手里的懿旨,“母后不可能这么说!” 玄甲卫立刻上前将其按住了。 黄月眉目微弯,看着玄棋的眼睛,似乎藏了深意,语气幽幽,不急不缓。 “娘娘自有娘娘的考量和安排,还请殿下不要为难我们这些做奴才的。” 玄棋蓦然一愣,明白什么似地低下视线,不情不愿地被玄甲卫扣了下去。 黄月转过身,再度看向了宴玦:“那就劳烦将军了。” “客气。” 攘了半晚的闹剧正要收场,却又忽然听到了一声喊:“蓝瑾跑了!” 宴玦一凛视线,朝旁边使了个眼色,温钟便即刻带着人追了过去。 黄月朝宴玦拱起衣袖,腰弯得比平时更深,敬声说道:“那奴才便回去复命了。” 她带着小太监走到无人处,低声交代:“让蓝瑾想办法把玄棋解决了,务必是畏罪自杀。” “可娘娘......” “皇后那里有我在,不必担心。” 重尘缨站在玄甲卫门口,等宴玦交代完最后一件事。 道路已然空荡,夜晚已进沉睡。 他牵住宴玦的手,十指相扣,紧紧拽住把人猛地拉近:“回家吗?” 眼尾挑起,幽深的视线直勾勾地看进眼睛里,丝毫不掩饰其中不怀好意的欲念。 像竖起瞳孔的蛇,泛着亮,隐在晦暗里,又支起头,信子吐出来,嘶着声,盯上了美味的猎物,势在必得。 过于裸露的视线看得宴玦起了燥,不自觉把脸偏开了点,轻声接了句:“嗯......” 重尘缨压着眼皮,另一只手把宴玦的脸又掰回来,掐着下巴,语气很低:“躲什么?” 嘴唇忽然凑上去,咧开尖牙,吻得很凶。 聚集了暴雨和狂风,恨不得现在就砸下来、刮下来。 限制行动,遮蔽视野,一条胳膊从后完整地捆住腰,把整个人都箍在自己胸前。然后贴着边缘从内里下滑,甚至已经若有若无地在衣衫之内压迫住了腿根。 重尘缨勾着隐晦的笑,悄无声息,又意有所指地在某个位置点了点。 宴玦闷哼一声,从囚困里勉强把呼吸挣出来,仰起头吐了几口急息,吻和咬便尽数落在颈侧,依然动人。 颈上皮肤在伸展里绷直绵延,浸出淡淡的青红血管,削薄又脆弱,像淋湿之后的荒芜山脊。 他推着跟前的肩膀,声音发颤:“还,还在外面......” 又揉着软水说话:“先,回去......好不好......” “好——”重尘缨在他耳窝里懒洋洋地呼了口气。 第124章 他最痴迷这样的宴玦,在外人面前说一不二,硬得像块石头,在私下里又近乎对自己纵容无度,软得能掐出水来。 正打算把人直接抱回去,视线正前方却忽然飞来了一只蓝白相间的鸽子。 落在重尘缨肩膀上,不动了。 宴玦看了眼和自己抢地盘的鸽子,戳了戳它脚边的信桶,问道:“这是,云阁的传信鸽?” “嗯,应该是二师父有什么交代。”重尘缨应了一声,依然搂着宴玦,腾出只手把信桶摘了下来。 除了一封信,还有一颗储物用的白色圆珠。 “写了什么?”宴玦扒在重尘缨身上,挥手把那只碍事的鸽子赶走,两条胳膊完全霸占住肩膀,安安静静地等他看信。 但重尘缨没回答。 于是侧过去看他的脸,发觉眉眼下压,格外阴沉。 “怎么了?”宴玦站直后背,转了个身,“出事了?” 重尘缨直接把信递给他,没有说话。 宴玦顿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两眼扫完,反倒憋处声短促的笑。 “你还笑。”重尘缨终于开了口,从后面抱紧人,脑袋埋进肩窝,表情委屈,声音也委屈,“活了这么多年就从没听说这么邪门的功法。” 云流止知道重尘缨卡在玄门七重日久,近来偶然得到了隐世武修宗门,孤剑冢的祖传秘法剑心诀,特意送来看能否有所助益。 只是这剑心诀修炼要求颇为苛刻,修炼者须在修炼期间静心静气,以保证剑气与心气的完全统一。 而静心静气,简单来说就是禁欲。 “有机会能破玄门八重,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还不高兴。”宴玦反过手摸了摸他的发顶,仰着脖颈,靠在他肩膀上,轻声叮嘱,“只是别派的秘法,能这么容易就给你修炼?还是小心为上。” “嗯,应该是二师父答应了他们什么交换条件,”重尘缨应了声,偏头亲他的耳朵,“别担心,我有数。” 宴玦点点头,接着便站起来,正对着人,手指碰到他脸颊,凹陷出一个圆圆的洞,似笑非笑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今晚,还是明天?” 重尘缨眯起眼睛,拖拽了嗓子:“我怎么感觉你这么高兴,巴不得我动不了你?” 手无声伸到宴玦颈侧,食指曲起,沿着下颌顺着筋骨往下滑,像羽毛,飘落下来,有些痒。 宴玦缩了缩脖子,没躲开,只掀起眼皮,循循善诱般开口道:“你想,如果这次成功了,那就算双喜临门,如果没什么进展,就当是我安慰你,你想做什么我都奉陪,嗯?” 很有道理的说法。 可重尘缨不说话,压着眼睛看他,睫毛的阴影投下来,很暗,很深。 他知道宴玦并非真的不愿意,只是碍着心里那一点小小的自尊,毕竟长久以来的上位者要屈居人下,总会不可避免地胡思乱想。 想会不会丢人脸面,想会不会就此颠覆,想会不会真心白费。 所以他一直都愿意迁就。 只是迁就也有个头。 “最后一次。”重尘缨忽然出声。 掌心扣在一边脸颊上,拇指按着唇角,浸入口腔触摸齿面,又慢条斯理地拨弄下按,叫柔软泛红。 “最后一次让你拖,顶多二十天,不管成不成,”重尘缨把手落下来,虚虚托住侧颈,“如果到时候你还想躲......” 他忽然扼住宴玦的半边脖子,像打了把厚重的锁,沉沉压在显眼的骨节上,威胁似地重了力道,指腹一来一回前后磋磨。 “就别怪我不听话了。” 气势汹汹,吞咽也遭限制,宴玦猛地吐了一口气,哑声应道。 “好......” 【作者有话说】 谁在阻止我吃肉!哦是剧情(斯密马赛) 第82章 逼宫 宴玦让张叔又重新收拾出一间院子,专门给重尘缨闭关用,并且当天晚上就把人塞了进去。 重尘缨这人没什么好骄傲的大本事,除了宴玦,那就只剩一身武艺勉强可谈,从前就下了苦功夫,如今为了配得起宴玦,便更不会潦草应对。 可一想到要好几天见不到宴玦,就愁上心头,在门口温温柔柔又亲又抱地拖了好久,惹得人开始烦躁,才依依不舍地目送离开。 重尘缨不在,宴玦也不得劲,本来还没骄矜到那种程度,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的人忽然不见,一时倒还真不习惯,起床没人伺候,练功没人对招,睡觉没人暖被窝,尤其没了人肉座垫,更是坐哪都硌得慌。 心里不舒坦,便在训练玄甲卫上加了强度,弄得温钟在内的一众兵士叫苦连天,日日祈求“嫂子”早些出关。 可还算安分的日子才没过多久,就被一阵急促马蹄声打破了。 玄南彦罕见沉着表情,快步走进玄甲卫,身后还跟了个裹身裹脸的黑衣人,直奔宴玦书房。 黑衣人拉下面具,是太子玄懿。 “太子殿下?”宴玦起身行礼,面露惊讶,“您不是去斗城办事了吗?” 玄懿呼了口气,语速很快:“此事说来话长,是玄棋的人故意支开,孤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玄南彦向玄懿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玄棋越狱,如今正逼宫圣上。” “什么?”宴玦陡然蹙了眉头。 玄懿补充道:“消息锁得很死,就是打算趁多方不备暗度陈仓,孤的人也是送了好几条命才递出来。” 第125章 宴玦眯起眼睛,语气微沉:“禁军是干什么吃的?诏狱看不住,宫门也守不住吗?” “禁军统领不知何时被玄棋收买,如今是他的人。”玄南彦急声解释道,“还有虚城的守备军,也不知道怎么就搭上了玄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临近城门口了。” “孤现在甚至怀疑父皇的病长久未愈都可能和皇后有关,其他的朝臣孤不敢冒险,只有将军您,”玄懿抿了抿唇,看向宴玦的眼神分外笃定,“玄甲卫不涉党政,更不会因为皇后的关系有所偏袒......” “此来便是特请将军相助,拨乱反正,重整朝纲!”他朝宴玦猛一抱拳,行事郑重地弯下了腰。 “应尽之职,言重了。”宴玦托住玄懿的手臂,“我即刻带殿下进宫。” 他把温钟叫进来快速吩咐道:“所有玄甲卫分两路,一路你带着去城外拦住虚城的守备军......” “把这个带上。”宴玦把自己的私人令牌扔了过去,“就说玄甲卫城外演武,任何人不得借道。” 接着又看向玄南彦:“另一路你带着以护驾之名从正宫门入,如有违者,杀无赦。” “遵命。”两人齐声应道。 皇宫正门被禁军堵死,宴玦便打算翻墙。他看了眼玄懿,知道皇子之中除了玄南彦玄棋,并不多善灵力。 “殿下,得罪了。”玄懿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宴玦拎住后衣领提起来,轻功加灵力掩护,一路潜到了玄武正殿门墙上。 圣上寝宫的殿门紧闭,门外是御前大监带着侍卫死守,和玄棋及一众禁军对峙,旁边还站着蓝瑾,似乎比几日前看上去更加虚弱。 “孤担心父皇的情况,若皇后真的联合玄棋篡权夺位,那就危险了。”玄懿皱眉道。 宴玦点了点头,抓着太子的肩膀直接飞身跃到了大殿门前。 蓝光乍起,灵力涌动,在瞬间逼停了缠斗的双方。 玄棋在散去的烟尘里看清脸后,拧紧了眉头:“宴玦?你怎么会在这!” 宴玦横着眼睛斜他一眼,没有说话,手中冥麟枪现,却扔给了为首的大监:“暂时借你,开门。” 玄甲卫的声明有目共睹值得信赖,大监朝宴玦拘了一礼,立刻打开殿门,放宴玦和太子进去。玄棋想要试图跟上,却被大监持枪逼退。 他一龇牙,只能继续在外僵持,朝着宴玦的背影冷声嗤笑:“宴玦!你以为你是谁,拖的了一时拖不了一世,你谁都救不了!” 殿内,是玄武帝昏睡床榻,底下婢女太监跪了一地,除去皇后守在床边,没有其他宫妃。 宴珂正要从袖口掏出什么东西,却听见内室门打开的声音。 宴玦出现的瞬间,脸色也霎时僵硬住了,但不过几瞬,便又整理情绪,变成一副泫然凝重的神色,立刻站起了身:“宴七!快,看看陛下!” 黄月候立旁边,看着宴珂的动作,瞳孔微转,把眼底的闪烁掩了过去。 宴玦快步走到玄武帝床前,抬手摸上了脉搏,又毫无痕迹地打量着宴珂,那表情合情合理,看不出什么问题,心里那点隐隐的不安揣测终于弱了下去。 “陛下昏睡多久了?” “从昨日开始,便一直没醒。”宴珂接道。 宴玦抿了抿唇,语气很沉:“命力亏空,情况很危险,我只能用灵力暂时强行吊着,具体得尽快让太医来。” 并没有外力干扰的迹象。 “烦请姐姐先避一避吧。”宴玦看向宴珂,眼神示意到地上跪着的其他人。 宴玦已经很久没有称呼宴珂为姐姐,而一听到这两个字,宴珂无声松了口气。她点了点头,让众人都在外堂候着,把里间的门也带上了。 宴玦把玄武帝扶起来,灵力源源不断地灌进去,在损耗将近一半的时候,玄武帝终于动了动眼皮。 明明是盛年的帝王,如今却是苍白满面,形如枯槁。宴玦不算近臣,平日绝不会轻易进宫,而此刻无诏出现,定是因为自己这次昏迷出了大事。 他在颤抖里抓住宴玦的手臂,没什么力气说话,语速却很急:“四、四个月后,人妖两族会再次开战......” 昨日云阁传来消息,玄武帝急火攻心,这才导致旧病复发。 宴玦猛一惊愣,明明封印已经重塑,如何还会开战?甚至连重尘缨也从未提过,他把因为灵力损耗而产生的内伤压下去,虽心有疑问,却并未立刻开口。 “北洲......是第一防线,此时绝不能乱——”玄武帝已经带上了喘,却依然撑着精神,眼底锐利,直直看着宴玦,“宴卿,无论是谁,乱江山者,死!” 宴玦喉头滚动,出声道:“陛下真的确定吗?” 玄武帝闭了闭眼,语气浑浊。 “......臣子臣子,先为臣,再为子。” 眸光微顿,似乎得到了某种暗示,宴玦帮玄武帝平躺回去,在他床前单膝跪下,字字铿锵。 “臣——遵旨。” 【作者有话说】 阿缨下一章就回来了(就是一个餐前准备的大动作) 第83章 好乖 宴玦从内室出来,因为灵力损耗大半,身形一时恍惚摇晃,便将手撑在了墙壁上。 黄月急忙上前,搀扶住一边胳膊:“将军小心。” 宴玦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宴珂走上前,表情忧虑:“宴七,你没事吧,陛下呢?” 第126章 “陛下无事,娘娘放心。”宴玦面色无改,称呼又变回了娘娘。他看着宴珂的眼睛,忽然问道:“娘娘还要见九皇子一面吗?” 宴珂表情一愣,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幸好,幸好自己下手还没那么快,没有被宴玦觉察出不对。 玄棋弃了的确惋惜,可也只是暂时输了一局,她还有她自己,正如黄月所说,西洲女帝都曾流放过边境,自己可还是皇后。 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必,”她缓慢摇了摇头,目光若有若无的和黄月相撞,脸上似有悲切,“玄棋所行之事违逆圣意,陛下既已有决议,本宫绝不包庇。” “娘娘高义。”宴玦吐了口气。 “还请太子和娘娘暂候,待一切稳妥,玄甲卫会接二位出去。” 玄棋见宴玦出来,却没听见屋内传来哀哭,额头紧张冒汗,脸上显出几分慌乱。 “奉圣上之令,击杀乱臣。”宴玦凌眉压目,扫过玄棋背后的禁军众人,扬声说道,“顺者生,逆者死,诸位可想清楚了——” 微微抬起手,大监便将冥麟打直,横甩了过来。在已然动摇的骚乱里起身一跃,和玄棋纠缠了起来。 玄棋在和大监的对峙上损耗了不少灵力,哪怕这会儿的宴玦也不是全盛,却依然让他觉得招架不住,加之越来越多禁军的倒戈,直接催化了他心底的不安和恐惧。 “蓝瑾!”玄棋猛地看向了旁边的人。 蓝瑾下意识往后一退,虚弱的眼睛里泛出惊怕,连连摇头。 可玄棋视若无睹。 牙齿穿透皮肤,肆无忌惮地汲取着血液,吞噬着灵力,直到河流枯竭,生机殆尽。 蓝瑾没有力气推开他,挣扎的动作越发虚缓,手臂是死去的藤,孤独垂下来,永远得不到回应。 最终连眼皮也支撑不住,彻底陷进了黑暗。 玄棋松开手,蓝瑾便恍若无骨般栽倒在地,身形骤变,化为一只蓝色蝴蝶,颤颤巍巍飘落在地,像凋零的花瓣,然后烟灭成灰。 一腔热血,尽作他人嫁衣。 殿内的小太监似乎感应到什么,借口有事把黄月请到了一边。 “蓝瑾死了。” 黄月掀起眼皮,没有太多惊讶,只冷声应道:“背叛妖族,私联人类,算是遂了他自己的意了。” 她是想早早解决玄棋,却没想到蓝瑾情爱上脑,背着她私联皇后擅自行动,生生多出这么件事来。 她压着视线,低声吩咐道:“你去,宴将军为了救皇帝费了太多灵力,不能让玄棋给毁了大计。” 再得灵力的玄棋气势大震,猛一爆发,竟逼得宴玦后退逐步,胸口发闷,吐出了半口血来。 “云麾将军也不过如此——”玄棋笑得猖狂,信手抹了把唇边的血,长剑拖垂在地上,摩擦出尖锐又刺耳的声响,似乎已提前昭示着胜利。 他看着面色发白半跪在地的宴玦,一步步走近,语气戏谑:“小舅舅,要是你肯认输,本殿不仅不会杀你,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宴玦抬起头,视线像涓水般流进眼睛,让玄棋蓦然一愣。 那张明明虚弱,却又张扬着锐气的脸弥漫着罂粟迷香,一层层荡漾开来,诱使他不断靠近,再靠近。 尤其是唇边的那抹血迹,是没有饵的鱼钩。 让人不受控制地半蹲下来,毫无顾忌地贴近耳朵,轻佻又放肆:“只要你肯打开腿躺上本殿的床,本殿保证会比那个姓重的对你好一百倍,一万倍。” “是吗?”宴玦轻轻笑了声,唇角勾起,刻意压着眼睛看他,藏住幽深的暗河。 那笑容拨云见日,是旧梦的铃铛,从未在过去的记忆里出现过。 玄棋霎时怔愣。 而下一秒,灵力化成的针猛地刺入侧脖颈。 霎时惊痛,神思暂停。 “可我对废物不感兴趣。” 熟悉的声音忽然飘远,又是副让人咬牙切齿的冷淡腔调。 宴玦拉开距离,站在玄棋跟前,寡脸相看。 玄棋捂住脖子,混不在乎刚刚那小小的灵力细针能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暴怒异常:“宴玦,你竟然偷袭!” 兵不厌诈,慈不掌兵。 宴玦压下嗓子,把喉头溢流的血咽回去,沉声警告:“玄棋,最后一次机会......” “现在投降,我不会杀你,如若不然,灵针爆裂,你必死。” 玄棋置若罔闻,更是眦目欲裂,依然大放阙词:“你不敢杀本殿,本殿是皇子,没有父皇的命令,你岂敢——” 宴玦无声叹了口气。 眼皮微动,指尖便已打响,没等他说完便发动了潜藏的灵针。 一分为十,十分为百,在瞬间刺破血管,捣毁整个人体内腔。 于此同时,一柄银色的剑穿过玄棋的胸膛,一圆不见形的阵法绽开于地。 小太监见无需出手,又紧急将阵法隐了去,暗自出现又暗自离开。 胸前、颈侧,鲜血飞溅出来,被重尘缨偏头躲了过去。 玄棋睁着眼,如碎裂的木偶,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话,便轰然倒塌。 至此,棋局已定。 看见他身后站立的人,宴玦眸光发亮,几步便走了过来。 重尘缨收回阴鸷的表情,忽得朝宴玦勾起个笑,可转而又抿了抿唇,低着手去拉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表情,声音很轻:“你说能杀我才杀,不是不听话。” 第127章 宴玦微微一愣,溢出声轻笑,把重尘缨拽在自己身上的手拉下来,连着耳垂摸到那枚悬挂的耀石坠子,安慰般地磨了磨:“我知道,好乖。” 柔软挨上来,伴随着金属移动的尖锐,有些痒。 重尘缨呼吸突顿,眼神暗下来,充斥着隐秘的笑,晦暗莫辨地黏在宴玦脸上。 宴玦蹲下身看着玄棋,嘴唇抿紧,掌心抬上去,把眼皮阖上,呼了口气出来:“带下去吧。” 快速交代完事宜,便再次抬起头看向重尘缨。 “什么时候出来的?” 重尘缨想去抱他的腰,可又碍着里里外外都是人,料想宴玦应该不想太招摇,便生生憋了回去:“没多久,家里没找到你,就去了玄甲卫,然后宫门口遇到玄南彦,就跟着一起进来了。” 宴玦看着那只抬起又放下、兢兢业业的手,径直牵过来,十指扣住了。掀起眼睛,把人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才闭关多久,没二十天吧,这就出来了?” 重尘缨翘起唇角,见宴玦不避讳,便干脆使力一拽,拉到自己近前,将两人的肩膀紧紧挨住:“本来就在瓶颈卡了很久,缺个契机而已。” 他并不想在现在炫耀成果,便把宴玦的手托到自己唇边,吻到了食指最上的骨节。零落的卷发映着漆黑瞳珠,视线半敛地仰望他,点缀着万里投射、幽远而来的月光。 “我可不是废物,所以,感兴趣吗?” 指尖上的触觉很凉,眼睛里的视线很热,鼻尖呼出的气又很痒,交织混杂,侵占感官,甚至把隐隐作痛的内伤都给压了下去。 麻痹神经,浑浊大脑。 宴玦无声吞咽了口空气,把手抽回来背在身后,拇指按在他刚刚亲吻的位置摸了摸,轻声说道:“等我给陛下复个命,你在宫外等我,好吗?” “好。”重尘缨懒洋洋搭了一句,眼睛里淌着沉黑。 夜幕已临,月色正好。 重尘缨抱着手臂,倚在宫门口乖乖等宴玦,余光却扫到一道人影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偏头过去,是一位长相英气的老者,仔细再瞧,竟然和宴玦有三分相似。 “宴老将军?”重尘缨试探性地开口道。 【作者有话说】 阿缨已经准备开餐了.真(急急急) 第84章 现实与理想 “重公子认得我?”宴老将军须发皆白,却依稀得见年轻时候是个有皮囊的风流公子。 重尘缨把手放下来,收起那副懒洋洋的姿势,站直上身,拿出了平生除去对师父外最礼貌的笑:“您认识我的理由,和我认识您的理由,应该是同一个。” 宴知远微抬眉毛,继而又压下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重公子是聪明人,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我想请你,离开宴玦。” 音调发沉,冷不丁砸进地里。 重尘缨笑意一僵,默然盯了他片刻,忽得撤走所有示好的动作,抱上手臂,又倚回了墙壁。 目光直视前方,视若无睹,乍寒了嗓子:“很不巧,宴玦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 宴知远凝着眼睛,注意到他态度的差别,依然淡声开口:“如果是宴七招惹了你,我替他道歉。他向来无拘无束没有定性,你也应该清楚。” “你们不会长久,我也不会允许,所以作为补偿,权财或者功法,公子尽管提。” 重尘缨眼底黯淡,偏过头,斜着视线语气发沉:“老将军觉得我会缺这些?” “宴七若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富贵公子,我绝不会阻拦。”宴知远耐心尚存,依然好声与他讲道理,“可他执掌玄甲卫,背负了整个北洲,不该也不能和外人纠扯不清。” “你如果真喜欢他,那就应当理解。” 重尘缨眯起眼睛,只停顿一瞬,便看出这是被强拉来的拙劣借口。 “这倒是奇了,他之前风花雪月的时候您不管,如今却还插手起来......”他嗓音发懒,拖出股戏谑腔调,“您是怕我在他身边待久了会发现什么吧?” 又陡然眉目下压,语气低重,似乎意有所指:“是宴七有秘密,还是您有秘密?” 宴知远表情一凝,还算友好的态度转瞬消散,气压层层拥挤起来,眼底似乎藏敛了刀锋。 重尘缨的确说对了,宴玦身世的秘密是重中之重,除了封玉疆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当今圣上都被蒙在鼓里,更何况一个西洲的外人。 若被有心人看破利用,不仅宴玦会死,整个宴家乃至整个北洲,整个人族都会遭受牵连。 而眼前的公子眼光太过锐利,他更是一丁点风险都不敢冒。 夜晚无声,两人对望之下,胜过死寂。 这是拒绝的意思。 宴知远抬起脚往前半步,巨大的气旋自地面升起又破开,鼓起衣袍,慈和的脸亦镌刻寒霜:“既然重公子不愿意,那就莫要怪我不近人情了。” 重尘缨在这灵力涡流里感受到了杀意。 他神色一怔,自认对宴玦的了解已经没什么缺陷,更没觉得他的过去和心魔是件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事。 那就只能是宴老将军看不惯他,铁了心要阻拦。 重尘缨半阖着眼睛,依然靠在墙壁上,还是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只是忽得唇角微弯,冷不丁冒出了声嗤笑。 他重新站直,周身荡起无形的火焰,灼烧气流,扭曲视野,叫温度都霎时膨胀起来,弥漫着怒张的气。 第128章 这熟悉却又陌生的触知让宴知远皱起眉,定定开口:“这是玄门?可为何会......” 他停顿思索一瞬,看向重尘缨的表情更为复杂:“莫非是第八重?” 重尘缨低着眼睛,没理会他的疑问,只强行压住瞳孔深处涌起的暗涛,字字顿挫:“宴老将军,看在您是宴七父亲的份上,我只当今天从未见过您。” 挑衅他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个死,更别说宴知远还想杀他。 可那是为了宴玦,也是宴玦的父亲。 左手的拳头紧紧捏紧,指甲嵌进肉里,血溢出来,让疼痛清醒神经,把沸腾的邪与恶也带走了。 “所以也请您,不要找死。” 戾气压在齿间。 重尘缨不是什么好人,更是满身反骨,越是阻拦,他就越是要得到。 更别说那幼苗早已扎根,占领满立锥大小的心脏,放纵着根茎抓挠临界血肉,隔靴搔痒。 妄想已久,难以忍耐。 那便一刻都不能再等。 就要今晚。 - 宴玦复完命,和温钟一道从宫里往外走。 路上红墙歃血,白璧染瑕,是叛军作乱遗留下来的痕迹。太监侍卫人来人往,急着救命包扎,忙着搬运尸首。 宴玦看着两个太监拖着一具尸体从自己擦肩而过,恍惚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叫停了他们。 温钟好奇,跟着凑过去,可什么也没看出来,只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孩。 可宴玦却瞳孔骤缩,霎时僵在了原地。 面熟的小孩双眼紧紧闭着,苍白眼皮上几根青色血管异常扎眼,是狰狞的诡异的网。胸口红色晕染成黑,被刀剑贯穿心脏,一击毙命。 是土土,之前那个帮他给重尘缨送花,蹦蹦跳跳的小男孩。 肉身衰败的血腥死气难以掩盖,可在这满地沼泽里却能隐隐嗅到花草和根茎的土壤味道,是长久身在幽静花圃,一点点浸染上的。 本应该出苗,生长,然后盛放,可是如今都不在了。 宴玦从前很少为无辜者多加感怀,如今神思动荡,也许是因为心魔敏感了情绪,也许是因为和自己产生了交集。 和重尘缨产生了交集。 土土是他愿意接纳的为数不多的善意,愿意自我开解的伊始。 让重尘缨能够朝前看。 宴玦压住心底的躁动,呼出口气,问道:“他,怎么回事?” 太监拱了拱手,毕恭毕敬:“皇后娘娘爱花,也致力于收集宫外的奇珍草木,这小男孩儿是来帮他父亲送花的,只可惜,遇上了这种祸事。” 脑子里忽然发出持续的嗡鸣声,宴玦在眩晕里翻出几两银子,递给太监:“给他父亲,不要告诉是我给的,务必好生安葬......” 太监秉声退下了。 宴玦闭了闭眼,喉头发涩,愈发沸腾的心跳里,诡谲飘远的声音沿着心弦攀爬直上,再次出现。 “看看,这就是你要保护的人......” 太阳穴突突地阵,刺得肺腑发疼。 “你救人,他们就杀人,上位者私欲孤行,下位者潦草堕命,死都死不明白......你想要什么,他们就毁掉什么,你的念想,你的希望,你想保护的人,你喜欢的人,” “全都会死。” 在无端隔绝的死寂里,吟唱蛊惑的歌谣。 “人类的感情虚伪又肮脏,你还留着干什么?” “回来吧......” 声音霎时弥散。 瞳孔在瞬间变成了灰色。 心绪暴动,又牵连着损失大半灵力的内伤,宴玦猛地吐出了半滩血来。 猩红一片,和从土土身上滴落的血迹粘连在一起,混合,扩散,渗进地面。 黑得彻底。 “将军?您怎么了?”温钟立刻去扶他的肩膀。 再抬起头,眼底的灰色又转瞬消散。 “没事,救陛下费了点力气,过两天就好了。” 宴玦摇了摇头,没直接用手,而是用帕子把唇边染上的血都给抹掉,连领口和衣袖都细心检查了一遍,确认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强行打醒有些混沌的神志,呼出几口深重的气,又站直后背,将自己伪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 不想让那个人发现。 重尘缨见宴玦出来,便伸出胳膊,没被自己抓伤的手紧紧牵住他的掌心,不由分说就带上了马车,急急往府里回。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单是并肩而坐,像虚假捏造的泥土雕塑,甚至没有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 一人压着燥火,一人压着伤痛,两个人的脸上都没什么情绪,只是平静的,隐忍的,克制的。 像暴风来临之前的祥和海面。 因为各怀心事,所以不约而同地都选择沉默着。 马蹄掩盖呼吸,月色蒙蔽视野。 真假难辨的现实让向来体贴入微的人都没有发现对方有任何的不寻常。 只道为了同一件心知肚明的事着急回家。 【作者有话说】 终于是准备吃上了,明天开锅 第85章 苦与乐 重尘缨拽着宴玦的胳膊,把人猛地拽进屋里,反手带上锁,然后按在门板上接吻。 像是在泄愤,又像是在焦虑地证明什么。 两只手捧着脸,动作很急,语气也急。 “就现在,行吗?” 要得到他。 第129章 喷薄在脸上,溅落起昂扬的火星和亮光。 重尘缨嘴上这样问,手上却没有给宴玦选择的意思,头发已经三下五除二拆了下来,揪着后脑勺,咬他颈间的皮肤,留下了一圈又一圈的青色淤印。 宴玦的后背猛地撞在墙板上,短促的呼吸拉扯着心肺,导致胸口的内伤又在隐隐作痛。 此刻的身体状态并不适合做这种事。 可他不想扫重尘缨的兴,更何况也只有重尘缨能让自己全心放空,把割不断的记忆全部驱逐,暂时抛之脑后。 于是,宴玦摸到他的脸颊,低声说道:“轻点,好不好?” 他怕以重尘缨原有的兴趣和动静,目前状态下的自己应该还没撑到结束,就得事先晕厥过去了。 重尘缨轻轻笑了声,贴着鼻尖,挨着嘴唇,柔声哄道:“你头一次,我不会对你做别的什么的。” 宴玦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重尘缨今天极度温柔,出乎意料。 在身体和大脑完全被他占据的时候,视线也逐渐变得模糊。 宴玦看不清眼前的人,可又太想看清,尤其是耳垂上那颗黑色的宝石坠子闪着光,很扎眼,是朦胧雾气里唯一的清晰。 于是他伸出了手。 可手臂很重,霎时又比云还飘渺,他憋着力气,勉强抬起了一半,却还是碰不到那个人。 宴玦无端有些慌神,为什么会碰不到......心悸连带着胸口潜伏的内伤,因为动作的牵连,一阵阵疼了起来。 密密麻麻,像针扎。 却不想让别人知道。 “阿缨......”他只轻轻喊了声,企图让自己专注下来。 奇怪的是,平日里明明多重的伤痛他都能忍,可只要一闻到那熟悉的、挨近的木香,就不自觉带上了哭腔。 但好像没有被听见。 一颗心好似跌进了幽潭,孤苦又无依,像蜷缩的幼童,泡在冰冷里,只能抱紧自己。 当他落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委屈时,那个人又忽然把脸凑了上来。 “哭什么?” 他听见那人格外隐忍的声音,像吞咽了粗糙砂石。 然后眼角覆上一只手,抹掉了什么潮湿又冰凉的东西,让视线逐渐明朗。 宴玦的手也终于触碰到了那枚耳坠,锐利的棱角扎到指尖,有点刺,却舍不得放开。 似乎只要像这样轻轻捏在手里搓来磨去,就能盖过内伤拥挤而来的绵绵阵痛。 许是耳朵上的触感太过抓挠,重尘缨猛地停顿半瞬,又不敢太过放肆,便抿紧了唇,俯身下来也咬他的耳垂。 宴玦抗议一样哼了声,把手臂拥抱住肩膀,贴着脸颊,头也埋进去。 温暖拥上来,捂热了严寒,内伤的苦似乎没那么痛了,可还是依然涓涓不断,绵长了感官,无法断绝。 牵扯住呼吸,点点渗入,丝丝轻疼。 “阿缨......” 宴玦倒抽口气,再次出声,像沉进饱水的海绵里,近切又柔软。 “好宴宴,怎么哭这么凶......” 他感觉到那个人又在摸自己的脸,吻自己的唇,动作很轻,很软,很温吞,温柔得发麻; “弄疼你了?” 又听见在叫自己的名字,问自己话,声音很哑,很慢,很克制,干燥得发慌。 宴玦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似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泪流满面。 “没有......” 习惯把所有的不适都悄悄掩盖。 只是眼泪好像一直在流,把自己的脸颊、另一个人的颈侧全给浸湿了,黏在一起又溶在一起,分不开。 然后不断积累,淹没,吞噬,连呼吸都不再受控制。 又开始了,胸口的憋闷和阵痛,和重尘缨这个人一样难以忽视。 那就只能再过激,再紧密,然后彻底忘记。 他哑着嗓子,向唯一的支撑寻求安慰:“要再,抱紧一点......” 重尘缨视线再暗,于是全身都在瞬间被收束,裹在蝴蝶的蛹里。 快乐的降临短暂麻痹了痛苦。 宴玦抖得很厉害,意识在内伤和外力的双重摧残下陷入混沌,重尘缨以为他懵了脑袋,一时又起了意兴,便把人猛地拉起来搂进怀里,再度填充拥抱,继续。 那微弱的伤痛也在继续。 宴玦无力地垂下手臂,脖颈半靠在对方肩膀上,软得像片凄惨凋零的花瓣,战战兢兢地悬在茎杆,若是没有囚困的手臂,随时都能栽倒下去。 却始终硬捱着那动人上瘾的折磨,一句拒绝和叫停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任由模糊的神志和细密的痛楚将他彻底覆盖,纵容迁就着温柔的风浪,让他想吹到哪里就落到哪里。 直至半睡半昏地彻底结束。 半夜的时候,宴玦已经昏睡过去,重尘缨却还醒着。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来到里屋,借着已经凉透了的池水,把自己泡了进去。 冬夜的寒风已经足够凄冷,可依然浇不灭那上涌至头顶的旺火。 脑子里那个人每一次颤抖的呼吸,每一滴将落的眼泪,每一个抓紧的动作,都让他焦躁不安,异常难耐。 无奈,他只能摸到自己,让记忆充斥着刚刚让他沉醉痴狂的宴玦,重温旧梦,然后再度经历。 “宴宴,宴宴......” 低沉厚重的嗓音,吞吐出浑浊的气息,几乎让凉水再度沸腾。 第130章 他仰头靠在池壁上,汗水顺着咽喉的起伏一路往下,又沿着上半身的躯体线条描摹轨迹,最终无声滑进水里。 映着漆黑夜里细微的月光,湮灭了浪花。 “宴玦......” 重尘缨闭着眼睛,突然笑出了声。 “我终于得到你了。” 他猛地低下头,两只手捂住了脸,身躯惊动,兴奋不止。 掌心遮挡之下,是睁大狂笑的眼睛和抑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他从未觉得自己的心跳如此之快,几乎就要破开那层薄薄的皮肤,穿透胸膛,溅散满地鲜血。 “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笑声近乎猖狂,近乎发抖。 原来完全拥有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重尘缨在冰凉的池子里泡了很久,起来了也没立刻上床,而是敞着件单衣坐在床前,安静凝看着宴玦熟睡的脸。 看他如同稀有漂亮的白色蝴蝶,被自己捕获,然后归于自己。 重尘缨夹着轻笑看他,把那根细辫捏在手心里把玩,直到体温回到了正常温度,才再度裹紧被子,将整个人拥进怀里。 他碰了碰宴玦的鼻尖,闭上眼睛,轻声说道: “我会好好爱你的。” 【作者有话说】 我是边太吧应该 第86章 如愿与不如愿 宴玦在早晨的某个时间点惯常醒来。 不用睁眼便发现后背暖融融挨着一个人,正正好的温度烘焙心脏,让他困意未息。 重尘缨早就醒了,在背后侧着身,支起胳膊肘,把宴玦颈间的小辫绕在指尖,一圈一圈地转。察觉出他呼吸的变动,便把脑袋凑下来,紧紧贴住了脸颊。 “有哪里难受吗?尤其这里。”手臂环上来,掌心触碰到腹部,意有所指,“昨天一直在抖。” 刚清醒的心跳就被撩动,宴玦被他说得有些燥,便翻了个身,把自己塞进他肩窝里,摇了摇头,又把眼睛闭上,浅声说道:“不难受......很舒服。” 重尘缨依然支着手臂,高出他半个头,轻轻勾起唇,把整个人揉进怀,嗅着掩在颈间的味道,又呼在耳边吐气:“你昨天哭好凶,吓死我了。” 宴玦又往里挤了挤,两条手臂蜷在两人之间,语气越来越弱:“我只是没想到,你真的能这么......” 停顿一瞬,然后哽了哽喉咙。 “温柔。” 虽然凭自己的记忆,他应该还是没参与完全程。内伤和重尘缨都太磨人,合在一起更是实在难以抵抗,于是在他第二次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彻底没了意识。 重尘缨凝着视线看下去,看他闭上眼睛说着浅浅的话,心里不禁盛开出柔软的黄色小花,便抬起手,曲着关节去触碰他的脸。 幽远的语气,虚无的动作:“听起来,你好像不喜欢太温柔的......” 宴玦的唇角微微翘起,没有说话。 重尘缨暗下眼睛,额头贴上额头,手掌也滑到了他侧颈上,虚浮盖着。 声音近在唇边,吟着低唱的歌。 “你会如愿的。” 重尘缨意有所谋,掐着宴玦的腿往外掰,正要去咬他的唇,却在鼻前忽得顿住动作。 平稳的呼吸落在脸上,是又睡着了。 重尘缨无声笑了笑,便只在表面点下了个薄薄的印记。 他把被褥压紧,然后翻身起了床。 重尘缨站在院里的练武场上,掌心成拳又释放,开始琢磨起刚突破不久的玄门其八。 绵厚的内力变得越发轻盈,竟然和灵力有了三分相似。 得找个人试试。 巧的是,刚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这我爹自己酿的椒柏酒,将军去年喜欢,今年就多带了几坛。”温钟眼睛都没抬,熟门熟路地就让张叔把东西收拾下去,也不管宴玦在不在,反正跟重尘缨说也是一个效果。 他吆喝着伙计把大包小包的年货搬进将军府,嘴上也停不下:“这是我娘自己炕的家腊猪和青羊,知道将军府不缺什么珍馐佳肴,也比不上南彦殿下那么豪横,也只能拿这些百姓家常孝敬孝敬了。” 重尘缨看着人来来往往个不停,麻织袋装填的年货搬过来搬过去,和空气挤压,碰出了柴碳的味道。 也是烟火的味道。 重尘缨微微走了神,反应过来便朝温钟招了招手:“过几招?” “行啊,听将军说你刚出关,正好让我也见识见识......”他兴致勃勃,两手抱拳,骨节按得咯吱响。 可惜结局还是完败。 “不是,你那是内力吗,怎么跟我的不一样啊......”温钟哎呦两声,被过于蛮横的气劲逼退,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重尘缨笑了声,这次没过分地卸掉人家胳膊,还好心眼儿地把人拽起来拍了把肩膀。 他在逐渐日久的相处里潜移默化地没了之前的敌意和疏远,又趁着心情好,便跟温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接着又去到自己屋里,拿出本册子递给温钟。 温钟接过来,看到书名,眼睛顿时亮了下来:“定风拳?这不是云阁的功法吗?给我?” 重尘缨挑起眉毛:“不想要还是看不上?” “我去,那哪能啊,”温钟猛地把那册子抱在怀里,忽然压低了语气,神神秘秘问道,“那我这不得算偷学了吗?” “你要是觉得良心过不去,那就还我。”重尘缨说着,又把手伸了出来。 第131章 “别,送出去的礼泼出去的水。” 温钟厉声制止他,等兴致勃勃热血沸腾了半天,才突然意识到来了这么久还没看见宴玦。 “将军呢?还没起?”他左右张望着,然后选择了自圆其说,“不过也对,我昨天看他好像伤挺重的,是该多休息休息。” 重尘缨表情一愣,眉头拧了起来:“他什么时候受伤了?” 温钟学着他把眉头拧起来,额外多了些惊讶:“就昨天,没告诉你吗?给圣上续命耗了一半灵力,又接着跟九皇子对打,吐了老大滩血呢!” “他没告诉我,”重尘缨接了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小,“我怎么竟然也没发现......” 他急忙把温钟送走,愣在屋门前,再次回想起昨晚。 想起宴玦昨晚说的话,“轻点”,他从来没给重尘缨提过这样的要求,此前过分荒唐的时候比比皆是,只有在委实扛不住的时候才会短暂示弱。 他以为宴玦昨晚只是出于对未知的害怕。 又细想起他当时的状态,好像从一开始就提不起什么力气,声音是轻的,骨头是软的,一直倚在自己身上,要抱紧,要亲吻,难得很黏人,很依赖......尤其是眼泪,止不住地流...... 自己昨天问他是不是弄疼了,宴玦还答的不疼...... “啪——” 重尘缨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 仔细想想就能发现的问题,自己愣是斗气似地没发现。 第一次结束的时候宴玦就已经被内伤折磨得近乎晕厥,自己还依然私心上头,捆着人来了一遍又一遍...... 他还自豪地以为是自己把人给做懵了。 甚至今天早上还想拉着人来一次不温柔的......却没想过宴玦何时睡到过现在这个时辰。 幸好没有。 重尘缨倒抽口气,心脏结了冰,冻得他突突发疼,只能捂住胸口,半躬着腰一下接一下地呼气。 他走回屋里,看见宴玦背对着自己,蜷在被子里睡得正熟,依然没有醒来。 便蹑手蹑脚地爬上去,隔着被子在后面轻轻搂住他,摸到了手腕处的脉搏。跳得虽然稳,却依然难掩虚弱。 重尘缨低着眼睛,将内力释放出来,像温暖的水雾,袅绕包裹,拥住宴玦。 在他此前短暂的人生里,从不觉得没有灵力是件什么大事,毕竟大部分有灵力的人在他眼里也聊胜于无。 可自从遇到宴玦,重尘缨却一次次因为没有灵力而厌弃自己,宴玦每一次受伤,每一次难受,他都只能站在旁边干看着,全全依赖别人的帮助,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他哽了哽喉咙,让自己贴得更近,陷在宴玦的颈窝里,鼻尖发酸,连拥抱也不敢太用力。 宴玦直到正午过后才悠悠转醒,睁开眼,便察觉到拥在背后的人,以及周身这片不怎么寻常的内力气流。 他眨了眨眼,嗓音因为睡得太久有些发涩:“你现在内力是多得用不完了吗?” 重尘缨没立刻接话,只收紧圈在腰上的手臂,声音埋在颈窝里,很闷很沉:“你应该告诉我的......你昨晚不舒服......” “都怪我......”怪我非要为了证明点什么拿你赌气。 宴玦藏了点笑,转过身,发觉重尘缨竟然在被子外面,便掀开一角缝隙,示意他钻进来,又拿他的手臂当做枕头,垫在了自己后脑。 然后挤进他怀里,闭上眼睛轻声说道:“不怪你,是我想跟你做。”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心里不上不下,只能把指尖伸上来,触摸他的脸颊,额头也贴紧了:“还累吗?再睡会儿?” “不用。”宴玦摇了摇头,胳膊环在重尘缨腰上,说话像悠远的丝线,“让我抱会儿就好。” 于是重尘缨便不再说话,下巴垫在他头顶,安安静静地拥抱,但没过多久,又忽然低下脸,把宴玦的下巴捻起来,仰头看着自己。 拇指指腹划过大半个脸颊,然后点在眼下。 “现在吻你,会难受吗?” 宴玦眸光定定,眼皮巍巍落下又掀起:“不会。” 于是重尘缨垂首下来,又把垫在宴玦颈后的手臂托高,一点一寸地吻他,轻吞缓慢,游离在温度表面,不主动,只放饵,甚至还在往后退。 宴玦紧着距离,追逐他,然后忍无可忍,翻身而起。 身份在瞬间发生了对调。 两只手撑在重尘缨耳侧,居高临下。 下位的人没有反抗,甚至松开一切限制,难得让出了主动权。 宴玦意识到了这点。 潜藏的自我被释放了出来,化作恶毒的猛兽,撕咬。 一只手卡到咽喉处,虎口打开,严丝合缝地扼住,憋足了力气往后按。 宴玦眯起眼睛,脸颊再度贴近,几乎挨着嘴唇问话,音调急促:“这算你道歉的方式?” 重尘缨仰着下巴,眼睛半开半敛,嘴角噙着笑,哪怕因为上不来气脸颊已然泛出血色的红。 像被藤蔓缠住的毒蛇,带刺的茎扎在身上,血迹落下来,瑰丽的痛苦。 他盯着宴玦,把耳侧那根掉下来的小辫往后拨,另一只手放在他大腿往后的位置,托住,然后猛地掐了把,嗓音微弱: “喜欢吗?” 宴玦轻轻喘了下,手上也把人放开。 “喜欢。”他低下头,两手捧住脸,吻得很轻,“更喜欢你。” 第132章 那天之后,也许是自己忙于新旧交替的节日奔走,宴玦似乎很少在白天看见重尘缨,连晚上也只是干抱着睡觉,最多亲几口,什么都不做。 凭宴玦的印象里,那种事都开过荤了,难道不应该就食髓知味吗?可这都三四天了,重尘缨愣是一点倾向都没有,白天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知道在干什么,然后晚上就例行公事一样,连人带被子一裹,纯睡素觉。 怎么开了荤之后还反而开始冷淡了? 宴玦坐在书房里发呆,琢磨着能有什么理由。他忽得想起重尘缨以前喜欢那种娇俏可人的类型,莫非还能是自己睡起来的感觉不一样,不舒服吗...... 但在他丰富的过往经验里,应该是没什么区别的啊。 眼睛无端沉下来,宴玦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能想出这么个荒唐的理由。 他抿了抿唇,心底挠得慌,便干脆趁今日事情结束得早,打算去屋里找他。 可临到门前,又开始犹疑起来。找他干什么呢?问他为什么不跟自己做吗?光听起来就够尴尬的了。 宴玦低着头,瞥见脚边躺了块挺小的石头,明明不碍事,可却越看越碍眼,便压着眼皮,簌的一声踢走了。 灵光一闪,忽然有了借口。 房门毫无准备地被推开,摩擦声响里,宴玦看见重尘缨正坐在案前,一只手握着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另一只手搭在白樱的头顶,断断续续地挠。 白色的猫咪躺在重尘缨腿上,看见宴玦来了,炫耀一样打了个哈欠。 难怪好几天没看到影子,还真是在这儿。 重尘缨抬头看过来,眼睛里有些惊讶:“怎么过来了?” 宴玦若无其事地站着,下巴抬了抬,指向了那只猫:“找它,几天没看见了。” “找猫?”重尘缨眉尾一挑,语气狐疑。他盯着宴玦的眼睛,不出意外被避了过去。 他扬起嘴唇,语气却故意很淡:“找猫还是找我?” 宴玦哽了哽嗓子,没说话,依然侧着脸靠在门板上。 重尘缨提溜着白樱的后颈皮,在抗议的猫叫里放到一边,又把笔搁下,朝宴玦伸出手:“过来。” 宴玦敛着眼睛,伸手牵住,然后就被重尘缨带进了怀里。在白樱愤愤跑出门后,重尘缨袖子一挥,又把门关上了。 宴玦在他腿上坐着,看见了桌案上的笔墨,很眼熟,好像是玄门的修炼功法。 重尘缨从后面环着他,左手圈住腰,右手把笔提起来,脖颈越过肩膀写字。不等宴玦开口询问,便解释道:“之前剑心诀的交换条件,玄门一到八重的修炼诀窍,也得给孤剑冢。” 原来是有正事,宴玦无声点了点头,忽然便自觉替他找好了借口,那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见宴玦不说话,重尘缨便用脸颊贴着他,轻轻蹭了蹭:“找我有事?” 宴玦摇了摇头。 注意到那些微的不对劲,重尘缨忽然停了笔,侧过脸看他,目光定定:“怎么了?” 宴玦自觉如何也问不出口,脸也无端发了燥,便打算从重尘缨身上起来:“你先忙。” 但重尘缨按着他,不让动。 “我不忙。”笔杆再次被搁下,手摸到宴玦的下巴,让他朝向了自己,“先说你。” 宴玦抿了抿嘴唇,见实在躲不过,便干脆心一横,转了个身,两条胳膊环上脖颈,碰了碰嘴唇,轻声问道:“那,做吗?” 重尘缨面色微愣,眼睛也暗了下来,却没立刻接话,只把宴玦的一只手拉下来,摸到了脉搏。 稳健有力,显然已经恢复好了。 宴玦看他的动作,忽然间就明白了原因,脸上也因为自己刚刚荒诞无理由的想法更加发烫。 重尘缨上下打量着人,见他真的没事了,眼尾扬起,脸上又出现了熟悉的轻佻的笑。 他托着宴玦的腰把人带得更近,压低了嗓子戏弄:“很想我?” 宴玦缩在他胸前,脑袋越埋越低,声音也小到几乎听不见:“我还以为你......觉得不舒服......” 重尘缨眉头一皱,捧住宴玦的脸颊,抬起来对上眼睛:“怎么会这么想......” 嘴唇凑上去,一起一落轻轻吻他。 “只要一见你,我就控制不住,可我又不敢,怕再让你难受,所以我只能躲着你,什么都不做。” 他就着姿势把宴玦抱起来,挥开纸笔,平放在了桌案上。贴近耳朵,呵出蛊惑的气。 “而且,你知道你那里有多敏感吗,稍微碰一下就能抖好久,我简直喜欢死了。” 在宴玦越发焦急的吐息里,猛地把他的腿架起来,然后撞近。 “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视线看下去,目光灼灼地盯着猎物。 宴玦呼了几口气,哆嗦着手臂,自己把衣服解下来,只剩了件内里。 重尘缨接上他的动作,手指勾到最后一层束带,面上扬着笑,继续说道:“然后呢?” 宴玦便翻过身,趴上了桌面,唯一的衣服因为挂住重尘缨的指尖,也因此完全剥落。 撕开最后一层阻碍。 “宴宴好乖。”重尘缨倾下脑袋,吻他的后耳朵尖。 然后手指触碰到惊颤的后背,沿着脊骨飘了下去。 两条胳膊被强行往后掰,锁在背后,僵硬得发麻,也被捏得发疼。 重尘缨闷了一声,低在耳边问他:“如愿了吗?” 第133章 宴玦满头是汗,嘴唇已经被自己咬出了血,脸颊因为案面被挤压,像朵饱遭风雨的残花。他神思混沌地点点头,挤出了一声过分沙哑的“嗯”。 重尘缨笑得满意,把人拉起来搂进怀里,拿件衣服裹着,又握住宴玦的肩关节,混着内力给他按摩。 宴玦靠在他胸口,不怎么舒服地动了动,皱眉说道:“你的......在肚子里,好黏......” 重尘缨挑挑眉,信口便说:“它喜欢你,才黏你。” 宴玦眯着眼睛瞪他,搭在脖颈上的手落下来,轻飘飘地打了一个耳光。 重尘缨笑得更招摇,把人打横抱起来,进到里屋洗澡。 宴玦扒在他肩膀上,分腿站着方便动作,盯着面前份外专注的脸,忽然问道:“过几天就要回本家了,你准备好了吗?” 重尘缨蓦然一愣,想起那天宴知远来找自己,便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如果,你父亲不喜欢我,你会怎么办?” 宴玦忽然不说话,让重尘缨也跟着僵住了动作。 半晌,一声铿锵落进水里。 “我喜欢你就行。” 【作者有话说】 超长! 第87章 媳妇见公婆 年三十的那天下午,重尘缨跟着宴玦回了本家。 夜色未至,红稠灯笼已然高挂。 马车停在府门口,是宴瑶站在外面迎接。她兴致勃勃喜笑颜开,却在看见重尘缨先从马车里出来时蓦然僵了脸色。 “玦哥哥,你怎么还把他带回家了!” 重尘缨面无表情地扫她一眼,没作理会,然后抬手去接宴玦。 宴玦从马车上下来,在重尘缨想要放手的瞬间反手拽住,十指相扣,拽过来紧紧贴着自己。 他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宴瑶,音调微沉:“宴瑶,多大的人了,说话注意点礼貌。” “玦哥哥!瑶儿真的是为你好!”宴瑶提着裙子大声说话,全不在乎重尘缨就在眼前,“你都不知道,那天大哥把这事告诉父亲的时候,父亲脸色有多难看!” 见宴玦依然不说话,便又强调道:“你就算再喜欢那也得要父亲答应啊,可他是不可能会同意的!他都给你定了——” “行了。”宴玦压着眼皮喝了一声,朝府门方向偏过头,“你先进去。” 宴瑶苦着脸欲言又止,哪怕混不甘愿,却还是进了门。 宴玦带着重尘缨也打算往里走,可手上一拽,却没拉动。回过头,是重尘缨立在原地,视线落在地面上,没什么神采。 “要不,我还是不跟你进去了。”他没敢看宴玦的眼睛,说话声音也轻极了,“我在外面等你结束。” 宴瑶说得对,宴知远的确不同意,甚至还想让他彻底消失。自己是孑然一身无所顾虑,可总得念及着宴玦,人家有家有国有信仰有完整的生活,难不成还能强求他为了自己放弃本来安稳的日子吗。 宴玦神色一顿,站在近前,看见他鬓前的卷发枯下来,隐隐绰绰的阴影盖住了半只眼睛,定定问道:“突然间怎么了,昨天不是说好了吗?” 重尘缨把牵着的手抽回来,孤零零悬在腿侧,视线也还是偏开,张了张嘴又闭上:“我,不想让你为难......” 宴玦盯着他,停了一瞬,然后冷声说道:“看着我。” 生硬得像是命令。 重尘缨哽了哽嗓子,眼皮微动,视线逐渐上移,从地面到叠在宴玦腰间的金带钩,速度很慢。 忽然间,脸颊被两只手紧紧捧住,强行往前看,接着便跌进了漆黑瞳孔里。 “我不为难。”是那双眼睛在说话。 “带你回家不是为了要他们接受你,他们接不接受跟你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告诉他们,我已经有了要陪伴一辈子的人,不要再做别的妄想和安排,仅此而已,你明白吗?” 宴玦凝望着重尘缨,一字一顿,每个音节都异常清晰地敲进耳朵里。 陪伴一辈子...... 重尘缨还是头回听到宴玦说这种委婉、带有承诺性质的情话。 算情话吗?算吧...... 比以往任何直白的诉说更加浮想联翩。 脸颊被捂得发热,不出意外被宴玦摸了出来。 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放任心底荡开水花,嘴角压着笑补充道:“还有,跟我说话不要这么小心翼翼,晚上怎么不见你尊重我。” “宴宴......”重尘缨拖着腔调叹了一声,把宴玦的手拉下来圈在了自己腰上,人也往怀里带。 鼻尖埋在他肩窝里,陷了很久。 宴玦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问道:“现在能进去了吗?” 进了宴府,朝宴玦行礼问安的人很多,他们笑意盎然的示好被宴玦淡淡略过,然后不约而同朝重尘缨投来繁杂的视线。 好奇的,惊讶的,甚至嫉妒的。 他好脾气地没作理会,半压着眼睛凉凉一扫,就让闲杂人等半退半躲地藏了下去。 两个人穿过前厅来到正堂,屋里端坐着一位长相年轻的中年妇人,见宴玦到了便立刻起身,似乎等了很久。 “姜姨娘。”宴玦朝她点了点头。 自从宴家大夫人,宴玦和宴珂的母亲死后,宴知远这偌大的后院便是由姜姨娘一手操持了。 “将军回来了。”她扬起脸同宴玦打招呼,在看见旁边的重尘缨时又忽然愣了表情,语气停顿,“这位是?” 第134章 “他姓重,重尘缨。”宴玦似乎并不想多说什么,重尘缨便也只跟着扬了扬唇角。 有些事情不用说破,姜姨娘也自然会明白,毕竟带人回家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原来是重公子。”姜姨娘客气地笑笑,可眼神又若有若无地落在宴玦脸上,似乎有话要说。 宴玦看着她,懒声说道:“姨娘有话不如直说,这儿没外人。” 姜姨娘抿了抿嘴唇,看向宴玦又向重尘缨,在飘忽不定的眼神里终于温吞开口:“老爷给您安排了陈家的二姑娘,约了明天......” “父亲在哪,您带我过去吧。”宴玦沉声打断了她。 他转头看向重尘缨,捏了捏掌心:“我去请父亲,你在这等我会儿。” 重尘缨弯着眼睛,故意上前一步,把他耳侧的发辫从后往前捻出来,大咧咧地露出那枚银质发扣,然后又在眼尾的位置落了一个吻。 接着才轻飘飘应道:“好。” 宴玦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接着便跟着姜姨娘走了。 院里的下人也跟着一起走了,想来也是宴玦安排,不想让某个人太过拘谨,也避免冲突。 重尘缨没坐着,只抱着手臂站在堂前,眼神毫无目的地东张西望,无意瞥见了院角那块潮湿的墙壁: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浸成了深灰色,夹着点点翠绿青苔,不容于景,格外扎眼。 顶上的飞檐横进院内,悬挂着水滴,一滴一点地落下来。 每滴一滴,重尘缨那悬着的心也跟着落下一分。 要是他真的跟宴知远吵起来了怎么办,宴玦会帮哪一边?要是再过分点打起来了,宴玦又能怎么办?自己跟他父亲相比,哪个更重要? 那肯定是他父亲呀,重尘缨这样想着却又混不甘心,可为什么不能是自己呢? 自己本来就是特例,否则宴玦怎么会自愿屈居于下。 重尘缨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从未觉得生活如此多变难测,让本来巧辨人心的人在这件事的走向上猜不到一丝一毫,全无头绪。 潦草的线,厚厚杂在心里,剪都剪不开。 反正他想好了,总归自己也不在意什么名分不名分的,要是宴知远真给宴玦安排了什么亲家结婚, 大不了就把人家姑娘绑了关起来,需要应付关系的时候就放出来,其余时候就是自己上。 虽说偷鸡摸狗了点,但也不是不行......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来势汹汹的压迫灵力。 从头顶袭下,咄咄逼人,在院中央激荡起大片灰尘。 重尘缨运起内力慌忙抵挡,却还是被那气流逼退。他稳住身形,将挡在面前的手臂挪开,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陡然睁大了眼睛:“二师父?您怎么......” 站在庭前的,是云流止。 颀身而立,静如松柏。 云流止面无表情地扫他一眼,声音也淡极了:“刚刚就是玄门其八?” 重尘缨反应过来,立刻微躬了腰,点头道:“是。” “嗯。”云流止应了一声,没做任何评价。 没有评价就是最好的评价,云流止可比楼月归严格得多。 重尘缨无端松了口气,试探着问道:“二师父怎么没回鬼域?” “解决完你的事,自然是要去的。” 重尘缨正心说自己能有什么事劳动得了您大驾,便发现云流止慢悠悠看向了院门。 宴玦和宴知远霎时出现。 云流止的到来声势浩大又恰如其分,那不小的灵力波动足以叫醒整个宴家。 宴知远蓦然停在原地,隔着中间那几米远的空旷庭院,面露惊讶:“云阁主?” “小辈们不懂礼数,让宴老将军见笑了。” 云流止露出了个寡淡的笑。 第88章 前夕 远在西洲的世家之首突然驾临,比玄武帝亲自登门还叫人意外。 宴玦从怔愣里回过神,也跟着父亲叫了一声云阁主。接着又看向重尘缨,两个人对上视线,同样的一脸茫然。 云流止看着他,声如静水:“不必如此客气,你同阿缨一样,叫我二师父就行,想必封堂主也不会介意。” 宴玦再次愣神,磕磕绊绊,罕见卡了壳:“这,不合规矩......” 不等他纠结太久,云流止便再次淡淡开口:“阿缨教了你那么多云阁功法,也没见他觉得有什么不合规矩。” 重尘缨不怎么自在地挠了挠脖子,他只顾着哄宴玦高兴,哪管得了这些拘泥八九的门派之别。 他听得出这不是责问,便急忙朝宴玦眨眨眼睛,示意他应下来。 宴玦抿了抿嘴唇,抱拳躬腰,沉声道: “二师父。” 云流止没什么痕迹地笑了一下,余光瞥见宴知远变换莫测的脸,接着开口道:“宴老将军,不请我坐坐?” “云阁主大驾光临,准备不周之处还请担待。”宴知远没在大堂说话,而是引着云流止进了书房,又朝姜姨娘看了一眼,示意此事不得张扬。 “是阿缨不懂事,这种事也不同我说一声,还请老将军莫要怪罪。”云流止音调无波,却把宴玦和重尘缨拦在了屋外,“你俩就不用跟着了。” 宴知远眼神微顿,没有说话。 厚重的红木吱拉一响,便只剩两个人站在门廊上,面面相觑。 宴玦眯起眼睛,下巴也扬了起来,偏着脑袋看他:“你二师父要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第135章 重尘缨微微一愣,冷不丁岔了声无可奈何的笑:“冤枉啊,我哪知道他会来,我连请都不敢请。” 宴玦一挑眉尾,似乎也只是打算逗他一下,视线偏开来,没什么目的地看向正前方:“不过也好,这样一来,便没人敢议论你了。” 像檐上的雪,融化,然后滴落在庭院。 重尘缨盯着他的侧脸,半天没出声,只忽得抬起胳膊,把那一边耳垂捏在了手里。然后把嘴唇凑上去,语气轻飘:“是啊,这下就算你不愿意,你父亲也得把你给我。” “说什么胡话......我要不愿意你试试?” 宴玦被痒得缩了缩脖子,正要往旁边躲,腰上却被猛地一拽,脖子旁边有个暖融融的东西落了下来。 “别动。” 重尘缨用蛮力箍着他,不让人动,又把嗓子闷在肩窝里,声音很低:“我二师父,其实还是很在意我的,不然今天也不会来,对不对?” 宴玦敛着眼睛,抬手摸到他的后颈,像羽毛和棉纱,一轻一重地来回安抚。 “你会有很多人。” 回答的声音很慢。 重尘缨不说话,只是拥抱着宴玦,很用力。让温度和触感变成有形的幼苗和叶片,结成绳索,捆在自己身上。 宴玦安静地靠住肩膀,等他抱够了,才停顿片刻,说道:“今天晚上玄武街会有烟花,要去看看吗?” 重尘缨稍微抬起了点头,声音挪到了耳边:“你喜欢看烟花?” 宴玦摇了摇头,侧过脸看他:“跟你一起看的话,可能会喜欢。” 重尘缨便笑,在他嘴唇上轻轻落了一下:“好。” 两个人腻歪了会儿,等书房里的长辈出来,又被分开叫走了。 云流止站在重尘缨旁边,忽然说道:“后天跟我回云阁,到时候我会来接你。” 重尘缨猛然惊愣:“这么,快吗?” “战争在即,谁都躲不过。”云流止面无表情,声音似乎也冷了下来,“回去之后,你会接任云阁二长老的位置,已经同你师父商量过了。” 云阁二长老,挂着云阁的名,却来去自由,这些人通常不是云阁弟子,却和云阁关系匪浅。 “三大世家已经同四洲皇族做好了打算,年后就会全面进入备战阶段,皇族挑好的将领会在两月之后前往云阁汇合,而你是世家的人,更得走在前面。” 和平年代的四洲内斗无甚所谓,可乱世已至,皇族就必须协助世家共同御外,这是十多年前历经第一次战火之后,用无数鲜血定下的规矩。 皇族多谋臣治世,世家多高手御敌,一个守内,一个守外,两方配合各司其职,当战争来临,才能击退妖族保住家国。 战争,这两个字让重尘缨莫名恍惚。 他想起十多年前的某个晚上,独身一人坐在鬼域的边界线上,冷着眼睛,看面前的人族士兵和秃鹫鸟妖相互厮杀。 活下来的生命已然重伤,瘸着腿抖着神志,若救治及时,说不定还能活命。可那人却偏偏见自己好端端坐着,便无所顾忌地扑上来求助。 于是,在一脚踏进鬼域的瞬间,被割喉取命。 “鬼域禁地,擅入者死。” 鲜血溢流,丰美了死气沉沉的鬼域。 他记得自己当时笑得很开心。 重尘缨曾理所当然地以为自己会和那时候一样,隔岸观火,谁死谁活无所谓,越乱越好,越久越好,反正所有的哭喊和悲痛他都乐于得见。 可这一次不同,他有在乎的人。 理解和共情只需要想通的一瞬间。 宴玦会上战场,只要战火不熄,宴玦就会一直奔走边境。 他是很强,可大战里再强也有受重伤,也有被围困,万一遇到一个像自己一样害人取乐的疯子,那该怎么办? 重尘缨甚至连最坏的结果都不敢想象。 他不想要战争了。 只能低着头,针扎的心脏默默沉进水底,感受着窒息,没有接话。 云流止瞥了他一眼,忽然说道:“是你把封印消散的事告诉了蝰,别以为我不知道。” 重尘缨瞳孔一震,不知缘何牵连上了愧疚,从齿缝里挤出来三个字。 “对不起......” 云流止惊讶于能从他嘴里听见这句话,眉毛微扬,甚至带上了点笑:“放心,我不至于为这点事责罚你,世家已经筹备多时,不论你说不说,于根本而言并没有多大区别。” 他转过身,抬手搭上重尘缨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只要记得,宴玦也好,你也好,人族都需要。” 云流止走的时候,夜色已经降临,重尘缨便去屋里找宴玦。他正在换衣服,是之前重尘缨送给他的那套软烟罗。 衣服穿了一半,幽蓝的薄布悬挂在左边颈侧,像坠落的瀑流,映衬着大片裸露的后肩,水珠顺着流畅的线条由脊背往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 重尘缨无端愣了神,思考起该如何跟宴玦开口自己又要走这件事。 “愣着干什么,又不是没见过。”宴玦知道他站在后面,把衣服拉起来,淡声说道。 重尘缨于是走上前,从后面圈住腰,脸颊贴住脖颈,安安静静抱紧,睁着眼睛发愣,也不说话。 “怎么了?”宴玦低头看他,扯了把没理好的衣服,却被死死压住,没扯动,“衣服还没穿好。” 第136章 重尘缨充耳未闻,只撒娇似地哼了声:“你亲亲我。” “不亲,穿衣服。”拒绝得干脆。 “你亲亲我。”某个人依然不死心。 宴玦眨了眨眼,只得松开没理好的衣服,反手捏了把重尘缨的脸:“那你把头抬起来。” 重尘缨抬起头,在宴玦偏过来的瞬间便吻了过去。手掌按住后颈,指尖卡在耳后,掐得很紧。 像长尾蝎的毒钳,扎进去,钝痛得发麻。 在眩晕的麻痹里,他听见某个人低着声音,贴着鼻尖,沉声说道:“转过来。” 于是宴玦被他按着脖子转过身,腿脚挪动,自己坐上了桌面。 又被猛一拽近,跟前的距离便完全消失,拥抱和吻一样,很重也很凶。 宴玦不怎么舒服地动了动,哽着嗓子,轻声问道:“你还要不要出门了?” “当然出门。”重尘缨笑笑。 【作者有话说】 暴风雨之前的甜蜜时光了算 第89章 新生 和夜色一起降临的,还有鼎沸的人群和飘扬的降纱灯,声音和光线,沿着护城河流淌弥漫,顺时点亮,橙红如炬。 重尘缨和宴玦穿着同式不同色的矜贵衣服,并肩而行,又仗着过于出挑的身形和面貌,甚至招惹到了胆大的姑娘上前搭话。 宴玦对外人一向没什么表情,倒是重尘缨先看了眼宴玦,然后便故意嬉笑着脸,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姑娘聊天。 那嚣张又招摇的样子像是跟自己示威似的,让宴玦格外不爽。干脆一停脚步,瞥了眼那人没长眼睛的后脑勺,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重尘缨正心说这人怎么什么反应都不出,回头一看,却发现连人带影子全没了。 发觉自己玩脱了缰,重尘缨顿时什么也顾不上,轻功一起,也跟着没了影子。 等他找到宴玦的时候,人正蹲在护城河岸,手里拨弄着一盏四角河灯。 重尘缨从后面拥上去,用胳膊和衣袖把整个人罩住,脸颊贴着脸颊,轻着嗓子说话:“醋劲儿这么大?” 宴玦往后一抖肩膀,语气生硬:“别碰我。” 重尘缨晃了下,没被甩开,反倒抱得更紧,脸埋进肩窝里,声音也黏了起来:“宴宴,好宴宴,是我不对,我不该逗你的......” 可宴玦不接话,依然淡着脸,毫无波澜和起伏,也许是最近的日子太过舒坦,以至于都快让重尘缨忘了这副表情。 无视,拒绝,不在乎。 过去的恐慌忽然间涌上来,巨大的落差更是让他霎时慌了神。 何曾想过会这样。 胳膊和脸颊猛一贴紧,眼皮眨个不停,竟然连泪珠也不受控制地滴了下来:“宴宴......别这个样子好不好......” 嗓子也哑了大半,坑坑洼洼地泡在水里:“不要,我错了,别不要我好不好......” 宴玦眉头一紧,偏头看着他,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你干什么,至于哭吗?” 他转过上半身,手臂伸出来抱住人,掌心按在头顶,一边摸一边笑:“看来你也不怎么禁逗。” 重尘缨熏红着眼睛看他,终于停了气,吸了吸鼻子,又把脸埋了进去,委委屈屈:“你吓我......” 宴玦在他发顶亲了口,抬起手里的河灯,问道:“要放河灯吗?” 重尘缨把脸扬起来,听见宴玦继续说道:“北洲有一个习俗,在灯芯上写下自己和伴侣的生辰,就可以长长久久,永远不分开。” “你信这个?”嗓子还有些潮湿,没缓过劲儿。 “现在可以信。” 宴玦音调带笑,捻起岸边备好的笔杆,把自己的生辰写了上去,正想写重尘缨的,却忽然发现两个人好了这么久,重尘缨竟从没提起过自己的生辰。 于是便偏过头,看向眼睛询问。 重尘缨征了一瞬,低声说道:“但是我,不知道自己的生辰......” 他还挂在宴玦后背上,语气很轻:“我从记事开始就在流浪,后来被抓又被救,连自己具体活了多少年都不知道。” 宴玦没吭声,沉默着去摸他的手腕。重尘缨知道他要做什么,也没阻止,只是继续说道:“我的骨头被再逢春破坏过,摸不出来骨龄。” 宴玦呼了口气,脑袋微微后仰,同他的脸颊亲密贴在一起。 重尘缨无所谓地笑笑,把他的脸掰过来亲了一口,安慰道:“没关系,总归也是二十多岁,没有委屈你。” 宴玦顿了顿,声音很慢:“那今后,我们就同一天生辰,以后都一起过。” “好啊。”重尘缨又亲了一口,挑着眉毛提起了要求,“那我要比你大两岁。” 宴玦斜着视线瞥他一眼,拒绝得干脆:“一样大。” “我比你高。”重尘缨和他据理力争,掐出副又哑又沉的嗓子哄他,“而且我想照顾你。” “我不吃这套。” 宴玦一边摇头,一边嘴上这样说着,可落在笔头,却还是把重尘缨写大了两岁。 “满意了吗?” 转过头,还冲他勾了勾嘴唇。 “我的好哥哥?” 音调带钩索。 重尘缨猛地把人拽起来,宴玦手上一松,河灯滑下去,稳稳当当地落进了护城河。 顺着涓流和波光,蜿蜒往前。 没什么人的小巷深处,宴玦被正面困在墙壁上,应付着跟前焦躁又迫切的亲吻。 第137章 重尘缨捻他的下巴,轻声哄道:“好宴宴,再叫几声。” 宴玦从不介意在这时候顺着他,甚至刻意放柔了嗓子,像落在水面的羽毛梗,带着软绵绵的刺,戳进心底:“哥哥......” 重尘缨停了一瞬间的呼吸,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嗓子里那层薄纸已然包不住火:“转过去。” 但宴玦罕见没听话。 “前面来好不好?”他倾过头,主动蹭了蹭重尘缨的掌心,像是小猫爪子,滴滴切切地挠人,“想看着你......” “好。” 于是整个人都离了地。 “别弄进去......待会不方便......”宴玦没什么力气地推人,哪怕毫无作用。 重尘缨闷了口气,照例一意孤行:“我抱你走,不碍事。” 宴玦仰起脖子,因为随时能被窥破荒唐,感官刺激,心神逼迫,几乎混沌了神志,刚被放开,整个人便瘫倒在地。 可重尘缨没去扶。 他看着宴玦两手撑地,身上颤个不断,像受惊的幼兽,连眼睛都是朦胧又模糊的。 重尘缨眉眼紧压,心绪起伏不定,忽然蹲下身,揪住宴玦后脑勺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看向自己,邪性的音调炽火未熄:“这么兴奋?很喜欢?” 风浪尚未消散,只有那轻微的刺痛提醒大脑,宴玦不聚焦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出话。 重尘缨便低下头,迫不及待地吻他,等亲够了,才把人拉起来抱进怀里,顺着脊背哄。 宴玦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半晌,才低低出声,回答之前的问题:“是你,所以才兴奋,才喜欢......” 痛也好,乐也好,都很上瘾。 重尘缨陡然一愣,愤恨地磨了磨牙齿:“你还想不想看烟花了?” 宴玦歇了口气,有笑:“要看......” 重尘缨抱着宴玦跳到了芙蓉楼屋顶上。事先没想到会在小巷里来这么一出,也没想着订间厢房,如今正当晚,只能走些非常手段了。 他掀开一片瓦,看见最顶层的厢房里聚集了五六公子小姐,奏乐演舞,热闹非凡。 重尘缨指尖凝气,把屋里的烛火都给灭了,又用内力造了几股阴风,把室内外的纱帘刮地呼呼作响。 屋里的青年们以为见了鬼,结了队地跑出去,把这最好的房间空了出来。 宴玦哭笑不得:“怎么这么缺德。” 重尘缨挑起眉毛,是邀功的语气:“能让给你云麾大将军,是他们的福分。” 说完便带着宴玦从露台进了屋,直接抱进内室里洗澡。等打打闹闹地收拾完,已经临近子时,也是玄武街最热闹的时候。 宴玦穿着件单衣走出来,便瞧见重尘缨站在露台上,眼睛望向街道出神,不知道在看什么。 “穿这么点。”重尘缨余光瞄见他,顺手就揽进怀里,用自己的外袍一起裹住了。 宴玦顺着视线往下看,发现了一个半大的小男孩,手里拎着烟花,在街道中央来回跑,见到一个人,就分出一束手里的烟花。 “之前那个送我花的小男孩,和他好像,”重尘缨弯着眼睛,听起来很高兴,“名字叫土土,也是这样一副无忧无虑对谁都好的样子。” 宴玦却忽然一愣。 因为土土已经死了,死在自己眼前。 喉头霎时哽咽,他逼着自己把干涩憋了回去。 为了不让重尘缨发现,便把脸靠上肩窝,挤在他怀里。 “之前,我甚至还有点嫉妒他,”重尘缨拥着他,继续说着土土,“嫉妒他怎么每天都那么高兴,这世上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东西。” 宴玦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环在脖颈上的手越抱越紧。 “可我现在又觉得,这个世界其实没那么糟糕。”重尘缨贴着宴玦,吻他的耳侧,“起码能让我遇见师父,遇见你......” “特别是你。” 重尘缨把宴玦的脸捧起来,眼睛漆黑,却映出远近房梁上悬挂的百盏纱灯,细小,却熠熠生辉。 “谢谢你。” 声音很轻,却在繁杂尘嚣里依然清晰入耳。 宴玦微微勾了笑,没接话,只把两个人的额头贴在一起。 闭上眼睛,让呼吸交融。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帮你实现。”重尘缨继续轻着声音,像悠长的承诺。 因为你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以每一抔沙壤都想为你守护。 他睁开眼睛,对上了宴玦深不可见的瞳孔。在那浓厚的黑暗里,独有孤身的自己,再无其他。 无需言语,喉头便已哽咽,嘴唇也步步追逐挨近,却又紧贴着停下。 在过分密切的距离,悬挂。 “爱我吗?” 忽然问道,像某种等待开启的温柔秘令。 有关他的一切都能蛊惑到宴玦,为此已经心跳勾连,已经呵出了气,已经再无忍耐。 “爱你,当然爱你。” 只能不断重复地诉说。 吻终于拥在一起,乍起的焰火也被遮挡了色彩。 尘世纷扰,也寂寥无声。 【作者有话说】 重:我是不是忘了说啥事儿 第90章 离别 梦里的身体很沉,看不见的黑影压在胸口,紧紧捂着,拥着,连顺畅的呼吸都很困难。 宴玦挣扎着手臂去抓,却只摸到发烫粘黏的皮肤和抓挠指缝的热气。 第138章 实在忍无可忍,终于被重尘缨折腾醒了。 “......别弄。”咽喉哽了口气,让本就干涩的嗓子更加沙哑。 哪怕倦意未消,他也没真的掀开人,只是眼睛半敛,低着下巴小声抱怨:“昨晚还没把你伺候尽兴吗......” 重尘缨没出声,忽然停下动作,撑在他耳侧,头发半散着,面无表情,只眼神定定地看着他。 “我明天要走。” 毫无防备的一句话。 像半瓢冷水泼在脸上,让宴玦完全清醒过来。 他缓慢抬起眼睛,正好对上视线,交织缠绕,却两相无言。 喉头滚动,静声吸了口气,又沉默地伸出指尖,沿着重尘缨的面部轮廓一路往下,先摸到眼尾那颗细小的黑痣,然后横划过眉骨,接着从鼻梁落下,点在嘴唇上。 呼吸是灌了哑的沉铅,独见其形,不闻其声,藏在发苦的空气里,只有皮肤和指腹交错的摩擦细音。 宴玦半阖着眼睛,也僵持着动作。 重尘缨不想再等了,于是吻直接撞了下来。 死去半宿的声音又再次出现,且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强烈,没有压制,没有忍耐,近在耳畔,吐进心底。 只是没有惯常的轻佻语句,异常沉默。 宴玦的指尖近乎颤抖地反抓在枕边,始终蜷曲,接着又被拽下来,手腕递到那人面前,尖牙挨着明显蓝青色的血管,咬破了皮。 猩红顺着手臂绵延往下,滴落在腹部线条的挤压陷坑里,盛了一汪鲜艳,盛了一眼凉泉。 重尘缨心在干涸里,倾身下去,吐舌卷走了净水。 迷醉陷落的人猛一激灵,声音再度脱轨。 不知第多少次被他抛上云海顶端,又扑通一声溺进深邃海底,次次都隔绝呼吸。 最后只能被人强行掼在跟前,脖颈后靠在肩膀,偏向耳侧连连缓气。 “怎么又要离开......” 轻若柳絮,刚飘下来就飞走了。 宴玦知道这话很没意思,只是出于一点故意放纵的任性,还是想说。 重尘缨哽了哽喉咙,给他揉肚子的指尖也停了动作,手臂收拢,把人抱得更紧。顿了半晌,挤出来两个字。 “抱歉。”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想离开宴玦,可又实在担心战争爆发之后宴玦会出点什么意外。听从并完成云流止的安排,快点结束战争,才能最大程度的帮助宴玦。 “不用跟我道歉,你有想做的事,我很高兴。”宴玦看着他低垂的眼睛,伸手去摸他的脸,“为了两族开战的事?” “你知道?” “陛下同我讲过了。” 重尘缨张了张嘴,有些吞吐:“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 若不是二师父来这一趟提醒了他,这些有碍情感生活的事早被忘得干干净净。 “没关系,”宴玦无所谓地笑笑,“这种事又不是你能左右的,更何况,也不是第一次出征打仗。” 出征。 会离开,会分别,危险的征兆。 重尘缨不说话,忽然把脸塞进他肩窝里,手臂圈着脖颈往自己这边带,蜷起来,让脸颊完全贴紧皮肤,闷着声音问道:“今天有空吗?” “没事......陪你。”宴玦也顺着姿势把他抱得更紧。 重尘缨闭上眼睛,像开闸了的水,絮絮叨叨起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不要因为忙得过了饭点就不吃饭,更别拿豌豆黄随便抵事,再喜欢也不能当饭吃,我会让温钟和张叔都盯着你的。” “别大晚上穿丁点儿衣服还练功,就算身体再好捂一身汗也是会着凉的。” “......” 宴玦被这面面俱到的观察惊得一愣神,眉眼切切压下来,小声说道:“你说得好像我之前二十多年能活下来是个奇迹似的。” 重尘缨没搭话,只继续交代:“还有之前写给孤剑冢的玄门八重心法,我给你也誊了一册,但武修和灵修终归还是有区别,你练的时候小心些。” “遇到什么事就传信告诉我,二师父就算打死我我也回来帮你。” 宴玦盯着他,声音忽然淡了下来:“你怎么了?突然这么多交代。” 重尘缨一抿嘴唇,又埋头去嗅他的颈侧:“没什么......我就是一想到好久都见不到你,就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他不敢说出口,唯恐犯了忌讳,那藏在心底,隐隐约约、越放越大的不妙预感。 现在就让他心跳加速,惴惴不安。 宴玦圈着他的额头,落下一个吻,轻声说道:“那就半个月一封信,给你汇报一下近况?” “两封。”重尘缨闷着嗓子。 “玄甲卫的操练更忙了,哪那么多时间写信?” “就两封。”他抬起头,神色定定。 - 江湖世家最近出了一件大事。 当年驰骋天下的楼月归并非传承绝断,而是后继有人,被曾经的相好云流止接回云阁,做了二长老。 年纪轻轻,大有所为。 名字叫做重尘缨,是当初修补封印的四大宗师之一。 背负着面首骂名,却救世人于水火,说书人惯会摘取亮点,在美化的传说里添油加醋。 世家和皇族把战争将至的消息暂时瞒了下来,没让百姓所知,却在暗地里早早做好安排,以选拔教授之名,纠结各地将领聚集云阁,突击强化,共商兵事。 第139章 彼时,宴玦会作为北洲将领前往云阁,然后去往对应的城池驻守。 隔着纸张的思念早已磨烂,在重尘缨满心以为终于能见到宴玦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了云流止身受重伤的消息,在某一日早课之后口吐鲜血,溢流不止。 世家之首牵连甚广,消息几乎在瞬间便被封锁。 重尘缨被云流止叫进书房,可还没进屋,便听见门内传来一道许久不见的声音。 “云流止,你胆儿肥了是不是,十年前的旧伤到现在都没好全,要不是瞒不住了就打算一直瞒着我是吗?” 楼月归恶声恶气,提溜着云流止的衣领,整个人往上拽,全不在乎他如今还苍白着脸色。 云流止抓着她的手腕,一边赔笑,一边好言安慰:“又不是多大点事儿,我不想你担心。” “不是多大点事儿?”楼月归冷哼了一声,手上揪得更紧,若不是布料够好,怕是得全染上褶皱,“什么叫多大点事,非得你快死了才算大事吗?” 她陡然高了音调,让云流止都惊愣了神。 在不约而同的沉默里,重尘缨适时敲响了门。 楼月归松开手,云流止理了理衣领,道了声:“进来。” 重尘缨推开门,看见云流止脸上难掩病态,却还是坐在文书层叠的桌案前,旁边站着楼月归。 “大师父好久不见。”于是懂事地打了个招呼。 楼月归哼了一声,在云流止邻座坐下了。 云流止手里捻起一封信,不等重尘缨询问伤情,便直接开始说正事:“伞氏一族追击妖神蝰日久,终于在南洲边境发现了踪迹,这事本来该是我亲自去,但以目前的状况来看......” 他顿了顿声:“只有你最合适。” 云流止重伤,少阁主备守云阁,的确只有重尘缨最合适。 “蝰是五位妖神中实力最强横的一位,就算是玄门九重大圆满,也绝不可掉以轻心。”云流止眼神笃定,沉声叮嘱道,“你们要做的,是把他牵制在域外,随时盯紧行踪,也尽量避免硬碰硬。” 重尘缨点了点头,却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四洲的将领过几日马上就要抵达云阁,宴玦要来,他却要走,那岂不是会正好错过? 第91章 一次相逢 重尘缨从书房出来,把门带上,便定在了原地。 云流止让他尽快出发,意思是这两天就得动身。南洲边境距离云阁甚远,彼时真和蝰对上了更是不知要多久才能脱身,若这次没见到宴玦,下次再见可真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他低着眼睛慢吞吞地走路,琢磨着有什么好办法既能见到宴玦又能不耽误事。 忽然间脚步一顿。 按照上次宴玦的来信,他这会儿应该在来云阁的路上了,如果自己辛苦点绕个道,脚程再快点,应该是能在他抵达云阁之前见上一面的。 谁还能管得了人在路上都干了些什么。 - 玄南彦作为皇子,照理是不需要亲自上战场的,可他自发请命,说要跟着宴玦为国效力,死生不论绝不拖累,玄武帝也就允了。 他拉了把缰绳,勒马到宴玦旁边,问道:“咱们还有多久到云阁?” “三四天。”宴玦应道,“北洲边山的路不好走,费了挺多时间。” 玄南彦啊了一声,又忽得偏过头,眉毛高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听起来这么着急......着急去见什么人吧?” 宴玦斜睨着眼睛,不怎么和善地看回去,没接话,唇角却若有若无地勾了起来。 玄南彦兴致勃勃地撞了下宴玦的胳膊肘,音调跳脱:“诶你说,重尘缨都二长老了,那是不是贼有话语权,在吃住之类上能给咱开个小灶啥的。” “你可以问问。”宴玦回答地毫无感情。 “我问有什么用,得你,”玄南彦企图唆使宴玦,却霎时恍然大悟一样拔高了音量,“不对啊,你肯定和他住一起,更不会管我了。” 宴玦抬了抬眼皮,心说这般行事太过显眼,容易招惹是非,到时候大抵是重尘缨跑他屋里过夜,然后又在天亮前跑回去的概率更大。 正要应付一句按规矩办事,却陡然拉停了缰绳。 一行人如今正在山路上,四周无人迹,入目多树影,马蹄声一停,便就是沉寂的风,显在枝叶里,听着看着竟还有些瘆人。 “怎么了?”玄南彦疑惑问道。 “你带着人先走,我等会跟上。”宴玦掉转马头,走到了路边。 “啊?你干什么去?”玄南彦支着脖子问他。 “让你走就走,哪那么多话。” 宴玦只丢下一句,接着便没了影子。 他把马留在路边,独自走进旁边的树林里,越往深处,越是落叶堆叠,脚踩过去,层层闷响,抬起眼,有气流旋转,是那股异风的中心。 风声里夹杂了衣衫猎猎。 有人在靠近。 宴玦却没有下意识地绷紧神经做出防备。 一只手从脑后伸来,轻飘飘地了捂住眼睛,温度贴近脊背,声音低在耳边,混进微熏却澎湃的风里。 “抓住你了。” 放着气敛着火,像海上吟唱的诱妖。 宴玦情不自禁地勾起笑,拉开他的手,转身环住脖颈,脸颊贴住,急切地拥抱。 重尘缨一手箍着腰,一手托住后脑勺,鼻尖埋进脖颈里,把低切的笑也呼了进去。 第140章 “我好想你。” “好想你。” 几乎异口同声,又在同时拥抱更紧,连身形都不自觉被力劲惊动,摇晃再固定。 对方的一切都变成了不可见的藤蔓,收束又收紧,捂了温度,也浸了味道,缠在自己身上。 猛地裹进肉做的躯壳里。 无比亲密,却也扎出了血。 宴玦把眼睛闭上,靠在他肩头闷声问道:“怎么没在云阁等我?” 重尘缨没立刻接话,只是把指间圈在他后颈上,一前一后地慢慢按。半晌,才轻轻开口:“我得去趟南洲......” 宴玦忽然睁开了眼睛。 “伞家追查到了蝰的行踪,二师父让我过去帮忙。”重尘缨敛着睫毛,语气很沉。 “我是来找你道别的。” 血从胸腔溢流出来,让心脏失去巢穴,连跳动都变得勉强。 宴玦没吭声,只拿脸颊蹭了蹭他的颈侧,挨着耳朵,小声说道:“至少现在见到你了。” 重尘缨低低嗯了一声,然后深嗅一口气,又是长久的拥抱。 在沉默里,他稍微松开点距离,手指托住宴玦的下颚,让他微仰起了脸。 深重的视线压下来,从瞳孔滑到眉骨,又从鼻梁缓慢下移,最后落在嘴唇上,打量似炬火,有形的燃烧,无形的触摸。 熟悉且亟待的眼神。 宴玦盯着他,半开着眼睛,问:“想吗?” “嗯。”重尘缨应了一声,把下巴低了下来。 还没靠近嘴唇,宴玦忽得一后撤,夹笑又问:“想我还是想做?” 重尘缨眯起眼,托着他的后脑把人按回来,蛮横又急切地凑上去。 “想和你做。” 吐词不清,因为已经吻在了一起。 宴玦猛地被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锐利粗糙的干瘪枝条硌硬着纤细脆弱的衣服,随时都会被划破,皮开肉绽。 他仰着头,从不留间隙的吻里争夺回一缕空气:“衣服......” 然后视线颠倒翻转,又被反按在了落叶丛中。 背后人如晒烫了的坚石,重重压下来,腿也被别开,陷进参差的杂草沙砾里,几乎跪不住。 耳朵被吐了口气:“受不了就叫我全名......” 场景不对,准备不足,时间太紧,还间隔了两月,没什么邪念和荒唐,纯粹只是因为想要抱他。 所以肯定会比过去每一次都疼。 宴玦把脸埋在手肘里,地上细小的草刺割破揪进泥壤的指尖,落了好几道纤长的血线。 嗓音哽在喉咙里,像沉闷的哑钟。 重尘缨弯下腰,吻那露出来的半边脸,又忽然掰过下巴,让他抬起头,亲到了嘴唇。知道宴玦等会儿就得走,自觉没留在里面。 堪称是最潦草寡淡的一次。 重尘缨是崇尚暴力和血腥,却知道且做到怎么让宴玦也觉得刺激舒畅,在事前事后的过渡安慰上更是细无再细。 何曾像现在这样要啥啥没有,有劲儿没处使。 宴玦近乎脱力地翻过身,胳膊盖着眼睛,呼了几口急气。重尘缨给他理好衣服,又爬上来亲他的眼睛,低声说道:“委屈你了。” 宴玦的鬓发被打湿,贴在脸颊,急躁未褪,有些失重地揽着他的肩膀,指尖触摸在嘴唇附近,无端吞咽:“没那么骄气。” 真要那么多讲究,重尘缨压根不会有机会。 重尘缨凑过去碰了下嘴唇,然后把他拉起来,揽进怀里拥抱住。 等待浪涛平息。 “我得走了......”宴玦轻着声音,凑在耳边哄,“离开太久了。” 重尘缨没接话,突然张开嘴,牙齿挨在宴玦肩膀上。 牙印很重,破了皮,还淤了青,渗出点点血丝,是青红交错的蜿蜒沟壑。 痛苦还在延续,加深。 “嘶——”宴玦想躲,却被困在原地,偏移了又被掰回来,连推也没推动。 “突然发什么疯?”他皱着眉,去揪重尘缨后脑勺的头发,共享的痛苦压迫,终于叫人抬起了头。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垂着眼睛,低声问道:“这里不治好不好......” “好。”宴玦先应了声,然后再去看他的脸,“怎么了?” 那个人表情垮下来,眉毛也垂了下来,冷不丁说道:“我不放心你。” 宴玦一愣神,有些惊讶。 重尘缨哽了哽嗓子,犹疑又畏缩,思考再三,却还是想让宴玦多加注意。 他忽得把整个人都揉进来,声音脆弱得想稀薄的冰片,仿佛一敲就碎:“求求你,不要出事好不好......” 宴玦眨了眨眼睛,感受到那惊惧的颤抖,只紧紧回抱住,尽全力地安慰:“怎么突然说这个?” 重尘缨没回答,还是依然自顾自地说话,脸埋进颈窝里,甚至隐隐带上了哭腔:“我都不敢去想......我好怕......”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会出事的。”宴玦打断他无端的噩梦,抚摸着后脑勺,又顺着后背,柔声保证。 “相信我。” 重尘缨吸了口鼻子,低低嗯了一声。 第92章 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宴玦是枯蝶,枯蝶是宴玦......”蝰把手搭在桌案上,随着指尖缓慢的敲击,头发上的紫蛇也跟着规律地吐出信子,“他竟是白夜度的儿子。” 动作一顿,眼皮掀起,忽然问道:“白夜度为何找了个人类继承血脉?” 第141章 小太监恭敬地拱拱衣袖,幽声道:“恐怕是白大人的诸多子嗣里,只有宴大人成功继承了妖神血脉。” 枯蝶的传承以血脉为媒介,每一任枯蝶出于本能,会更加无拘束地繁衍孕育,当传承得到转移,自己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蝰压着眼皮,瞳孔微竖。 “大祭司可有安排?” “祭司大人已经控制住了宴大人的姐姐,北洲皇后,教唆其自立为王,乱中取胜。彼时外困加内乱,国家倾覆,足以摧毁一个人族将军的全部信仰。” 小太监抬起脸,狭长的眼睛里藏着逼仄的光。 蝰没接话,半晌,才懒懒开口道:“太久了。” “实现太晚,风险太高,得再上一层保险。”他直起后背,锐利的长甲抬起来,撑在了自己下巴上,眼底幽寂,“只有作为人类的七情彻底绝望死亡,妖族的意识才能彻底复苏占据。” “宴玦可有什么很在乎的人或者东西吗?” 小太监转了圈眼珠,再次拱手道:“听皇后的意思,宴大人似乎很喜欢那个西洲来的大宗师,甚至已经带回家过了......” “也就是现在的云阁二长老,重尘缨。” “重尘缨?”蝰无端瞳孔猛竖,忽然冒出了声哼笑,“这倒是奇了。” 他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重尘缨的时候,便觉得这小孩年纪不大,阴气却重,比鬼域里的真鬼更像鬼,跟在白阎罗身边,那股疯癫劲儿竟不相上下。 这样的人还能真心喜欢什么人? 不过他真真假假无所谓,只要宴玦是真就行。 一条漆黑细蛇无声绕上指尖,咧嘴龇牙,泛着鳞光,又顺着骨节支撑,亲密地蹭在蝰的脸颊上。 “重尘缨,并非本座想杀你,只是你挡了妖族的路。”蝰纤长了语气,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在瞬间低迷了表情,浸出诡异腔调,“要怪,就怪宴玦看上了你。” 山矾候立在旁,听见蝰要杀重尘缨,眼神微顿,轻声道:“那鬼域那边......” “云阁既然已经把他认了回去,那就是活人,跟鬼域,便再无关系了。”蝰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白色瓷瓶。 “本座被伞南牵制在此地,若是贸然离开,必然会暴露行迹,这事得换个人去办。” 他将黑蛇的毒液收集在瓷瓶里,递给了小太监:“墓鹫已在前线,幽兔坐守后方,那就只有硕鼠了。” 小太监有些疑惑地捧过瓷瓶,细声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蝰一掀眼皮,嗓音拖长。 “让重尘缨死在宴玦眼前,才算杀人诛心。” - 南洲边境奇险,借着地势的配合,重尘缨协助伞家效果显著,在大战爆发之后,蝰困于围堵,行动受限,没法干涉战争。 重尘缨也难得空了时间,和伞南聊起了蛇族。 蛇族多妖中强者,伞家便是为了抗衡蛇族而存在,乃是捕蛇世族。而伞南,则是伞家这辈里的天赋之最,年纪轻轻便已继任家主。 一把伞南星,专治蛇毒。 “蝰的原身是角蝰,头上长角,很像龙。”伞南抿了口茶,“如果契机足够,很有可能化龙成为真正的神。” “神,类似于东洲守护青龙吗,”重尘缨微微蹙眉,“可神兽很少干涉凡世,他若真化龙,岂不是还少了个劲敌。” “的确会少个劲敌,可妖族也会因此凝聚,士气大涨,这可是他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神。”伞南说着话,脸上一如既往的平淡,“他们种族繁多,修为也强,之所以一直屈居人下,很大部分是因为避无可避的内乱。” 重尘缨点点头,颇为赞同:“那倒也是,自从枯蝶白夜度失踪之后,似乎就没怎么太平过。” “你知道枯蝶妖神?”伞南问道。 重尘缨没什么反应地嗯了声,右眼皮却又不自觉地跳了一下。 在过去几天里跳了很多次。 他只以为是这几日事情繁多,没休息好,便没当回事,继续说道:“了解不多,是目前五位妖神里面最为神秘,也最深不可测的。” 重尘缨忽然溢出声笑,把眉毛挑了起来,语气也故作神秘:“听说还可以轻而易举蛊惑人心。” 可伞南似乎并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传说倒也不足为惧。” 重尘缨勾起唇,是副无所谓的态度:“传言真假参半,否则也不会成为最古老的妖神。”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伞南视线一扫,看见了他桌案上那堆叠泛旧的信纸。 他早已注意到重尘缨每隔几天就会收到一封信,更是恨不得每天都攥在手里翻来覆去,此间两月里,从未间断,如今也终于有了机会解惑。 “家里来的信?” 重尘缨扬起眉毛,懒声道:“不是,宴七的信。” “宴七,北洲的云麾大将军,宴玦?”伞南有些惊讶,“你俩,是那种关系?” 重尘缨笑而不语。 伞南眼皮一掀,带了点隐约的调侃:“听说宴将军之前可是和他父亲一样,花名在外。” “那有什么,”重尘缨懒洋洋地捻起一封前不久前的信,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指腹摩挲纸张边角,嘴唇又勾了起来,“我以前也是个很混账的人。” “是吗?”伞南忽然好奇了起来,“我倒觉得你这人挺不错。” 重尘缨无端轻笑,语调是好久不见的轻佻:“放在半年以前,我会非常刻薄而且直白地告诉你,你这人看上去深沉稳重,实际心里却藏了个疯子,一旦有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再没底线再没道德的事都会去做,或者说,你已经做了。” 第142章 他看着伞南蓦然怔住的脸,挑衅一样耸了耸肩膀。 “但现在,如果你今天没问的话,我永远都不会戳破你。当然,也不会和别人说,放心好了。” 伞南抿了抿嘴唇,盯着重尘缨的眼睛,冷不丁说道:“的确是个混账。” 重尘缨笑着脸没搭话,招手把小厮叫了进来。 今日应当是新的信件抵达的日子,可底下的人并没有把信送上来。 于是重尘缨便亲自问道:“将军的信呢?” 小厮摇了摇头,满目茫然。 “今天并没有收到新的信件。” 重尘缨忽然沉了脸色。 伞南见他情绪不对,连忙出声安慰道:“可能是信使路上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太忙给忘了。” “云阁的信鸽不会出意外,他就算再忙也不会忘了这事儿。”重尘缨应得很快,腾得一声站了起来。 右眼皮又开始跳了。 扑通扑通地砸下来。 极为不好的预感再次出现。 脑子里一团乱麻,越往深里想就越是害怕。 他不能就这样干等下去。 “我得去找他。”重尘缨飞速说道,甚至已经抬脚走了出去,“这边的事我会马上通知二师父,你不必担心,会有人来接替我。” 似是没想到他做决定如此之快,伞南立刻上前拽停了人:“你冷静点,宴玦什么实力你还不清楚?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出事。” “闭嘴!”重尘缨猛一甩手,内力随着动作轰然出现,直接将伞南撞退数米,面色阴鸷,“如果不是为了他我压根就不会出现在这。” 语带针芒,好像和刚刚谈笑风生的不是同一个人。 他站在大开的门前,侧身看着阻拦自己的人,呼啸的风席卷了喑哑寒霜。 “你再敢拦我,就别怪我杀了你。” 重尘缨一路快马加轻功,外用云阁空间阵法,将本来十日的路程愣是缩到了两日。 宴玦守的是虚城鸣风关,他先去了城外的军营,却意外看见了朱砂。可她本该在别处城池。 几乎不用多问,重尘缨就自觉有了猜想。 只有宴玦出事了,才会有别的将领来替他。 冷汗当即冒了下来,双目惊愣,浑身冰凉。 朱砂面色凝重地看着他,喉头吞咽,沉声说道: “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第93章 我好爱你 那场斗争本该胜券在握,玄甲卫甚至已经开始收尾工作,庆贺班师了。可在回程路上,却遇到了妖神硕鼠的偷袭。 宴玦全力抵挡,凭一己之力逼退了硕鼠。 虽然伤重,却也只是皮外伤,众人都以为像往常一样休养几天便好。 可谁都没想到,两天下来,胸前的伤口并没有好转迹象,甚至开始化脓溃烂,人也陷入了半醒半昏的混沌状态。 玄南彦察觉不对,便立刻请来了云阁的医师。 也是在这时,众人才知道硕鼠的利爪上涂了毒。 “我刚到这边就已经给你去了信,但你来得比我想象中还要快。”朱砂抿了抿嘴唇,带重尘缨进了虚城。 城中有临时宅邸,专供守城将领居住。 重尘缨好像什么都听不见,视线是模糊的,腿脚是发软的,踩在云上,一门心思地往前走。 朱砂只得拽住他的胳膊,音调也扬了起来:“你冷静一点,他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 重尘缨没理会她,猛一摆手,把人挥开,径直推开了门。 屋里的人很多,玄南彦,医师,还有一群不知道是谁,沉默着,围立着,把本就昏暗的室内遮挡得更加密不透风。 装了很多人的棺材。 在房门乍响时蓦然一愣,齐齐看了过来。 人群让开了条道,拥挤的尽头是宴玦飘零在枯枝一样的床上。 朱砂摆手,让所有人都下去了。 重尘缨咽喉苦涩,从没觉得什么路有这么长,布满了无形的荆棘,绊倒踉跄好几脚,走到了也像是没有走到。 视线终于能够清晰视物的时候,却看到了闭着眼睛的宴玦。 白色的宴玦。 苍白的脸,灰白的衣服,一张飘摇的纸,吊在这里,悬在这里。 削弱的眼皮轻微颤动,塌着青色血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显。胸口盖着一层薄被,却连呼吸的起伏都没有传递过来。 是没有生命的泥塑,动不得,思不得。 是宴玦也是重尘缨。 然后轰得一声全盘倒塌,淤泥捂住了胸腔,又疼,又闷。 无法呼吸。 眼眶在意识里瞬间发酸,鼻腔苦涩,一颗泪立刻摔下来,粉碎。 朱砂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中的毒是巴斑墨,黑蛇一族的秘毒,摆明就是冲着要他的命。” 遥远却入耳。 重尘缨深吸一口气,沉闷的声音全力克制着颤抖:“怎么救?” 朱砂停顿了半秒:“两种解法,一是解药,二是有个灵力比他更高的人以命换命。” 而现在,愿意奉献生命的灵力没有宴玦高,灵力高的人不在也不会甘愿赴死。 灵力,又是该死的灵力,他没有该死的灵力。 重尘缨闭了眼,捏紧拳头,骨头咯吱地响,鲜血淋漓。 嗓子里也含了血,涩得发呛:“那就只有一条路了。” 朱砂眼睛一瞪,上前一步掰他的肩膀:“你疯了?蝰可不是硕鼠,你现在去找蝰无异于去送死!” 第143章 重尘缨勉强晃了一下,置若罔闻。 只近乎魔怔地问道:“他还会醒吗?” 朱砂抵着牙槽,深呼了一口气:“会,但时间不确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重尘缨没接话,上前蹲下来,握住宴玦的一只手,着魔般放在自己脸上。 “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陪他。”连声音也忽然轻飘幽远。 朱砂无话,只无声叹了口气,离开时带上了门。 一声逼仄响尽,屋子里又是死寂。 除了间断又低切的抽泣声。 空响环绕,婴儿的悲哭。 重尘缨近乎跪在床边,一只手抓着宴玦,脸埋在另一只手肘里。 宴宴...... 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 “宴宴,”嗓子和眼泪共同糊在喉腔,涩得发酸,“对不起,对不起......” 都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你。 他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吸着鼻子把脸抬起来,又捧住宴玦的手合十祈求,企图把床上的人叫醒:“你醒醒好不好......求求你......” 求你醒醒。 在离开之前,他还想和宴玦说几句话。因为很有可能这就是最后一次,再也没机会了。 宴玦的睫毛轻轻动了一瞬,却依然没有反应。 重尘缨便扒在他床边等,扒在他床边无声地流泪,让苦涩溢满脸颊,到处都是沾湿的咸。 甚至消磨神志,让意识模糊。 等待太阳落山的时候,被握住的那只手才终于有了微弱的动静。 慢慢吞吞,摸到了侧脸上。 重尘缨混沌得很浅,在霎时惊醒,便立刻收手抓紧,又抬头去看。 宴玦半敛着眼睛,向下看着他,没有血色的唇边夹了一个惨淡的笑,声音弱得随时都能消散。 “真好,还能看见你。” 重尘缨盯着他,眼眶突然又红了起来,鼻头不受控地发酸,眼皮飞快眨动着,想把脆弱憋回去。 可嘴唇张了再开,好多话卡在喉咙里,一句也说不出来。 宴玦把他的眼泪抹掉,自己的下一句里却也隐约带上了锐利又摇晃的泣声:“我以为我撑不到你来了......” 脸也跟着皱了起来。 然后酸水堆叠,无声爆发。眼泪一簇接一簇地流,把枕头浸成了深色。 重尘缨慌乱抹了把脸,立刻俯身上前,抵住额头,把他的眼泪擦干净,又把自己的憋回去,哑声道:“不哭了,会没事的......” 可下一句,自己又再次决堤,声音深陷水潭,坑坑洼洼,聚不了气:“我一定会救你的。” 眼泪滴在宴玦脸上,又滑在唇边,好苦。 宴玦蹭着他的额头,吸了一口层叠的气:“别哭啊,你一哭......” “我就好难受,然后伤口就好疼。” 重尘缨立刻噤了声,转过头去,把浑浊的痕迹都给擦干净。转回来,可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嘶哑:“我不哭,你也不难受了。” 宴玦没力气地笑了笑,轻声说道:“扶我,坐起来。” 他的伤在前胸,重尘缨便把人贴着后背,抱在自己跟前,躺在自己肩膀上。 宴玦摸到他的侧脸,还是一手潮湿。于是便缩在颈窝,闭上眼睛,嗓音平静:“没什么好哭的......” “就是,不能,继续陪你了,”他明明说着不要哭,可自己却又再度失控,一声比一声更为哽咽,温吞又断续,像初生的幼鸟。 “可明明还没有待多久......” 重尘缨哭得狼狈,脖子紧紧贴着他的脸,连拥抱都不敢太用力,只能死死握住他的手:“不要说话了好不好,你要好好休息......” 宴玦喘了口气,把哭腔平息下来,声音越发微弱:“可不说的话,就,没有机会了。” “不会的,不会的......”重尘缨猛地摇头,手臂环在他脖颈前,紧紧圈住。 宴玦抬着熏红的眼睛看他,没由来得说道:“哪里都不要去,陪着我好不好。” 重尘缨蓦然失神,意识到他听到了自己和朱砂的谈话。 可又不愿意骗他,只能一遍遍重复着。 “对不起,对不起......” 这次不能听你的。 宴玦知道他的意思,便哽了哽嗓子,阖上眼皮,吐出口飘摇又艰难的气:“那你再,抱抱我,也再,亲亲我......” “好,好......” 重尘缨胡乱应着,手足无措地圈紧人,又带着满脸泪痕靠近他的嘴唇。 温柔又缓慢,一点滴,一寸许,把每一片皮肤,每一缕温度都覆盖缠绕,没有缝隙,没有距离。 同样的柔软,难以割舍。 只是原来也有不甜的时候。 交织满了苦涩,还有薄盐。 直到听到一声低吟,重尘缨才放开了人。 宴玦把脸低下来,又缩回他颈窝里。 “我好爱你。” 这一声忽然变重,无尽的底气,却在最后一个字耗尽了所有力气。 重尘缨不知是第几次爆发,眼神怔愣之后,又在眨眼间泪如雨下:“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好爱好爱你......” 埋在他颈窝里,一声又一声。 “好爱好爱你。” 宴玦勾起唇笑,瞳孔散了神,语气也已然恍惚:“我好累......想睡会儿了。” “睡吧,”重尘缨轻轻蹭他的额头,拢在怀里,像照顾襁褓里的孩子,“睡吧......” 第144章 他听着宴玦的呼吸归于平静,自己的脸色也跟着沉寂下来。 哭腔不再,声音流淌,像雕刻在海石上的承诺。 穿梭过无尽悲鸣的河,落地回响。 “我会一直,一直都陪着你,无论是死是活。” 重尘缨等宴玦睡着,把人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床上,便出了门。 朱砂等在外面。 “你真的决定好了吗?”她面色凝重,音调顿挫,“人族已经丢了一员大将,不能再没一个。” “那不关我的事。”重尘缨冷着声音,没回头,径直往前走。 朱砂跟上去,冲他喊道:“你是不是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就说明我们都命不该绝;如果我死了,” 重尘缨顿了顿。 “就权当给他陪葬,不亏。” 第94章 他在等我 重尘缨当晚就动了身。 朱砂把朱氏皇族的独有法器焰雀翎借给了他,灵力催动下,直接把人传送回了南洲。 然后直奔伞南所在的据点。 大雨倾盆,刺耳的雨声淹没一切,在幽寂的黑夜里阴森又潮湿。 伞南没料到他回来得如此之快,立刻迎上来急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重尘缨面无表情,动作迅速地走到最内的储物室里,翻找出了一盏气味异常刺鼻的八角瓶。 是重白附粉,对蛇妖一类的克制效用很强,却碍于气味太过独特显眼,极易被发现,因此很少出现在围猎上,更多是用于审问。 重尘缨把白色粉末全部倒进掌心,接着一仰头,就着半杯凉水尽数吞了下去。 伞南霎时瞪大眼睛,阻止不及只能高声喊道:“你干什么!重白附对人体也有伤害,食用会浸进血液腐蚀全身的!” 重尘缨依然不接话,药粉呛鼻难忍,可咽下去时面上却毫无波动。只是猛一踉跄,然后双手撑在桌面,又马上站稳。 血液在沸腾,亦灼烧心肺。 他几近颤抖地呼出口气,然后立刻夺门而走。 伞南跟在身后急声追问:“你去哪?” 重尘缨没回头,只有沉音长绝于死静。 “赌命。” 木门轰得一声拦住了伞南的去路。 大雨浸湿丛林,紫蛇匍匐于叶,起而化人。 这是专程在等他。 “重公子,”蝰仰起脸,无视那淋漓的雨声,沙哑的腔调里暗含了笑,“你和伞南围堵本座如此久,这还是第一次面对面吧。” 重尘缨站在阴稠的黑雨里,沾湿的前发贴近脸颊,像死去的枯叶。 厚重的睫毛逼压眼皮,狭成一条窄缝,孤悬的光从漆黑的瞳孔里乍泄。声音被湿气淹没,飘在水里,沉闷又低哑:“巴斑墨的解药。” 蝰挑起眉尾,似笑非笑:“本座还担心你不会来......” 可话还没说完,便被突至的剑风打断,重尘缨不欲与他多言,径直出手。 不渡生涂层碎裂,通体银白,在死夜里泛出炸眼的寒光。 蝰还算从容地避开攻击,眼底夹杂着几许玩味,他并不打算现在就取其性命,重尘缨还得带着解药回去救人,然后再一点点,一寸寸地重伤不治,在宴玦的注视下缓慢死去。 这才是给重尘缨定好的结局。 于是他从袖口掏出了一个黑色瓷瓶。 “给你个机会,”蝰把解药挂在了自己腰上,招摇晃荡。 唇角戏谑,在嘈杂中入耳。 “只要你能拿走,就是你的。” 重尘缨抿紧嘴唇,顾不上被人戏耍折辱的愤怒,只压低眉眼,直奔解药。 可玄门八重依然不是妖神蝰的对手。 于是你来我往间,重尘缨故意往蝰近身相逼,让胸口被他的利爪划伤,鲜血溅涌,喷洒在蝰的脸上。 于瞬间沸腾灼烧。 “啊——”蝰猛地捂住自己被烫伤的面部皮肤,发出一声惨叫,那熟悉又刺鼻的气味让他精神一震。 “你生吞重白附?” 表情狰狞,声音几乎咬牙切齿。 “死疯子!”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鬼域就没有一个正常人。 重尘缨信手抹了把唇边的血,终于有了点得逞的笑。他知道自己很难伤得了蝰,只能行此下策。 趁他无暇顾及,重尘缨强行按住内伤,再度起剑,意把蝰腰间的解药挑下来。 却被蓦然抓住了手腕。 “重尘缨,本座还真是小瞧你了。”蝰怒张了眼睛,不敢上灵力灼破皮肤,便只指尖用力,生生把他的腕骨给捏碎了。 不渡生应声落地。 重尘缨咬紧牙关,猛一翻身,两条腿绞住蝰的脖颈,坐在了他肩膀上。 然后手指弯钩,在原有的伤口上一爪穿透了自己的胸腔。 血液如瀑流,苍白了重尘缨的面色,也浸烧了蝰的满头紫蛇。 张扬的蛇群在雨夜里嘶喊鸣叫,发疯一般咬在重尘缨身上,然后又因为尖牙上的毒血再度咧嘴发狂。 “想找死,本座现在就成全你!”蝰忍无再忍,大喝一声。 重尘缨低着眼睛,一声接一声地喘气,伤口的血液随着呼吸的频率鼓动而流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气,没法再避开任何袭击了,只能眼看那刺目的光芒即将吞没自身,无能为力。 濒临绝境,心却如止水。 第145章 能跟宴玦一起死,没什么不好的。 可他不想让宴玦死。 不想要宴玦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无表情,无颜色,像是片枯萎的叶子,死去的生命。 他想要宴玦睁开眼睛,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笑,也像是傲立的蝴蝶,鲜艳地活着,有光亮。 哪里都很漂亮的人不应该埋进土壤。 也许是强烈的执念麻痹了疼痛,蝰的灵力并没有如意料之中轰到自己身上。 甚至感受到了温暖。 被再逢春损伤的骨骼经络在眨眼间修复愈合,陌生的气流充塞全身,贯通了本来堵死的灵力经脉。 玄门有灵,出于对宿主的自保机制,竟然强行来到了第九重。 它像是一旋涡流,对周身漂泊的灵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在霎时疯狂聚集,纯度和强度直逼妖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重尘缨知道自己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脆弱的肉身撑不住这乍然而至的磅礴灵力,全身筋脉已经尽数绷断,手腕无力,腿脚发软,摇摇欲坠。 于是他借着这赌命的机会,发出了最后一击。 灵力爆发之下,蝰被轰出数米远,甚至显露出了巨大的紫色蛇尾。解药在身形变化下,从腰间掉落,滚在了地上。 人身解除,这是已然伤重。 除了十年前和云流止的决斗,他已经很久没有被打成这副狼狈模样。 重尘缨趁蝰怔愣之际,压着近乎粉身碎骨的疼痛,翻滚在泥泞里,将黑色瓷瓶抓在了自己手心。 然后把仅剩的那点灵力,全数灌进了焰雀翎。 重尘缨从焰雀翎传送里掉下来,轰得一声砸在了不知是哪的树林里,手腕已经近乎没了直觉,只能连带胳膊死死护着怀里的瓷瓶。 冷汗胶着死黑的头发,映得惨白的面色更加瘆人,凄厉的疼痛持续覆盖,早已麻痹神经,甚至模糊了神志。 除去发白的脸和挂不住水的银饰戒指,全身都浸泡在浓稠的血里,再深色的衣服也遮挡不住遍身腥痕,溢透棉布,依然汩汩涌流。 重尘缨大口大口地喘气,却还是固执着,踉跄又摇晃地从地上爬起来,借力倚靠着旁边的树干,一点一点儿地向前挪动。 宴宴还在等他。 已经到了这一步,更不能倒下。 “重尘缨!” 朱砂感应到焰雀翎的灵力波动,闻声而来。 重尘缨恍恍惚惚听到了这声喊,膝盖一软,霎时跪了下来。 他半垂着头,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提不起了,却逼着自己咬破嘴唇,颤颤巍巍地握着解药,递了出去。 “救、救他......” 声音几不可闻。 瓷瓶被接住的瞬间,整个人也如同泄气一般,猛地栽倒在地。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日更 第95章 我想照顾你 宴玦做了一个很重的梦,梦到了重尘缨。 不是平日里的从容随立,笑意满面,是全身浸血,脸色煞白。 手臂坠落,胸前涌动,是隔着衣服都能见到的剜筋错骨,触目惊心。 跪在漆黑的雨里,低垂着头。 晃晃悠悠地抬起脑袋,没什么力气地看向了自己。 身上明明很疼,却还是强笑着对自己说话: “再见了,宴宴。” 宴玦从沉睡里猛然惊醒,忽得坐了起来,把围在旁边的一群人吓愣了神。 视线扫过一圈,玄南彦、朱砂......却没看见那个人。 呼吸陡然急促起来,刚刚苏醒的手臂还没什么力气,却强行抬起,瞬间揪住了玄南彦的衣领。 声音都在发颤:“他人呢?” 玄南彦往前一晃,慌忙开口却避而不谈:“别急,你别急,你也顾着点自己!” 宴玦蓦然发愣,几乎吼了起来:“我问你他人呢!” “他没死。”朱砂喉头滚动,又抿了抿嘴唇,“我带你去见他。” 直到看见重尘缨好端端地盘腿坐在院子里,宴玦才松了口气。 他罕见穿了一身素白,背对着院门,在矮桌旁静默,像冻僵的纸人。宽广的袖袍从腿上淌到地面,是半融化的雪,蜷曲的发全散下来披落在肩,是被墨染透了的薄宣。 又轻,又冷。 “怎么让他起来了?”朱砂皱起眉问道。 下人神色慌张,急忙接话:“回二殿下话,重公子非要起来,实在拦不住......” 朱砂啧了一声:“没一个省心的。” “自捅心肺、生吞重白附,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了,”她顿了顿,“其他的,你自己问他吧。” 然后便撤了人,只留下他们俩。 宴玦耳鸣得厉害,朱砂的每一个字都在暗示自己梦里的场景确实发生过,满身的伤,遍地的血,以致如今看见人在自己面前还觉得恍如隔世。 只要还活着就好。 他轻一脚重一脚地走近,看见重尘缨低垂着头,望向院内人工伪造的虚假河流,面无表情,甚至隐隐发沉。 两只手拢进袖子,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脖颈处裹着层层白纱,顺着皮肤一直深入往下,包裹了全身,绵延出苦涩药香。 不冲人,却把眼睛闷湿了。 也许是宴玦的脚步太过缓慢,以至于已经站在了斜后侧,重尘缨也依然毫无反应。 于是宴玦便在背后半跪下来,怕挨到他身上的伤,便只圈住脖子,手臂收紧,贴上了脸颊。 第146章 触碰到那冰凉温度的瞬间,眼泪就落了下来。夹杂在挤压的皮肤里,有细微的痒。 心终于落回了巢里。 重尘缨微微一愣,阴郁的表情霎时不见,唇边终于带上笑,朝宴玦偏头过去,轻声说道:“你没事了......” 眼眶却泛了红,喉头也发了涩,一滴泪无端滚下来,也融在脸上。 无言相依,静默良久。 “嗯,”宴玦吸了吸鼻子,声音很稠,“没见到你,吓死我了。” 重尘缨眼皮一敛,呼出口气,语速更缓:“抱歉,没在旁边陪你。” “不会的......”宴玦把脸埋得更深,声音都细长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掉,几乎把重尘缨脖颈上那块多出来的白纱全部浸湿。 “谢谢你......”在哽咽里夹杂了一句话。 “宴宴,不要对我说那两个字。” 重尘缨不想他哭,想帮他把眼泪抹掉,可再次尝试着动了动胳膊,依然只抬起了一半,便又摔了下来。 抿了抿嘴唇,只能拿脸颊轻轻蹭他的额头,低声哄道:“不哭了好不好,我的手抬不起来,没办法帮你擦眼泪。” 宴玦忽得一愣,眼泪彻底不受控,悄无声息,反倒落得更凶。他急忙扭过头,自己拿手腕抹眼泪,可抹了一遍又一遍,依然没个干净,没个尽头。 “宴宴......”重尘缨无奈笑了笑,看他雾着水汽揉眼睛,只觉得可爱极了,“怎么这么爱哭。” 忍不住又尝试将胳膊抬了起来。 逼迫自己强行捱着手腕处撕扯般的疼痛,眉眼抽扯,缓缓伸到宴玦眼前,用拇指指腹虚虚抚过脸颊,触摸到了雨天的柔软。 “你才爱哭。”宴玦声音发哑,低低骂了一句。 视线无意扫过,却发现了一片格外扎眼的颜色。 重尘缨白色的衣袖上已经遍布殷红。 他忽然意识到这件白衣服的作用了。 宴玦急了语气,立刻朝门外喊道:“大夫呢?把大夫叫进来!”又小心翼翼地扶着重尘缨的手腕慢慢放下来:“你别动了。” 重尘缨的嘴唇已经有些泛白,但还是无所谓地勾了点弧度:“没事的,不用担心。” 大夫提着药箱急急忙忙地跑进来,极为熟练地掏出药膏和新纱布,似乎对这种情况极为熟练。 他一面给重尘缨换药,一面语重心长地劝说:“二长老,您不能再这样不管不顾了,否则伤口反反复复,还如何能好全。” 宴玦坐在重尘缨旁边,一只手始终挨着颈侧摸在脸颊上,听到这话,眉头也蹙了起来。 他轻轻捏了捏耳垂,语气很软,却带了几分胁迫:“听见没?我会看着你的。” 重尘缨溢了声笑,歪着脸,倚在他掌心里:“好,听见了。” “其他的伤呢,什么时候才能痊愈?”宴玦又问。 “外伤倒还好说,慢慢休养总会好的,只是......” 大夫正要继续说话,却忽然瞟见了重尘缨斜来的视线。 眼皮紧压,眸色逼仄。 大夫心里一哆嗦,抿紧嘴唇,立刻改口道:“只是这伤好了之后,要恢复到以前的行动力,还得坚持复健才行。” 宴玦应了一声,正要细问,却被忽然打断。 重尘缨若无其事地插了句嘴:“我有点累,想进屋了。” 宴玦便挥了挥手,让大夫先下去,又去扶重尘缨的肩膀:“我扶你回去。” “不用,让底下的人来就行。” 重尘缨不想麻烦宴玦做这种琐事,正要喊人过来,身体却忽然悬空。 宴玦直接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重尘缨蓦然一愣,大脑停顿半秒后,干脆倚在了宴玦的肩窝里,懒声调侃道:“将军可真霸道啊。” 宴玦没跟他逗趣,只是凝聚视线,语气认真:“你可以麻烦我的。” 重尘缨微怔,极轻地笑了声,点了点头:“好。” 宴玦把重尘缨抱进屋,放在榻上,问道:“你想躺下还是想坐着?” “坐着吧。” 宴玦嗯了一声,拿过枕头给他垫在后背,接着又蹲下来给他脱鞋袜。 裤脚掀起来,却连脚腕往上也都是包裹的白纱。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重尘缨往后缩了缩脚,低声道:“这些事让下人做吧。” 宴玦抬起脸,还半跪在地上,指尖也依然搭着脚踝处的绷带,眼神仰视着他,顺着他的喜好,把自己放得很低:“没关系,我想照顾你。” 联想无端,像虔诚的信徒。 重尘缨喉头发涩,莫名竟有些害臊,便偏过脸,索性不去看他。 宴玦眨了眨眼,拿被子给人盖好,便在床边坐下来,两只手分别撑在他腿侧,倾过身,挨近了脸。 扬起睫毛,压着轻笑:“为什么不看我?” 重尘缨便把脸转回来,定定地看着他。 视线交汇,绵延成无尽的河。 又相互流向了嘴唇。 然后自然而然地贴近,触碰。 与人接吻还是宴玦教他的,但显然这事儿如今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宴玦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急促吐着气。 哪怕只是简单的触碰,就能让他久久难以释怀。分离加上生死,让一个普通的吻都变得弥足珍贵。 重尘缨不能抬手安慰,便歪头靠着他的脑袋,语气很沉:“宝贝儿,我好想|c|你。” 第147章 宴玦哽了气,脸上还带着红,现在接着又带上了热,他直起脖子,在重尘缨脸颊上又亲了一下。 “那你就快点好起来。” 重尘缨其实情绪一直不高,哪怕在自己面前从来都是笑着脸,宴玦还是能看出底下的牵强和阴郁。 为了让重尘缨散散心,宴玦给他亲手打了个轮椅,装上不费力的机巧,去哪也算方便。 可除了这个院子,重尘缨依然哪里都不愿意去。 等伤势痊愈了就会好的,宴玦只能这样想。 他自己的伤好得很快,隔天便回了军营,但为了多点时间照顾重尘缨,把原本留在皇城的温钟也调了过来。 没过几天,朱砂也要回原来的驻地,临行前,特意找了趟重尘缨。 她推着重尘缨从昏暗的屋内走出来,晒见了院里的太阳:“宴七伤好了,我也得回去了。” “嗯。”重尘缨眯着眼睛适应光线,淡淡应了声,“这次的事多谢你了。” 朱砂没接话,只是忽然低低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 “你已经......”她顿了顿,语气犹疑,“不能再修炼了。” 却是死寂。 半晌,才慢吞吞地开了口。 “再说吧......” 重尘缨呼出口长气。 “能拖多久就多久,我不想让他有负担。” 第96章 我不怪你 宴玦时常要去军营,早上起得早,晚上回来也晚,怕惊扰了重尘缨本就浅的睡眠,更怕挨着他身上的伤,晚上便没睡在一起。 只是在他醒来的时候又折返回来,照顾他起床洗漱,亲力亲为,像重尘缨曾经照顾自己一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那不明说却看破的薄弱自尊。 重尘缨的手还不怎么能动,也没什么胃口食欲,伺候的侍女碍着他瘆人的脸色不敢违抗,只有宴玦在的时候,才勉强吃上一点,所以宴玦宁愿辛苦自己多跑几趟,也要盯着重尘缨吃饭。 “宴宴,何必麻烦你,底下的人来就是了。”重尘缨看在眼里,不想宴玦如此费时费力,更不想承认自己真的已经形如废人,在汤匙伸到自己眼前时再次避开了脸。 “我在你都没吃几口,别人来你吃吗?”宴玦的手便跟着一起偏。 重尘缨拗不过他,于是不怎么情愿地抿了一口小米粥。接着,宴玦在碗里又盛了一勺,再度喂到他唇边,重尘缨却闭上嘴摇了摇头。 宴玦和他僵持了会儿,最终还是低着眼睛,把碗放回了桌案。他没着急走,只忽然矮下身,将脸颊贴住重尘缨搭在膝盖处的手背,垂头倚靠着。 他身上混了繁杂药味,闻起来好像越来越苦了。 “你这几天都只吃一点东西,瘦了好多......”抱起来都越来越轻,“我担心你身体受不了。” 重尘缨动动指尖,挨在他脸颊蹭了蹭:“没事的,我不饿。” “阿缨,”宴玦抬起头,眼睛定定看着他,亮着浅浅的光。 “会好起来的。” 重尘缨敛下睫毛,拉上点笑,轻轻应了声:“我知道。” 宴玦站起来,倾过身吻他,贴着唇,清浅但婉转。然后把下巴戳在肩窝,以一个自己不怎么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地腻着。 “将军,我来了!” 院子外面,是温钟在招手。人还没进来,一道白色的影子却霎时冲了进来。宴玦眼疾手快,在它直冲重尘缨腿上前赶紧一把薅住了。 宴玦把白樱抱上桌,指了指重尘缨,对着猫比了个不可以的手势:“不能上去,就在这待着。” 白樱于是喵了一声,从桌上跳下来,转而去蹭重尘缨的裤脚。 宴玦终于在重尘缨脸上看见了还算会心的笑。 温钟没心没肺地跟重尘缨打了个招呼,絮絮叨叨安慰说出门在外都是小伤,何况你还硬杠妖神,这都是实力的证明。 重尘缨干巴巴笑了两声,没接话。 温钟自讨没趣,便把宴玦拉到一边,递给他一颗药丸:“封堂主让我给您,说您知道是什么。” 是压制心魔的药,宴玦知道。 可短暂抑制并避免心魔,可一旦超出承受极限,便会彻底爆发,再无回头路。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将近一个月,终于捱到了重尘缨外伤大好的日子。 大夫把他身上的白纱都取下来,覆盖住的伤口基本都已愈合,只留下深色的疤痕,遍布在前胸后背、手腕腿骨,全身上下,大的很长,小的很细。 重尘缨依然站不起来,便盘坐在蒲团上,试着将五指成拳,同样难以聚力。 眼睛还没压下来,宴玦便不管不顾地坐到他腿上,扑进了怀,脸陷在颈窝,手捆在肩膀,终于把想了好久的拥抱给补了回来。 赤贴皮肉,直钻肌骨,是咫尺燃烧的火焰。 重尘缨短暂搁置住心里的异样情绪,伸手接住宴玦,胳膊圈在腰上,也尽全力搂着,语气带笑,调侃道:“大夫还在呢。” 大夫尴尬地偏开视线,只当没看见。 宴玦不吭声,脸越埋越深,手上也越箍越紧。重尘缨咳了声,只得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被你勒得喘不过气了。” 宴玦这才微微松开手,却依然坐在他身上,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了大夫:“为什么伤已经好了,四肢却还是提不起力气?” 大夫神情犹疑,畏畏缩缩地瞟向了重尘缨:“这......” 第148章 重尘缨知道瞒不下去了。下巴指向门外,沉声说道:“你出去吧。” 大夫如释重负,赶紧收拾东西走了。 宴玦察觉不对,眉头拧了起来,猛地看向重尘缨,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声音无端就发起了抖:“什么,意思?” 重尘缨生怕惊动太过,急忙把他按回怀里,顺着后背,轻声哄道:“宴宴,宴宴,没事的,别着急,别着急。” 宴玦飞快眨动着眼皮,呼吸急促,依着他的动作平复过气息,便要伸出指尖去探终于没有绷带包裹的手腕。 重尘缨想躲,却被固执地按住。 灵力流进经脉,乍然而断。 空空荡荡,了无一物。 “你的,内力呢?”宴玦在瞬间哽塞了咽喉。 重尘缨呼了口气,强扯出微弱的笑,按着他的后脑紧紧拥抱住,只是音调发颤:“没关系的宴宴,小事而已......” 宴玦蓦然定在了原地。 充耳不闻,神情恍惚。 半晌之后,嗓音断续如落针:“难怪,难怪我治不好你......” 经脉寸断,内力全失,比常人还加体弱,无可规避,如何能改势。 他麻木地眨眨眼皮,两竖水珠滚下,音调忽然呛了起来:“都怪我......” “不怪你的,宴宴,不是你的错,”重尘缨立刻接话,托着后脑勺,捏他的耳朵,又亲他的眼睛,把眼泪带走,轻着声哄,“这是我的选择,不怪你的,是我自己愿意,你明白吗?” 他尽全力拥抱着宴玦,用宽大的袖袍盖住后背,热量完全笼罩,搭建成坚固又温暖的巢。 宴玦蜷在他身上,指甲揪着肩膀,额头抵着前领,脸颊已经狼狈一片。 两眼紧闭,浸出满面潮湿的泪。 他怎么会不知道那一身武功对于重尘缨而言意味着什么。 毒蛇拔了牙,玫瑰摘了刺,是最锋利最骄傲的底气,是支撑所有的脊骨,怎么可能像说得那样小事而已。 宴玦垂着头,愧疚和自责蔓延心迹,只能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没关系的。” 重尘缨把他的脸捧起来,指腹从眼下抹掉泪痕,亲昵贴近鼻尖。 睫毛交叉在一起,落下水汽,像对望的覆雨孤山。 视线相汇,笃定安抚纤颤。 宴玦从未如此脆弱,哪怕死亡临近,也只是心存遗憾,而不是如今这般的神思飘摇,几近坠落,像遗失脱群的羊羔。 是在害怕吗,害怕和自己会因此生怨。 无论是什么,都足以让重尘缨嗓音嘶哑。 “宴玦,我爱你。” 像浑厚悠长的古琴低音,拨弄心弦,萦绕鼻尖,让宴玦喉头哽咽。 拇指触在脸颊,轻了摩擦,四指扣在颈后,重了力道。语调拖沉,半是温柔半是强迫地发号施令。 “我不要你往心里去,更不要你自责,明白吗?” 宴玦没坐直,腰塌着,矮了重尘缨半个头,两边侧脸被捧在手心里,被他的视线居高临下地俯视。 眼眶微红,是雪天里冻伤的白色梅花。 “好......” 枝丫摇曳,在淋湿的天气里终于缓慢点头。 重尘缨淡淡勾起唇。 “乖。” 他把宴玦揽进怀,脑袋越过肩膀,紧紧相拥。 可眼底笑意渐消,阴郁再次漫了上来。 他能劝宴玦过去,自己又该如何过去呢。 晚上的时候,宴玦照例把重尘缨抱上床,理好被子,自己却没像前几天一样离开,而是解了衣服,也跟着钻进来。 “明天没事?”重尘缨侧过身,接住人揽紧。 宴玦摇摇头,缩进他怀里:“你伤好了,可以一起睡了,早上不会吵醒你的。” 重尘缨的下巴垫在他头顶,溢出浅笑:“只要你能休息好,随你。” 宴玦嗯了一声,停了几秒,又说道:“你师父们知道吗?他们说不定会有办......” “宴宴,别提这件事了,就当什么也没发生,都过去了,好吗?” 重尘缨忽然打断了他,声音寡淡,甚至发寒,让宴玦听到了强烈的抗拒心。 他哽了哽嗓子,只低低应了声好。 可半晌,又把脸扬起来,视线望进去,说话也变得更加小心:“那,明天我让大夫过来帮你复健,行吗?” 重尘缨盯着他闪烁谨慎的眼睛,心里说不出的发苦,混着潜藏已久的躁郁,更是无端烦闷,他逼着自己呼出口气,闭上眼睛,快速接了声:“你安排吧。” 他不想让宴玦看见自己濒临极限的脾气。 看见他还没与自己和解。 可师父还是来了,楼月归和云流止一起。 那天重尘缨在宴玦的搀扶下尝试重新走路,才刚慢慢悠悠晃了几步,两个人便忽然出现。 重尘缨蓦然一愣,在瞬间看向了宴玦。 宴玦先是迎着视线,然后又偏开,没有说话。 重尘缨抿了抿嘴,把胳膊从宴玦手里抽回来,就要自己往轮椅边移。宴玦怕他摔,便要上前扶。 可被没什么痕迹地避开了。 “不用。” 拒绝的语气很凉。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写得我刺挠 第97章 没关系 云流止搭上重尘缨的脉搏,脸色很难看。楼月归不信邪,也上前来看。 第149章 两秒之后,便猛地拽住手腕,声音冷冽:“跟我回鬼域。” 她瞪着云流止,几乎咬紧了后槽牙:“我就不该信你的鬼话让他来凡世。” 云流止低着眼睛没说话。 楼月归要把重尘缨带回去,这事完全超出了宴玦的意料,他忽一愣神,下意识上前半步,就要开口。 重尘缨抬手拉住他,指尖钻进垂落的手里,摸到了一掌心的汗。表情微滞,接着便把宴玦轻轻牵带到自己旁边,安慰般捏了捏手背。 “不了吧。”重尘缨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回去干什么呢。” “被人戏弄嘲笑,然后等着仇家上门再去死吗?” 楼月归眯起眼睛,语气很沉:“阿缨,在鬼域,没人敢挑衅你。” “可我不想回去,”重尘缨也望向她,神色异常笃定,“我想留在这里。” 牵着宴玦的手被握得更紧。 这是重尘缨第一次明确拒绝师父的要求。 楼月归沉默片刻,最后冷眼看向了宴玦,语气不善:“宴玦,他如果再出什么事.......” “本尊绝不会放过——” “师父。” 重尘缨蓦然打断她,隐隐呼出口气:“您回去吧。” 楼月归眸色更深,凝着视线,几乎是甩袖而走。 云流止急忙跟上去,只留下一句话:“经脉的事,我会再想办法的。” 但重尘缨知道没什么可能,世上可还没有过寸断的经脉重修于好的先例。 等院里只剩下两人的时候,重尘缨又把相互牵住的手抽走了。他转着轮椅,背过身,独自回了屋。 宴玦垂着眼睛,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只一步步跟在后面,不插手也不说话。等重尘缨尝试自己站起来去床上歇着时,再上前去搭手。 重尘缨没拒绝。 宴玦把他扶稳靠在床头,腿上盖好薄被,声音很轻:“阿缨,我......” “你已经做好决定的事,以后就不要再问我了。” 重尘缨也同时开口,语气淡极了。 宴玦喉间一哽,呼出团缓慢的气,没解释也没反驳:“抱歉......” 这两个字落进耳朵,前所未有,湿漉漉的。 重尘缨眼神忽顿,他当然明白宴玦是为自己好,只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和难以排遣的燥郁冲撞在一起,心里说不出的烦闷滋味。 归根结底,他不想让宴玦看见矛盾扭曲又无能为力的自己。 “宴宴......”眼睛闭上再睁开,回避着视线,连呼吸都变得压抑又纤细,“我最近,脾气很不好。” “没关系的,”宴玦瞳孔幽暗,手臂圈住后脑揽过人,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抚顺后背,“你可以冲我......” “可我舍不得那样对你......”重尘缨阖上眼睛,并没有回抱住,只是轻轻打断了话。 “所以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待着。” 宴玦再次愣神,他掰正重尘缨的脸,却撞上了陌生又疏远的寡淡视线。 一滩冰凉的水。 只能嘴唇微张,细若游丝:“阿缨......” “出去吧。” 是即将爆沸的沉音。 一连好几天,除了拒绝失败的早晚洗漱,重尘缨都刻意避着宴玦,连平日里的复健和三餐都无端配合起来。 重尘缨的脾气不止是不好,几乎全阴无晴,周身无时无刻都笼罩着拒人千里的黑云,让伺候的下人胆战心惊,不敢直视。 连白樱都只敢蜷在他脚边,不愿像以往那样趴上膝盖。 宴玦知道他心里有刺,也知道他想要独自消化,却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做,如何才能安慰到根本。 只能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暗中关注,又在深夜无人、万籁俱寂的时候守在床头,指尖落在眉眼,描摹那张已经熟睡的面庞,以慰白日里可见却不可触的相思。 重尘缨的问题来源于他,他宁愿重尘缨怪罪自己,而不是如今这样时刻都是濒临极限的孤弦,将本来外放的脾气都变得内敛深重,随时都能崩裂断掉。 这样沉默的交锋一直持续到伞南把不渡生送来。 这把剑被主人忘在又扔在了南洲,且从未提起。伞南在清扫战场时发现了几乎被泥泞掩埋的剑身,便立刻叫人快马加鞭,送到虚城,出现在了重尘缨眼前。 摆放在案上,越加沉默阴鸷。 正值饭点,伺候的侍女替他布好菜,捧着瓷碗递上前,比平日更加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公子,该用饭了。” 重尘缨没接话,眼睛依然看着正前桌案上的不渡生,表情压抑。 侍女紧张地吞咽口水,退有责罚,进也不敢,一时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宴玦不知何时出现在背后,将侍女手上的汤羹接了过来。一摆手,让人下去了。 他在重尘缨旁边屈腿跪坐着,压低身形,手上汤匙搅拌几许,又出口气过凉,往唇边伸过去:“多少吃点吧。” “我说了不吃,没听见吗?” 重尘缨不耐烦地加重语气,手臂猛一挥开,将瓷碗掀翻在地。 碎片溅落和汤水飞撒的声音撞进耳朵,他下意识侧头去看,却看见了宴玦。 霎时僵硬。 宴玦也愣了半秒,接着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般,低着眼睛去检查他的手腕,声音很轻:“没烫到吧......” 水一样流淌的嗓音周身环绕,让重尘缨再次迟缓,脑子也在瞬间放空。 第150章 半晌 一颗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无声无息。 “怎么了?”宴玦微微蹙起眉,挪着膝盖往前,抬手去摸重尘缨的脸,把泪痕划去。 见他依然不说话,便又问:“是哪里不舒服?” 重尘缨吸了吸鼻子,忽地把自己挤进宴玦怀里,胳膊箍住腰,捆得很紧。 连日的自缚疏远再无维系,崩塌溃散。 胡乱把脸埋进衣服里,模糊又含混地说话。 “宴宴......对不起......”他喉头哽咽,带着瞬间浓厚的哭腔,“我没想冲你发脾气的。” 宴玦蓦然一愣,立刻回抱住他,手掌搭上后脑勺,顺着发丝安抚,声音和表情都很温柔:“没关系的。” 他把重尘缨的脸捧起来,矮下身,又交颈相拥。 “我爱你,所以没关系的。” 很平,很缓。 音调无波的一句话,却让压抑太久的眼泪彻底失控。 一汩汩,一簇簇,让胸腔发紧。 重尘缨闷在他颈窝里,嗓音浸水,断续又嘶哑:“我最近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宴玦敛着睫毛,抿了抿嘴唇,也格外依赖地挤在他肩窝里,再次低声应道:“没关系的......” 重尘缨听见他刻意避开问题,眼皮紧闭,又是两行泪滚落下来。 “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什么都没有了。” 手臂收紧,像悬挂在断崖的旅人,全力抓着唯一的枝丫。 “可我还在这里啊......” 宴玦忽一插嘴,夹带着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委屈音调,因为情绪骤然低落,脸也不自觉地皱在一起。 “是你救回来的,你忘了吗?” 越发沙哑,泣声浓烈。 “你不能什么都不说就把我给忘了......” 针针字字扎进心脏,溢出了血。 重尘缨陡然滞涩呼吸,慌忙抬头捧起宴玦的脸,看见了潮湿陷落的眼睛。 遗失海底,亟待拥抱。 “不会的宴宴,怎么会呢?”他手足无措地用衣袖擦眼泪,又再次揽进怀里,指尖搭在后颈,一点点安慰着。 “不哭了......我在呢......” “你不在......”宴玦依然哽着声音,整个人蜷缩着,挂在重尘缨脖颈上,脸也看不见,“你都不想看见我。” 像被茧包裹的初生蝴蝶。 无比脆弱。 重尘缨眼神再动,忽然意识到宴玦比他想象的更千倍万倍地需要自己。 越发深刻的拥抱,越发频繁的眼泪,越发纵容的行为......宴玦已经不止一次地示弱和求助。 可他却小看且低估了自己对宴玦的影响,理所当然地以为在这段感情里,自己才是付出更多,承受更多的那一个。 因为自己太过热烈,所以忽视了宴玦的细水长流。无止境的包容,无意识的迁就,无条件的顺意,甚至变成了一种习惯。 重尘缨其实早就习惯了宴玦的付出。 甚至于从未料及,宴玦也会因为自己而感到痛苦折磨,并且一点儿也不会少。 而纠结已经既定的过去无非是在给自己、给宴玦徒增烦恼。 更何况,宴玦还有心魔。 他怎么能忘了这茬。 “宴宴,不会了......” 重尘缨贴着他的耳朵,长气呼进去,沉声保证。 拥抱更紧,温度更烫。 “再也不会了。” 没有修为又怎么样,只要宴玦还需要他,他就不是一无所有。 宴玦慢吞吞地把脸抬起来,眼眶还发着红,定定看着眨了又眨,语气质疑:“真的?” “真的。” 重尘缨点点头,终于扬起发自内心的笑,去亲他的眼睛,尝到了轻微的苦。 宴玦坐在他腿上,转身从桌上端过一碗有些半凉的汤,用灵力复热,递到他唇边:“那你以后都好好吃饭,好不好?” 重尘缨无奈勾起唇,胳膊揽过宴玦的脖颈,额头挨着脸颊,蹭了又蹭。 “好,你喂我。” 重尘缨把不渡生锁进柜子,收了起来,宴玦静静看完,又推着他,走到院子里,晒见午后的阳光。 白樱十分有眼力见儿地跳上膝盖,曲起前爪,趴好。 “它现在都忘了是谁把它养这么大了。”宴玦眯起眼睛,低下腰,越过重尘缨的肩膀去挠它的头。 白樱自觉把肚皮翻了出来。 “看来没忘。”重尘缨笑了一声,看见了宴玦同样松弛的脸。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笑了。 于是倾过头,吻他的唇。 微尘三千,亦有八万春日。 自两个人死里逃生以来,这是从未有过的宁静。 只是乱世未定,纷扰难平,重尘缨没死成的消息,同样也传进了诸位妖神的耳朵里。 无论是为了枯蝶觉醒,还是为了挫败军心,一个废掉的云阁二长老,怎样都是首当其冲。 【作者有话说】 小矛盾的出现是为了大矛盾出现的时候更刺挠 第98章 拖累 有了重尘缨的主动配合,复健进行得空前顺利。 腿脚已经可以脱离轮椅,自己站起来走两步不成问题,手腕虽说拿不起重物,但日常活动也算无碍。只是筋骨的断裂伤摆在那里,稍微过量还是会牵扯疼痛。 重尘缨伤势基本好全,自然也就不再需要宴玦跟前跟后、细无再细的照顾,便又给玄甲卫空出了时间。 第151章 某天半夜从军营回来,正好碰上重尘缨在泡药浴。 他背靠着池壁,手臂搭在边沿上,之前因为受伤消瘦不少,如今也被宴玦一点一滴地补了回来。 此刻闭着眼睛,头朝后仰,漆黑的长发覆盖后背,像触手可及的夜空。 警觉和注意随着修为共同消磨,并没有听见逐渐走近的脚步声。 宴玦在他旁边蹲下来,伸手去试药水里的温度,还是烫的。 “回来了,”重尘缨睁开眼睛,懒洋洋问话,“今天怎么这么晚?” 宴玦解释得干脆:“东洲那边送了个公子哥来玄甲卫历练,人情世故,耽误了点时间。” 重尘缨眉毛微扬,语气轻佻:“将军日理万机,还能匀出时间陪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啊。” “又说什么胡话。”宴玦笑了一声,在他脸颊上亲过一口,正要起身,“我去洗漱。” 但重尘缨拽住了他的衣角。 眼睛往池子里斜,直白说道:“下来。” 宴玦微微愣神,接着便在池边解开衣扣,绢布落下来,赤脚踩在水边。重尘缨朝他伸出手,带着人揽到自己跟前。 宴玦自然而然倚在他肩膀上,抬手触摸过去,指下凹凸不平,是狰狞的疤。交错的长条爪痕中央覆盖着一块更厚更深的圆形印记,是他自穿心肺留下的。 难以磨灭,无法抹去。 无论见过多少次,抚过多少次,依然觉得触目惊心。 重尘缨看着宴玦再次入神落寞的表情,把他的手拉下来,转而放在自己脸颊上,又额头相抵,低声安慰:“没事了,也不疼了。” 宴玦睫毛微颤,轻轻应了一声,然后便圈住肩膀,脸埋进颈侧,静静窝着。 像山雀收敛了全身羽毛,绒绒一团,不用说话也不用动作,只是寂声又密切的拥抱就能让人生出无限的眷恋和温柔。 重尘缨把他后面的头发拨开,撩到一侧肩膀前面,把整块脊背坦露出来。捧手浇上水,淋漓如瀑流,倾覆如焰灼,又混杂弥漫着净澈的草药香,让人不自觉便起了一身鸡皮。 “云阁固本培元的药浴,你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多泡泡能舒服点。”他侧着脸,挨着宴玦的耳朵缓慢亲吻。 温度和药力熏染视野,宴玦抬起头,眼下尽是绯色的云。 他驱动着指尖,温吞爬到重尘缨的下颚,然后自己再跟上前,凑上去,挨到了嘴唇。 仅仅只是简单相贴,气息便染上柴薪。 眸中昏暗难辨,嗓音开始短促,像洞穴里悠远潺潺的河,淌淌而流。 “你现在|c|我,我会更舒服。” 空谷沉响。 重尘缨微微一顿,在缓慢的亲吻里调转方向,让他背靠住池壁,音调带笑。 “想要什么?”触摸到嘴唇,指腹轻飘,给予又离去,像羽毛,痒痒挠在心坎,“说点我喜欢的。” 宴玦轻轻眨动眼皮,瞳珠上扬敛聚,是主动示弱又完全配合的猫。 蹭着主人的掌心,越加习惯的顺从和黏人。 “想要你,好想要你进来。” 含蓄又婉转地把他的拇指咬进口腔,阻碍空间,吐词却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低绵流深。 目光柔软又含雾,落下湿气。 “进来要我,掐也好,打也好,把我全身上下每一块地方印满你的记号。” 重尘缨面色发沉,心跳几乎破开胸膛,又看着宴玦接连溢出短促的气,把自己送到更近前,然后环住脖颈,直直靠近耳朵。 “弄坏了也没有关系,这样我就只属于你一个人。” 轻声吟唱,蛊惑让人深陷,沉醉不愿自拔。 重尘缨喉头发涩,猛地把他拉下来,扣住咽喉按在坚硬的水池边沿。 后颈撞上去,尖锐的疼痛麻痹神经,却因为参半着截断的气流,在漩涡里变了导向,变得极端磋磨,甚至于让人扬起得逞的笑脸。 些许洋洋得意,又些许势在必得。 让猎人的音节和顿挫都饱经沙砾。 “宴玦,你到底想让我......怎么办才好。” 只能不断缩短距离, 丢了头盔,弃了铠甲,给予他想要的一切。 宴玦背靠重尘缨,猛一低头,让身后的人霎时怔愣。 “怎么了?”重尘缨皱了眉,急声问道,“哪里疼?” 宴玦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眸中惧意渐消,澄澈覆盖,像干净透亮的黑色宝石。 停顿半晌。 “没事,”他吐着气摇摇头,往后仰进他怀里,“上次隔了好久,有点,不适应......” 重尘缨忽得松了神经,嘴唇挨着太阳穴:“我轻点,想停就叫我名字。” 可宴玦却拉着他的手臂放在了自己脖颈上,眼睛看过去,顾盼闪烁:“没关系的......我想让你,尽兴。” 重尘缨闭了闭眼,溢出声无可奈何的笑:“宝贝儿,你再说下去,我就真想跟你一起死在这里算了。” 他昏暗如深,漆黑的眼睛浇灌泥沼,悬溺着厚重阴影。因为手指使不上全力,便用胳膊肘去勒宴玦的脖子,往上提起来,然后一口咬在颈侧,让剧痛顺血液涓流而下。 落进碧波里,荡开鲜艳的花。 “阿缨、阿缨......” 宴玦张着嘴缓气,惊动之下一遍遍喊他的名字,抵抗却又不自觉听从,两只手抓住重尘缨的胳膊,任凭指甲在无意间划破了皮肉。 第152章 “宴宴听话,”重尘缨压着眼皮,声音幽邃,“不是要让我尽兴吗。” 前面是猖狂的水,后面是放肆的人,尖锐和顿感碰撞在一起,痛苦又病态,窒息又畅快。 就像赤身被火烤,然后再扔进冷窟,头脑失控发白,几近晕厥。 上位者向来钟爱这种全然掌控的姿势,更钟爱欣赏下位者意识混沌、崩溃难忍,宴玦从前便很少拒绝,而在他受伤之后,更是越发纵容,几乎交托性命。 重尘缨一直都知道,也得寸进尺地一点点试探挖掘着宴玦的极限和临界,拉着他同坠地狱又同返天堂。 他看着宴玦靠在自己怀里,闭着眼睛小憩,笑容不自觉便漫了上来,正打算像以前一样抱起人回屋睡觉,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使不上劲。 重尘缨忽得敛下眼睛,嘴唇抿紧,呼吸发沉。 几番犹疑下,不得已只能将宴玦叫醒:“宴宴,还能自己走吗?我的手抱不动你......” 宴玦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睛,听清他的话后便面色一顿,快速开口道:“没关系的,阿缨......” 然后连忙拥紧肩膀,柔声安慰:“我能自己走的,你别多想。” 重尘缨揽着他,低低嗯了一声。 临睡前,宴玦窝在重尘缨臂弯里聊天,他知道重尘缨不想出门,便专拣一些白日里有意思的事说给他听,以防生活太过枯燥,憋出个什么好歹来。 “这边的事基本已经结束了,过几天玄甲卫就得调去斗城,那边离朱砂的驻地挺近,你有空也能和她聊聊天。” 重尘缨笑着应了声,他偶尔会多问两句,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言笑晏晏地听宴玦说话。 “你现在不适合长途骑马,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坐马车跟在后面,速度慢点,也不会难受。” 重尘缨稍微愣神,没马上接话,只压着眼皮,语气很轻:“拖累你了......” “阿缨,”宴玦瞳孔忽顿,连忙凑近他,指尖摸到眉眼,胸口闷得发疼,“不要再说这种话。” “没有你就不会有我,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重尘缨浅浅扬起笑,什么也没说,把人带进怀里,闭上眼睛,轻拍后背:“我不说,睡吧。” - 尹清莱是东洲世子,久闻宴玦大名,早就想一睹究竟,软磨硬泡好几月,才终于得了个来玄甲卫历练的机会。 宴玦知道这种世家子弟无非是为了混个虚名,若真让他们上前线出了什么事,又是一个大麻烦,便只晾着人,安排些没什么危险的日常文书工作。 尹清莱是来府里传信的,可好奇心上来,却把这临时的宅邸逛了个遍。 因为都知道是临时,所以一切的布置基本从简,但求个生活无碍,可唯独最里面的院子,藏得最深,而草木却繁盛,装饰亦讲究。 还没人守在外面。 尹清莱心生惊讶,抬起脚正要往里走。 “谁准你来这里的?” 宴玦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声音冷冽。 “将军?”尹清莱眼睛一睁,急忙作揖,“玄甲卫调兵在即,温将军让我问问您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宴玦斜着视线,语气寡淡:“备一辆上等马车,帘布要防风保暖,座椅上铺软毯狐裘,银子从我私账里划。另外斗城的住处让温钟也按现在的要求布置,同样走私账。” 自从受伤之后,重尘缨的身体便大不如前,多说几句话便开始发喘咳嗽,还很怕冷,这还是夏末,却已经套上了袍服。 斗城气候更低,宴玦怕他难受,事事都是早做打算。 尹清莱不明白宴玦大热天的要保暖马车何用,但也清楚此举势必影响整体,便不禁问道:“不知将军要马车何用,就是跟在队伍后面,也会大幅度拖慢行程的。” 宴玦眯起眼睛,面色仰起,嗓音发沉:“你带兵还是我带兵?我要不把玄甲卫给你?” “属下不敢。”尹清莱早听闻宴玦不好说话,如今真正领教,更是心头一惊,急忙弯腰赔不是。 再抬头,便看见那院子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身形面貌皆出挑难忘,只是脚步有些虚浮。 刚还对自己冷脸相看的表情转瞬不见,宴玦回过头去扶男人的手臂,声音里也淌了温水,融融意意,和几秒钟前简直判若两人:“怎么出来了?” 重尘缨淡淡扫了眼尹清莱,接着便看向宴玦,面色柔软:“听见你生气,出来看看。” “想必这位就是云阁二长老吧!” 宴玦正要接话,尹清莱却忽然心情激动地插了句嘴。 “早听闻阁下凭一己之力重创妖神,如今虽然伤病缠身,可——” “闭嘴!”宴玦厉声打断了他。 面露不悦,极为难看,别说尹清莱,连重尘缨都为之一愣,牵住了宴玦的掌心。 宴玦回握住他,强行缓下语调:“你下去办事吧。” 等人走了,便两手拉着重尘缨,轻声说道:“总有人没长脑子,别往心里去。” 重尘缨把底下的阴郁短暂闷回去,扬了个浅薄的笑。 “没关系。” 【作者有话说】 这章我称之为回光返照 第99章 不到一年 温钟和玄南彦都在,宴玦便没跟着大部队一同行军,单独和重尘缨一起,坐着马车提前出发去斗城,确保两边的抵达时间一致。 第153章 重尘缨枕在宴玦大腿上,软毯盖着半身,迷迷糊糊地睡觉。 宴玦把毯子拉上来,在肩膀处压实,为防止马车偶尔轧过石子摇晃惊动,又托住重尘缨的脑袋,虚虚扶着,防止他被晃醒。 就这样安安稳稳地睡了大半路,才悠悠睁眼。 “吵醒你了?”宴玦低头看他,指尖落下来,把脸侧的发丝拨到耳后。 重尘缨摇摇头,手臂抬起,摸到宴玦被沾湿的头发,语气很轻:“你都闷出汗了。” 宴玦笑笑,把他的手拉下来塞进毯子里:“擦擦就是了。” “斗城气候更冷,我让人备了狐裘,等到了你看看喜不喜欢,不喜欢就换,喜欢就再配着做几件保暖的冬衣。” 冬天......又近又遥远。 重尘缨听他说话,眼睛不自觉敛下来,没接话,只忽然说道:“宴宴,如果有一天......” “我死了——” “你不会死。”宴玦飞快打断他,目光定定地看下来。 眼神幽深又急切,似乎在迫不及待地证明一个答案。 重尘缨眨了眨眼,往宴玦身上又挤近,柔声哄道:“好,不死。” 只是因为得到了一个不是保证的安慰,宴玦忽然便松了口气。 马车逐渐走得平稳,可周围却像是毫无生气一般,死寂的安静。 宴玦察觉到不对,猛然绷紧了神经:“停车。” 重尘缨微愣,顿时从他身上坐了起来。宴玦捏了捏他的手心,低声说道:“我出去看看,你在这等我。” 掀开门帘,却看见了一道久违的人影。 妖神硕鼠,灰炽。 尖嘴面貌,六根胡须对立脸颊,阴险开口:“宴将军,好久不见啊。” 宴玦压着眼睛,表情凝重:“你怎么知道我会走这条路?” “也不怕告诉你,”灰炽无所谓地偏了偏头,指向自己的胸口,“巴斑墨之所以是蛇毒之最,不止能杀人,还能找人,凡是中毒之人,不管是死是活,蝰都能找到踪迹。” “所以不管你去哪,妖族都能找到你。” 他逼仄视线,十指弯曲,钢爪已然出现:“单打独斗你的确厉害,可如今有个废物拖累......” 眼神若有若无扫向了宴玦背后的马车,笑声切切。 “还能全身而退吗?” 嗓音刺耳,在尖锐的鸣叫里直接袭击宴玦。 宴玦一面迎击,一面注意着马车,却抵不过灰炽本就为了重尘缨而来。 潜藏的老鼠群悄无声息,将重尘缨从马车里逼了出来。他的内力没了,身形记忆却还在,只是几番脚步下来,很快便倚在树边喘起了粗气。 灰炽见得了时机,猛地调转方向,在瞬间闪身出现。 “阿缨!” 重尘缨看着直逼心脏的利爪,飓风扑面,表情却异常平静,毫无波澜,像是早已做好准备。 他依稀听见宴玦慌乱急切的嗓音,恍惚偏过脸,朝人展露出个安慰的笑,接着便慢慢闭上了眼睛。 但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 “冥鳞——” 从前打在重尘缨心脏上的标记瞬时发动,漆黑长枪直指而来,锋利的枪尖和灰炽的钢爪撞在了一起。 金属对峙,火光炸响。 双方僵持难分,竟出现了碎裂声响。 重压之下,冥鳞枪尖居然出现了裂痕。而灰炽的钢爪也没有好到哪去,已然被挤爆了半截。 再一秒,冥鳞承重触达极限,裂体而炸! 长枪碎片飞溅,钢爪亦是全毁,巨大的爆破气旋径直炸飞了硕鼠。 冥鳞残留的灵力形成屏障护在重尘缨跟前,挡住了冲击。 灰炽现了原形,不想为了另一个妖神觉醒搭上自己的命,再次落荒而逃。 宴玦顾不上冥鳞碎裂而伴生导致的剧烈内伤,急忙扑上去抱住重尘缨,把全身摸了个遍。 “你没事......太好了,你没事,”他把自己埋在重尘缨颈窝里,胸腔起伏剧烈,声音都在发抖,“没事就好......” 不断重复,反复确认。 是惊悸的鸟。 重尘缨哽着嗓子,眼皮压下来,什么也没说出口,只静静拥抱住宴玦,掌心托着后脑勺,无声安抚。 宴玦对于自己死亡的反应比他想象得还要大。 今天宴玦已经为了自己毫不犹豫地献祭武器,那下一次呢,难不成让他付出性命吗? 且不说只是为了一个将死之人,就算他能正常活下去,也不值得。 重尘缨得做点什么。 接下来的路上,宴玦一直缩在重尘缨怀里,两条手臂圈着脖子,恨不得全身都裹上他的味道。 重尘缨差点离他而去、伴生武器损毁消散,二者同步出现,让后怕和伤痛一齐汹涌挤压,叫嘴唇都发了白,心悸难平。 不知何时起,他几乎不在重尘缨面前掩饰脆弱,如今下意识攫取拥抱,更是让人多生钝痛。 重尘缨揽着宴玦,两边宽大的袖袍罩着后背,给予力所能及的全部安全感,声音极尽温柔,紧凑在耳边:“没事了宴宴,我还在呢。” 宴玦跨坐在他腿上,闭着眼睛轻轻嗯了声。 重尘缨垂下睫毛,掌心顺着他后背:“抱歉,害你的冥鳞毁了。” “不要抱歉,”宴玦摇摇头,嗓音依然发闷,“只要你没事就好。” “那你的武器怎么办?” 第154章 “冥鳞是玄武一脉的武器,圣上御赐之后便认我为主,但只要是器物,就会有损坏的风险,”宴玦始终埋着脸,轻声解释,“我对冥鳞足够熟悉,可以用灵力再炼制一杆出来,这样既不会影响修为,也不影响上手使用。” 重尘缨点点头:“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宴玦扬起眼睛,和他额头相抵:“我可能得闭关十来天,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别多想,有事就找温钟或者南彦。” 重尘缨敛着视线,答了声好。 两人终于抵达斗城,宅里的布置还和虚城一模一样,也借着宴玦闭关的空档,重尘缨把云阁的大夫又请了回来。 大夫摸到重尘缨的脉搏,脸色大变。 盯着病人的脸,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开口。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先生还是直说吧。”重尘缨淡着嗓子,好像知道大夫要说什么。 “回二长老,之前受经脉断裂影响,没有察觉到脏器根本。”大夫拱起衣袖作揖,低下了头,“如今来看,五脏衰竭,六腑凋敝,应该是强行承受玄门九重而产生的反噬。” 重尘缨压着眼睛,眸中暗光闪烁,坦然问道:“还剩多长时间?” 大夫抿了抿唇,又一行礼,音调悲凉:“最多,不到一年了。” 可重尘缨反倒呼出口气。 其实早在半月前他就察觉出了不对。 呼吸困难,胸闷惊悸,甚至偶有吐血,绝不是一般修为全废会产生的反应。 将死之人才会。 但碍着宴玦时常关注,他没请大夫确认,自己也一直小心瞒着,直到今天,这定音的石锤落下来,反倒让他嗤笑出声。 前几天宴玦因为自己没了武器,今日就得了确切的死讯。 是老天都在催他走。 叫他别再拖累宴玦。 重尘缨闭了闭眼,哽声道:“这件事谁也别告诉,宴将军,云阁主,都不行。你就当今天只是来照例复诊,什么问题都没有。” 大夫苦着脸,面露难色:“这,二长老,恕我多嘴,您已经没多少时间了,就更应当配合治疗,多陪陪将军啊。” “你能把我治好?”重尘缨问得寡淡。 大夫被他问愣了神,接着便缓慢摇头。 “既然治不好,就听我安排。”重尘缨冷了语气,眉眼逼紧,寒光冷冽,“否则就别怪我临走之前还捎上你在云阁的妻小。” 大夫再度发愣,惊讶于向来好说话的二长老竟然还会威胁人,只得妥协答应。 重尘缨没空理会大夫作何感想,更没空感慨自己命比纸薄。 他自认烂命一条,从前无所事事,戏耍取乐,直至遇见宴玦,才觉得日子有了盼头,生活没了枯燥,连周围虚伪造作的人硬是都看顺眼了起来。 因为他一个笑脸,觉得周边十几米都草木盛放,春光弥漫,因为他一滴眼泪,觉得心窝里都被掏了好几个洞,鲜血淋漓。 宴玦改变了他,重塑了他。 为了宴玦而死,只会让他病态地觉得这就是此生最完美的句号。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可宴玦不能受到他的影响。 重尘缨毫不怀疑,现在是宴玦最喜欢自己的时候。 而依宴玦前几日的激烈反应,自己若是就这样在一年后撒手人寰,宴玦定然心绪动荡,引得心魔趁虚而入。 且不说心魔本就因他而起,就算与他无关,重尘缨也绝不会放任宴玦沾染附着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所以他得在一年之内,让宴玦疏远自己,再剥离自己,甚至厌恶自己。 这样,他才能毫无牵挂地死在无人之地。 重尘缨停顿片刻,再次开口。 “帮我准备两种药,一种模糊脉搏,让人看不出问题的,一种强提气血,短暂续命的。” 大夫不知所用,只是追问道:“那若是将军问起您......” “就说我因为病后导致了郁结于心,适合静养,不宜见人。” 【作者有话说】 人为分手......主打快狠准 今天更俩,明天休 第100章 远离 重尘缨托温钟从人牙子买了个男孩回来,七八岁的年纪,胆子很小,很听话。 “宴七大部分时间都在玄甲卫,我闲得慌,不如找个小孩作伴,没大人那么多心眼儿,还又能伺候又能解闷。” 这是重尘缨的理由,温钟觉得很对。 男孩的名字叫小桐,脑瓜很机灵,无论是门派功法还是宴玦的生活习惯,基本都是说一遍就能记个十之七八。 “我只需要你伺候一年,一年之后你要带着这些我教你的东西去照顾宴将军。” 见面的第一天,重尘缨就这样告诉小桐。 “我不需要你完全学会,你只需要完全记住,当宴将军遇到什么困难而你恰好能解决的时候,就要主动去帮他。” 小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道:“那公子一年之后要去哪里,我到时候还能见到公子吗?” 重尘缨笑了笑,应地懒散:“见不到,那个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 小桐是重尘缨预备留给宴玦的遗产。 男孩的年纪足够小,只要不中途夭折,不管他修炼不修炼,都能代替自己陪宴玦陪一辈子。 小桐虽然刚来没几天,可重尘缨对他绝对算得上好,更别说还教了他许多稀奇有趣的物什,在心里的位置堪比在世恩人,一听恩人要死,顿时就开始流眼泪。 第155章 重尘缨听着厌烦,眉头一压,声音也沉了下来:“别哭,我不喜欢看人哭。” 小桐立刻把嘴闭上,吸了吸鼻子。 重尘缨再次强调道:“这些话,你谁都不能告诉,记住了吗?” “记住了。” 男孩犹犹豫豫,接着又问:“可我还没见过宴将军,也不知道将军长什么样。” “过几天就知道了。”重尘缨一直数着日子,估摸着也就这两天,“去把药煎了,从今天开始,日日小心,不要叫人发现。” 宴玦回来定然要探他的脉,不能被察觉出端倪。 重尘缨站在书柜前翻册子的时候,宴玦忽然从后面抱上来,下巴搁在他肩头,朝脖颈里深深吸了口气。 重尘缨下意识想要回身迎接,却强行按下来变成了唇边浅浅的笑:“解决了?” “嗯,”宴玦嗓音很闷,把眼睛露起来,看他手上的书简,“看什么呢?” “反正没什么事,琢磨一下酿酒。”重尘缨把书简放回去。 “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 “你喜欢,所以想试试。”他下意识便接了话。 可脱出口,才想起自己不该这样说。 而宴玦已经扬起笑,从他背后绕到前面,挤进了书柜之间的缝隙里。两条胳膊搭上肩膀,鼻尖挨近,瞳孔昏黑,呼出口深远的气:“我最喜欢你。” 牵出纤细却坚韧的丝,绵延在空气里,夹杂久违思念的寒香,让重尘缨眼神闪烁,不自觉便吞咽口水。 理智要他远离,而嘴唇却没出息又自有主张地凑上前去,忙于奉献出汹涌又不安的吻。 桌椅挪动的杂声中,宴玦一边扶着他一边推到卧榻边缘,后背摔下去的瞬间,思绪陡然惊醒。 他不能这样做,也没精力这样做,除了徒增牵挂折磨双方,于以后无益。 “宴宴......”重尘缨侧过脸,抓住宴玦的肩膀,避开了企图再次落下的吻。 可在两情相悦里,这种不足挂齿的小小逃避只能算得上欲拒还迎。 “嗯?”宴玦不出意料地视若无睹,嘴唇顺着他偏头的动作自然而然游到侧颈,继续攫取愿望。 就当最外面的那层长袍也要被剥离下来时,稚嫩的童声忽然出现。 “公子?您在忙吗?”小桐扒在门外,脆生生地喊了句。 重尘缨终于松了口气。 这个院子里很少出现别人,除非重尘缨允许。 宴玦从他身上起来,坐在床边,看着眼前的陌生小孩,表情莫辩:“他是谁?” “前几天从人牙子手上买来的,”重尘缨说着话,把宴玦的衣服又给理好,“你忙着打仗,我闲着没事,想找个人陪我聊天。” 然后朝小桐招了招手:“小桐,过来见过宴将军。” 小桐被宴玦的脸色冷得慌神,行礼幅度都不敢太大,语速也快极了:“小桐见过宴将军。” 宴玦应了一声,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却总有种奇怪的感觉横亘心间。 有个小孩在这里,以后做什么都很不方便,重尘缨不可能不知道。 他压着视线,没什么情绪地朝重尘缨伸出手:“手给我。” 重尘缨自觉抬起手腕,递上了脉搏。看见宴玦依然照旧的表情,悬着的心也落了下来。 宴玦放下手,盯着重尘缨的脸,发觉他今天似乎比平时话要少,便接着问道:“今天天气不错,去外面坐会吗?我给你看看新的冥鳞。” “好。”重尘缨点点头,没拒绝。 宴玦便从床头拿了件披风给重尘缨罩上,然后扶着人走到院外的矮案边坐下。 手腕转动,掌心便出现了一杆纯白色的虚幻长枪,和冥鳞的外形一模一样,却没有纹理,没有材质,只是纯灵力化作的实体,硬能扛鼎,软又能化水。 重尘缨抬手碰上去,热度灼烧,光芒溅射,连通了使用者本人,比从前的冥鳞更加强大,是真正的伴生武器。 据他所知,炼制出伴生武器的只有幽兔妖神,而现在又多了一个宴玦。 心底翻出凌波的浪花,重尘缨摸到宴玦的脸颊,轻声说道:“宴宴好棒。” 这种哄小孩的语气没让宴玦觉得不适,他笑着表情凑过来,在重尘缨嘴唇上讨了一个清浅的吻。可还没等说什么,温钟和玄南彦的声音便自院外传来。 温钟:“我就说将军肯定在这里。” 玄南彦附和似地赶紧点头,看见了新的冥鳞,惊讶道:“这就是伴生吗,快给我看一眼!” 温钟:“让我也涨涨见识!” 宴玦信手一挥,冥鳞便倒扎进了两人跟前的土地里。吓一惊跳,接着便热火朝天地聊了起来。 玄南彦边看边汇报近况:“别说,你不在这几天,那个尹清莱还挺有几把刷子......” 两个人你一嘴我一句,聊得起劲。 再接下来的话,重尘缨并没有听。 只是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他,宴玦依然能过得很好,甚至能变得更好。 他看着宴玦隔绝自己,和别人游刃有余的交谈和行事,孤独和落寞无端而起。 不可否认,他的出现的确打破了宴玦原有的生活:出现了心魔,拖累了行动,破坏了冥鳞,搅乱了所有。 老天有眼,于是催他快点离开。 宴玦和温钟他们说了几句,便走过来跟重尘缨交代行程。 第156章 “玄甲卫那边有事要处理,我先过去一趟。”见他肩膀上的披风有些散,便弯下腰系紧,“晚上想吃什么?我一并带来。” “不用了。”重尘缨的声音来得突然。 全无起伏的话让宴玦霎时一怔,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 “我的意思,你晚上不用过来了。” 完全印证了某种难以置信的猜想,几乎让宴玦僵在了原地。 自从重尘缨心结解开之后,再也没有像这样拒绝过他。 “一个人习惯了,你来的话,我会睡不着。” 重尘缨看着宴玦走神惊讶的脸,心底泛起刺痛,却依然淡声道。 宴玦抿紧嘴唇,眼睛垂下来,低低嗯了一声。 宴玦解决完玄甲卫的事,便立刻把大夫叫了过来:“这几天出了什么问题吗?他的情绪怎么突然又开始不对了。” 大夫不敢看宴玦的眼睛,便始终低着头措辞:“二长老病中多思,郁结于心,乃是心病。” 宴玦皱起眉:“可之前不是已经好了吗?” 大夫停顿半晌,替重尘缨打起了圆场:“本来是快痊愈了,但您中途突然离开了十多天,而二长老本身又是多思多虑的人,如此复发,也是心病难愈的表现。” 宴玦忽一怔愣,视线垂落,声音也飘忽了起来:“还有什么好办法吗?” 大夫抿紧嘴唇,沉声说道:“将军时常出征不在,保险起见,让二长老自己静养,免人打扰,才是稳妥之计。” “我连看他也不行吗?”宴玦语气很快,想起那个叫小桐的男孩,面露不悦,“那怎么还让他带个小孩在旁边。” “您若去,他便要分出心思应付您,于病途无助益。”大夫心下慌乱,后背都冒了汗。 “而病中也不可太过沉静,而小孩心性单纯,既能解闷又不碍病情,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宴玦捱了一天,还是做不到什么都不理会地干看着。于是在隔天下午,便来到院子里找重尘缨。 重尘缨正蹲在院中最大的樱花树下,捣鼓着面前的酒坛子。小桐也蹲在他身边,先看见了宴玦,便喊了一声“宴将军”。 重尘缨偏过脸,见宴玦忽然出现,眼神一愣,还没想好作出什么反应,宴玦便先行开口。 “你不用管我的。”宴玦看他面无表情,急忙解释道。 然后,说话又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我只坐在这里,看着你就好。” 重尘缨心里发涩,知道这事不能着急,便没接话。 不拒绝就是默认。 宴玦于是在他身旁的矮案边坐了下来,安安静静。 【作者有话说】 刺挠啊刺挠啊 第101章 不是我的生辰 得到了重尘缨无声的默许,宴玦每天下午都会过来,陪他坐上差不多一个时辰。 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重尘缨有时候会躺在摇椅上休息,有时候会蹲在院子里捣鼓那几坛子酒,有时候也会跟小桐闲聊几句天。 唯独不理会宴玦。 宴玦明明坐在院子里,却被隔绝于外,他耷着眼睛,短时间里不觉得落寞难受,看到重尘缨一心一意做自己的事,反而觉得他是在变好。 只要重尘缨喜欢,宴玦就很容易满足,只是偶尔会羡慕没有生气的摇椅,羡慕被捧在手里的酒坛,甚至还羡慕起小桐。 他以为只要这样坚持个把月,重尘缨会缓慢好转,会逐渐开始跟他说上一两句话,可美好的预想并没有发生。 照样无动于衷,照样视而不见,甚至还把平常休息的位置挪走,在心理和生理上都离自己越来越远,连着撕裂他的心脏,只剩纤薄的血肉巍巍而悬。 他问过大夫,个个都说无能为力。 以至于让宴玦来看重尘缨的每个瞬间都从满足变成了煎熬。 这样的煎熬一直持续了大半个秋天,到了十月十四,宴玦的生辰。这是他们俩在一起的第一个生辰,宴玦觉得重尘缨一定会记得,也终于有理由开启了这一月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站起来,把重尘缨身上滑落一半的绒毯拉上来盖好。 哽了哽嗓子,望向他的眼神都不敢太用力,语气也轻极了,越发谨慎:“今日晚上设了宴,朱砂也在,玄甲卫也都是你认识的熟人,要去看看吗?” 重尘缨躺在摇椅上休息,从越发混沌的神志里清醒,缓慢睁开眼睛,余光瞥见宴玦落寞的表情,又把眼睛闭上。摇了摇头,冷淡开口:“不了吧,我去没什么意思。” 宴玦没想到自己的生辰这天也能被拒绝,更何况这还是约定好的,要两个人一起过。 “可......”他下意识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重尘缨再次打断。 “这种事以后也不用告诉我。” 宴玦面色僵硬,忽然意识到重尘缨可能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不记得他们的约定了。他抽着拔凉的心跳,勉强笑了下:“好......” 等宴玦脚步虚晃地离开,重尘缨便再次睁眼,动作艰难地坐了起来。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腰还没直起来,一只手便猛地撑住桌面,然后呕出了一滩血。 小桐听见声响,连忙跑出来,扶着重尘缨的胳膊,语气着急:“公子,您最近吐血越来越频繁了,真的不要告诉宴将军吗?” “忘了我说过的话吗?”重尘缨沉着语气,眉头皱起来,让小桐骤然噤了声。 第157章 他小心翼翼地抹干净嘴唇,生怕把血迹沾染上衣服。手指指向樱花树根,叮嘱道:“你把底下的酒挖一坛出来,晚上给将军送过去。” 宴玦罕见喝了很多酒,一杯接一杯地灌,来者不拒。 尹清莱近来立了功,得了认同,也想趁势同宴玦拉近关系,便学着玄南彦,去揽宴玦的肩膀。 宴玦不觉有它。 席面开到一半的时候,小桐把酒送了过来。 “将军,这是重公子给您送的酒。”他胆子小,见不得这种群狼环伺的大场面,把酒放好,又说完话便赶紧跑走了。 宴玦愣了神,有些混沌的意识在瞬间复归清明。 周围一群跟他勾肩搭背的人都自觉远离。 原来重尘缨是记得的。 眼眶借了酒气熏染,忽然就开始发涩。 长眼的温钟一边说着热闹话,一边连忙给宴玦满上重尘缨酿的酒。 宴玦在吵嚷的起哄声里一饮而尽,却把滋味藏在口腔,缓慢回味。 清润醇厚,像他最喜欢的生烟雨,也像冻寒梅,冻寒梅是西洲国窖,重尘缨曾给他捎过一壶,他也很喜欢。 入口是他喜欢的,回甘也是他喜欢的。 自己喜欢什么讨厌什么,重尘缨一直都很清楚。 夜深的时候,重尘缨倚在床头,手里无所事事地翻着本书。 抬起头,发觉宴玦不知何时出现,站在自己跟前。眼下发红,瞳孔也朦胧模糊,满身都透着酒味。 重尘缨眉头一皱,下意识便开口道:“怎么喝这么多?” 正要抬手去拉他,可还没从被子里伸出来,就想起什么似地缩了回去。 宴玦垂着眼睛,看他还只是坐着,不来拉自己,也不来抱自己,心里连日的委屈借着酒劲一下便涌了出来。 他不管不顾地爬上床,掀开被子,跨在重尘缨腿上,又把自己挤进怀,抱紧。 惦念已久的气息终于充满鼻尖,像故乡静流的溪水,包裹着,浸泡着,久违又心安,几乎让宴玦瞬间咽喉干涩。 重尘缨亦是。 可他却不敢直白回抱住宴玦,只把被子拉上来,隔着厚重阻碍模糊自己收紧的手臂。 宴玦埋在他颈间,声音又轻又闷:“今天是我的生辰。” 重尘缨趁宴玦看不见,急忙用手腕把眼泪擦掉,平缓气息。 然后以冷淡又疏远的音调回道:“生辰快乐。” 那坚冰一样的声音让宴玦压低了眼尾,把脖子支起来,却始终垂着头,轻轻提醒:“今天也是你的生辰。” 重尘缨深呼吸一口气,不愿去看他的表情,哽涩了咽喉:“今天不是我的生辰,你知道的。” 宴玦瞳孔骤缩,猛地扬起脸,揪住了他的衣领:“不是这样的,你当初答应过我的。” 重尘缨在摧毁他们共同的约定,共同的回忆。 视线在难以置信里震颤,酒劲让情绪更盛,只觉得那话像一把刀直接捅进了心底,鲜血淋漓。 重尘缨搭上宴玦揪在自己衣领上的手,几乎不费劲就带了下来。然后偏过头,轻飘飘说道:“你醉了。” 宴玦剧烈地呼吸着,睫毛接连眨动,混着酒精雾气,将视野也模糊。他无端嗤笑,自嘲出了声:“好,我醉了......” 他胡乱抹了把脸,却如何也抹不干净,眼泪断断续续,干了又落,落了又干,把眼睛搓得又肿又红。 仅是余光扫过,就让重尘缨的眼皮闭了又闭,宴玦的眼泪尽数流进自己的胸腔,拥挤、上涨,淹没了心脏,呼吸开始窒息。 手不由自主地抚上脸颊,嗓子也不受控制地喊了一声:“宴宴......” 宴玦盯着重尘缨上下开闭的嘴唇,几乎望眼欲穿,像抓住了某种救命稻草一样。 这张以前尽说好话的嘴,现在却只伤人心。 那让它闭上就好了。 大醉之后麻痹的神经让宴玦再无顾忌,只要想眼前远离的人再度回来。 他捧住重尘缨的脸颊,嘴唇凑上去,一遍又一遍地吻。 “别,宴宴......” 重尘缨慌了神,意识到不妙,赶紧偏着头要躲开,可如今体力不济,依然被宴玦死死掰在手里。 而宴玦对重尘缨的抗拒视若无睹。 更从来知道重尘缨喜欢什么。 他哑着嗓子,视线脆弱,低声引钓:“做吧。” 甚至解开最外的罩衫,只剩一件薄衣半挂着。 重尘缨喜欢他主动又听话,喜欢看半透的衣服悬在自己身上,然后跟随混乱的韵律,跟随无序的嗓音,被晃动,被挤皱的样子。 不出意料,重尘缨眼底浑浊,掌心甚至已经碰到皮肉。 可坚持比理智更难斩断,于是便再次偏开视线,然后猛地厉声一喝。 “宴玦!” 这一声全名让宴玦怔愣了神,脑袋低下来,像干了错事的小孩,声音愈发放轻,甚至夹杂哭腔。 “你不想要我吗?我喝醉了,你做起来会很舒服的......” 他试探性地去拉重尘缨的手,却又被抽走远离。心神一颤,眼眶再次发酸,完全带上了泣音。 是淋在大雨里的幼猫,毛发沾湿,无助出声:“你想做什么我都能配合你的......” 重尘缨暗自呼吸着,胸口憋着股气,喉头哽咽,用尽全力压着眼皮,长叹了一声:“我很累。” 宴玦挣着眼睛,几乎摇摇欲坠。 第158章 又是拒绝,连这种事也开始拒绝。 重尘缨以前从来不会拒绝他,无论什么事。 酒精放大情感,感性主导行为,让他猛地栽进重尘缨颈窝里,完全哭出了声。 “阿缨,你到底怎么了......” “为什么又开始拒绝我?” “为什么你愿意同别人讲话也不愿意跟我说话?” “你想让我怎么做,你说好不好?” 数月的委屈像爆发洪流,席卷着泥沙,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却依然没等到回答。 于是哭声渐消,乍然出现了长久的死寂。 半晌,宴玦轻声开口。 却在悲凉的黑夜里落地沉响。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也不爱我了......” 结了冰,裂成碎片。 重尘缨心神猛颤,早有预料的崩溃之下,咬破了自己的嘴唇,血腥弥漫,却愣是没说出一句话。 宴玦也没有再说话。 直至听见宴玦平稳的呼吸声,重尘缨这才敢圈紧后背,圈紧后脑勺,揉碎骨血地使劲拥抱。 “没有想拒绝你,也没有不愿意和你讲话,你什么都不要做,好宴宴。” 他挨着宴玦的耳朵,开始轻声回答他的问题。 “怎么会不喜欢你......” 喉间哽咽,呛音难息。 “怎么会不爱你.....” 嗓音发抖,彻底爆发,沾湿被褥。 “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宴宴。” 重尘缨深深吸了口气,掰过宴玦熟睡的脸,碰到嘴唇,轻轻地吻他。 把刚刚拒绝掉的吻给一一补了回来。 “对不起,” 重尘缨闭着眼睛,泪珠不断滑落,一遍接一遍地道歉。 “对不起......” 对不起,要一点点伤你的心。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写得我又上头又抗拒 第102章 他讨厌我 睡觉的时候,重尘缨把宴玦搂得很紧,毕竟这是几个月以来唯一一次相拥而眠。 也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了。 重尘缨的睡眠越来越少,天还没亮的时候便醒了,他朦朦胧胧睁开眼,低头便是宴玦的发顶。 “宴宴......”音调带笑,几乎脱口而出。 宴玦还睡得很沉,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重尘缨拥紧他,下巴抵着头发,一手护住后脑勺,一手圈住腰,把自己也蜷缩了起来。 “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垂着眼睛,嗓音碾过泥沼,沙哑又低绵。 “按时吃饭,按时休息,冬天里也多穿点衣服,不要觉得身体好就又糊弄凑合地过日子,我让小桐记住了你所有的习惯,别想偷懒。” “遇到难事就问问小桐,要是他也不知道,就去找我师父,哪个都行。到时候我会给他俩去一封信,看在我这个没出息的徒弟份上,他们也会帮你的。” 重尘缨知道宴玦不会听见,却还是自顾自说着话。 “还有就是,能不能,以后不要找别人......” 他摸到宴玦脸上,指腹描摹触碰眉眼,夹杂着温柔笑意:“你知道你昨天多好看吗?一边委屈一边主动,我好喜欢,我不想让你对别人也那样......” 但话没说完,就兀自摇了摇头,自己否定了自己。 “可我好像没资格让你记一辈子。” “你多么骄傲的一个人,我昨天都那样拒绝你了,你醒了之后肯定会很讨厌我......讨厌我,然后恨我。” 重尘缨猛地把脸埋进宴玦颈间,声音里暗含哭腔。 “我也不想你讨厌我恨我,可我没有办法......” “我快死了,我不能连死了都在拖累你。” 手臂收得更紧,恨不得把宴玦身上所有的味道都吸进鼻腔。 “你还是别再记得我了。” 他呼了口气。 “换一个,换一个能真正陪你一辈子的人。” “但是能不能不要像爱我一样爱他......” 颤抖起伏,像是央求,又像是希冀。 重尘缨缩在宴玦肩窝里,艰难地呼吸。 半晌,才缓慢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又胡乱抹了把脸,把忽然出现的眼泪擦干净。 他独自起了床,帮宴玦换上衣服,还和昨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然后又把自己夜里因病脱落的头发一根根都捡了起来。 自从上个月起,他就开始疯狂脱发,疯狂呕血,再有不久,就连站起来都成问题,他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重尘缨压着胸口的钝痛坐在床头,神色苍白却依然温柔,注视着宴玦的睡颜。 脑袋低下去,亲吻额头。 然后沿着眉眼划过鼻梁,落在嘴唇。 “我爱你。” 缓慢细微的摩挲,牵绊婉转的呢喃。 重尘缨噙着笑,指腹摸到脸颊,流连不愿走。 可忽然间气血上涌,肺被呛住,让他不自觉咳出了声。 他猛地捂住嘴,却看见宴玦的睫毛动了动。 重尘缨怕吵醒他,喉头滚动,急忙把欲出的血又咽回去。 他呼出几口长气,然后扶着墙壁,艰难地移动脚步来到院子里,躺在了摇椅上。 也许是因为宿醉,又或许有什么别的原因,宴玦睡得格外沉,甚至觉得这是数月以来睡得最好的一觉。 第159章 睁开眼,发现是重尘缨的房间,但只有他一个人。 宴玦眯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脑子里依稀闪过几个片段,依然不太清醒。直至看见还穿在自己身上的外衫,忽然就记起了全部。 这件衣服他本来是自己脱了的,再次放低姿态,脱了面子里子,只为了去讨好挽留重尘缨,可被他拒绝了。 在这种事上拒绝他,更别说还是自己主动示弱的情况。 如此不加掩饰的排斥和抗拒,宴玦就是再深陷其中也该看出来了。 更别说还有那两个借机发问,却没有回答的问题。 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是不是不爱我了......全都没有答案。 喉头哽咽,涩得厉害,心脏抽动,疼得厉害。 他就是不喜欢了。 哪怕已经有前几个月的冷漠铺垫,宴玦依然难以接受。他屈起膝盖,把自己蜷起来,脸埋进去,被褥里重尘缨的味道让他越加头脑发昏。 缓了好半天,才恍恍惚惚地朝窗外看去。 透过有些刺眼的逆光,看见重尘缨穿着厚厚的狐裘躺在椅子上。 重尘缨宁愿睡在外面,也不愿意和他睡在一起。 已经够清楚了。 重尘缨现在不止不喜欢他,还讨厌他,讨厌到甚至不想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宴玦忽然觉得重尘缨不愿意理他不是心病的问题,而是病的源头就是他自己。 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重尘缨完全有理由讨厌自己,因为是自己害得他武功全废,折断翅膀,被迫缩在这一方院子里,逼仄不能出。 他原本是那么张扬的一个人...... 就算说过不怪自己,可人心又岂是一两句话就能概括的。 宴玦不怨重尘缨,只是恨自己不够强大,需要重尘缨舍命相护,恨自己没有照顾好他,让本来已经好转的情绪又被生生搓磨成这样。 重尘缨讨厌他,那他就避免出现在眼前,只要重尘缨能高兴一点,他没什么不能做,不能忍的。 可即使是这样想,宴玦还是不死心,还想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他走出门,看见重尘缨半阖着眼睛,视线偏过来,明明看见了自己却没打招呼。 停顿片刻,斟酌开口:“我昨晚,打扰到你了?” 重尘缨动了动睫毛,没说话。 没说话就是默认。 宴玦无声自哂,垂下眼睛,嗓音轻极了:“抱歉,以后不会了。” 重尘缨呼了口苦涩的气,又开始驱赶:“你在我这待了太久,回去吧,玄甲卫该等急了。” 宴玦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尹清莱却像约好了似地出现在院外,高声呼喊: “将军!温将军请您去一趟军营!” “知道了。”宴玦回过头应了一声,接着又看向重尘缨,抿了抿嘴唇,试探性说道: “我下午再......” 可没等他说完再来看你,重尘缨便开口拒绝:“不用,下午我想睡会儿。” 宴玦喉头滚动,眼神完全暗下来,接了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好。 见他神情恍惚,面色僵硬,尹清莱下意识就想上前安慰,但碍着还在重尘缨的院子附近,想搭上肩膀的胳膊又抽了回来。 重尘缨看见了他望向宴玦的眼神,也看得懂。 心疼、关切,还有不加掩饰的喜欢。 他对潜在的敌人一向很敏感。 宴玦周围有很多人,更不缺人喜欢。 重尘缨敛着眼睛,放在之前武功还在的时候,按他的孤僻脾气,谁敢对宴玦有什么不正当的心思,眼球都能给剜出来。 可如今却只能背后旁观,暗地里酸水横流。 他听宴玦提起过,尹清莱是东洲的世子,身份配得上;能让宴玦产生改观,从一个小小文职到要员,那说明本事也还过得去。 宴玦不喜欢废物,喜欢有能力的人。 他的确该走了。 宴玦下午没有再过来,第二天也没有出现,后面几天都没有。 一切都在如他所愿,宴玦在疏远自己,在厌倦自己。 可当事实真是如此了,重尘缨又酸痛难忍,甚至直接牵连肺腑,血吐出来,染红了大片前衣。 他把衣服换下来,让小桐熟门熟路地处理好,近乎虚脱地躺回床上。每日昏睡的时间已经越来越长,手脚也越来越无力,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现在他只差一个契机。 前线战事吃紧,宴玦几乎每天都在打仗,偶有一两天空闲,便快马回来找重尘缨,但他不敢出现在面前,只是敛去气息,隐在暗处。 他知道重尘缨怕冷,便在还没入冬的时候,就让人送去上好的银丝碳,门前也挂上厚厚的防风帘,确保寒凉不入室。 天气越发冷冽,重尘缨很少出门,出门也是裹在厚厚的狐裘里,看着院前的雪堆发呆。 越发苍白的脸浸没在茂密毛绒,薄得像纸,好像风一吹就会飞走。宴玦心有担忧,便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号他的脉,却什么问题也看不出来。 他也暗自找过小桐,依然是什么都问不出,只能认为是天气渐冷,情绪带着食欲越发不佳,才导致得人日渐消瘦。 宴玦便想法设法地跟他弄来各地的特色吃食,他不奢求太多,只要能远远看上一眼,看见重尘缨还好好的,他就知足了。 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又持续了将近两月,直到北洲内乱。 第160章 玄南彦带着太傅出现在宴玦跟前时,他还在想趁着天冷把柳城的鲈鱼脍运到斗城来,让重尘缨尝尝鲜,换换口味。 “圣上驾崩,皇后擅权,急需六殿下和将军回去主持大局!”太傅拱起衣袖,表情分外肃穆。 此行时间不定,临走之前,宴玦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厚着脸皮,来找了趟重尘缨。 他怕冷风灌进来,又怕重尘缨不喜欢自己离得太近,便挨着挡风帘布站在门口,自觉同他相隔开来。 嘴唇抿紧,语气也压低:“北洲出事了,我得离开一段时间,少则半月,多则两月。” 重尘缨坐在矮案边,正围着暖炉烘火,闻言目光一滞,便抬起眼睛盯过来。 半晌,答了一个“嗯。” 他瘦了很多,眼皮越发削薄,巍巍悬挂着,半阖着,好像连掀起来也没什么力气。 宴玦心底揪得慌,迫切得想要触碰,便试探性上前一步,轻声问道: “那我能,抱你一下再走吗?” 【作者有话说】 分手倒计时 算了现在和分了也妹啥区别 第103章 我欠他 重尘缨有私心,他知道契机已到,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而今天大概率会是两个人最后一次见面。 他呼出口深重的气,语调很慢:“过来吧。” 手臂还没来得及完全打开,宴玦便完全拥了上来,力气之大,让重尘缨身形一仰,差点往后栽倒。 他现在几乎没有力气,这一扑让他胸腔惊颤,甚至上不来呼吸,幸好背后有矮桌抵着,能够支撑后背,瞒过宴玦。 宴玦跨在他腿上,脑袋埋进颈间,胳膊环住腰身,久违熟悉的味道让他安心眷恋,可隔着厚重的冬衣,却还是摸见了越发消瘦的身形。 他在让重尘缨吃饭这件事上没少费心思,也看过每天小厨房送进送出的饭食,可无论是什么,重尘缨都吃得很少。 宴玦想劝他多吃点东西,顾惜点自己,可作为一个被讨厌的人,说出来的话也是被讨厌的,更怕适得其反。 嘴唇开了又闭,千言万语咽回去,只挤出一句:“我不在,你顾好自己。” 重尘缨半阖着眼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声呼吸,隔着可见不可触的距离汲取每一缕气息。 苦涩和酸痛压住心头无数,同样只剩轻飘一句。 “你也是。” 这句时隔快半年的罕见关切让宴玦眼睛一亮,想要得寸进尺。 于是他支起脖子,指尖摸到重尘缨的脸颊,轻声道:“我还想,亲你一下......” “行吗?” 重尘缨目光闪烁,想不明白宴玦既然疏远了自己又为何还想亲近。 停顿权衡良久,却还是旺盛的私心战胜理智。 他几乎珍重地挨近宴玦的鼻尖,然后缓慢落下一个薄薄的吻。 宴玦立刻接住并回应。 重尘缨难得的听话让他还想再进一步。于是温度从嘴唇绵延到颈侧,然后挑开衣领,往更暗处。 重尘缨察觉不对,急忙避过脑袋,皱着眉头喊了一声:“宴玦。” 又是全名。 宴玦蓦然僵硬,抿紧嘴唇,沉默地把重尘缨的衣领重新整理好。 “抱歉。” 他哽了嗓子,极为缓慢地站起来,停在门边。 “你好好休息。” 宴玦走后,重尘缨近乎脱力地喘了口气,掌心抵住桌沿,艰难支撑,然后一滩鲜血喷溅,熄灭了半炉炭火。 小桐从外面进来,急忙帮他裹上狐裘,重新生上火。 “去收拾收拾吧,”重尘缨捂住胸口,语气飘忽,“咱们也得离开了。” 他看着火焰蒸腾血腥。 知道时间自会消磨一切。 - 北洲大乱远没有太傅说得那样简单,否则也不会千里迢迢来找一个正在打仗的六皇子。 宴珂趁两族混战,借皇后之便残害皇子,暗杀溺毙,无一人幸免,太子玄懿试图阻止,却因为突生怪病无故身亡。玄南彦因随军不在皇城,逃过一劫。 朝臣震怒,谁料皇后竟不顾世俗骂名,直接毒杀玄武帝。 皇后已然疯魔,北洲绝不能交给这样的人。于是太傅私出城门,终于找到了六皇子和宴玦。 宴玦见到宴珂时,高高在上的皇后已如街口泼妇,发髻散乱,坐于龙椅满口胡言:“本宫也能做女帝”“乱世才能出英雄”。 宴珂是有野心,可也向来清醒,怎么会为了一己之私罔顾四洲乱局,精神错乱至此。这是他的亲姐姐,纵使曾经有过隔阂,幼时结伴长大的记忆和情感依然不可磨灭。 “姐姐......”宴玦呼吸剧烈,下意识想要去扶宴珂。 宴珂重新聚焦了眼神,猛地朝宴玦扑过来,抓住手臂,语气亢奋:“宴七,宴七你帮姐姐,姐姐也能像女帝一样!” 站在身边的黄月上前一步,将宴珂从宴玦身上拉开:“将军小心,皇后娘娘已然失智,切莫伤到您。” 宴玦并没有接话。 只是神情恍惚地愣在原地,一朝山河皆破牵带亲人异变,意料之外的巨大变革冲击心绪,动荡不已。 黄月看着他怔愣的表情,笑意直白勾起,掌心不觉摸上宴玦的脸颊,将额头虔诚相贴。 “枯蝶大人,您该醒醒了。” 蝶族的灵力导流入海,勾动潜在的妖神血脉,瞳孔泛出浅浅的灰色,跃跃欲试。 第161章 可大殿外却忽然传来了错杂脚步声。 黄月猛一撤退,再次垂袖候立。 宴玦霎时回神,并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玄南彦带着禁军涌进,将闹剧收场。 宴珂出事,作为弟弟的宴玦,自然思虑深重,难以平复,于是大伙识趣地给他留出了独处的时间。 空殿无人,宴玦孤身坐在廊前台阶上,脑中混乱。血脉沸腾,药力镇压,两股力量抗衡抵抗,久久不能平息。 燥郁,烦闷,随便再来点什么,随时都能爆炸。 宴玦闭着眼睛,脑海昏黑,忽然就冒出了重尘缨的脸,哪怕面无表情,神色疏远,可还是好想回去抱一抱他,闻一闻他身上的味道,也许会好受一点。 奈何眷恋无门,只能回忆从前。 可急促靠近的马蹄声打断了他。 一名玄甲卫从马背下来,手里捧着一封信,表情顾虑,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宴玦拧着眉,语气不耐:“有事就说。” 玄甲卫一抿唇,两手奉上信封,沉声道: “重公子离开了。” 宴玦蓦然一僵,在突然放大的耳鸣里捕捉到些许字句。 “他给您,留了一封信。” 他近乎麻木地接过,又近乎麻木地拆开。 安好,勿念。 仅仅四字。 冰凉的信纸,冰凉的字迹。 好像就把他们这一年多的时光全部掩盖。 多快啊,自己才刚走不久,他就离开了。 是有多迫不及待、多讨厌他。 宴玦无故笑了声。 耳鸣还在蔓延,不断膨胀,不断放大,覆盖一切。 本就濒临的情绪彻底崩断,胸腔里僵持不下的两股力量胜负已分。 丹药再也镇压不住。 一口接一口的血吐出来,让玄甲卫心下一惊,急忙上前去扶,却被乍然暴起的灵力逼退。 宴玦在寂静里缓慢抬起头,眼睛已然变成灰色。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恍惚看到父亲和师父从远处奔来。 宴玦再次醒来是在一月之后,星沙宫。 手脚被锁链捆缚,轻微挣动下,便是金属摩擦地面,在空旷的大殿异常刺耳。 封玉疆陡然绷紧了神经。 宴玦晃了晃有点昏沉的脑袋,从床上坐起来,嗓音发哑:“师父?” 封玉疆松了口气,响指之下,捆缚尽解,宴知远紧跟着递来一盏温水。 “父亲?”宴玦抿了几口,表情疑惑,“我怎么了?” “你的心魔暴走,所幸还未完全成熟,被我和封堂主联手镇压了回去。” 宴玦敛着眼睛回想过去,他只隐约记得自己坐在殿前门廊下,好像得到了个什么消息,然后就彻底没了意识。 什么消息呢? 是重尘缨走了。 宴玦忽然记了起来,可紧接着便又开始头痛,只能一手按着太阳穴,眉头紧锁。 “宴七,”宴知远在他跟前坐下,面色凝重,“有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和宴珂,并非亲姐弟,而你的生母,是白夜度。” 宴玦蓦然睁眼,神情一愣:“白夜度?不是妖神枯蝶吗?” 宴知远抿了抿嘴唇,语气温吞:“我当时并不知道她是妖神,等你出生之后,她的血脉得到传承,化作原形枯竭而死,我才发现她是枯蝶。” “枯蝶的传承全靠血脉,她出于使命和本能孕育你,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爱不爱我,更不知道她爱不爱你。” “可我不能不要自己的亲儿子,”宴知远压着眼睛,话中无奈,“我只能听从世家的安排......” 他张了张嘴,一个“云”字正要呼之欲出,可封玉疆却忽然开口。 “人妖两族本不相容,可枯蝶血脉特殊,本源之力可迷惑神志,故而前期以心魔寄生,等作为人的意识自毁崩溃,便会趁虚而入。” 她正襟危坐,沉声警告: “宴七,不能让心魔控制你。” “再来这么一次,心魔就会完全取而代之,而你,则会彻底消失。” 宴玦枯坐在塌,脑子依然不甚清醒。 他杀了一辈子的妖,现在告诉他自己就是妖,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 随便吧,他不想再思考了,反正变成妖他也不在了,牵挂的人也不牵挂他,何苦此刻折磨自己。 管他是人是妖,都太累太烦,总归他为别人做的所有事都会被厌弃,何必再去费那个力气呢? 还不如从前走一步看一步活得松快。 宴玦自觉是个有脾气有傲性的人,可如今也没什么脾气地啧了一声。 恍惚抬起眼,看见玄南彦从外面走了进来。 身穿皇袍,表情压抑,似乎只在一夜之间就收敛了所有幼稚和玩闹,变得深沉又遥远。 宴玦于是连忙下床,一手扶胸,单膝而跪:“臣宴玦,参见陛下。” 玄南彦面色一噎,表情十分难看。他沉默着把宴玦扶起来,依然没改变自称,低声说道:“你之前让我留意有什么能修复经脉的方法,现在有消息了。” 宴玦眼睛陡亮。 “玄甲卫在南洲最南发现了一个村落,村里的古书上记载了一种骨草,生于极寒之地,能洗髓生筋,重塑肉身。” “只是我让人去了好几趟,都是无功而返。” “我亲自去一趟。”宴玦嗯了一声,便要准备收拾出发,“玄甲卫的事托付给温钟,陛下放心。” 第162章 玄南彦拽住他的衣袖,厉声质问:“你何必再为他冒险?他是救了你的命不错,可他这半年来干了什么你看不见吗?” “你什么好的都紧着他、想着他,光是求药就跑遍了四洲,可他呢,对你不闻不问,现在还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你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他有来看过你吗?” “他不知道这些。” 宴玦顿了声,下意识替重尘缨辩驳。 “而且我就是欠他。” 【作者有话说】 玄南彦:等我有一天给你全部倒出来,骂回来 第104章 玩腻了 重尘缨刻意隐去行迹,谁也不让知道,带着小桐去了北洲和域外接壤的一座小城,在临近荒漠边缘的客栈租了间带院子的常驻房,他现在唯一值得倚仗的,就是银子多。 楼月归在养小孩上一窍不通,从小到大都只知道疯狂塞钱,有事自己解决。 客栈的老板是个泼辣姑娘,姓柳,本来见重尘缨病怏怏的不愿收留,奈何人家给的太多,不仅同意长住,还一拍胸脯说把后事也给包圆了。 重尘缨凄惨惨笑了声,说不劳您费心,时候到了把我烧干净往沙漠里一扬就完事。 于是他就和小桐就在这与世隔绝的荒漠小城定了居。起初两个月里还能勉强走动,偶尔心血来潮指点柳老板学酿酒,可再往后,便几乎是卧榻不起,躺在床上,又或是躺在院里的长椅上昏睡,每天浑浑噩噩,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 重尘缨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他以为这辈子就要这么结束了,可没想到临到终点还能再见到宴玦。 玄甲卫途径此地纯属偶然。战地东移临近沙漠,蝎子精猖獗,宴玦是来奉命围剿的。 一行人又打了胜仗,来城里庆功,吵吵嚷嚷,给这向来冷清的客栈添了几多烟火。 柳老板看上年轻将军的钱包,便忙着推销自家亲酿的酒。 尹清莱自打融入之后便惯会来事儿,大手一挥就说要请客,赶紧给宴玦满上一杯。 可宴玦只抿了一口,就发觉这味道似曾相识,和重尘缨当初酿的酒有六分相似。 思绪陡然停滞。 他盯着液面愣神,喉头哽塞,故作镇定地问道:“老板,这酒不错,您自己酿的吗?” 柳老板一甩绢布:“害,这说来话长,店里之前酿酒的伙计回了老家,我手艺欠佳,还是个住店的贵公子教的。” 宴玦猛地站起来,语速飞快,把围在旁边的人吓了一跳:“那公子姓甚名谁,现在何处?” 柳老板吓得不轻,支支吾吾地接话:“这,我只知道他带了个小孩,叫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她正说话的间隙,重尘缨恰巧带着小桐出现在门口。 好生生站着,甚至看上去健康不已。 柳老板面露惊讶:“诶,你怎么能站......” “柳老板若是还想要银子,就不要说多余的话。”重尘缨上前一步,压着嗓子,神色发寒地盯着她。 柳老板吓得一噎,急忙调转话头道:“你怎么才回来,看看,这位将军好像是你熟人?” 重尘缨转过头,正正和宴玦对上视线。 久违思念的瞳孔,一如既往的难以自拔。 视线在他眼睛里停了半秒,然后一晃而过。 再多一分,重尘缨就要忍不住眼眶浸水了。 也仅仅半秒,就足以瞥见宴玦眼底的惊喜和期待。 重尘缨敛着眼睛,直接走上楼梯,面无表情地接道:“不认识,记错了吧。” 余光下,宴玦脸色僵硬,正要开口的动作霎时愣在原地。 尹清莱一拍桌子,猛地朝重尘缨吼道:“姓重的你他妈什么意思?谁不知道——” “闭嘴!”宴玦沉声喝道。 重尘缨走在台阶上,脚步未停,视线斜过来扫向尹清莱,阴郁森冷,无端让人一个机灵。 然后径直掠过宴玦,不带任何停留地收了回来。 重尘缨关上房门,双脚再也支撑不住,脱力一般倚在门板上,一口接一口地喘气。 小桐上前去扶,却被挥手拒绝。 他缓了口气,指了指院子里正煎着的的药罐:“再熬一副吧,我了解他,他还会来找我。” 小桐抿了抿嘴唇,语气犹豫:“可这吊命的药喝一次就伤一次,您今天已经喝了两副了,不能再——” “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重尘缨冷声打断。 小桐只得照做。 重尘缨的确了解宴玦,太阳落山之后,宴玦又来了客栈。 他从南洲取来了骨草,本来马上就想给重尘缨送去,可谁知到处打听下来,竟没人知道他在哪。 宴玦心里牵挂,便随军带着,想着自己四处打仗,哪天要是路上遇见,也能及时送到。 重尘缨不想见他也没关系,他把骨草送到,厚着脸皮看他把身体治好,就算还了人情,到时候便再也不去打扰。 他记得白天重尘缨进去的房间,直接就敲响了门。 重尘缨打开门,不出意料又装作意外地愣了愣神。 “阿缨......”宴玦顿了声,心里总归还有点念想,看见重尘缨下意识就想诉说自己的委屈。 垂下视线,声音很轻:“我找了你很久。” 重尘缨趁他低着眼睛,急忙也把眼皮敛下去,压住直泛酸的眼眶。 第163章 然后尽力站直后背,语气淡漠地打断他的话:“宴玦,我觉得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显。” 宴玦忽一抬眼,面色再僵,似乎没听明白。 重尘缨抱起手臂,动作懒散地倚在门边:“将军也是花丛高手,应该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宴玦全无预料,被着突如其来的刻薄惊得睫毛陡颤,垂在腿侧的手捏了拳:“我,不知道......” 重尘缨哂笑一声:“你如果非要把话说明白,行,我说给你听。” “在一起那半年你确实让我觉得很舒服,各方各面,但我现在睡腻了,也玩腻了。你不会真觉得我这种人会有什么耐心要跟你天长地久吧?” 他语气轻佻,和最开始那个言行恶劣的混帐毫无两样:“还请将军看在我好歹救了您一命的份上,不要再来纠缠我了。” 宴玦喉头发涩,眼睛闭了又睁,一字一顿皆是难以置信:“所以你觉得,我们在一起,是在,玩儿?” 重尘缨冷声反问:“不然呢?” 宴玦抵着后槽牙,喉腔里滚了一甲子的质问,想问他之前说过的话算什么,想问他之前做过的事又算什么。 可卡在临界,却如何都说不出来。 只能音调发颤,心存侥幸地留着最后一丝希望:“玩儿也能让你什么都不顾地豁出命去吗?” 重尘缨歪着头,回答地轻而易举:“是人就总有冲动上头的时候,现在劲过了,有什么难理解的。” 所以都只是兴起冲动...... “好。”宴玦蓦然吐出一口浑浊的气。 “我明白了。” 回答近乎脱力。 “明白就好。” 重尘缨不敢再看他,轰得一声把门关上,然后猛地背靠木板,瘫坐在地。 宴玦神情恍惚地呆在原地,喉头哽咽有血腥,耳鸣又开始发作,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要爆发出来。 小桐正巧从外面进来,看见宴玦,便轻声打招呼:“宴将军?公子他......” 宴玦使劲晃了晃脑袋,努力保持清醒,趁着意识还在,急忙把手里捏出汗的长木盒交给了他。 “把这个按里面的方子熬成药,一定给他喝,能帮他。” 留下一句话,便匆匆离去。 小桐拿着手里的骨草,茫然眨了眨眼,急忙进了屋。 宴玦头脑昏涨,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客栈,进了条深不见底的暗处小巷。 膝盖一软,猛地跪倒在地,一手捂着胸口,大量的血自口中溢出,汇成妖冶的河。 光面昏黑,依然映照出自己落魄失魂的脸。 彻底死心了? 脑海里有声音出现。 宴玦自嘲一声,像是回答。 眼皮再无支撑,脖颈忽然失力,猛地垂落。 在粘稠夜色里,身影漆黑,如凝固的蝶茧。 半晌,破茧而动,脸颊再次抬起。 神情冷漠,面目疏远,幽邃的瞳孔变成了死寂的灰色。 他若无其事地站起来,随手将唇边的血抹去,又拍了把身上的泥土。 手指伸到耳侧,把发辫上的银质发扣摘了下来,捏在指腹里,在瞬间燃成灰烬。 信自抬手,化作空中尘埃。 尹清莱找了一路,终于奔到小巷对面。看见宴玦站在这里,便立刻招了招手:“将军,大伙等你回去呢!” 宴玦从阴影里走到月光下,映出了灰色的瞳孔。 尹清莱眨了眨眼,惊讶问道:“将军,您的眼睛怎么,变成灰色了?” 宴玦面无表情地看向他,眼皮一闭一掀,又变回了黑色。 “看错了吧。” 嗓音是前所未有的寒凉。 重尘缨气若游丝,撑在地上咳血,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融化成了血水,全被自己吐了出来。 吊命汤药的副作用逐渐显现,已经濒临极限。 他往后仰靠墙壁,回想起刚刚宴玦的表情,虽有牵动,但总归起伏不大,应当只会更加嫌恶自己,不至于牵动心魔...... 重尘缨陡然松了口气。 “公子!”小桐推门进来,惊叫一声,急忙把他扶在案边坐好。 重尘缨强行呼吸着,声音飘在云端:“拿纸笔过来。” 小桐赶紧替他铺好桌案,又磨好墨。 重尘缨一手提笔写字,一手捂着唇,挡住不断溢流的血。可铁腥涓涓不停,依然将信纸边缘沾满殷红。 之前从未有过如此大的反应,小桐直觉不好,顿时慌了神,急忙说道:“宴将军刚刚给了我一盒草药,让我煎给您喝,我煎给您喝好不好?” 想必又是之前修复经脉用的方子,那些日子里尝试了多少又喝了多少,一样毫无用处。 重尘缨面色苍白,摇了摇头,断续说道:“......不必,吊命的药再煎一副,下猛点,我得把事办完......” 他得趁死之前,把给师父的信写好:他走以后,宴玦的心魔不能没人看顾。 小桐抖着手把汤药捧上来,重尘缨毫无犹豫,一饮而尽。 等断断续续地写完信,便立刻唤来云阁的信鸽,当场就寄了出去。 做完所有一切,他便全身卸力地倚在床前,半阖着眼睛,呼吸一声沉过一声,唇色除了染上的血迹,便就是乌青。 小桐跪坐在他旁边,不住地流眼泪。 重尘缨气息渐弱,视线也开始一片白光。 然后上下迫近,变得狭长,逼仄,最后彻底变成黑暗。 第164章 老天对我挺好的,起码死前还能见他一面。 失去意识之前,重尘缨无端扬起了笑。 【作者有话说】 完辣,老婆要没辣,我也要没辣 第105章 宴玦 死亡并没有如期而至。 意识混沌的重尘缨被血呛醒,睁开眼睛,猛地吐出一大滩,他下意识抹了把唇,无故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自己又有了力气。 不是以往吐血之后的无力虚脱,反倒一身轻。 重尘缨意识到不对,猛地看向了一旁号啕大哭的小桐:“你给我喝了什么?” 小桐猛地止住哭腔,一抽一抽哽咽道:“本来是想熬您的药,可您说过宴将军的话最重要,所以我还是熬了他的药。” 重尘缨猛一怔愣,还没来得及去看方子具体是什么,四肢断裂的经脉便开始无端刺痛。 蔓延,伸展,然后连接。 剧烈的痛苦席卷而起,重尘缨猛地跪倒在地,浑身肌肉绷紧,脖颈青筋暴起,额头冷汗淋漓。 小桐又被吓慌了神,跌跌撞撞地要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出去——”重尘缨艰难出声,指甲几乎嵌进地面。 “让柳老板闭门谢客——” 字字咬牙。 尘封的内力叠着涌进的灵力交相翻滚,他马上就要压不住忽然暴起的气流了。 玄门九重一直都在,只是之前的躯体承受不住,才会反噬己身。 而如今新的血肉生长,玄门则开始暗自发力,修补、辅助,将新的躯壳塑造成能够完全适应天道的容器。 小桐脚步飞快,语速飞快,柳老板骂骂咧咧,刚刚好言送走宵夜的客人,整个二楼便直接轰塌。 房梁碎裂、木屑横飞,直直砸向柜台前的两人。 柳老板下意识把小桐护在怀里,胳膊挡住脸,便什么也顾不上了。 但四溅的木刺棍棒并未砸下,而是隔空被弹开驱散,被一堵灵力屏障完全挡住。 重尘缨轻脚踩在悬空的碎屑上,明明还是之前那副快死了的消瘦身形,却无端气势归拢,卷发迎风,招摇长摆,像是换了个人。 压着眼皮,五指微收,所有器物便在瞬间停滞,然后下雨落地。 他面无表情地飞身下来,在客栈门前上了道灵力锁咒,然后看向柳老板:“这段时间别开门,我出来之前,别让任何人打扰。” 两锭金子猛地沉在桌上。 钱光熠熠,看得柳老板脸红心跳。 重尘缨出关是在一月之后。 自从受伤之后便是清一色的广袖长衣,如今修为回来,行事起来多有不便,于是干脆把袖袍一卷,信手捆成护腕。 “公子出来了!”小桐眼睛尖极了,他还从未见过之前意气风发的重尘缨,立刻惊喜喊道,“公子真好看!” 重尘缨笑了一声,摸了把他的发顶,飞快问道:“将军现在在哪?” 小桐忽然怔住脸,抿了抿唇,语气有些犹疑:“应该是在北洲皇城。” 重尘缨难掩急心,便不觉有异,直接交代道:“你先在这待着,过两天会有人接你回云阁,到时候就听阁主安排,明白吗?” 小桐点了点头,又试探地张张嘴,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重尘缨直接从二楼翻身下来,落到正站在门口的柳老板跟前。 “你的马卖我,这是银子,”他又甩出几两碎银,语速飞快,“帮我再照看小桐两天,过几天会有人来接他,到时候还会有谢礼。” 柳老板笑意挂脸,捧着银子,止不住地乐呵:“好嘞,老板您好走!” 重尘缨快马加鞭,一路上脚也没歇,直奔皇城。 可刚勒马到城门口,便看见白布悬挂墙壁,在连绵的阴雨里瑟瑟飘扬。 是丧葬的惨白布条,能出现在皇城门口,便是国葬的规格。 北洲有什么老臣死了吗? 重尘缨心下停顿一瞬,并未多想,直奔将军府。 可一路上越来越昏沉的天色、越来越密集的白色幡布却让他无端慌神,不安堆积,然后在看见黑白覆盖的将军府门时陡然僵硬。 将军府的人也霎时愣神,他们认得重尘缨,哪怕一个个都面露敌意,却也并未阻拦他疯也似地跑向祠堂。 灵柩早已下葬,而今只剩空无一物的庭院,以及新刻的牌位。 宴氏行七,宴玦之灵。 重尘缨瞳孔震颤,全灰的天空突起惊雷,闪电劈脸,叫他面色煞白,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不,不是真的......” 雨水结了冰,先冻住心脏,然后蔓延全身,失温呢喃:“怎么可能......” 额前的发湿透粘稠,水珠顺流而下,在下颚边缘和无意识的眼泪汇合。 宴辉从他身后追出来,一把揪住衣领,怒声骂道:“你他妈还敢来?” 重尘缨被他带得身形一晃,可双目茫然,依旧沉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宴辉接连不断的斥责充耳不闻。 “宴七死的时候你不在,下葬的时候也不在,现在事都结了你又在了?” 左耳进,右耳出。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绝不相信。 重尘缨猛地转过脸,雨水浸泡下,狰狞眉眼,嘶哑口齿,叫声音如落雷。 “他在哪!?” 云麾大将军忠胆满腔,平生军功无数,特许削峰建陵,供万民参拜。 第165章 峦岫绿前,白坟孤立。 青山却枯骨。 纵使良时已过,暴雨倾盆,依然人群攒动。 重尘缨停在墓前正中,辨认出碑上刻字,喉头顺雨滴滚动,再度惊颤。 经行的路人观其不对,自觉避让。 落下的雨凝成桎梏,将他钉在原地。 半晌,僵立许久的人猛地跳上坟顶,破开封层的岩石,跪在泥土里,徒手去刨宴玦的坟。 “不,不可能......” “这不是你......” 重尘缨两眼无神,动作飞快,完全沉在飘渺的自我里。 指尖划落的血混着雨水浸进墓土,像粘稠的淤泥,死死缠住他,死死困住他,不得脱身。 散落的行人受到惊吓,大叫出声,急忙上前阻止,却又被难以跨过的灵力气流逼退。 巡守的侍卫得到消息,立刻去禀告陛下。 玄南彦来得很快,隔着数米远便怒火冲天。 “重尘缨!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重尘缨听见声响,回头看过来,但也只是顿了一秒,又转回去继续刨。 玄南彦察觉出他散发出的灵力气流,蓦然一愣,但碍于破不开这道屏障,便隔着距离张口大骂。 “你他妈还好意思出现在这里,你怎么敢!” 重尘缨指尖一顿,似乎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玄南彦气急更甚,憋了大半年的话一股脑全涌了出来。 “他那么在乎你,当初你走的时候他躺了一个月,为你取骨草又躺了一个月,宴七什么伤没受过,哪次不是两三天就好,可为了你,一躺就是整整两个月,你知道他伤得多重吗?那些时候你又在哪!” 重尘缨猛地直起脖子,回过头,瞳孔闪烁间,直直盯向了玄南彦。 “还有这次,和蝰整整三天三夜的围困,我想了多少办法,世家又想了多少办法,这么大阵仗,你他妈就全然无动于衷,当作不知道吗!” “他出事的时候你不闻不问,现在人死了还要去刨他的坟,你到底是多恨他,你还是不是人?” “宴七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混蛋!现在他死了,你满意了?” 一字一句像棱角锋利的石头,一块块砸进胸腔,嵌进心脏,刺痛到麻木,逼得重尘缨头脑昏聩。 重尘缨压根不知道在他走后的几个月里发生了如此多事,他满心以为没了自己拖累,宴玦只会更好,哪知会变成这样。 可如今事实入肺腑,将血肉啃噬得一干二净。徒剩干瘪跪在坟前,摇摇欲坠。 雨水刺进眼睛浸出酸气,叫他不断眨动眼皮,神情恍惚,喃喃自语: “我,不是的......” 心绪动荡,灵力无以维系,拦人的屏障也终于消散。 发现跟前再无阻碍,玄南彦一把揪住重尘缨的衣领,把人提起来,躁火更旺。 “是,他是欠你一条命,可他那半年里对你多好你自己没数吗?宫里的娘娘日子都没你过得滋润,更何况还废了半条命给你去取骨草!” “他欠你的早他妈还干净了!” 他愤恨一甩衣袖,储物灵器闪烁间,一个精致长形木盒被扔了出来,砸在地上,摔出了一把剑。 是不渡生。 “你的剑他也一直给你收着,现在物归原主,你也发发善心,别再纠缠宴七,死了都叫他不得安生!” 重尘缨盯着那把哐当落地、躺在泥水里的剑,视线模糊,脑中嗡鸣不止。 宴玦真的死了...... 死了。 玄南彦见他始终不接话,一时更加上火,之前不闻不问,现在又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给谁看? 便抬手指着人,语气凶狠:“要不是现在两族混战缺人,朕一定会杀了你。” 然后猛地甩开袖袍,踏着将停的雨快步离去。 徒留重尘缨瘫坐在地。 他动了动嘴唇,嗓子被银针缝上,什么都说不出来。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死的应该是他,而不该是宴玦。 怎么会变成这样...... 眼神无序晃动,无意瞥见了一旁削薄的剑身:因为主人的灵力激荡,已经自觉破开封层,银光乍现。 锋利的侧刃翻涌寒芒,脑海里无故就浮现出刚刚玄南彦的话。 一定会杀了你。 像是在等他。 他也会等他吗? 重尘缨猛一醒神,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指尖摸到了宴玦的墓碑。 血迹随触碰而下,印出数道铁锈红痕,嗓音因为夹杂呛音而剧烈震荡。 “宴宴,宴宴......” 他将头抵在坚硬的岩石转角,粗粝的钝痛磨破额头,混着雨水血迹,满身狼藉。 瞳孔逐渐聚焦,复归清明。 忽得背靠墓碑,像是央求着某种回答,兀自失神开口。 “你等等我......你等等我好不好.......” “我马上来找你......” 重尘缨猛地拿起不渡生,握住剑柄,毫不犹豫地捅向了自己。 (卷二完) 【作者有话说】 卷二就到这里啦,再次感恩看到这里的各位(三鞠躬)。卷二其实算是一个过渡,卷三是最后一卷,也是剧情的高c点,主打一个刺激带感的追老婆 回过去看之前的部分发现有些地方剧情节奏比较慢,所以后面会加快一下进度,减少一些废话拖沓的部分(不可说部分除外) 第166章 另外要是哪天码完了就一起吐出来,期待有这一天 卷三苦何乱我心 第106章 真的是你 宴玦支着一条腿,懒散坐在廊下,面无表情地听着黄月站在庭院前汇报蝶族近况。 换回女身的大祭祀低眉顺眼,时不时抬头偷偷打量着宴玦。 忽然间瞟见了谁,视线一低,恭敬说道:“蝰大人。” 接着便自觉退下。 蝰抱臂站在宴玦身旁,挑眉道:“玄门九重现世了。” “嗯。”宴玦纹丝未动。 蝰:“你不想知道是谁?” 宴玦侧过脸,斜着视线,眼神淡漠:“我不是失忆,还能有谁。” 蝰耸耸肩,作出副谁知道的样子:“他去了北洲,算起来,这个点应该知道你死了。” “所以呢,”宴玦扬起眼皮,“指望他能为了我去死,然后除掉一个心头大患?” “说话别这么冲,好心提醒你而已。”蝰阴恻恻地笑了声。 “我也在提醒你。”宴玦音调无波,“他应该是你的心头大患。” 蝰背负双手,并不把这大患当回事,只是懒散接道:“同为妖神,既然你有损失更小的手段,又何须我再费劲。” 然后沉沉看向宴玦的眼睛,笑意虚假。 “是吧,枯蝶大人。” 宴玦不作答,静默回望一秒,接着站起来,转身进了屋。 蝰立在原地,脸色晦暗。 忽然只个眨眼的功夫,脑中却无故掀起钝痛,脚底像踩进了沼泽,起伏深陷,以致视野晃动,分不清究竟是虚幻还是现实。 蝰惊异之际,急忙敛气凝神。 刚刚稳住心绪,便听见背后传来宴玦了无生气的声音。 “别拿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 山前雨已停,天还依然阴着。 浓厚的雾气压下来,五感迟钝,四方罕迹,好似陷入梦境。 重尘缨背靠墓碑,不渡生还没来得及刺进胸口,便听见久违思念的声音从耳侧传来。 “为了一个玩玩儿而已的人,至于这么伤心吗?”只是极度凉薄。 重尘缨猛然怔住,急忙偏头去看,看见宴玦抱着手臂,面无表情地站在白雾里。 和那天客栈见到时一模一样。 他霎时抛了剑,也不顾被膝盖绊倒,跌跌撞撞地跪立在宴玦跟前,脸颊贴着腹部,抬手箍紧了腰。 “宴宴,宴宴,不是这样的,”他音调颤抖,夹杂惊惧,慌忙解释,“你听我解释好不好,我当时是快......” “不重要了。”可宴玦冷声打断了他。 居高临下地低着眼睛,摸到重尘缨的下巴,指腹摩挲,叫他把脸扬了起来。 “重尘缨,” 直面进彻骨的瞳孔,泡进寒凉的河。 “我现在很不喜欢你。” 然后结成冰。 让重尘缨面色僵硬,陡然发白,急急摇头:“不要......宴宴,不要这样......” 宴玦敛着眼睛,音似幽魂:“所以看你这样痛苦,我很畅快。” “别死了,一直痛苦下去吧。” 他把手收回来,在颤抖地注视里淡声说话。 “而且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想见你。” “别脏了我活着的名声。” 回响坍缩。 重尘缨猛然惊醒,不渡生已经捅进了自己的胸口,深入一半。 他咳出一口血,发现自己还倚在墓碑前,四顾无人,并没有任何宴玦的影子。 呼出几口短促的气,头往后仰,想起了刚刚身临其境的梦,竟然会有那么真实的梦。 就好像宴玦真的出现在他跟前,托了一个将死的梦,让他有拥抱的温度,甚至还有说话时的起伏。 只是宴宴很讨厌他,想让他痛苦。 那他就痛苦吧...... 自己已经刨了他的坟,若是还跟着殉情,传出去的话,的确污了宴玦的名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将军生前始乱终弃,招惹了什么痴情郎。 重尘缨垂着视线,思绪昏沉。 宴宴死了也不想看见他,那他就再等几年,等宴宴投胎转世,离开了黄泉,他再下去...... 于是喉头一哽,把苦涩咽回去,硬捱着胸口刺骨的疼,握住剑柄,一点点缓慢拔了出来。 血肉横飞,遍流地面。 又用灵力聚集在伤口,勉强止住了血。 他吐了口气,摇摇晃晃站起身,却忽然想起一件最为重要的事:谁杀了宴玦? 答案脱口而出:蝰。 - 找到蝰的驻地并不费力,伞南和伞氏一族就是长在脑袋上的眼睛,粘在背后的膏药,撕不下来。 伞南不知道重尘缨这一年多来经历了什么,但那已经登顶的玄门和宴玦身故的消息,也足以窥见角隅。 他不便开口劝慰更无权干涉,只是忽然飘忽道:“你,可以的话,别杀他......” 重尘缨正手握粗布,面无表情地给不渡生磨洗剑刃,闻言眼神一顿,转头看过来,语气狐疑:“别杀蝰?” 伞南喉头一哽,补充道:“我的意思,妖神活捉的价值比直接杀了更大。” 重尘缨唇角微勾,哼笑了声:“死太便宜他了......” “他的老巢,他的族人,我会一个个全拆干净,一个个全杀干净。” 重尘缨没直接去找蝰,而是去了近段时间里探查到的临时据点,那里多是潜伏伪装的蛇族,训练众妖,拔高武力。 第167章 因为缺乏足够的人手,一直都是保守跟踪,并未出手。 重尘缨一连捅了好几个蛇窝,在把最后一条黑蛇开膛破肚,蛇胆掏出来时,忽然感受到背后传来巨大的灵力波动。 无风起浪,叶响沙沙。 他压眉一笑,知道蝰终于忍不住了。 手掌随性甩动,将血腥沿着指尖滑落一半。极为缓慢地站起身,才将挑衅的眼睛偏过一半,就在瞬间血液倒流。 他看见了全无预料的人。 “宴宴?” 是和坟前一模一样的宴玦。 重尘缨几乎定在了原地,在一连眨了好几次眼,确认没有消失之后便急忙踉跄上前。 还隔着半米远的距离,他就听到了宴玦的呼吸,活人人体的温度漫过来的瞬间,就让他泪流满面。 “真的是你吗宴宴?” 他颤抖着音调,想要触碰宴玦的脸,却无意瞥见了自己手上的血迹。 生怕弄脏了宴玦,于是便急忙在自己衣摆上胡乱擦了一把,才小心翼翼地捧住宴玦的脸颊。 可还是染上了些许印记,浅浅的红抹在眼下,但无伤大雅。 宴玦面无表情,不说话也不躲开,只敛着视线,凝看着重尘缨不断虚晃的瞳孔。 “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手上实实在在的触感是救命稻草,无需用力就拉回了身在断崖的他。 重尘缨哭出了声,眼泪一簇一簇落下来,浸润大半张脸,把嗓音湿透,指腹也跟着虚浮无力。 宴玦身上的气味让他迷醉,让他上瘾,让他靠近。 不自觉地额头相抵,把自己混乱的呼吸传递在鼻间,感受着每一丝每一缕的痴心妄想演化作实体。 然后又不甘于此,猛地栽进宴玦颈窝里,手臂勒紧了腰,不要命地拥抱。 却像抱着一具徒有温度的躯壳,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惊动。 他觉得宴玦无故的沉默是因为责怪自己,便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夹杂哽咽。 “我不是故意不理你的,我当时以为我快死了,我不想让你难过......” “那天的话都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也从来没有轻视我们的感情......” 埋在颈窝里,含混又模糊。 “你原谅我好不好......” 不知是哪句话起了效用,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又在做梦,梦里的宴玦还没经受到刻薄的伤害,会主动环上自己的脖子,用力回应拥抱,甚至勒得他呼吸发疼。 “宴宴......” 重尘缨终于带上笑,掌心托住后脑,越发深切地拥抱。 可等翻涌的情绪短暂停歇,才意识到宴玦依然未出一词。 他直起脖子,再度双手捧住宴玦的脸,视线直直撞进麻木的眼睛里,蓦然发寒。 “你,为什么不说话?” 音调带了颤,重尘缨无端害怕起来,害怕这真的只是一个梦,他喉头吞咽,呼吸也变得急促。 “宴宴,你说句话好不好......” 语气近乎哀求。 宴玦敛着眼睛,忽然扬起下巴,将鼻尖贴近,呼出口轻飘的气。 “不想做点别的吗?” 像是极寒之地传来了遥远幽邃的吟唱。 重尘缨神色突顿,瞳孔不自觉暗下来,接着便着魔般地凑过了脸。 宴玦没有拒绝他亲近的吻。 于是重尘缨越发亢奋,指尖嵌进发丝,撕咬,啃噬,好像要把这一年里所有错过的吻全部都补上。 宴玦被他限制了行动,束缚着,推着往后走,然后被树枝绊倒,接着拦腰接住,放倒在血腥溅撒的泥泞地面。 无所顾忌的自我意识掩盖了草木的土壤和难闻的铁锈。 宴玦的两腿猛地架起拉高,触及某个蓄势待发的征兆,每一块皮肤都被严实合缝地覆盖拥紧,困于钳制。 重尘缨足够耐心,足够温柔,知道时隔太久,一心只想让宴玦登顶虚妄,于是把安慰磋磨到极致,把感官也拉长到极致。 十指交扣,在耳边半陷泥壤,以致宴玦忍无可忍地发出喟叹。 重尘缨音调发颤,在漫涌肺腑的喜悦里不断强调、不断证明:“宴宴,真的是你......” 细细绵绵的声音是,紧密难放的感觉是,一切都是。 延伸扩散,直至太阳半落。 哪怕已经结束,重尘缨还是流连忘返。 他捧住宴玦的脸,额头相贴,接连呼出深重的气:“宴宴,你真的回来了......” 宴玦眼里的雾气未消,缓了两声,像是回应一般,抬手环住了重尘缨的肩膀。 然后悄声滑到背后心脏的位置。 一根灵力化形的银针刺下去,叫重尘缨陡然僵硬。 眼皮阖上的瞬间,他看见了宴玦不知何时被灰色弥漫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追老婆喽 第107章 他不要你我不嫌弃 “这就是织梦?光是知晓执念,就能编织所想,然后永恒入梦,从而操纵人心,驱动躯壳......” 蝰盯着床榻上昏迷的重尘缨,问道:“所以,他现在算是傀儡了?” “对付他用不上织梦,”宴玦摇了摇头,懒散靠在椅背上,“普通幻境就行。” “更何况,他的修为太高,就算是织梦,也困不了多久。” “你的人,你安排。” 第168章 蝰直起腰,眼神如炬地看向宴玦。 “我相信你的血脉不会让你做出有损妖族的决定。” 在他就要面露不悦时又轻飘飘避开视线:“人族想要谈判,雷蛟和灰炽不日就到,还辛苦宴大人费点神,毕竟,他可是咱们现在最大的筹码。” 宴玦没应声,只是问道:“江雪呢?” “她?倒是很久不见了,”蝰似乎没想到宴玦会问起妖神幽兔,“估计只有雷蛟知道她在哪。” 眼皮一抬,无意出声:“怎么问起她?” 宴玦没什么感情地笑了笑:“妖族出了名的美人儿,好奇。” - 重尘缨脑子发沉,意识回笼的过程中,忽然发现胸口处还未痊愈的剑伤已经恢复如初,折磨反复了好几天的痛楚紧跟消失不见,倒是一身轻。 额头昏涨不已,他下意识抬手去按,却听到了铁链摩擦地面的声音。 猛地睁开眼,发觉自己身处某个密闭的石室房间里,手腕被长条铁链栓住,勉强能在小范围内动作。 再往前看,一道人影坐在不远处的坐榻上,手肘撑着矮案,正闭着眼睛休息。 是宴玦。 重尘缨猛地坐起来,意识到刚刚那太过真实的梦境就是事实,宴玦真的没死,顿时喉头哽咽:“宴宴......” 他试图站起来奔过去,却被铁链猛一拽住,又摔回床上,勉强往前坐着。 这不小的动静惊醒了宴玦,他眨了眨眼,慢吞吞看向了重尘缨。 “宴宴......”重尘缨眼神热切,迫不及待地看着宴玦,等待他的反应。 可没有任何反应。 宴玦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朝重尘缨走来。 熟悉地影子不断靠近,可重尘缨却面色一僵,忽然察觉不对。 明明还是那张脸,那个宴玦,可感觉却很不对:宴玦很正,可这个人却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邪气。 再仔细打量一番,发现他耳侧的发辫依然垂落在间,而自己送的银扣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白色骨扣。 重尘缨霎时心底一凉,只觉得呼吸都在疼,颤声问道:“你的,发扣呢?” 自从送出去以后,宴玦再没摘过,沙漠找他的时候没摘,就连刚刚跟他做的时候也还触摸过,怎么突然就没了。 宴玦面色寡淡,应得干脆:“扔了。” “宴宴......我,”重尘缨接连吐了几口气,想要问他为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只低着头,轻轻说道,“对不起......” 宴玦在他跟前停下,视线居高地抱起手臂,疑惑问道:“你不是讨厌他吗,怎么作出这副落魄样?” “我没......” 重尘缨正下意识解释,却猛地扬起脸。 宴玦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灰色。 像不可见底的霾,遮蔽所有生气,干枯又疏远。 “你......”重尘缨怔愣一秒,然后在瞬间阴沉脸色。 定定出声:“你是谁?” 宴玦扬起脸,带着戏谑的笑:“我还能是谁?” 重尘缨紧了紧后槽牙,不用猜也知道他是谁。 他自以为所有的安排都已足够平缓,可为什么心魔还是会出现......莫非还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 “他那半年里对你多好你自己没数吗?” 重尘缨忽然想起了玄南彦说的话。 又或是,宴玦压根没有讨厌过他,只是他自己着急离开,疏远心切,依着模糊的事实自觉带进了想要的结果。 莫非兜兜转转,最终伤害宴玦最深的还是他自己吗? 重尘缨忽然觉得上不来气,只哽了嗓子,顿声说道:“......你不是他。” 宴玦一偏头,声音玩味:“我跟他长相一样,身体一样,记忆一样,感觉也一样.....我就是他,他就是我,能有什么区别。” 他忽然靠前一步,跨起膝盖跪上床,直接坐在了他腿上。 接着低下脸,牵着重尘缨的手触摸到自己腹部偏下的位置,挨近了鼻尖又刻意压沉声线:“要不要检查一下,看看进到这里的感觉是不是也一样的?” 直面的温度和感知太过隐晦也太过熟悉,让人无端妄想,妄想才发生过不久的野地荒唐。 重尘缨面色僵硬,烫到似地把手抽回来,听见了锁链扯动的金属摩擦,然后便偏过脸,尽量避开他的触碰。 可又因为和宴玦一模一样的气息和感知,骨子里就不舍得动真格把人掀下去,只能咬牙出声:“下去!” 宴玦眼皮一抬,猛地掰过重尘缨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然后眉目挑起,似笑非笑:“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不是都已经跟我做过了吗?我看你还挺激动挺喜欢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 重尘缨正要反驳,却忽然顿了声。 刚刚那不是梦的梦...... “怎么,你以为是跟你的‘宴宴’?”宴玦嗤笑一声,乐于欣赏重尘缨煞白的脸,“你怎么不想想你都拒绝了他那么多次,你的‘宴宴’还愿意跟你做这种事吗?” 重尘缨睁着眼睛,神情发愣,喉头滚动又落下,并没有反驳这句话。 宴玦再度捧起他的脸,交错鼻尖,挨近嘴唇:“不过没关系,就算他不要你,我也不嫌弃。” 声若悬丝,喷薄出虚假的气流:“你的确很不错,不怪他以前那么放不下你,换我我也日思夜想。” 第169章 就在嘴唇完全贴上之际,重尘缨猛地挣开锁链,灵力碎裂束缚,翻身将宴玦按在了床上。 虎口克住咽喉,完全没收束力道,面色阴鸷,一字一顿:“别拿他的脸跟我说这种话。” 宴玦脸颊涨红,明明呼吸困难却依然在笑,语气从容又讥讽:“怎么,想杀我?杀了我他可就连肉身都没了。” 重尘缨低着眼睛,他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嘴唇抿紧,僵持又沉默,犹豫不定。 而下一秒,心脏却忽然抽疼,好似有无数根针从里迸发,冰凉锥骨,连绵不断。 钳制的动作陡然停顿,难以抵挡的疼痛掌控所有,逼他不得不松开手,捂住胸口往后退开。 他躬着腰,几番呼吸顺下来,冷汗浸满额头,拧眉看向宴玦:“你对我做了什么?” 宴玦慢悠悠从床上站起来,无甚所谓地理了理被压得有些皱的衣服,再抬头看回去,莞尔却暗含阴冷:“本座随时都能让你死。” 他和重尘缨擦肩而过,挨近而站。 手指再度触碰脸颊,然后拨向自己:“但本座舍不得。” 笑意幽幽,尽在耳畔。 “什么时候你想通了,什么时候就能离开这里。” 然后懒洋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要负手而去。 重尘缨表情难看,手中不渡生陡然出现,灵力汹涌而出,直直挥向宴玦后背。 宴玦似是早有所料,无需回头,只是一打响指,心脏潜伏的灵针便再度发作。 剑身哐当一声砸向地面,银器清脆。 重尘缨面色发白,心脏几乎痛到脱力,霎时跪在了地面。 在意识即将再度昏沉之前,他听见宴玦寡淡生冷的声音飘进耳朵。 “乖乖待在这,不要找死。” - 重尘缨再度清醒的时候,手腕上已经没了束缚,像是知道困不住,也懒得再捆了。 石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不远处的桌案上摆着一盘还冒出热气的饭菜,好像知道他不喜欢味道重的东西,特意做得很清淡。 重尘缨皱着眉,坐在案前出神。 真正的宴玦到底在哪里?这个心魔共享了他的身体,他的记忆,几乎就是另一个影子和人格,对自己了如指掌。 还是说他就是宴玦,只是碍于某种原因不想跟自己相认? 重尘缨得弄清楚这件事,弄清楚他到底是谁。宴宴既然没死,就必须回到他身边。 在确认完菜里没毒后,重尘缨便不怎么客气地扒了几口饭,然后仔细打量起这间石室。 玄门九重让他的感知力再上一层,几乎不费劲就找到了隐蔽的出口,又破开灵力锁咒,来到了一个像是卧房的屋室。 再走两步出来,路过院子,便是一个小厨房,里面有几个侍女小声说话。 “宴大人回来这么久,从没听过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咱们就是想投其所好也无门无路呀。” “枯蝶大人断情绝欲,咱们也只能尽量全着来,等日子一长,自然会摸出点习惯的。” “那倒也是,反正各种糕点我都准备了一份,总归不会出错。” ...... 重尘缨隐去气息,将几个人的对话听了个完全。 二师父曾跟他讲过,妖神枯蝶无情无欲,唯一的本能行为就是传承血脉,如果宴玦是枯蝶的传承人,那关于心魔的一切都说的通了。 他对宴玦是谁压根无所谓,只关心他的宴宴现在在哪,如果宴宴的意识还在,为了所谓的传承,那岂不是还得找女人生孩子? 简直荒谬。 谁都别想打宴玦的主意。 于是趁着侍女去送餐的功夫,重尘缨溜进厨房,打开了下午准备的糕点食盒,把盒子里面的八珍糕拿出来,换成了豌豆黄。 他得弄清楚现在的宴玦到底是谁。 重尘缨不留痕迹地从小厨房出来,毫不遮掩地穿过院子,可没走几步,便陡然停下了脚。 蝰站在跟前,似乎也没想到找宴玦议事能直直碰见也在找人的重尘缨。 瞳孔猛竖,周身陡然迸射灵力气压,阴冷出声:“你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重尘缨眉目一凛,新仇加旧恨,灵力更是喷薄,和蝰对峙相抗,竟难分上下。 “没人关的住我。”他咬牙切齿,语气亦是狠恶。 可话音刚落,脖颈上便浮现出一道淡蓝色的枷锁纹理,若隐若现,然后漱得一声刻进皮肤。 咽喉被束缚,重尘缨下意识摸上脖颈,明明什么也没摸到,却感觉好像有一条无形的长链牵动,掌控住了呼吸。 宴玦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背后,微微收拢指尖,重尘缨就被拽着脖子猛地往后摔在了他脚边。 刚才过分嚣张的气势陡然消散,坐在地上走丢了神。 “没看牢,不小心跑出来了,见谅。” 宴玦冲蝰故作礼貌地笑了声。 【作者有话说】 继承式老公(没出轨没出轨) 第108章 你是谁 蝰看着宴玦,表情古怪,开口也古怪:“你要放养,就好好看着,别到处咬人。” “怕什么,”宴玦挑起眉毛,语气戏谑,“又不会咬你。” 他忽然蹲下来,手臂从后绕过重尘缨的脖颈,指尖掰住下巴,掐进肉里,逼他扬起了头。 惨白脆弱的咽喉完全暴露出来,凸起的骨节处附着了一层蓝光闪烁的枷锁咒文。 第170章 宴玦贴在他耳边,眼睛却看着蝰,低声说道:“宝贝儿,告诉我你不会对蝰大人动手。” 那道锁印仿佛长有生命,随着宴玦的声音越发收紧,似乎还牵带着心脏里的灵针,窒息逼上来,疼痛席上来,细密难忍。 “说话。”宴玦陡然沉下嗓子。 重尘缨仰面靠在宴玦肩膀上,实在难捱的痛苦让他瞳孔骤缩,喉头上下滚动,目光恍惚地缓了好几口气,手里死死拽着宴玦的衣角,艰难说道:“好、好......” 宴玦满意笑了声,朝蝰一掀眼皮。 蝰面色复杂,不怎么想继续看下去。 袖子一挥,转身就走:“雷蛟他们到了,晚点议事,别玩太过火。” “知道。” 宴玦随性应了声。 然后低下头,看向了重尘缨,屈肘把他揽在肩膀前靠好,故作温柔地用指尖碰了碰颈侧,缓声问道:“很难受?” 距离缩短,半抱入怀,重尘缨又闻到了和宴玦一模一样的味道,感受到了一模一样的温度,下意识便垂了眼睛,边喘气,边轻轻嗯了声。 宴玦勾起唇,瞳孔却发寒,手指却从鬓发滑下脖颈,悄然打开,虎口卡住了咽喉。 “你听话点,乖乖待在密室里,哪来这么多苦头。” 嗓音淌水,动作却淬火,乍然收紧,再度阻碍了呼吸。 “听见了吗?”又在瞬间阴鸷发沉。 刚顺下来的呼吸又遭堵塞,重尘缨猛地抓住宴玦的手腕,仰起下巴,带着发颤的睫毛,连忙点头:“听,听见了......” “乖一点多好。” 宴玦扬起笑,倾过脸,在重尘缨眼下的那颗黑痣上落下一个吻。 “奖励你一个时辰外出,扣除刚刚偷跑的半个时辰,还有半个时辰。”他看着重尘缨两手撑着地面平复气息,似乎全然不担心他会趁机捣乱,“时间到了,就自己回去,别让本座来逮你。” 交代完话,宴玦站起身正要走,又忽然被拽住了衣摆。 重尘缨抬起眼睛看他,哪怕混沌未消甚至夹着水汽,却依然灼灼:“我有话要问你。” 宴玦一挑眉头,又蹲下来,把他眼角的湿润抹走了:“问。” “他什么时候消失的?”定定出声,然后直勾勾盯着宴玦,似乎要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吃透入腹。 宴玦无故勾起笑,没有任何伤感和犹豫,甚至还有些戏谑:“本来你当初走的时候他就该消失了,只可惜被该死的世家救了下来......” “不过幸好你够体贴,又给了本座机会,沙漠那次彻底让他死了心,甚至自愿把身体让了出来。” 他看着重尘缨逐渐僵硬的表情,笑意更甚:“所以不过分地说,是你亲手杀了他,还杀了两次。” 轻如鸿毛的语调,却如雷轰顶。 “不,不是这样的......”重尘缨喉头吞咽,麻木地眨了眨眼,整个人往后退,使劲摇头。 “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哪怕隐约早有揣测,可亲耳听见确切答案,依然无法接受。 宴玦强行捧住他的脸,强行把人拉回来,强行对上视线,强行把话灌进脑子里:“他是因为你而死的,就算他还能回来,你觉得他还会爱你吗——” 字字句句,暗藏顿挫,像锈迹斑斑的铁钩,不靠剜,而是直直钝进人心。 疼得重尘缨意识恍惚,接连呼出几口沉重的气,只觉得头脑发昏得厉害,一阵一阵的汹涌,如何也平息不下来。 手臂一抬,毫无顾忌,猛地砸向自己的太阳穴。 宴玦吓得一愣神,急忙接住他的拳头,包在自己掌心,然后带着动作顺势环住自己的肩膀,将整个人揽进了怀。 让他的脸埋在自己的颈窝,话锋一转,变得温柔蜜意起来。 “不过没关系,他不会哄你,本座会。” 又把掌心护在后脑勺,过分亲近地安慰柔顺。 重尘缨果然醒了神,猛地推开他,闭了闭眼,语气隐忍至极:“你给我滚。” 宴玦顿了半秒钟,随即又扬起笑来,若无其事地站起身,腔调轻佻:“宝贝儿,只要你想通了,随时可以找本座。” 甚至颇为戏弄地拍了拍重尘缨的脸,然后把他独自一人留在了原地。 一只银白色的蝴蝶落下来,悄无声息地停在了肩膀上。 重尘缨在地上坐了很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没什么力气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路过小厨房的时候,又听见伺候的侍女低声说话。 “今天送过去的豌豆黄宴大人一口没吃,下次别送了。” “这样也好,总算是知道大人的一个喜恶了。” 重尘缨倒抽出一口气,一只手撑在墙壁上,颓废地晃了晃脑袋。 他的宴宴真的不在了吗? - 四位妖神晚上的议事很不顺利。 雷蛟和灰炽像是商量好了一样,非要让蛇族再上前线,美其名为谈判再争取多些筹码。 雷蛟语气寡淡,脸上始终保持着虚伪又刻薄的笑:“蛇族众所周知是妖族战力之最,这个时候更当为族人利益出一份力。” 蝰面色阴沉,已在爆发边缘:“蛇族次次都是先锋,哪个族类有我族伤亡更多,此时停战是最好不过,更何况重尘缨已经在我们手上,你还想干什么?真指望能杀了云流止一统全天下吗?” 第171章 “蝰大人何须动怒,雷蛟也是为妖族着想,”灰炽笑得奸邪,假模假样地劝和,“蛇族出马的战役定然获胜,谈判之前胜得越多,底气也更足不是?” 雷蛟挑起眼睛,无视蝰越发难看的脸色,兀自补充道:“更何况,再逢春的新一批实验者马上就能投放战场,不会劳烦蛇族太久的。” … 议事最终不欢而散,宴玦全程保持中立,谁的话也不帮。 只在蝰离开之前,把人拦了下来:“我座下隧蜂一族善暗杀,和蛇族配合,应当能帮上忙。” 蝰眼神一顿,并未拒绝,只是忽然问道:“你觉得雷蛟有什么不对吗?” 宴玦摇了摇头:“我并不了解他,也不清楚你们之前是何种关系。” “这才正好,”蝰转过头,定定看过来,“你觉得他怕我吗?” 宴玦淡声接道:“他更像要踩在你头上。” “这就是不对的地方,”蝰眯起眼睛,神色晦暗,“妖族向来实力为尊,在此之前,没人敢对我如此说话,而如今连灰炽都敢驳斥我,可见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宴玦点点头,忽然问道:“你就没怀疑过江雪为什么会不见吗?她有伴生武器,武力仅次于你,不应该无故失踪。” 蝰蓦然一愣,眼神低下来,似是若有所思,停了半会儿,再度开口:“这事我去查。” 宴玦嗯了一声,转身打算离开,却被蝰叫住了。 “还有个问题。” 他掀起眼皮,竖起的瞳孔流泛血光。 “你现在究竟是那个所谓的心魔,还是纯粹的宴玦?” - 重尘缨浑浑噩噩,在暗室里昏睡了三四天,肩头那只白色的蝴蝶也跟着停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看着他在某天半夜突然清醒。 接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在蝴蝶想要飞出去之前就率先闯了出去。 宴玦趴在汤泉边,满头乌发落在后背,在水里散开,闭着眼睛把脸靠在臂弯里,回想起雷蛟的话。 “重尘缨的确要作为筹码交换出去,但绝不能完整地交出去,宴大人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呼出口长气,翻个身,换成了仰面靠在池壁上。 视线随性扫过,却陡然看见了重尘缨,面无表情地站在正对面的地板上。 追不及的侍女们跑进来,接连跪下,磕头赔礼:“宴大人恕罪,属下实在阻拦不及。” “无妨,下去吧。”宴玦抬了抬手。 他以为自己那番话加戏弄轻薄怎么也得让重尘缨阴郁安分又避之不及个个把月,没想到这么快又跑了出来。 于是故意扬起了个玩味的笑,忽得潜进水里,然后又掩着袅绕的雾气,在他脚下浮出水面。 抬头看进眼睛,语气戏谑:“想通了?” 重尘缨沉着脸色,蹲下身,瞳孔深邃。 指尖忽然摸上脸颊,让宴玦蓦然一愣,全没想到重尘缨真的会答应。 重尘缨猛地低下头,亲到了宴玦的嘴唇,在过分猖狂的掠夺里把他的肩膀往后推,自己也跳进了水里。 他把宴玦死死箍在跟前,对拒绝和抵挡视若无睹,沉浸又沉默,像是进行着某种即将殒命的献祭仪式。 在翻浪空响的水流里,重尘缨把手抬到了宴玦身后。 银戒闪烁,一声剑鸣乍起,白光晃亮了重尘缨依然黑暗的眼睛。 不渡生猛地从背后直穿过宴玦的右肩,捅进了自己的胸口,紧紧擦着心脏。 重尘缨猛地吐出一口血,将灵力聚集剑刃,冷声威胁道: “我的灵力已经入你体,把宴玦还给我,否则咱俩就一起死。” 宴玦拧着眉猛地撞在他身上,在看清状况之后顾不得自己肩膀上剧烈的疼痛,急忙用灵力护住他的胸口,急吼出声: “重尘缨!你他妈捅的是你自己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谁也别想知道癫公要干啥 第109章 你成功了 “还有个问题。” 蝰掀起眼皮,竖起的瞳孔流泛血光。 “你现在究竟是那个所谓的心魔,还是纯粹的宴玦?” 宴玦侧过脸,毫无情绪地瞟着他,没接话。 蝰骤然一笑,好像并不在意这个回答。 “枯蝶的传承在妖族身上确实无情无欲,可若在人身上,谁也说不准。”甚至兀自解释起来,“族类血脉的归属感不可磨灭,我只是略感好奇。” 接着眨了眨眼睛,意味深长:“因为这个问题只会影响到一个人。” - “重尘缨!把剑收回去!” 源源不断的血从重尘缨胸口溢流,加之水池里的高温,止都止不住。 宴玦被他串在跟前,肩膀被穿透的疼痛都抛之脑后,又怕碰着重尘缨加重伤口,便一心一意地给他渡进灵力止血。 “把宴宴还给我......” 重尘缨飘忽着眼神艰难开口,嘴里也不断溢出殷红,脑袋因为失血过多支撑不住,直直往跟前栽。 宴玦慌忙接住他,让他倚在自己肩窝里,顿时什么计划都顾不上了,急声应道:“我就是宴宴,我没死也没消失,你听见了吗,乖,把剑收回去。” 重尘缨下意识抱紧他,头脑发昏,却固执地摇了摇脑袋,吐词断续:“你怎,怎么证明......” 宴玦简直气急,口气称得上上火:“证明,我怎么跟你证明,你觉得一个破心魔会管你死不死吗?” 第172章 重尘缨蓦然一愣,恍惚觉得有几分道理,便接连呼出短气,又轻声说道:“那你,叫我的名字,说喜欢我,我听听就知道了。” 宴玦骤然噎了嘴,喉头一哽,便立刻贴近耳朵,语速缓慢,嗓音发沉:“阿缨,我喜欢你,我不想你死,你听话好不好,把剑收回去。” 重尘缨极其细微地眨了眨眼,唇角勾起,声音也带上了笑。 “是宴宴,是我的宴宴......” 于此同时,不渡生也终于消失不见,回到了戒指里。 重尘缨跟着意识混沌,倚在宴玦身上眼睛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宴玦急忙把人从池子里抱出来,挨着同样撕裂的疼,迅速回了暗室。 重尘缨躺在床上,眼皮紧闭,脆弱到连跳动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妖神磅礴的灵力覆盖伤口,绵延修复,终于止住了血流。 接着,宴玦猛地咬破自己的手腕,放在重尘缨唇边,掰开他的嘴,让自己的血液流进口腔,然后托起脖颈,引导他下咽入体。 他修炼了蝶族秘法,让血液成为了所有修习者都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 看见胸口处的剑伤以肉眼可见地速度变浅,宴玦才顿时松了口气,也这才注意到自己肩膀上的已经扩大两倍的撕裂伤。 疼痛似乎在此刻开始成倍泛滥,他紧紧咬着牙,逆势之下让伤口愈合小半,接着便给自己勉强裹上白纱,草草了事。 宴玦抹了把汗,听见重尘缨平稳的呼吸声,激烈的心跳和深重的气息才终于在此时逐渐平复。 他靠在床边的座椅上,半醒半梦地守了重尘缨一夜,直到隔天侍女送来汤药。 宴玦接过来,便让侍女下去了。 重尘缨的脸色依然过分苍白,嘴唇也是毫无血色,宴玦瞥了一眼,便再度划破掌心,成拳握紧,将大量的血掺在了汤药里。 他坐上床,将重尘缨扶起来,上半身倚着自己肩膀,一点点将汤药喂进去。里面掺了太多血液,将原本的浅棕色深染成了黑红,偶尔从嘴角溢出来,更像是稀释的血迹。 一碗药半碗血地喝下去,重尘缨的面色明显红润了不少。宴玦将他平放在床上,用指腹将多余悬挂的汤药抹去,接着又把侍女叫了进来。 “喂药的时候仔细点,醒了叫我。” 酒青一拱袖,连忙称是。 枯蝶复位之后,点拨了好一批幼蝶化形,她就是其中之一。 宴玦又回头看了眼应该已无大碍的重尘缨,终于站起身,去了另一个极为隐蔽的房间。 外面雕梁画栋与寻常无异,可推门进去,却枯藤缠绕,死叶相依,拢在昏暗幽寂的沙壤里。这是他的“巢”,是他疗伤修复的地方。 宴玦刚迈步进去,就猛地栽倒在地,双手撑住潮湿泥土,冷汗在瞬间浸满额头。 短促的呼吸里,倏然一声灵力流动,背后竟生出了一双银白色的巨大翅膀。 根部镜面无暇,纤维黯光隐匿,悬挂在虚空里,忽明忽暗,忽颤忽止。 边缘是破碎的星火,融入气流,像是撕裂的云雾,又像是融化的残朵。 为了把重尘缨拉回来,又是血又是灵力的灌进去,几乎让宴玦现了作为蝶妖的原型。 他动作缓慢地盘腿坐下,翅膀从后往前拢罩上来,跟着灵力盘旋虚化,包裹成了一个透明的茧。 - 重尘缨是在隔天早晨醒来的。 宴玦的气息完全裹挟了他,呼吸里是,连梦里也是,成为了近段时间里睡得最好的一觉。 他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却没有看见宴玦。晕厥以前的记忆翻涌上来,忽然意识到他的宴宴还在。 顿时连胸口未愈的伤也顾不得,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接着就要下床去找人。 守在门口的酒青立刻上前,拦住了重尘缨:“重公子稍后,奴婢这就去请大人。”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才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宴玦刚出现在门口,重尘缨就立刻拥抱上去。紧紧箍着腰,紧紧圈着后脑,脸埋进肩窝,语气沙哑又低沉,暗含水汽:“宴宴——” 宴玦被他晃地一踉跄,一只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什么情绪地接道:“回去躺着吧。” “再抱一会儿。” 重尘缨蹭了蹭脑袋,声音依然含混。 宴玦没说话,由着他,只是自己的手臂依然垂在身侧,并没有回抱住。 等抱够了,重尘缨便捧起宴玦的脸,撞进了那双灰色的眼睛里。 虚无,遥远,冷漠。 让他心悸。 于是几近颤抖地垂下视线,额头抵着宴玦,嘴唇落下来,轻轻吻他的眼睛。 “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 宴玦眨了眨眼,不留痕迹地从他手里脱身出来,扬起下巴指着床榻:“坐好,我看看你的伤。” 重尘缨不疑有他,便顺着宴玦的动作坐在床边,只是要一直拉着他的手。 “你不松手,我怎么跟你换药。”宴玦试着把手抽出来,却被再次握紧。 “我怕我一松手,你就不见了......”重尘缨再度抱住宴玦的腰,又把脸埋进胸前,声音发闷。 宴玦盯着他的发顶,短暂摸了摸后脑勺:“不会不见,放心。” 他把重尘缨的上衣解下来,裸露出复归健康的皮肤和身形,救人的时候着急,如今仔细看才发现早已没了过去生病时的削薄瘦弱。 第173章 一时间竟觉得咽喉发酸。 宴玦敛着眼睛,全当什么都没看见,径直换了新药上去。 重尘缨把他拉下来,坐在自己腿上圈好,指尖搭上腰带,也要去解他的衣服:“你肩膀的伤呢,给我看看。” “我没事。”宴玦撇开他的手,重新站起来,将放在床头的药碗端了起来。 重尘缨看着宴玦面色无波的表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看见他把汤药递过来,便低声说道:“我想你喂我。” 宴玦瞥他一眼,接着偏头朝外面喊了声:“酒青,进来伺候喂药。” 重尘缨急忙把药碗接过来,连声拒绝:“别,不用,我自己来就是。” 他期期艾艾地喝了药,眼睛小心翼翼地看着宴玦,似乎还想跟他说几句话,说什么都好,只是想看着他。 但宴玦已经先行杜绝了这个想法,他把被褥塞到重尘缨手里,语气寡淡:“好好休息,有空再来看你。” 见人要走,重尘缨急忙拉住他的胳膊,抬着眼睛看过去,轻声问道:“今晚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宴玦面无表情,再无掩饰地把重尘缨的手拽了下来。 “重尘缨,”他语气发沉,直呼大名。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重尘缨面色一滞,此前忧虑不已的预感翻涌上来,叫他心底发寒。 宴玦的语气和表情一样寂静冰冷,声音和眼睛一样幽深遥远。 “我们已经结束了。” 然后彻底下坠悬崖。 “我没有,宴宴,我当时说的不是真的......”他急忙去拉宴玦的手,却把人逼得更远。 心脏再疼,只能低着眼睛再度飞快解释:“我、我当时快死了,我怕你难过,怕你因为我心魔不稳,所以才——” 宴玦冷声打断了他:“所以呢,你成功了吗?” “我......”重尘缨喉头一噎,那双灰色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是他亲手逼死了宴玦。 他喉头哽咽,表情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没想到......” 没想到宴玦会那么包容他、爱他,在他做尽了一切伤害之后依然赤心不灭。 像是知道重尘缨在想什么,宴玦盯着他,突然说道:“你成功了,” “我现在的确不喜欢你了。” “恭喜。” 【作者有话说】 老婆回来了,老婆不要我了(闹脾气版) 第110章 结束了吗 重尘缨猛然扬起脸,面露惊色,慌忙摇头道:“不,不要......” 他又想去牵宴玦,碍于距离太远,便一掀被子匆匆下床,可一靠近他,他便马上后退开,徒留手指僵在半空,定在原地愣愣出神。 “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我不会对你怎么样,”宴玦寡着脸,语气很凉,“你身上的禁制我已经解了,找个机会自己走吧,没人会拦你。” “不,宴宴,我不会走的,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的——” “我知道你爱我。” 宴玦声音一顿,直直看进重尘缨的眼睛,异常笃定。 “可你单方面觉得是为我好,我就真的会好吗?什么预兆都没有,什么都不说,无缘无故就开始疏远我,排斥我......天大的事不应该更要告诉我再一起解决吗?” 眉头皱在一起,音调再扬,声声入耳。 “你把我当什么?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觉得自以为是的牺牲很伟大吗?” 他忽然贴面靠近,反而让怔愣的重尘缨猛地倒退半步。 “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爱我,所以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有没有伤害到我,我都会一直站在原地等你?” 重尘缨视线闪躲,支支吾吾,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我......” 宴玦始终压着眼睛看他,半晌,吐出一口长气。 “我是想你爱我,但不是让你杀了我。” 再一句话,几乎让重尘缨咽喉含血。 他不管不顾地一把抱住宴玦,将躯壳揉进呼吸,声线发抖如绷紧的弦:“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一定......” “然后再杀我一次吗?” 宴玦没拒绝他不要命的拥抱,只是睁着眼睛倚在他肩头,麻木沉音。 “跟你在一起太累了,我不是什么犯贱的人,你不要命我要命,有些苦头吃了一次之后,就不想尝试第二次了。” “别这样好不好,宴宴,我错了......”重尘缨死死箍着他,闷在颈窝里,眼泪流下来,把半个肩膀都浸湿了,“对不起,对不起......” “别再说对不起了。”宴玦毫无起伏地打断他,然后撑起脖子,把直愣愣的人推开。 接着走到门口,背影有些疲惫。 “就这样吧,你好好休息。” 重尘缨怀中落空,猛地抬起头,看见他有些虚晃的脚步,脑子里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斥声问道: “你说你不爱我了,那为什么还要救我?怎么不干脆让我去死?” 宴玦回过头,眼底如静水,神色更平淡,像是在谈论今早食之无味的药膳。 “我曾经欠你一条命,现在还了,也彻底两清了。” 他顿了顿,无端想起很久之前浓情蜜意时对方因为极其没有安全感而放下的狠话。 “你要是想杀我,随时奉陪。” 第174章 重尘缨再度瞳孔震颤。 - 宴玦没再去看重尘缨,妖族的事接连不断,和在人族一样,从早忙到晚。 枯蝶血脉在他的潜意识里附加了对于妖族的归属感,但又碍着心魔因为某种意料之外的理由消散,导致作为人类的情感依然存在。 既然他没死,重尘缨也没死,那最好的结果就是共赢,他想要说服其它妖神,并为此做了很多盘算。 正午的阳光升到顶点,开始缓慢下沉,挨着隐隐约约的饥饿,宴玦才意识到自己又错过了饭点。 叫人再去准备费时费力,还不如直接等到晚上一起解决,他这样想着,于是便习惯性地去拿放在案上的豌豆黄糕点。 不知不觉吃完了一块,伸手正要去摸第二块时,却落了个空,抬眼看过去,竟连整个盘子都没了。 重尘缨站在案前,一手端着抽走的糕点盘,另一只手把一碗山药芡实粥放在了他面前。 表情不怎么好看,语气也带着点强硬:“先垫垫,晚饭的时候再吃正餐。” 宴玦看了眼人,没说话,汤匙搅动两下散去点烫,再开口道:“怎么,想毒死我?” 话虽这样说,粥却已经进了嘴里。 重尘缨正要教训他几句依然没改的坏习惯,闻言蓦然一愣,眼睛垂下来,轻声说道:“宴宴,我没那么想。” 宴玦没看他,等一小碗粥几乎见了底,便兀自问道:“什么时候走?” “我不走。”重尘缨接得很快,他疾步上前,把邻座的蒲团抓过来挨着宴玦坐下,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衣角,语气诚恳,“我想留下来照顾你,就当补偿你当时......” 他本想说自己病中细无巨细的照顾,可语气一噎,怕让宴玦想起不快,便又咽回去,只剩了吞吞吐吐的三个字:“好不好?” 宴玦像是没听见后半句,继续翻着手里的公文,面色不改道:“留在妖族对你没有好处。” 听见这若有若无的拒绝,重尘缨顿时沉下脸,干脆一敛眼皮,开口不容辩驳:“反正我不走,你在哪我在哪。” 宴玦偏头盯了他一眼,知道自己单凭口舌拗不过他,也没反驳,只是语气依然寡淡:“随便你。” 重尘缨眼睛里又漫出亮光,再靠近一步,忽得把宴玦整个人都抱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 然后从身后圈住腰,下巴垫在肩窝,让他稳稳坐在自己怀里,语调含糊:“坐地上哪有坐我身上舒服。” 忽然围聚上来的温度让宴玦有些恍惚。 两个人关系亲近的时候,他就时常拿重尘缨当椅子垫,靠着他的胸膛,嗅着他的气息,只要偏头就能得到的一个婉转又温柔的亲吻,做什么都兴致盎然,怎么坐都很舒服。 受用到觉得周遭的每一缕空气都在暖洋洋地拥抱他。 可在重尘缨刻意远离之后,便发现冷冰冰的活人比冷冰冰的死垫子更没有人情味儿。 宴玦无端觉得心口发闷,沉默着正要从他身上起来,却被重尘缨再度箍紧。 “别走好不好,就让我抱抱。” 重尘缨埋在他颈窝里,看不清表情,嗓子有些哑:“我好想你,好久都没这么抱过你了。” 宴玦不说话,动作蓦然有些僵。 “你忙你的就是,我保证不打扰你。” 重尘缨偷偷打量着宴玦欲言又止的表情,感受到逐渐松懈下来的身体肌肉,知道自己的得寸进尺又成功了。 宴宴的心很软,像流动的水一样,摸到哪里都是软的,只要自己稍稍坚持,无论做得再过火还是会接受。 单凭这下意识的纵容,宴玦就不可能不喜欢他。 就是闹脾气而已,哄哄就好。 重尘缨勾起唇,手臂再收,脑袋搭在宴玦肩膀上,心满意足地靠好了。 妖族的事务繁琐无趣,跟着看了会儿便倍感倦怠,加上宴玦也不跟他说话,脑子里竟朦朦胧胧眯起了觉。 这一觉,直接昏昏沉沉到了傍晚。 宴玦忙完跟前的事,反手摸了摸重尘缨的脸颊,把人轻轻叫醒:“困了就去睡。” 重尘缨慢吞吞地半睁开眼睛,圈在腰间的手臂下意识收得更紧,又偏头把脸陷进宴玦颈窝里,浸得更深,嗅得也更深,然后贴着温热的皮肤摇了摇头。 卷翘的发丝挠在脸颊上,有些痒。 宴玦被他蹭歪了头,眼睛里却泛出笑,手指敲了敲桌案,声音很柔: “那先吃点东西。” 重尘缨抬起眼睛,看见了已经在案上摆好的晚饭,两人份。 接着又想到刚刚宴玦过分亲昵的语气,心下一喜,便顺着绳子往上爬,也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极其自然地就要搂住宴玦,手拉手地一块吃饭。 可宴玦却拨开臂弯,从他身上下去,坐在了旁边。 “吃完就走吧,等会要见人,你在这不方便。” 语气也瞬间没了温度。 重尘缨一哽嗓子,低低接了声好。 等宴玦完全歇下来,已经是半夜了。 他半挂着松散的睡袍,敞出身前还沾挂着水汽的皮肤,在袅绕的雾热里浸得有些泛红。 耳侧纤细的发辫有些受挫地挤在琵琶骨的凹陷里,翘起一个委屈的弧度。 像是在说,快来帮帮我,我需要你的触碰和解放。 等眼睛低下来的时候,又发现睫毛好似更长了些,连肤色也更白了点,像是骨瓷塑的娃娃。 第175章 想是因为彻底觉醒的蝶族血脉,哪哪都变得更加精致漂亮。 需要人小心翼翼地爱惜,需要人拥进怀里疼。 重尘缨直了眼睛,无故吞咽口水。 于是宴玦一从内室出来,就看见了这副着魔般的怔愣表情。 “你在这干什么?” 他冷下脸,语气疏远。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上前走近,想要去摸那耳侧的辫子,却被偏头避开。手指尴尬地收回来,垂着视线轻声说道:“你睡眠不好,我想我在的话,你能睡得好点。” 宴玦盯着他,停顿半晌,勾了个古怪的笑:“第一天知道我睡眠不好?” 重尘缨蓦然发愣。 “当时苦心孤诣的时候怎么不考虑我睡得好不好?”宴玦没理会他,扒开挡在自己路前的人,径直走到榻前,“放心,早习惯了,有你没你都一样。” 重尘缨心脏抽疼,急忙反身抓住宴玦的手腕:“宴宴,我......” 宴玦面无表情,把手猛地抽回来,眼神定定:“你觉得我不知道你心里想做什么吗?” 他看着重尘缨,一字一顿:“我不想也不会跟你做。” “我不是......” “出去。” 宴玦懒得再同他纠缠,兀自翻上床,被褥裹上来,一扬手把烛火也给灭了。 重尘缨定在原地,表情落寞。 可没伤心几秒,便不管不顾地也上了床,掀开宴玦的被子,挤了进去。 “重尘缨!” 宴玦吼他。 但厚脸皮的人一把从后抱住他,一只手圈着腰,另一只手盖上了眼睛。 掌心贴着眼皮暖暖覆下来,让视线更暗,也让触觉更加敏锐。 宴玦知道重尘缨的嘴唇就在自己耳后,也凑得很近,感受得到散发出的温度,听得见沉缓的呼吸。 灵力徐徐涌出来,包裹,缭绕,只为了哄他睡觉。 “我不碰你,你好好睡。” 重尘缨嗓音很沉,在颈侧落下一个发烫的吻。 “你要想骂我明天骂,打也明天打,好不好?” 宴玦纠结了会,私心战胜理智,没吭声。 【作者有话说】 分了,吗 第111章 为你好 重尘缨醒得很早。 一低头就看见了宴玦的发顶,蓬蓬散开来,有些乱。 夜里顾不上白日的刻意疏远,下意识向重尘缨靠近,不知不觉便拱到胸口,挤着头发,额头亲密地贴住前颈,睡得很沉。 距离上次相拥而眠几乎将近一年,更别说见到这样岑静放松的宴玦了。如果自己没出事,应该每天都能看到的,重尘缨无端有想。 失而复得,只想每时每刻都腻在一起,再无距离。 于是被宴玦枕在脸下的手臂往回弯,把人带得更近,在发顶落下一个轻柔又漫长的吻。 他摸到宴玦的侧脸,头发往后撩的时候,看见了那根夹着白色骨扣的辫子,眼神一暗,给拨到了耳后。 没了青丝遮挡,也没了闹心的阻碍,脸便完全露了出来。重尘缨一手托住他的下颚,把下巴又朝自己抬得更近。 距离再度缩短,看清了迸发生长的丛眉,看清了锋利上扬的眼尾,敛去了原本带刺的脾性,独独向他展露出乖顺,甚至连皮肤上的浅色绒毛都主动弥散出可爱。 比昨天远远的一眼更加注目,以至于重尘缨又看愣了神,看失了态。 直到宴玦的眼皮轻微抖动,是将醒的预兆。 重尘缨倾过脸,细细地吻他。 从浮浅到深邃,然后翻身而上,把宴玦的脖颈困在自己臂弯里,牢牢掌控,无法拒绝,只能承受。 宴玦意识朦胧,在难以分辨的睡梦边缘皱了眼睛,下意识跟寻熟悉的气息,牵绊之下,多是顺从罕有拒绝。 然后艰难又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重尘缨短暂放开他,心思狭隘地只空出呼吸的距离,对上视线,不出一词,紧紧注视着。 烧着了气流,扩散了气息。 宴玦睫毛轻动,瞳孔敛着光,已经不记得上一次睁眼就能见到重尘缨的脸是什么时候了。 只道恍如隔世,眼浸薄雾。 重尘缨没给他彻底回神的时间,捧着他的脸,又火急火燎地吻了上来。 越发狂悖的僭越,无视掉所有阻挠和障碍,从头蔓延到尾,不放过每一块地界,然后独占丰碑。 “别碰......”宴玦试图挥开重尘缨的手,却困于几乎完全限制的行动,只在僵持之后徒劳叹出口发重的浊气。 像力竭的蝴蝶,微弱扑棱着翅膀,落在雨后的泥地里,等着被路过的有缘人捡走,赐予他新的生命。 重尘缨就是有缘人。 他眼底带笑,用呼吸亲吻颈侧,故意把一手湿涂抹在宴玦肚子上。 看它随同呼吸忽起忽落,在晨阳底下波光粼粼,像一层层的海浪,颠簸。 掌心按上去稍加拨弄,便又听到了一声细嗓。 趁着宴玦神游的间隙,重尘缨一把掰过下巴,使其只能朝向自己。 “你怎么能这么漂亮,”附在耳边,压抑又爆发,“漂亮到我好想弄坏你......” 指腹猛地按在脖颈上,在惊动里留下淤青。 “那天和我做的就是你,对不对?”语气附着了引子,一点一点地亲吻,像噼啪作响的火星,“你也很想我......” 第176章 宴玦偏过脸,手肘抵着他,在没什么气势的斗争里晦涩出声。 “不行,我不想......” 重尘缨暗沉了眼睛,依然不为所动,只更加蛮横地按住他的手,别在耳侧,试图用行动让他闭嘴妥协。 “宴宴乖一点,听话。”喑哑到像是威胁。 但宴玦已经在混乱里彻底清醒,屈腿一踢,膝盖撞在重尘缨的腹部,把人踹到了床尾。 他看了眼重尘缨被自己踢到的位置,没什么痕迹,便拿被褥盖住自己的下半身,偏过脸,嗓音发沉。 “出去。” 重尘缨回过神,看着眼尾绯红未褪的宴玦再度怔愣。 “宴宴,我——” “我不想说第二次。” 他哽了哽嗓子,怎么也没想到宴玦真会如此强硬地拒绝他。 嘴唇张了又闭,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沉默着收拾好残局。 临走前想要再抱一抱人,可手还没碰到,宴玦就直接挪到了床头另一侧,视线偏开,连眼神也不愿意给。 重尘缨忽然体会到了当时宴玦被自己拒绝时的心情,胸口堵得慌,只卡出声短暂的气:“......抱歉。” 等重尘缨的气息全然不见,宴玦才拿被子盖住半张脸,双腿弯曲,把自己紧紧蜷了起来。 脸颊靠在被褥边缘,鼻尖埋进去,轻轻嗅着那个人残留下的味道。 - “大祭司呢?”蝰走进来,自觉坐在宴玦对案,像是随口一问。 酒青给他倒了一碗茶,然后屏退下人,带上了门。 宴玦眼睛还在公文上:“我最近没召见她。” 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的人来报,说大祭司最近和雷蛟走得很近。” 宴玦抬起脸,蓦然顿了半晌,才缓慢点头道:“......我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蝰忽然扬起笑,作出副看好戏的表情,“你打算怎么处理重尘缨?” 宴玦没接话,只是把手里的书简放回桌案上。 “你狠不下心,雷蛟可不会,若是强行阻拦......” 蝰顿了顿,格外冷静地给他分析利弊:“你回妖族的时间不长,名望远比不上雷蛟,凭我对他借题发挥、无中生有的了解,真对着干,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本来他要是自己走了什么事都没有,可他偏就没走。玄门九重是厉害,却也扛不过整个妖族的立场。” “这事你帮不了他,起码自己动手还知道点分寸,日后有挽救的可能。” 宴玦敛着眼睛听了个完全,却依然没说话。 只是沉默过后忽然问道:“为什么相信我?” “我只相信真正为妖族着想的人。”蝰面色如常,语气平平,“更何况,我曾经受过你生母的恩,知道枯蝶血脉对于种族归属的影响有多大。” “最重要的是,单靠我一个人改变不了现在的妖族。” 他看着宴玦的表情,蓦然叹出口气,语气诚恳。 “之前你俩的事,我很抱歉。妖族需要枯蝶,所以我必须那么做。” 没料到蝰会主动道歉,宴玦表情微愣,还是点了点头:“过去了。” 顿了一秒,接着又补充道:“再说他不也把你打了个半死吗?” 蝰眼睛一眯,刚想咬牙切齿地说什么,门便被推开。 重尘缨端着盘点心从外面走进,在看见蝰时陡然阴了脸色。 自从那天早上之后,宴玦便再也不让他近身,唯一能碰面的时候就强行抢走侍女的活计,照顾衣食起居。 重尘缨怕惹得宴玦不高兴,便压住难看的表情,把点心放下之后并未离开,反倒紧挨着人坐在旁边,然后偷摸扯了扯他的衣角。 宴玦会意,便看向蝰,问道:“还有其他事?” 蝰盯了眼重尘缨,照旧说道:“最后一件,江雪确实不见了,没人知道她在哪。” 宴玦正想说话,重尘缨却忽然插上嘴:“江雪,幽兔妖神?不是早就死了吗?” 蝰和宴玦皆是一愣。 重尘缨看见宴玦惊讶的表情,便解释道:“得是好久之前了,封堂主观星的时候发现她的命星陨落,告诉二师父的时候我正好在。” 他盯着蝰,语气戏谑:“当时他们还好奇为何妖族没传开,没想到你竟然是真不知道。” 蝰面色难看,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急忙跟宴玦交代了声:“等我消息。” 等他一走,重尘缨便不管不顾地把宴玦抱起来放在怀里,从后圈住腰,下巴搁在颈窝里收紧。 宴玦跟蝰走得越发近,让重尘缨哪哪都不舒服:“你跟他,现在关系很好吗?” 宴玦起初想躲,可还是由着他乱蹭自己的脸,轻声应道:“还行。” 重尘缨语气更低,音调也越发委屈:“他之前想杀我。” “他向我给你道过歉了,挺诚恳的。”宴玦于是把手摸到重尘缨脸上,侧过视线回应,温温柔柔地哄,“你要是不满意,我让他当面给你说?” 重尘缨敏锐察觉到宴玦态度的松动,顿时把人揽得更紧:“那算了,跟你说就是跟我说。” 他看着耳侧那枚碍眼的发扣,神色微顿,试探着开口:“这个样式没我送你的好看,手感摸起来也不好,我重新给你做一个好不好?” 可宴玦忽然一凛,放在重尘缨脸上的手又收了回来,语气发寒:“重尘缨,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吗?” 第177章 重尘缨喉头一哽,眼睛垂下来,轻声说道:“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好不好,我不想和你就这样。” 宴玦想起蝰的话,沉声说道:“你回人族。” “不可能。”重尘缨毫不犹豫地拒绝。 “我让你回人族是为你好。” “我留在这儿也是为你好。” 两不相让,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宴玦闭了闭眼睛,呼出口长气:“你还没发现吗,这就是我们俩之间最大的问题。” “你觉得你在为我好,所以就不管不顾地去死,完全不考虑我什么想法,永远都固执己见,只做你觉得对的事。” 重尘缨沉着脸,舌尖顶着上颚,表情严肃:“是,我承认之前是我想得不够周全,伤害到了你,但回人族这事没得商量。” “重尘缨!你如果留下来,雷蛟绝不会让你安安全全地回人族,你明白吗?”宴玦拧着眼睛,想从他怀里出来,可卡在腰上的手却掐得更紧,让他动弹不得。 重尘缨死死捆着他,眼睛看进去,异常笃定:“我明白,可我在这里起码能保护你。”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 宴玦几乎在吼他:“我作为人族的身份已经死了,往后一辈子都会留在妖族。” “你知道妖族的寿命有多长吗?少则数百,多则成千。你能活多久,修炼之人顶天了也就两百不到,你觉得我俩......” 像是戳到了某个点,让宴玦陡然噤声,紧接着一颗眼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然后喉头哽咽,越流越多。 重尘缨慌了神,急忙用指腹帮他抹眼泪:“怎么还哭了,不哭......” 又把人紧紧揽进怀里,让脸颊埋进肩窝,哄睡一样拍他的后背,眼底藏住晦暗,语气悠长:“哭什么,还远着呢......” 宴玦不管不顾地圈住他的脖颈,几乎看不见表情,只听得见细微的泣音。 半晌,才慢吞吞地抬起头。 “你走吧,我想自己待会儿。” 语气发涩。 【作者有话说】 都看见了啊,这是他自己不走,别怪我使出非常手段训狗了(奸笑) 第112章 我当真了 重尘缨没走,依然圈着宴玦,和他四目相对,在对峙中僵持不下。 他和宴玦是同一类人,都有极为强势的自我,无关紧要的小事可以无限迁就,可一旦涉及根本,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便谁都不肯让谁。 而重尘缨已经和宴玦分别了太久,宴玦又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发生了太多事,他连补偿都来不及,更不可能就这么离开。 他看着宴玦复归冷静,再度开口,目光定定:“我要是就这么离开了,雷蛟还会答应谈判吗?他同意谈判,不就是看在我这个筹码有所价值吗?” 宴玦抿着嘴唇,没有说话。尽快平息战火是他跟蝰的愿望,却不是雷蛟和灰炽的,若非交出重尘缨能谋取到更多利益,雷蛟不介意再损人不利己地耗上个许多年。 他呼出一口气,声音很沉。 “阿缨,你不明白,这件事上我没办法帮你。雷蛟明面拿你做谈判交换的筹码,可实际上不会就这么放过你,万一真给你动手脚,给你下毒或者什么,我阻止不了......” “我接受不了看着你出事还无动于衷。” “那你就受得了我现在彻底离开你吗?” 重尘缨语速很快,表情也敛了起来,异常深重:“嘴上威胁我说要跟我结束,那为什么我每次亲近你都不拒绝,你压根就不想跟我到此为止。” 藏得并不好的心事被戳破,宴玦偏开了视线。他从没想过要分开,只是气重尘缨总是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每次都让他提心吊胆。 “你对我有气我理解,可我不明白你现在在怕什么,怕我再废一次,还是再死一次?”重尘缨捧住他的脸,视线逼压,黑暗中透着锐利的光。 “我都不怕的事你怕什么?你不需要我的保护,我也不需要你多此一举。” 宴玦爱他,因为已经过去的事惶恐到舍不得让他受一点儿伤害,可他也爱宴玦,甘愿为他的愿望赴汤蹈火。 既然谁都不肯妥协,那他不介意换一种极端的方式逼他妥协。 重尘缨突然松开手,接着冷下脸,朝宴玦仰了仰下巴,语气发寒:“脱衣服。” 宴玦本还怔愣着思考如何解决,被这话惊地猛一抬眼:“你发什么疯?” 重尘缨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倚在桌案边缘,语气随性:“你都跟我结束了,我还心甘情愿给你当人质,不应该做出点什么牺牲吗?” 宴玦简直要气笑了:“重尘缨,你脑子里一天到晚就只有那点事儿吗?真觉得我舍不得对你动手?” 他正要站起来离疯子远点,可腿还没伸直,就被一把拽住手腕,倒下来栽进重尘缨胸口。 “作为一个合格的人质我应该有什么事吗?” 上位者语气轻蔑,虎口克住宴玦的后颈,猛地把人反按在矮案上,掀翻了一桌零碎。宴玦压着眼睛不甘受困,空出的手臂朝后屈肘,就要打到侧腰时,却被轻易挡下。 重尘缨挑眉笑了下,灵力涌现成锁,直接把手腕交叠,反绑在了背后。 “你真觉得自己打得过我吗宝贝儿?” 躬下腰,低下头,把声音吹进耳朵,幽幽切切。 “我知道你的织梦能把人变成傀儡,可要是我真不喜欢你了,还有用吗?” 第178章 既然宴玦不愿意脱,那他就自己拆。 宴玦侧过脸向后看,哪怕因为无意挣动和刻意接触,眼尾都被熏得有些红,语气和神色却依然挑衅,滋生明火:“那你就,不喜欢试试......” 重尘缨眉眼压紧,更紧了后槽牙,于是曲着指节,顺着宴玦的耳廓漂泊而下,像过境无声的羽毛,将所有心神和躯壳都渲染得游离又通透。 然后在沉默里强行侵蚀。 他浑不顾宴玦的惊惧和排斥,指间卷缠着发尾,故作冷漠地说话:“雷蛟觉得你能牵制我不就是确信我放不下你吗?你应该想办法维持我对你的喜欢,怎么还敢赶我走?” 宴玦的膝盖硌着坚硬的地板,半张脸挤在案面,随着不定也不结实的桌角摇摇欲坠,像是生长在断崖的孤苗,风吹日晒吃尽苦头,在好些瞬间几乎失智到说不出话。 重尘缨心生不忍,便倾身过去,手肘撑在他两侧,用温度和气息覆盖后背,只是音调在耳,仍然不善。 “要不是因为喜欢你,我凭什么这么听你的话,事事都依着你的意思。” 气息袅绕下,宴玦缓了几口,接着便斜过眼睛瞪他,瞳孔里浸满控诉:“那你现在是在听我的话吗?” 重尘缨抿了抿唇,不接这话。 却轻轻吻他的眼角,终于肯温柔了语调,散去灵力,将掌心拉到耳侧紧紧相扣:“乖一点,不会让你难受了。” 宴玦闭了闭眼,像是妥协,在重尘缨准备张嘴咬人时厉声开口:“不准咬。” 于是重尘缨把犬牙又收了回去。 改而亲昵地贴住脸颊,声音放缓:“宴玦,我什么都能听你的,但这件事,不可能。” 宴玦深呼一口气,哽了嗓子。 “重尘缨,你别后悔......” 又是这样,重尘缨非要选一条苦心孤诣自我牺牲的路,那这次就别怪他狠心教训了。 - 自那次犹如仇人报复般地荒唐了一天一夜后,重尘缨便发现宴玦躲着自己更加明显,晚上不让一起睡也就算了,白天无论起得多早也蹲不到人,动用灵力找,却连气息都感应不到。 问起伺候的侍女,竟回答枯蝶大人出了远门。 一声不吭,毫无预料。 起初只以为宴玦是生气自己不听话,闹闹脾气,而他仗着肆无忌惮的偏爱,觉得顺毛哄哄,过个两三天也就好了。 可哪想到这一走,直接求医无门,再见面便就过去了十来天。 重尘缨抱着手臂倚在门口,看宴玦在院里的水池前净手,面色难看,沉声质问:“去哪儿了?” 宴玦抬脸瞥他一眼,语气淡淡:“巡视而已。” 重尘缨皱起眉:“妖族地界就这么大,哪里巡视需要十多天?” 宴玦没接话,擦干净手,头也没抬,直接擦肩而过,进了屋。 重尘缨抓住他的胳膊,放低语气:“还在生气?” 宴玦盯着他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眼神示意过去,嗓音发沉:“我不该生气吗?”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还是松开了手,正要开口说几句示弱哄人的话,酒青便带着一溜姑娘从门外进来了。 她低着脸,眼睛却偷偷瞟着重尘缨:“硕鼠大人知道您近期有异,特在众妖上下精挑了数位好女,供您选用。” 果不其然,重尘缨神色一愣,忽然就想起了枯蝶关于血脉传承的本能。 他正要开口,宴玦却已经径直挑完了人:“绿色衣服和粉色衣服的留下,其他的送回去吧。” 酒青一拱袖,带着人领命下去了。 重尘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只觉得刚刚那两个姑娘穿着打扮越看越长得像青溪。 他闭了闭眼,几乎咬牙切齿:“宴玦,你是当我不存在了吗?” 他猛地把宴玦拽到跟前,背抵墙面,手掐下巴,将人死死困住,视线烧上来,先接了个单方面泄愤的吻。 然后每个字都哑着暗火:“我还在这里,你就敢挑女人。” 宴玦睫毛沾雾,并没有推开他,只是敛着眼睛,藏住瞳孔深处翻涌的浪,平静发问:“那你能给我生孩子吗?” “我......”重尘缨蓦然一愣,对这个异常荒谬的问题完全出乎意料,甚至连说话都卡了壳,“我怎么......” 然后忽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他不知道枯蝶血脉对宴玦的影响有多大,会不会真的去和女性传承繁衍。 “不是真的对不对?”指尖触摸到宴玦的脸,语气发抖,“我不相信你真的会和别人做。” “为什么不相信?” 宴玦面无表情,哽了哽嗓子,停顿中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而且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我们已经结束了。” 被遗忘的雷爆了出来,炸得人头晕眼花。 重尘缨再度愣神,急忙解释道:“我那是跟你开玩笑的,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我当真了。” 宴玦嗓音发哑,把话接得干脆。 他偏过脸,不愿去看重尘缨震颤的眼睛:“你心甘情愿作为人质留下来,我伺候你满足你讨你喜欢,然后我们到此结束。” “你亲口说亲自选的不是吗?” 重尘缨简直气急,看着宴玦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无故冷笑了声,语调讥讽:“讨我喜欢,那你就是这么讨我喜欢的吗?要和别的人生孩子?” 第179章 宴玦抿了抿唇,在重尘缨跟前屈腿半跪了下去,轻声说道:“我补偿你。” 然后放低姿态,仰头看着他,主动去解重尘缨的腰扣。 重尘缨骤然惊丢了神,他自觉凭宴玦的骄傲不会愿意,便从没跟他提过这种要求,如今却怎么没料到心尖上的人为了句戏言愿意做到这种地步。 他猛地把人拽起来紧紧抱住,下巴搁在肩膀,咽喉发苦。 “宴宴,你别这样,别跟我闹了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play争夺主权,玩得大而已,不要当真(最后一次大磨合了问就是铺垫一些我心心念念的玩法) 另明天休 第113章 见鬼的传承 “听下面的传话,主人一个容器也没看上,本来挑好的两个也因为伺候不佳被赶了回去。” 黄月低着眼睛,依然神情恭敬地站立于座下,只是相比于以往,似乎在穿着上下多了功夫,刻意塑造出妩媚。 宴玦看出了这一点,眼神微顿,接着便仰靠在高位上,音调懒散:“怎么,大祭司有什么推荐人选?” 黄月没说话,姿态虔诚,把自己的衣服完全剥离,一层层解了下来。 “属下恳请主人垂怜。” 宴玦瞳孔骤缩,下意识想到幸好昨晚故意跟重尘缨闹了一场,今天有借口没让人跟来。 他眼神晦暗,从高座上下来,慢悠悠地靠近黄月,故作亲昵地把手掌触摸到她脸上,指尖挨着太阳穴,悄无声息涌进织梦的丝。 嗓音低沉,暗含流波:“你想要的到底是本座,还是本座的血脉?” 宴玦的举动让黄月面色一喜,加之操纵灵力暗自发力,让她以为自己即将夙愿得偿,立刻急切开口:“枯蝶血脉如此尊贵,若能有幸孕育那将会是属下无上的荣耀!” “那就好办了。” 宴玦无端笑了声。 灵力流转覆盖,织梦彻底操纵大脑,抓住欲望,剥离神思,然后成为傀儡。 他把黄月的衣服重新拉起来,看着她的眼睛逐渐失去亮光,沉声问道:“雷蛟最近有什么动静?” 黄月眨了眨眼,机械答道:“雷大人让属下趁您不备,对重尘缨织造幻境,使其迷失神智,再无威胁。” 宴玦脸色一紧,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成拳,指尖勾进血肉,浸满殷红。 接着霎时松开,伤口又在瞬间修复。 他压着眼睛,冷声问道:“你也是对宴珂这样做的,对吗?” “是。”黄月应得毫无犹豫。 宴玦暗自吸了口气,眼皮闭了又开,才把心底的火堪堪压下。接着注视进黄月的眼睛,音调透彻内心深处:“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继续盯住雷蛟。” 然后响指乍起,再度唤醒。 黄月瞬间回神,接着茫然抱紧肩膀,浑身发起抖,连音调亦是:“主人......” 宴玦冷声开口:“下去吧。” 重尘缨从外面进来,正巧看见黄月衣衫不整地出去。 他昨晚刚想抱着十多天不见的宝贝儿好好睡一觉,宴玦却故意四肢平摊地倒在床上,眼睛斜过来,把话说得毫无感情。 “又要做?劳烦快点,我很累。” 重尘缨吓得魂都飞走一半,急忙把人侧搂在怀,紧紧拥住:“我不做,就抱抱你,不要再这样跟我说话了好不好......” 他知道宴玦不高兴自己自作主张非要留下,可一直这副疏远游离的态度让他看不到尽头,宴玦之前从来舍不得这样对他。 除非他是真的......要跟自己结束。 不可能,休想,重尘缨猛地摇了摇头,哪怕宴玦再不让他跟着,也实在是坐不住了。 这会瞥见黄月满脸红晕的从宴玦书房出来,登时张了眼睛,心里警铃大振,一时间连屋里某些桌子椅子的荒唐应用都给联想好了。 他砰得一声推门进来,在看到宴玦面色阴沉地站在中间,衣服也好生穿着时,顿时松了口气。 可没等他说话,就被宴玦拽住手臂抓了过去,掌心捧在两边脸颊上,定定看着自己。 “怎、怎么了?”重尘缨也抬起双手,掌心覆盖手背,暖暖贴住。 宴玦不说话,将指尖搭上他的太阳穴,灵力化成丝,流淌进脑海。 在感应到蝶族独有的幻境气息时,心脏猛然绷紧,接着立刻呼吸放慢,小心翼翼地将那根还没来得及搅乱神志的灵线剥离了出来。 还好,发现得够早。 宴玦喉头滚动,不知不觉间整个额头已经浸满冷汗。 而在重尘缨的角度里,宴玦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然后无端就开始冒汗。 他皱着眉,抬起右手把沾在额角的水珠给抹了下来:“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宴玦回过神,正想着怎么找个理由应付一下这突如其来的关心,脑袋却像有所感应似的忽然间天旋地转起来。 他干脆顺势一倒,栽在了重尘缨怀里。 “宴宴!”重尘缨惊叫一声,连忙把人抱了起来。 宴玦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只有重尘缨一个人,坐在床前,面色复杂。 他兀自撑手坐起来,接过递来的水,稍微抿了一口又放下:“大夫告诉你了?” 重尘缨嗯了声,眼尾耷拉下来,没什么精神,低声问道:“我能,帮你什么吗?” 枯蝶有繁衍后代、传承血脉的本能,一年发作一次。对于宴玦而言,更是第一次经历,而现在马上就要到时候了。 第180章 宴玦看着他,默了片刻,沉声道:“帮我守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重尘缨点了点头。 但只是出去布个结界的功夫,宴玦就觉得自己灵力倒流,扩散膨胀,充塞拥堵在血管的每个角落。 他以为妖族保存了上千年上万年的现象和传承,怎么着也不会太俗套太简单,可谁曾想真就跟纯灌了药一样,哪哪都躁得慌。 闷在热气里,混沌意识,无力四肢。 宴玦勉强盘腿坐下,运起灵力,试图强行压下这股暴动。 他望向死气沉沉的房门,咬紧了后槽牙,想着重尘缨怎么还没回来,布个结界要这么久吗?莫不是因为这几天的疏远,就真打算当个正人君子,在外边干等着? 重尘缨不知道宴玦什么时候开始,只知道他半天没吃东西,便去小厨房端了碗汤,推开门发觉宴玦的异样,立刻上前过来。 可手指才堪堪碰到脸颊,宴玦就像是被刺扎到一样猛地偏头弹开。 “宴宴?”重尘缨拧起眉,看他紧闭着眼睛,轻轻喊了一声。 警觉度随着意识的混沌开始逐渐弱化,以至于让宴玦不能辨别来人是谁,在听见重尘缨的声音之后才艰难睁开眼睛。 然后在不再掩盖的吐息声里交汇视线。 灰色的瞳孔里蒙了雾,变成深重的霾,遥远的,模糊的,朦胧的,隐晦的。 和面颊的红交相映衬,像包裹水烟的粉色气泡,脆弱与神秘共存。 亟待戳破和探索。 重尘缨隔着极近的距离俯身看他,鼻尖紧凑,不自觉地吞咽口水,可念及这几天他的别扭脾气,便轻着嗓子问得小心翼翼,更不敢轻举妄动。 “我帮你,好不好?” 宴玦盯着他幽暗的眼睛,哪怕此时已经恨不得碎骨敲筋地融进对方血肉,却还惦记着心里的小九九。 他勾起唇,冷笑了声:“帮我?你是想帮我,还是想|c|我?” “宴宴,”重尘缨面色一滞,闭了闭眼,接着叹了口长气,“这时候你就别跟我逞强了,要算也之后再算,行吗?” 宴玦不说话,可呼出来的气却足够坦诚。 他仰起下巴,声音越发飘忽:“抱、只准抱......” 话音刚落,重尘缨就猛地一拽,把人紧紧箍在胸前,一同团在床上,不留缝隙地拥抱。 宴玦圈着他的肩膀,哪怕把呼吸全部挤进颈窝,依然觉得不够。 “再紧一点。”嗓音也变得纤细。 于是背后的手臂再度收拢,几乎要把肋骨勒断。 让他知道重尘缨在这里。 好好活着,没有死,没有出事。 他不会再让重尘缨出事的,不惜一切。 宴玦无故带上笑,全无顾及地蜷缩着,这个人连每一根头发飘散出的气息都让他无比安心。 可才满足了几秒钟,接着又觉得皮肤表面寄生了待发的幼苗,若隐若现的根须抓挠骨头,混身难受。 他蹭了蹭重尘缨的脸,语气更轻。 “摸摸,你摸摸我.......” 重尘缨堵了口气,他不知道这见鬼的传承到底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便只敢束手束脚地按着指示行动。 听话但憋屈。 只越过宴玦的衣服,掌心摸到内里,沿着筋骨走向,一点一点地顺着捋,顺着按。 宴玦捱了一小会儿,接着便开始瑟缩,然后把重尘缨的手抓了出来。 从肩窝里抬起脸,近切相望。 重尘缨盯着他的眼睛,视线沉敛,说话又干又哑:“你身上好烫。” 不触碰都能感受到绵延温度,宴玦的皮肤,重尘缨的话语,都在燃烧。 宴玦抿着唇,顿声开口:“不准咬,你就进来。” 然后立刻就被推进被褥深处,遭受。 宴玦在连番的刺激里终于完全清醒,哪怕扒在枕头里捱着,却依然睁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重尘缨俯身下来,亲他的侧脸,语气温柔:“转过来,我想看着你。” 宴玦眼珠一斜,脸色和语气都异常冷漠:“可我不想看着你。” “怎、怎么了?”重尘缨动作猛僵,顿时磕绊了语气,“哪不舒服?” 宴玦没接话,只把脸又埋回去。 憋闷的声音飘出来,却是能砸碎一切的锤。 “结束了吗,结束了你就出去。” 又是这种话。 重尘缨阴沉了表情,眉眼皱在一起,隐着孤悬的火。 “宴玦!这事儿你非得跟我过不去吗?” “过不去的是你,”宴玦不甘示弱,侧过脸质问,“重尘缨,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 “我们已经结束了,您亲口宣布的不记得了?” 结束结束,又是这个词。 荒谬至极的词。 宴玦非要逼他。 “宴玦,结束不了的,我们永远都结束不了——” 重尘缨凑在宴玦耳边,几乎咬牙切齿,甚至面目狰狞。 像是满身血腥的恶鬼。 锐利的指尖猛地按住他的后颈,反克住咽喉,掐进皮肉,却掌握着完美力道没有划破。 只是纯粹又绝对的疼。 “重尘缨!”宴玦吃痛,下意识屈肘反抗,却被捆住手腕无情镇压。 抬头回望的瞬间,看见了一张表情极为陌生的脸。 重尘缨暗着眼睛,视线漆黑看不见瞳孔,嘴唇抿成一条长薄的线。 第181章 在沉默里撞进,比哪一次都再无收敛。 【作者有话说】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提了裤子不认人是不对的(别说才提一半) 第114章 虚假噩梦 “重尘缨!”宴玦几乎遭受不住,连四肢都在发抖,“好痛——” 从未有过,史无前例的残暴。 好像这才是他的本性,以前的一切都只是讨好的伪装。 对所有的控诉和反抗都视若无睹,表情麻木,眼神冷漠,好像是个聋子,是个瞎子。 没有心,没有温度。 宴玦面色苍白,只觉得手臂被拉拽,腿脚被弯折,除痛苦和疲倦外再无其他。 心理和生理双重折磨,甚至逼出了眼泪。 他咬咬牙,终于肯低声示弱: “我不走也不反抗,你轻点好不好......” 可是依然没有回应,他试图送上主动的拥抱和触摸,却被束缚住的双手阻拦。 心脏被扎得鲜血淋漓,委屈和脆弱席卷,眼泪也越掉越多,沾湿枕头,憋闷肺腑。 “轻点,求你......” 断断续续,游离的风。 却还是没有回应,只有痛苦始终持续。 无论怎样做,都被视而不见。 宴玦喉头哽咽,崩溃中猛地垂下脑袋,身体被不断往前掼,在某个不得已的角度里,无意瞥见鲜红的血沿着腿内侧流下,蜿蜒成细线。 一点一丝地滴落。 和他受伤抽痛的心脏一样。 意识僵硬了一个瞬间,却什么话都不想说。 说了也没用。 更何况上半身疼痛不止,下半身麻痹不已,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 他呼出口薄弱的气,逐渐闭上沉重的眼皮,放任自己裹挟进昏黑的意识里。 会死吗...... 在最后一秒没由来地想到。 而重尘缨依然无知无觉,眼底狰狞,着了魔,失了智,好像只有靠这种蛮横的手段才能把宴玦留在身边。 困在身边,别再跟他说什么结束不结束的荒唐话。 不管不顾地把宴玦当作只属于自己的泥人,快要融化掉,可以折叠,可以挤压,摊过来又翻过去。 用这种方式讨好他,威胁他,折磨他。 直至在变换姿势时视线无意扫过床面,被那滩殷红的血渍吸引注意。 重尘缨瞳孔骤缩。 视线上移,目光陡愣。 宴玦倒在潮湿里,白净的皮肤上乌骨无数,头发铺散后背,像是已经溺亡的翅膀,毫无生气。 “宴宴......” 惊惧的手触碰到无力摔下的脸颊,声音颤抖得像即将离体的薄翅。 宴玦再度获得视线时,眼皮依然沉重。 原本沾湿的枕头和床单都被换过,现在是温暖的,脱臼的手臂被接了回来,伤口淋漓的位置也被处理过,细致全面地擦上了药,有点凉。 只是淤青和酸痛都在,哪怕不说话,呼吸也万般磨难。 宴玦缓慢吐出一口气,侧过身,把自己逐渐蜷缩起来,没理会枯坐在床尾、捂着脸面色痛苦的重尘缨。 重尘缨知道宴玦醒了不想看见自己,便只远远看着,不敢靠得太近。 宴玦睡了多久,他就坐了多久,整张脸疲惫得厉害,密集的血丝网布眼白,浑浊又乏力。 喉头哽过一口又一口的酸水,听见宴玦醒了,便慌忙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触摸:“宴宴,对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滚。” 宴玦一动不动,嗓音发哑,却异常干脆,甚至没有情绪。 重尘缨指尖僵硬,嘴唇不自觉咬破了皮,不管不顾地爬上床,隔着被褥贴紧他的后背,死死抱住。 积蓄的眼泪在瞬间汹涌而出。 “不要,你打我骂我都好,别赶我走......” 宴玦感受到背后的拥挤,也感受到冰凉,他闭了闭眼,想要平静着语气,却还是难以自控地夹杂湿润:“重尘缨,有时候我真怀疑,” 他叹了口微弱的气,用毫无起伏的音调诉说满腔委屈。 “你有把我当个人吗,我就是你的一个物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玩就玩,什么都必须按你的安排和要求来......” 重尘缨睫毛猛颤,想慌忙开口却没有机会。 “我没有感情的吗,继续这样有意思吗?” 宴玦停顿片刻,然后在瞬间喉头酸痛,晦涩又哽咽。 “我甚至都在,求你了.......” “不,不是的宴宴,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重尘缨语气惊惧,急忙低下脸,颤颤巍巍埋进宴玦颈窝里,明明是有温度的,却觉得怎么捂也捂不热。 “我从没想这样的......” 宴玦吸了吸鼻子,偏过头离远距离,再度冷声。 “那你想怎么样?再来一次?” 掐灭了最后的希望。 只是最简单的语气就足以让重尘缨心底淌血,在惊悸里扑向火焰,然后灰飞烟灭。 还没来得及解释,宴玦又继续说道: “差点忘了,不能这么说,我还得讨重公子喜欢。” 他冷笑了声,捱着酸痛的筋骨,稍微打开腿,准备又平躺回去。 “那重公子尽兴了吗,没有的话您继续?” 重尘缨觉得宴玦几乎要杀了他,手臂猛然圈紧,把人按在怀里,越加用力。 第182章 “不要这样,不要,宴宴,求求你......” 眼泪是蔓延的河,声音却像稀薄的灰,从焰光里凋零。 宴玦麻木地眨了眨眼,语气低下来,忽然开口道: “别叫那两个字了,何必呢。” 大脑在瞬间空白,抵在心脏的刀完全扎进血肉,涌流倒灌,凉透全身:“别,别这......” 可宴玦再次沉声。 “走吧。” 密室里没有任何光亮,漆黑一片。 重尘缨融在阴影里,精神萎靡坐在床沿边,低垂着头,眼底乌青,像是皮肤深处渗出来了黑血。 头脑混沌,却又高度集中。 他怎么就一时气血上头,对宴玦做了那种事。 明明以前连弄疼他都舍不得。 似乎自从知道宴玦爱他、会无限包容他开始,他就越发无所顾忌,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却全然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 但宴玦那样骄傲果断的人,怎么可能会任人摆布。 而且他还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宴宴好像真的不想要他了。 重尘缨捂着头,脑子聚集了太多东西拥挤在一起,吵嚷在一起,昏得厉害,以至于连不属于自己的灵力无声覆盖,扩散了整间密室都无知无觉。 柔顺的灵力从额角浸入脑海,安抚着他脆弱却绷紧的神经。 强行催动困意翻涌,让他眼皮发沉,几番挣扎之后,便一头栽倒在了榻上。 宴玦扶着墙壁从门外走进来,脚步发软,虚晃得厉害,甚至还有些一瘸一拐。 他站在床前,看着终于睡着的重尘缨,忽然松了口气。捱着自己持续酸痛的肌肉,替人脱掉鞋袜,换好衣服,然后平躺放在床上。 盖好被子,在胸口掖紧。 接着便紧挨坐下,两只手捧住脸颊,弯下腰,把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食指指腹按住太阳穴,灵力成丝,涌进脑海。 重尘缨现在的状态最为脆弱,让他可以趁机伪造一个“噩梦”。 将崩溃的情绪收集起来,隔离大脑,覆盖表象。 瞒过所有人,然后再毫无损伤地被自己治好,只是重尘缨会在这段“梦”里短暂变得多疑,变得敏感,然后濒临极限。 这是织梦的用法之一,与其让雷蛟来真的,不如让他亲自作假。 等做完这一切,宴玦便掀开被子,挤在重尘缨胸前躺下,和他紧凑凑地挨在一起。 搭着肩膀,侧脸依偎在脖颈处,感受着皮肤接触而带来的体温,熏哑了嗓音。 “怎么对我下手这么狠,都治好了还这么疼......” 混着软软的水流,表情委屈极了。 他忽得抬起脸,一只手摸到重尘缨脸上,伸出食指,浅浅戳在唇角,凹陷出一个圆圆的坑。 半敛着眼睛,指尖一轻一重地逗他的脸。 “仗着我舍不得对你怎么样,越来越不听话,一点都不乖。” “活该让你吃点苦头。” 宴玦微蹙着眉头,语气愤愤。 可接着,他又更加抬起身,撑着胳膊,一手环住重尘缨的头顶,一手托住下颚,不留缝隙地圈紧拉近,让人完全包裹在自己胸前。 全然占领,全部拥有。 宴玦低着下巴,嘴唇落在眉眼中间,印了一个轻飘、然后逐渐深刻的吻。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表情沉远,声音顿重,是凝固的刀锋。 然后触碰下移,过分坚定地刻在嘴唇上。 “我的好阿缨。” 宴玦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缩在重尘缨怀里,手脚并用地蜷着人,汲取着无时无刻不在眷念的气息和味道。 睡梦里的重尘缨下意识侧过身,也回抱着,搂紧着,只是似乎因为梦里发生的事并不美好,让他眼皮颤抖,怎么睡都不安慰。 在宴玦跟前拱来拱去,直至把脑袋埋进他颈窝里才勉强小了动静。 然后手臂收紧,把自己完全缩进他怀里。 紧闭着眼睛,哪怕语气朦胧,却依然颤抖。 “宴宴......” 重尘缨瑟缩着音调,细微又柔软,甚至还有点点哭腔。 “对不起宴宴......” 宴玦摸他的后脑勺,下巴抵住头顶,掌心带着头发,一点一点地顺毛安慰。 “我知道。” 他扬起笑,在后颈的位置按了按。 “原谅你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三次有个大项目会比较忙,更新会慢一点(磕头谢罪) 周四周六周一还是稳定有的 第115章 正和我意 重尘缨尝试过去找宴玦,可每次都被酒青拦在门口,如何都不让进。 他也尝试过直接去堵宴玦的路,可每次要么就被径直忽略,要么就被冷眼相待。 宴玦不想看见他,看见了只会更加心烦,态度比以往每次都更加强硬,更加厌恶他。 他觉得自己好像真得把宴宴弄丢了,甚至连宴宴这个词也被剥夺了出现的资格。 重尘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知道宴玦现在不想看见他,那他就别去碍眼,有时隔着距离远远看上一眼,有时就把自己关在密室里,哪里也不去。 放任难以控制的情绪在泥泞里滋长,逐渐被噩梦掌控,被噩梦吞噬。 直至酒青破天荒地来找他:“重公子,大人有请。” 重尘缨急心似箭地闯进房间,才脱口而出一个“宴”字,就被宴玦冷冷斜了一眼。 第183章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 接着视线落在屋子里,才看见盘着蛇尾坐在正中央的蝰。双眼紧闭,头顶的蛇丛耷拉下来,半身都是破损的炸伤,几近昏迷。 宴玦的声音很淡:“劳驾帮个忙,救人。” 冰凉又疏远的语气和用词仿佛直接在重尘缨胸口掏了个洞,让他呼吸陡停,磕磕巴巴接了个断续的“好”。 宴玦借用重尘缨的灵力,联手给蝰疗伤,逆势之下,蛇尾消散,又变回了人形。 宴玦松了口气,接着便看向重尘缨。 见宴玦主动朝他偏脸,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就足够重尘缨心头一喜。 幸好,自己在他心里还不是一无是处。 “你们俩个出去等。” 可说出来的话却直接泼上瓢冷水。 也是听到宴玦开口,重尘缨这才意识到屋里还有个人。 山矾站在蝰背后,因为巨大的灵力漩涡被逼退到了角落。 他没注意到山矾略显期待惊喜的表情,只听见宴玦要赶他走,低着眼睛愣愣接了个“嗯”。 精神有异,更别说发现宴玦正在敛着视线观察他。 等看着两个人出了门,宴玦才寡淡着语气,听上去心情极为不佳:“最近不是停战了吗,怎么还能伤成这样?” 蝰打坐呼气,转头看向宴玦,定定出声:“雷蛟吃了灰炽。” 宴玦瞳孔一顿。 蝰面色阴沉,接着说道:“我本来是去查江雪的死因,却摸到了雷蛟头上。” “灰炽本来是和雷蛟一起进行再逢春的实验,但雷蛟中途作鬼,将术法施加到了灰炽头上。他吞噬了灰炽的灵力,修为大增,甚至发现了我的存在。所幸我反应够快,虽然在他销毁现场的时候被炸伤,但应当没有认出我。” 他抿了抿嘴唇,表情复杂。 “最奇怪的是,再逢春成功的概率明明很低,可他竟然一次就成功了。” “是江雪。” 宴玦接上话,在蝰疑惑的目光里解释道: “我从黄月嘴里听见,她和雷蛟谋划了江雪的改造,只要有幽兔的血,再逢春就一定能成功,雷清就是这样定向诞生的。” “如今看来,是血液储备告急,准备用在自己身上了。” 他压着眼睛,语气森然:“这个点屠杀灰炽内斗,他绝不会是真的想停战。” 接着沉珂一顿:“他是想在和谈之后发兵偷袭。” 蝰紧了后槽牙,头顶的每一条蛇都吐出红信,动作警戒。 “不能让他这么做,妖族已经经不起耗了。” 默了半晌,再开口时犹如巨蟒匍匐,压迫黄草。 “雷蛟不能留。” 宴玦唇角勾起,冷不丁冒出声笑。 “正合我意。” 蝰呼出口气,视线飘向门外,仰起下巴指了指:“他怎么样了,现在得稳住雷蛟,不能让他对你我起疑心。” “你可别心软掉链子。” 宴玦斜过视线,不怎么友善地瞥他一眼,语气很闷:“快了。” 重尘缨站在门外等宴玦,眼睛却一直往屋里瞟。 在此之前,他鲜少在意宴玦的人际交往,宴玦本性就疏远淡泊,交心的朋友就那么几个,重尘缨全都知道。就算有不长眼的试图倒插上门,他也全然当个笑话。 截止到自己主动远离的那天,无论是直白的情话表达,还是无所遮拦的对外关系,随时出现的“我爱你”,从未遮掩的“我爱你”,在各方各面都给足了安全感,以致让他这个敏感不安的人都能无条件相信,宴玦就是很爱他,很爱很爱。 可当这些早就无声习惯的东西全部消失,被治愈的不安和焦躁又再次涌现。 半年的形同陌路,半年的两地分隔,他已经太久对宴玦的生活一无所知,更何况事实并没有像他单方面以为的重归于好,反倒火上浇油,愈演愈烈。 再加上近段时间的冷眼相待,他好像已经找不出宴玦还在爱自己的证据了。 以至在看见宴玦要自己帮忙救蝰还要同处一室时,简直躁动到了极点:纤细又紧绷的神经让他在任何时候对任何事都风声鹤唳。 但山矾似乎并没有注意他僵硬的表情。 掩在袖子里的手紧张握拳,有些拘谨地走上前,细声叫道:“重公子。” 重尘缨全神贯注,并没听见。 “重公子?”于是山矾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次,声音大了点,然后伸出手,去拽重尘缨的袖子。 重尘缨回过头,眉毛微微皱起,不怎么耐烦地挥开他伸来的手,语气敷衍:“有事?” 山矾稍微有些僵硬,但短暂失落之后又摆正语调,柔缓着嗓音继续说道:“实不相瞒,自第一次见面,我便藏公子于心,昼夜辗转,念念难忘。” 他两手交错搭在身前,指尖杂在一起,视线低下来,羞怯极了:“当时接近您,不只是因为蝰大人的命令,也是我自己私心于您。” 重尘缨盯着他,眼睛越拧越深,表情也越来越古怪。 “你,对我?” 这话跟老鼠看上猫一样,荒唐极了,他嘴角一撇,正要冷哼出口。 可忽然念及宴玦正在和蝰合作,又把心底的烦躁咽回去,试图好声好气,却还是面色不耐地沉声说道:“有病就去找大夫看看。” 接着往后推开一步,不再打算跟他说话。 第184章 可山矾不依不饶,紧紧跟着上前。 他见重尘缨抱着手臂,便干脆拽住了胳膊,没了刚才的忸怩,语速飞快,表情笃定。 “宴大人是枯蝶,要为了血脉传承而繁衍,注定不会一心一意为您。” 看见重尘缨猛然阴戾的脸色便更加确信,字字句句再往心上捅。 “而且我知道,您最近跟他关系并不好。”山矾抿了抿唇,看向重尘缨的眼神越发深切,“我也知道您有些......特殊癖好,宴大人尊贵,必不会为您妥协,但我可以的。” 重尘缨视线漆黑,瞳孔里点燃暗火。 “放开。” 可山矾摇了摇头,依然固执,反倒抓得更紧,挨得更近。 重尘缨闭了闭眼,忍无可忍。 但还没来得及爆出灵力,宴玦和蝰便从门里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毫无意外便看见了举止古怪的两人。 在场皆是一愣。 重尘缨瞬间僵硬,生怕宴玦误会,正要急忙解释,但宴玦开口更快。 他转头看向蝰,语气发寒:“动了我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蝰阴着眼睛,恨铁不成钢地盯了山矾一眼,冷声道:“来人,把他带下去,幽禁后山,非令不得出。” “蝰大人,我......”山矾试图给自己辩护,但涌上来的部下火速捂住他的嘴,把人带了下去。 宴玦眉头一挑,并不满意这个决定,语气依然不善:“就这么简单?” 蝰呼了口气,好言解释:“他是白蛇族长的儿子,本事不差,日后多得是用得上的地方。” 可接着又眼睛一斜,颇为戏谑地看向了宴玦:“更何况,他也成不了啊。” 宴玦微微仰起下巴,没说话。 等蝰一走,他便看向依然站在原地的重尘缨,表情淡漠: “你还在这干什么?” 重尘缨慌忙走上前,想去拉他的手,却又被视若无睹地避开。 “宴......” 重尘缨抿了抿嘴唇,开口想叫人,可语气一噎,终是又咽了回去:“我跟他没......” “不用跟我解释。” 宴玦接得很快:“你爱干什么干什么,跟我没关系。” 说完便抬腿就走,甚至没分出一点视线。 重尘缨猛地跟上前,一把拽住宴玦的胳膊,手臂不管不顾地缠上去,把人撞得一踉跄,急忙从后抱紧。 他觉得要是再不说清楚,以后恐怕就再也没机会了。 脸埋在后颈里,泪珠不受控地就滴下来,把声音也给浸透。 “宴宴......我真的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好,不要再这样折磨我了,” “我真的好痛......痛得快要死了......” 重尘缨絮絮叨叨,鼻尖抵在侧颈,埋得深,嗅得深,恨不得把全身都给搅碎了揉进去。 宴玦在重尘缨看不见的角度里抿紧唇,围在身上的手臂在颤抖,瞳孔里细微的光点也跟着颤抖。 他长长呼了口气,把同样抽疼的情绪藏起来,沉声说道:“你觉得问题就只在这里?” 重尘缨蓦然一愣,急忙把人转过来,快速说道:“我哪里做得不好,你告诉我,我改好不好?” 宴玦避开他的视线,也挥开他的手臂:“算了,不重要了。” 在心绪暴露之前,转头就走。 重尘缨又要去拉他,宴玦却直接闪身消失,杜绝了所有挽留的想法。 再见到重尘缨,是酒青来报说他两天没吃东西。 宴玦眼神忽顿,盘算了番时间,心底有了预料,便一同叫上了大夫。 重尘缨靠坐在床头,面色恍惚,眼尾凋零,鬓边的卷发都枯灭了精神,肉眼可见憔悴得厉害。 可见到宴玦过来,又视线一亮,眼底满是欣喜。 碍于宴玦冷漠疏远的表情,他不敢说话也不敢靠近,只老老实实坐着,让大夫搭上脉搏。 宴玦心里揪得慌,却死死按着情绪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冷漠。 明明重尘缨已经脆弱如薄纸,可他知道,这还不够,还差最后一把火。 大夫捋了捋胡子,朝宴玦一拱手,语气忧虑: “重公子郁结于心,这是心病,若放任不管,怕是有碍神志啊......” 【作者有话说】 你痛了我痛,我痛了你痛,我好俗 但是相信我越俗越爽! 好消息:下章就爽了! 坏消息:下章在周一... 另外同系列兄弟文指路《劫神》 关于蝰和伞南的故事~ 阿缨和宴宴后生活串场(笔芯) 第116章 对不起 “我没关系的,你别担心......”重尘缨看见宴玦皱起眉,急忙说道。 可宴玦却表情一凛,冷漠开口:“这词你不觉得熟悉吗?” 重尘缨陡然一愣,似乎没明白宴玦的意思。 “重尘缨,你不觉得恶心吗?” 在霎时心脏停跳,面色惨白。 宴玦抱着手臂,语气极为不耐:“你觉得你装个病,我就能像以前那样跟前跟后、死心塌地地伺候你、讨好你吗?” 全没料到宴玦会这样想自己,重尘缨晦涩地倒抽一口气,连嘴唇都发起了抖:“我、我没有宴宴......” “不是这样的......” 他伸出手,试图靠近宴玦,可心脏却痛得让他动弹不得。 第185章 呼吸变得困难,甚至在某个瞬间连视线都模糊起来。 遥远,空白,茫然。 他按住自己的胸口,不断吞咽,试图抚平拥堵在咽喉的腥涩浊气,可寒冷蔓延全身,连血液也凝固了。 宴玦闭了闭眼,暗自缓了好几口气,才沉声开口:“不用管他,这病他自己能治。” 他走出门,没听见重尘缨的任何声音。 知道那最后一根弦,已经彻底崩断。 - “灰炽怎么不在?” 谈判将近,而议事桌上,却只有三个人。 宴玦看着雷蛟,眼底藏着黯光,若无其事地问道。 “族中有急事要处理,议事便交托给我了。” 雷蛟靠在椅背上,随口便答。 他一只手搭在陶瓷杯盖上,指尖忽顿,敲出声异常透彻的响。 四方回响,过耳不止,甚至震裂了固定墙面的琉璃窗,让随侍的守卫都不禁捂住额头,跪倒在地。 周身敛聚丰沛灵力,无声示威,借以表达如今不可撼动的地位和权利。 宴玦感受得出来,修为起码是从前的两倍之多,不知道吞食了多少同类。 他和蝰对上视线,谁都没说话。 聊到一半的时候,酒青忽然出现在殿门口,被拦在外面,面色焦急。 宴玦点了点头,放她进来。 她低在宴玦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宴玦抿紧嘴唇,接着又看向雷蛟,微仰下巴:“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酒青一拱手,沉声道:“重公子他,神志不清,似乎是,疯了。” 一行人进到密室时,重尘缨正蜷着一团被子缩在床角,面色发白,目光茫然,嘴唇发着抖,气息很短,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心脏仿佛被剜掉了大半,悬着剩下的浆糊,淌出血,呛在咽喉,又是一口。 宴玦艰难闭了闭眼,几乎咬碎的后槽牙不得已松开,把气硬憋回去,冷声道:“满意了?” 雷蛟勾起笑,让自己的医师上前去看,在得到肯定答案后,得意更甚:“不愧是枯蝶,织梦名不虚传。” “既然如此,谈判当日就劳烦宴大人多费心了。”他看着宴玦,心情极佳,“不要让云阁的人发现异常。” 在确认人已经全部送走离开,宴玦便飞快回过头,冲进了密室。 可重尘缨一见到他,却猛地瑟缩身体,抱着两条腿躲在床角,背对着,离得远远的。 “宴宴不要我了......” 声线脆弱,一吹就散。 “我到底该怎么做,做什么都是错的......” 在雨里飘摇,在风里凋零,颤抖不已。 “我什么都做不好......” “宴宴真的不要我了......” “别不要我......” 垂着脑袋,嘴里低声重复着,茫然又无助,眼睛里一片死寂。 宴玦红了眼眶,把嗓子里的哽咽憋回去,冲他轻轻招手:“阿缨,过来。” 那两个字像是唤醒了某种记忆,重尘缨缓慢回过头,眼底依然浑浊潮湿,却还是抱着期待低声问道: “你是宴宴吗......” “是,我是宴宴,宴宴没有不要你。” 宴玦慢柔柔地哄,手脚并用,静悄悄爬上床,一点点靠近他。 “让我抱抱你,好吗?” 哪怕此刻意识全无,浑身警惕,重尘缨也没有拒绝宴玦的请求,任由他把手摸到自己脸上,像流淌的温水,柔软捧住。 “好......好......” 于是宴玦完全靠近,急忙拥紧了他。 四行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他咬破自己的手腕,让血液源源溢流,递到重尘缨眼前,另一只手触摸头顶,来回抚摸:“乖,张嘴。” 重尘缨看着那艳红的血,两眼茫然,似乎不明白这是什么,但还是听宴玦的话,直愣愣地咬进嘴里。 于是宴玦跪立在床上,一手给重尘缨喂血,一手圈着他的脑袋,指尖按住太阳穴,让织梦再次进入大脑。 剥离噩梦,然后彻底毁灭。 宴玦搂着他,像哄睡一样轻微摇晃,眼睛垂下来,亲他的发顶,一边安抚,一边低声絮叨。 “傻阿缨......” “才一个月就能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你知道我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寂寥的风凄凄过境,连带起的枯叶声响都是衰败悲鸣。 “我什么都不敢告诉你,怕跟你见面,怕跟你说话,连求你留下来都不敢......” “怕你一见到我,就开始恨我......” 重尘缨咬着他的手腕,眼神复归清明的瞬间,豆大的泪珠也在瞬间跟着滚下来。 串成线,落到手腕,混着血,又苦又咸地浸进嘴里。 他松开满嘴血涩,猛地转身抱住宴玦的腰,埋进他胸前,箍紧了拥抱。 “对不起......宴宴,对不起......” 在沉闷阻碍里沙哑又哽咽地说话。 宴玦圈着他的脑袋,下巴搁在头顶,忽重忽浅地顺他的后背,没接话,只是轻声问道:“好点了吗?” 重尘缨抬起脸,把人拉下来,眨着泛红的眼睛盯了好几秒,又把脸钻进颈窝里,着魔一样地蹭,发疯一样地嗅。 拱了好半晌,才闷声挤了一个字。 “我......” 宴玦捏了捏他的耳垂,偏过脸贴紧:“不着急,再缓缓。” 第186章 重尘缨蜷在他身上,贴着耳朵,声音轻得像羽毛:“脑子里好乱。” 宴玦于是把灵力释放出来,同气息一起,包裹着他,环绕着他,在拥抱里亲吻脸颊。 “慢一点,只要知道我很爱很爱你,一直都很爱很爱,就好。” 心脏骤然缩紧,眼泪又不自觉落下来,重尘缨喉中酸涩,艰难开口:“所以,那都是骗我的对不对,你没有不要我......” “我怎么舍得不要你。”宴玦含着清浅的笑,把重尘缨的脸颊捧起来,看着他湿淋淋的眼睛,试图用指腹抹去水珠。 可刚擦掉就又有新的落下来。 于是宴玦便挨近脸,顺着泪痕从下往上亲吻,停在眼角的那颗细小黑痣上:“不哭了,我在这里呢。” 又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按紧,隔着模糊的衣料,感受到热切又永恒的心跳。 扑通又扑通。 重尘缨吸了吸鼻子,再度拱进他颈窝里,手臂圈紧腰,感受他的呼吸,然后同频起伏。 宴玦揉他的后脑勺,关切问道:“还有哪不舒服吗?” 重尘缨没说话,半晌,才缓慢摇了摇头。 宴玦抿了抿唇,再次把他的脸托起来,眼神定定,沉声说道:“阿缨,跟我说实话,以后任何事都不准再瞒着我了。” 重尘缨哽了嗓子,在深敛的视线里轻轻接话:“只是头有点晕,没什么的。” 宴玦没出声,兀自扯开上衣领口,拉到肩膀处,完全露出自己右侧的脖颈和琵琶骨。 两根手指停在根部的血管上,点了点: “咬这里。” 重尘缨微愣,忽然想起了刚刚宴玦让自己咬他的手腕。 “你的血......” 宴玦笑了笑,坐到他腿上,两只手扒着肩膀,把自己的脖颈完全送到他眼前:“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你不咬的话,我岂不是白练那么久了。” 重尘缨托着他的后腰,表情有些犹豫:“可你会......” “你不是玄棋,我不是蓝瑾。” 宴玦触摸他的侧脸,指腹摩挲,语气带勾,笑意稍扬:“更何况,我喂得起你。” 重尘缨盯着他,眸中幽邃,在寂静里吞咽。 脸颊在阴影里凑近,却是吻紧紧降临于嘴唇。 空气、思维、自我,被完全掠夺,报复性地反馈和惩罚。 托住后颈揽着腰,手臂收拢到极限,往自己身上挤。 宴玦觉得自己像一条打湿的绒巾,被胡乱拧干水分,然后又全部摊开,粗糙草率地摔在榻上。 重尘缨几乎把他的衣服全扒了下来,只剩下件打底的白衫,飘飘荡荡半悬在肩头。 若隐若现,是飘渺山涧的云雾被拽下高处,本是清高飘渺,却又不得不臣服于艳俗。 宴玦被亲得喘不过气,抓着后背,又揪紧被褥,在他转向脖颈时,慌忙仰头呼吸。 犬牙刺进血管,像玫瑰茎的刺扎破指腹,混杂着迷蒙花香,麻痹神经,反倒并不是很疼。 甚至是痛快的舒服。 重尘缨没有停留太久,只抿了两小口,止住头疼之后,便把脸埋进了颈窝里。 宴玦两颊飞红,给他揉按着后颈,哑声问道:“好点了吗?” “嗯。” 重尘缨嗓音发沉,沉默拥抱了好半晌,才再度开口。 “我以为,为你好就可以胜过一切。” 宴玦眨了眨眼,圈住他的后背,神色忽然暗下来,音调缓慢。 “可你怎么就能确定,你要是死了,我不会跟你一起去死呢?” 重尘缨猛然抬起脸,停在宴玦上方,在静默里两望相视。 忽得叹出口气,和他触碰额头:“宴宴......” “以后,有什么事我们都一起商量好不好。” 宴玦勾着笑,微抬下巴,然后鼻尖相抵:“好。” 重尘缨也跟着笑,但隔了半会儿,又忽然纠结问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关于那件让宴玦心理和生理都很痛的事。 宴玦挑起眉毛,语气调侃:“我除了原谅你还能怎么办,不然让我*了你?” “宴宴......” 重尘缨冒出声轻笑,把脸又埋回去,像是转移话题般低声咕哝:“我好困,可又怕一闭上眼睛,你就不见了。” “我不走,抱着你睡,这样就不会了。” 就是为了等这句话,重尘缨终于心安理得地把自己蜷在了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我为什么会喜欢这种边太剧情,写得我好刺激...... 明天也有,30号完结放全部~ 第117章 消气 重尘缨下意识把手往旁边探,却什么都没捞到,猛地睁开眼,也没看见宴玦的影子。 他从床上坐起来,因为速度太快,脑子又开始眩晕。一连晃了好几下头,才勉强坐稳,恍恍惚惚理清昨晚及更早的事。 停在床头的白色蝴蝶翅膀扑扇,静悄悄飞了出去。 重尘缨闭着眼睛愣神,把这近一个月以来的事又过了一遍:因为自己不愿意离开,宴玦为了保护他,给他用了织梦。 为了自己好,可痛的也是自己。 和过去他做的一模一样。 重尘缨咽喉发涩,掀开被子下床找人,还没走到门口,就碰见宴玦正好进来。 然后急忙拥进怀里,闷声发问:“你去哪儿了?” 第187章 “有点急事要处理。”宴玦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带着他坐回床边,自己则站在两腿之间,把脸捧了起来,“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灵力透过指尖钻进脑海,再次确认没有残留影响。 重尘缨眨了眨眼睛,声音很低:“头还是晕。” 宴玦于是跨上床,在他身上坐好,熟练地解开衣领,往下拉,把侧颈露出来:“咬吧。” 重尘缨盯着他偏开的脸,一手扶住后背,毫不犹豫就咬了上去。 也只是咬,一口血也没喝。 极其用力,恨不得要把他半边脖颈都给咬断。 宴玦的眉头皱得很紧,嘴唇也抿得很紧,被这极端的疼痛甚至逼出了眼泪,却还是一声不吭。 没什么支撑地倒在重尘缨肩膀上,揪着他的衣服,止不住地发抖。 好半晌,重尘缨才松开嘴。 他盯着那块深见血肉的伤口,眉眼压低,沉默不语。 宴玦也不说话,挨着略微好转却始终难捱的疼,依旧扒在他颈边,等。 重尘缨感受他断续深重的呼吸,叹了口气:“治吧。” 得到了准许,眼前残破的伤口才开始复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 重尘缨掰过宴玦的脸,闭上眼睛,轻轻挨着鼻尖,勾连住呼吸:“疼怎么不说?” 宴玦也闭上眼睛,搭住肩膀,感受着呼吸:“你有气。” 重尘缨勾起笑,仰起下巴,触碰嘴唇:“消气了。” 然后像羽毛一样轻吻。 随着更加靠近逐渐浇灌水流,变得沉重,变得急切。 又在不断的接触里滋生火焰,蔓延覆盖,在雾气熏染下浸出浅浅的红。 他把宴玦完全抱上榻,然后放平压近。 宴玦尽力应和着他的亲近,眼底却越发闪烁。他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上次完全不美好的痛苦回闪出现,让他不得不害怕这件事。 在重尘缨拉着自己的腿拽近的瞬间,猛然向后一缩,退开了距离。 重尘缨霎时一愣。 宴玦也意识到这扫兴的动作,又挪动着下移,把自己重新靠了上去。 重尘缨表情僵硬,闭了闭眼,把宴玦拉起来抱进怀里,托着后脑勺,颤声安慰道:“是我的错,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宴玦挨着他的颈窝,声音犹豫:“没关系,你想的话,不碍事的......” 指尖蜷曲,揪住重尘缨的领口,鼓足了勇气,却依然磕磕碰碰。 “要是,你真喜欢强硬的,也......” 不敢抬起脸,低低切切,越说越小。 “但不能每次都......” 重尘缨再度怔愣,让宴玦抬起头,直直盯住他,忽然严肃了语气:“宴宴,是不是我说我喜欢三个人一起,你做做心理准备也能接受?” 宴玦猛一抬头,双眼忽睁:“你——” “我没想伤害你的,那天是我昏了头,才做了混账事,以后再也不会了,我想让你舒服,不想让你痛苦。”不等他说话,重尘缨便拥紧了人,下巴垫在肩膀,声音有些委屈,“不要对我这么好,更不用这么迁就我。” “你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 宴玦用脸颊蹭他的耳侧,扬起浅笑,又用手臂整个环住,轻轻嗯了一声。 重尘缨把他的头发往后拨,神色温柔:“下次吧,等你没那么抗拒我了,再做也不迟。” 宴玦点了点头,可依然感受到重尘缨还没消减的欲望。他顿了片刻,退开点距离,俯下了身:“那我帮你。” 重尘缨面色一惊,急忙抓住他的肩膀:“宴宴,我不需要你这样的。” 宴玦拿开他的手,表情柔顺,像秋日里浸人的阳光:“没关系,我也想让你舒服。” 接着便径直打开嘴。 “宴宴......”重尘缨倒抽了口气,指尖延伸头顶,揪紧了发根。 静泉本该安宁缓流,却因为看不见的狂浪而翻腾能量,在虚空里飞悬直上。 他垂下晃动的视线,看着宴玦主动伏低于自己。 压紧的眉目,浸出泪花的眼角,表情因为自己而略显艰难,也许是鬓边的头发有些碍事,宴玦便自己撩到了耳后,淌在环绕的肢体间,淌在眼前,淌在心里。 扎下根,让毒素麻痹骨血。 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加挠人心魄了。 重尘缨吐息有损,又扶住下颌,引导他,命令他:“牙齿,收回去。” 宴玦依着他的话,直至五官淹没。 他直愣愣地抬起脸,表情有些懵,在重尘缨极为热烈期盼的视线下喉头滚动。 重尘缨没什么意外地再次道德沦丧,宴玦眼神扫到,意识还没彻底归笼,眼神恍惚,便又要低头。 重尘缨急忙把人拉起来,揽到自己肩膀上,音调带笑:“别,再这样下去,你今天就光干这事儿了。” 宴玦怔愣回神,在听清重尘缨说的话后,一把拧在了他后腰上。 “嘶——”重尘缨过于夸张地叫了声,满脸都是笑。他忽得两手捧住宴玦的脸,眉尾挑起,语气格外轻佻:“好吃吗?” 宴玦咬牙瞪他一眼,猛地撞过去,和他接吻,强行蹭进嘴里:“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两个人打打闹闹,从床上折腾到书案前,重尘缨贴着宴玦的脸,把他当玩偶一样摸过来搓过去,隔会儿捏一下脸,隔会儿又亲一下指尖,爱不释手。 第188章 宴玦由了他半会儿,然后抓过副纸笔,拍在桌面上。 重尘缨微怔:“干什么?” “写保证。”宴玦一仰下巴,“下次再遇到事儿不跟我说,一辈子不举。” 重尘缨哭笑不得:“我不举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有啊,那就换我在上面了。” 重尘缨本来已经提了笔,闻言又立马放了下来:“那我不写了,事情总有万一。” “没有万一。”宴玦盯着他不放,暗地里拿捏住了某个位置,“不写你就从现在开始不举。” 重尘缨苦了会儿脸,试探反抗失败后,不得不妥协:“我写,我写行了吧。” 宴玦靠在他肩膀上欣赏这副字,表情甚为满意,乃至在酒青进来时,也没从身上起来。 酒青低着眼睛,心中默念什么也没看见:“大人,族中有事,需要您亲自去一趟。” “知道了。”宴玦懒洋洋应了一声。 他偏过脸,亲了亲重尘缨的下巴:“你现在不方便出去,先自己待会儿?” 重尘缨圈着他,故意拉下嗓子撒娇:“可我想跟你待在一起。” 宴玦顿了会,又说道:“那你在里间待着,不能让别人看见你。” “好。”重尘缨在他脸颊上啵了一声响。 重尘缨摊在宴玦书房的里间,无所事事,闲来便翻看起摆放在木架上的公文杂书。 隔间的书简摆放有致,只有在最内的角落里,摆放了一个精致木盒,藏在深处,并不引人注目,若非像他这样一眼一眼地扫过去,定然是发现不了的。 都是放公文的地方,为什么会有个盒子?像是被藏起来了一样,又不是特别用心的藏。 于是,重尘缨把盒子拿了出来,并没有上锁,轻而易举就能打开。 里面躺着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边角的位置还沾染着已经褪成黑褐色的血迹。 是自己写给师父的绝笔。 重尘缨面色一愣,全没想到这封信会在宴玦这里。 宴玦看过了吗? 他正胡思乱想着,外面便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下意识不想让宴玦看见这封信,便砰得一声关上盒子,急急忙忙塞了回去。 宴玦从外面进来,便发现重尘缨动作拘谨地干站着,又看他站的位置,顿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藏信?”立刻就点破了他的意图。 他走过去,直接把盒子拿了出来:“都放在这儿了,自然是看过的。” “宴宴......”重尘缨抿了抿唇,还是不想让宴玦回记起之前不好的回忆。 宴玦把木盒放在桌案上,打开盖子,盯着里面平躺的信纸,并没有拿出来,而是静静看着,半晌,才低哑出声。 “你知道,我的心魔是怎么没的吗?” 重尘缨从后面抱他,脸颊靠住肩背,静静听他说话。 “你说你玩腻了那天......”宴玦说得很慢,感受到重尘缨抱得很紧,“我的意识的确是消散了。” “心魔占领我的身体,借用了我的身份,但还是你二师父发现了。” “所以,我被他引去了鬼域。”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个结局情节加一段黄色完结 第118章 绝笔和心魔 “当时的心魔自觉并未暴露,便跟着去了鬼域,不止云阁主,你师父,白阎罗也在。” “他们把这封信交给了当时的心魔......” 宴玦垂下眼睛,视线飘忽在最后一行已经近乎模糊融化的字迹上。 吧嗒一声,竟无故落下颗晶莹的泪滴,正好将其覆盖: 弟子德寡,毋配为人所念 可俗欲剜心,尤...... 隐瞒保守之事,还望师父受累成全。 中间几个字似乎是被反复浸湿揉碎,早已难辨内容。 宴玦缓慢转过身,立刻就被重尘缨捧起脸颊,小心翼翼地抹掉悬挂的泪痕。 他看着那双触手可及的眼睛,语气哽咽又简短,省略了其中无数。 “所以我又回来了。” 飘渺短促,不敢多作回想。 仅是触及边角就难言伤痛,难忍伤痛。 重尘缨神色沉郁,猛地抱紧了他。 他从前不愿细想宴玦失去自己会如何如何,只一意孤行地以为无非是伤心个几天,然后就能再无牵挂,好好生活。 可仅凭一封信就能起死回生,重尘缨才发觉自己在一次次低估宴玦的爱,平日所言已足够安心,哪知表达仍浅薄,仅是冰山一角。 只能手臂紧紧圈住半个后脑勺,眼底湿润,嗓音发哑:“宴宴,我......” “是你带我回来的,你救了我。” 宴玦扒在他颈侧,埋得很深,眷恋又急切地汲取气息,声音沉闷又喑哑道: “把我抱紧一点,好不好......” 重尘缨立刻收紧手臂,往更近处压拢,可哪怕两人之间已经别无空隙,宴玦还是不满意。 缩在颈窝,音调微颤:“不够,再紧一点,痛一点......” 于是重尘缨把整个人都抱离地面,放在了桌案上,一只手箍紧腰,一只手护住整个后脑勺,让他两手两脚都缠在自己身上,不要命地相拥,连胸腔都开始拥挤,将呼吸变得短促,变得堵塞。 像不断压缩靠近的峡谷,折损岩石,撞破山体,也要相嵌在一起。让碎块跌落下来,一起钝痛。 第189章 他挨着耳朵,哑声呢喃:“这样呢?” “嗯......”宴玦挤在他颈窝,腰背被压折弯曲成弧,浑身都拥挤到发抖,“不要再放开我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重尘缨吻他的耳廓,将滚烫的音调溢流皮肤,浸入血肉。 重复,保证。 然后静止,然后蔓延。 直到额头都开始闷出细汗。 宴玦微微挣动,轻而易举便稍微松开了点距离。脸抬起来,眼眶还带着点红,也带着点雾气。 瞳孔顿了一下,忽然有些躲闪。 重尘缨捧起手,替他揉了揉眼角,笑意温吞:“怎么还害羞了?” “有点热而已。”宴玦偏开脸,小声说了句。 脖颈露出来,耳侧的那根发辫也掉了出来,扎着骨扣。重尘缨眼神一暗,指尖捻了上去。 宴玦视线没动,淡淡开口:“不是我扔的。” 重尘缨定了一瞬,霎时得意起来。 “我就知道......”再度把宴玦带进怀里,下巴搁在肩膀上低声絮叨,“晚点我再给你做一个更好看的。” 半晌,又忽然想起什么,再度问道:“二师父带你去鬼域,是准备......” 宴玦顿了顿,语气缓慢:“如果我没回来,应当是准备,就地格杀......甚至不惜破坏鬼域的规矩,借用白阎罗的力量。” 重尘缨蓦然一愣,喉头吞咽。 宴玦坐在他面前,隔着点距离,平静相视:“我的身世,其实云流止早就知道......” “甚至连我师父主动提出来教导我,也是出自他的安排。让妖神的传承人对人类产生情感,让妖族的未来倾向人类,从而保证两族之间坚不可摧的关系。所以他没有阻止我们在一起,我父亲也没有。” 他呼出口气,声音有点凉。 “当初,用我栓住你是巧合,而用你栓住我,就算意外之喜了。” 重尘缨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无端有些心慌,牵住两只手,轻声问道:“你,生气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最多有点不爽而已。”宴玦摇了摇头,“一辈子都被人算计完了,你高兴吗?” 他把胳膊搭在重尘缨肩膀上,眼神晦暗:“他比我想象得更要复杂,幸好你不是那样的人。” 重尘缨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道:“那我是什么样的人?” 宴玦盯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喜庆的话,唇角勾起,视线躲开,哼出声短笑:“大傻子。” 后腰往下接着便被不客气地拍了一巴掌。 重尘缨把他猛地拽到跟前,再度挨紧,一只手按着腿,一只手虎口掐住下巴强行掰到自己近眼处,居高临下地看着依旧挑衅的脸。 “大傻子要咬你了。” 他压着眼睛,似笑非笑,吻就在凝视里缓慢落了下来。 像细流,像温泉,一点点地流淌,然后汇进河海,再无掩饰地掀起浪涛,拍向岩石,引起阵阵低鸣。 宴玦圈着他的肩膀,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脖子后,才在颈窝里寻了个舒服的地儿靠住,慢慢缓气。 重尘缨搂着他,沿着脊背往下顺,平静说道:“二师父会预想那么远,应该是怕悲剧再来一次吧。” 宴玦两眼微愣。 “大师父被人害死的时候,二师父没赶上,还被蒙在鼓里了很多年,从那之后做什么便都要细无巨细地盘算一番。” “可楼前辈不是因为封印才过世的吗?” 重尘缨摇了摇头:“不是,我被捡到的时候大师父就已经是鬼了,具体如何我也没敢多问。” “我只知道十多年前是她修为顶点,甚至连灵力和怨气都已经达到了贯通的境界,但为了救二师父的命,不得不自损修为,连域河封印也是因为流散的灵力而形成的。” 见宴玦半晌没说话,他便安慰般揉了把后脑,轻快语气,轻笑道:“好了,别多想,忙了那么久,该饿了吧。” - “这可真一点儿痴傻痕迹都看不出来。” 蝰背着手臂弯着腰,颇为惊讶地盯着重尘缨的脸,头顶的蛇一前一后悬空凝视,贴得更近。 当时浑浊不堪的眼睛再瞧不出半点麻木混乱,又成了之前那讨人厌的漆黑深水。 “宴七,妙手回春啊。” 他还想再仔细琢磨琢磨,但还没更上前,视野里便出现了宴玦的脸。 宴玦坐在重尘缨身上,面色不善,视线盯紧蝰,朝旁边偏了偏脸:“你,对面去。” 蝰一挑眉,嘴里拖拉着“行行行”,在矮案对面坐下了。 酒青立刻识趣地也给他舔了副碗筷。 重尘缨盯着宴玦的脸,心里冒出高高低低的浅色小花,急忙把人揽紧,也不再放他下去。 宴玦也没想下去,两个人直接就你抱着我,我坐着你地一起吃饭。 重尘缨把一截蔬菜夹进宴玦碗里,宴玦定了会,又把它夹回去,筷子尖使力,直接摁陷进米饭,在重尘缨碗里压实了。 “苦的。” 明明什么语气也没有,重尘缨却愣是听出了点任性,他轻轻笑了声,朝酒青招了招手:“换一道,多加点糖。” 然后下巴低垂,磨了磨宴玦的脸颊:“别找借口挑食。” 蝰眼皮跳得厉害,半口饭还没咽下去就觉得撑,越想越肯定面前两人下一秒就要当着他面亲嘴儿了。 第190章 他呼出口气,定定看向宴玦,沉声说道:“这些天我在清理雷蛟的人,谈判那边你怎么安排?” 宴玦没抬头,直接答道:“我会被人族认出来,暂时不适合出现在现场,到时我会让黄月带我去雷蛟老巢,先把他的军队控制住。” “你和阿缨直接跟雷蛟去谈判,人族那边已经知会好了,会先尽力按照他的要求答应,等我们这边的事结了,再一切好商量。” 蝰嗯了一声,接着又想到什么,继续问道:“妖族一定要过域河,这件事云流止应该知道吧?” 宴玦点了点头,面不改色:“知道,但有条件,到时你可以具体跟他聊。” 蝰应了一声“好”,便不再开口,倒是重尘缨蓦然一愣,拿大腿颠了下宴玦,问道:“你什么时候跟我二师父联系上的?” “一直都在。”宴玦斜过视线,嘴唇夹笑地一抬眼睛,“不然你这么个香饽饽怎么能在妖族待这么久还没人来救你?” “也就你觉得香。”蝰冷哼一声,干着嗓子插了句嘴。 重尘缨本还在笑,忽然一眯眼睛,若无其事地把宴玦抱正,下巴垫在他肩膀上,垂着脸无辜问道:“妖族不是能完全变成人吗?他为什么要挂一脑袋蛇在头顶上?” 宴玦憋了声笑,瞟了眼蝰头顶倒挂着的蛇丛,无视那恼火的表情,正经接话:“可能觉得这样有说服力吧。” 咔嚓一声,蝰手里的木筷霎时捏断。 转瞬成飞刃,直扑重尘缨面门。 重尘缨嬉笑着脸夹指接住,语气讥诮:“蝰大人生什么气啊,您还是早点习惯的好。” 【作者有话说】 蝰:想起要一直看别人谈恋爱就愤怒 本来想拖一拖,但为了舒爽,所以一口气更完算了...... 第119章 献祭与共生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重尘缨带着黑色帽兜,遮住了半张脸,作为筹码交换回了人族。 视线隐匿在阴影下,看见黄月面色凝重地出现,在雷蛟耳边说着什么。上一秒还洋洋得意的表情转瞬僵硬,陡然难看起来。 他看向蝰,嗓音低沉:“再逢春出事了,有人偷袭。” 蝰故意作出副惊愣模样,体贴提议道:“这边已经结束,我同你一道过去。” 又在转头的瞬间,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重尘缨。 等妖族众人彻底离开视野,重尘缨便把斗篷完全摘了下来,一匹白马缰绳也被送上手心。 “万事小心,性命为重。” 云流止沉声叮嘱。 - “宴玦?你怎么在这里?”在看见宴玦出现在密室洞口时,雷蛟蓦然一愣,他对宴玦向来有戒心,从未告知过再逢春实验的位置。 而就是这一分神,胸膛却猛地被短刀刺穿。 雷蛟蓦然回过头,看见了表情麻木的黄月,护体灵力在瞬间爆发,将她连人带刀撞退数米,倒地晕厥。 他面目狰狞,直勾勾盯紧宴玦:“宴玦!你敢对我动手,居心何在!” 宴玦冷眼相看,不言一词。 雷蛟忽一惊愣,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瞬间转头看向了蝰。 他站在背后,和宴玦一起,对自己形成了包围之势。 “真没想到啊,你也能背叛我......”雷蛟阴沉了脸色,近乎咬牙切齿,“我跟你共事上百年,你宁可帮一个外人也不帮我?” “灰炽和江雪也跟你共事上百年,你可曾背叛他们?”蝰两眼逼仄,指尖成爪,已作进攻之态,“谁是真的为妖族着想,我就帮谁。” “你怎么会知道他俩?”雷蛟正要讥讽,却又被后半句激怒,骤然拔高语调,“你说我不为妖族着想?” “放屁!若不是我借再逢春发兵,就连你此刻都深陷域外,受尽人族羞辱!” “你真觉得妖族需要你那什么狗屁战争吗?”蝰同样压眉扬声,音调高昂,发顶每一条蛇都在怒张吐信。 “百年前天下太平,两族相安无事,那才是妖族最繁盛的时候!妖众千千万,十之七八和凡人无异,无不图一寿终正寝,而不是为了你所谓的战争流离失所、丧子又丧父——” “太平?只有胜者的太平才是真正的太平!” 雷蛟蹦出声冷笑,目光如炬。 “你也好意思跟我谈战争,你没参与屠杀吗?谁不知道蛇族才是主力,妖族杀了多少人,你唾蛇又杀了多少人,你真觉得和平下来人族会放过我们,会放过你吗?” 蝰低垂下巴,嗓音发沉:“所以我要纠正我的错误。” “行了,何必跟他废话。”宴玦隔岸冷眼,冥麟现于掌心,能靠武力解决的问题向来不靠嘴。 “你就是再跟他讲道理,他也不会听。” 蝰啧了一声,不再与其多言,灵力积蓄于手,毒信嘶鸣里,无数蛇群自四面而来,铺盖地面,重重围堵。 无一不是剧毒。 雷蛟阴下脸色,属于鸟类的六翼于肩脊展开,可才升至半空,就感知到一股极强的灵力冲击直奔后背。 他急忙偏身躲过,在摇晃的视线里回过头,看见了静悬于高空的宴玦,流云一样的银白翅膀半遮天日,暗光涌流。 一上一下,几乎把雷蛟的路完全堵死。 劣势之下,却不觉囚困,反倒一咧唇角,语气幽森。 “真以为我只吃了灰炽吗?” 第191章 他双目发寒,六翼裹挟飓风,灵力在气旋中流转摩擦,积聚火星。 “每一个为大业而献身的人,都将拥有杀死叛徒的荣耀,” “哪怕是妖神——” 在尾音里轰然爆炸。 速度之快,威力之强,难以躲闪。 混乱中抢夺先机,将两人直直逼退。 重尘缨出现在宴玦背后,右臂揽住后腰,在半空中搂紧,然后在落地的瞬间用左手撑住蝰的肩膀,把两个人同时接了下来。 他看向宴玦,灵力即时便渡了过去:“没事——” 视线才偏,注意力便定在他身后的那双格外招惹的翅膀上,霎时卡了壳。 “这时候发什么愣,”宴玦眼睛微眯,拿胳膊肘撞了一下后腰,“回去给你看。” 重尘缨骤然回神,扬起一个笑。 “你不是疯了吗?”雷蛟沉如闷雷的声音打断了他,表情阴戾。 眼光收敛,唇角的温度便即刻转凉,重尘缨冷哼一声,语气讥诮:“就这么忌惮我想我疯?” 不渡生现于掌心,银光闪烁间锋刃低鸣:“你怕我师父怕了那么多年,现在还怕我?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就那样单手背身,头发自有生风,一样傲慢的姿势,一样戏谑的眼神。 让雷蛟想起了当初的楼月归,当初徒手生拔了他全身鹰毛的楼月归。 不自觉喉头吞咽,又在瞬间面目狰狞:“找死!” 然后在暴怒里正面袭击。 可雷蛟就是吞噬了再多散妖,也填不上重尘缨这个多出来的窟窿。 三人围攻之下,不过几个来回,就让他身受重伤。 五脏俱损,口腔内血液倒流,雷蛟跪伏于地,思维混乱之中,眼神飘到重尘缨身上,然后霎时定住。 他佯装力竭,被蝰压着手臂站起身,在经过重尘缨身旁时爆发而动。 尖锐的獠牙在瞬间叼住脖颈,浸进皮肉,鲜血迸发。 “阿缨!”宴玦一声惊叫,急急要去帮忙,可凭空而起的灵力气流强行撞开了他。 重尘缨在剧痛里回过神,正想把人往前摔开,却发现手臂、腿脚都在突然之间使不上劲。 他的灵力在流失,通过咬伤进入了雷蛟的身体。 熟悉的经脉倒流,灵力溢散,让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血流成河的山洞。 当年再逢春的仪式只进行了一半,而剩下的一半,在此刻完全。 “玄门九重,归我了。” 雷蛟掐住他的咽喉,在耳侧阴狠出声。 重尘缨半长着嘴,呼吸晦涩,全身的感官和知觉都在消散,空洞朦胧之际,他听见宴玦隔着灵力护障在喊他。 喊得什么呢,他听不清。 可雷蛟要是成功了,宴玦就会出事。 重尘缨捱着近乎晕厥的疼痛,将自己的灵力毫无保留地往缺口上送。 雷蛟还没来得及惊喜重尘缨的配合,下一秒便觉得心脏骤停,浑身骚动。 嘶哑幽寂的嗓音在面前响起,如冰刃逼颈:“就怕你,无福消受——” 当年九重初成的时候玄门撑爆了重尘缨的所有经脉,要知道,武修的身体素质早已超出常人,他不信雷蛟这个破灵修有此等本事,能毫无反噬地接住这“横来之财”。 “放开我!你个疯子——” 雷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狂跳的血液持续升温,灼烧愈演愈烈,已经开始沸腾。 可仪式已成,除非一方死去,通路断裂,否则绝不会停止,宴玦和蝰破不了屏障,雷蛟也不能。 更何况重尘缨还死死摁着他的脑袋,顺着气流,把自己仅剩的灵力全部倒灌给了他。 “不、不,不——” 雷蛟骤然瞪大双眼,剧烈挣扎着,可越挣扎,身体里的每一段筋脉就越发震荡。 然后膨胀、绷紧。 在极限里无声断裂。 再逢春的通路被强行中断,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没了灵力护体,雷蛟在火光里霎时裂成碎块,血肉淋漓。 宴玦迎着风暴而上,顾不得灵力还没彻底聚拢,便用身体挡住烈焰,帮重尘缨拦截掉大半灼烧,可哪怕已经被冲撞地跪倒在地,却还是收效甚微。 重尘缨灵力枯竭,已经遭受不起任何伤害,如今便是双眼紧闭,内脏俱裂,口中鲜血不止。 “阿缨,阿缨你醒醒,别吓我......” 宴玦声线颤抖,眼泪已经先于声音落了下来,双手混着血渍捧住他的脸,灵力源源不断地灌进去,却像是进了无底洞,如何也填不满。 重尘缨眼皮微动,半阖着眼睛,除了唇边的红,面色惨白,毫无力气地看他。 试图抬起手臂,却抬不起来。 宴玦于是急忙牵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颊上。 “别闭眼,求求你,别闭眼” 惊惧到是孤悬绝壁的跛脚鸟,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灵力全都灌给他。 “对、对不......起......” 重尘缨的声音轻极了,小到几乎听不见,宴玦只能紧紧挨着他的耳朵,让眼泪在胸口积聚起潮湿的窝。 可连微弱的呼吸起伏都反应不出。 重尘缨猛一仰脸,逼迫自己吐出几口急促的气,让吐词尽量清楚。 “不、不能、陪你......” 但每吐一字,便鲜血涌流,含混不清。 宴玦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脑袋埋在胸前,表情皱在一起,全身都在控制不住地猛烈发抖:“不要,你不要说话了,我一定能救你,一定能救你......” 第192章 可重尘缨没再接话。 宴玦猛一抬头,发觉不知何时,他已经完全闭上了眼睛。 “不、不要这样......”眼泪浸透满脸,宴玦口齿不清地重复着,慌乱之中把额头抵上去,不要命地灌进灵力。 眉心白光闪烁,阵法开启。 “宴七!你不要命了!” 蝰从远处飞奔过来,朝宴玦大喊。他试图阻止,却被眼前过于震撼的画面逼停动作。 宴玦在献祭。 这是一种极为古老的术法,在千万年前妖族还是奴隶的时候,人族用来无条件驱使、压榨妖族的手段。 人会共享妖的寿命,妖死了,人不会死,而人死了,妖却会跟着一起死。 这种不平等的契约早已随着时间流逝而彻底掩埋,蝰甚至不知道宴玦上哪学来的这些邪魔外道。 他不知道宴玦为了避开不愿意的枯蝶传承,翻阅了多少典籍,又学了多少关键时刻能保人性命的手段。 宴玦再度睁眼时,重尘缨脖颈后面的咬伤已经复原,而自己,也还好生活着。 只是依然没有醒来的趋向。 他猛地抬起脸,看向蝰,音调沙哑:“我没死,他就没死,可为什么还是毫无反应?” 蝰急忙蹲下来,去摸重尘缨的脉搏,没有发现任何灵力波动。 他沉思片刻,半晌才冷静开口:“他当初跟我决斗的时候也没有灵力,是生吞重白附才逼发了玄门其九,巴斑墨和重百附是一个原理,都是浸入血液起效......” 他略一停顿,视线看向宴玦,缓慢开口:“你若是信我,就让巴斑墨咬他一口,然后我再给他解毒。” 宴玦面色不改,半秒之后便蓦然开口。 “我信。” 【作者有话说】 脑洞有限,剧情只能俗俗且古早... 第120章 驯 战争彻底宣告结束。 人妖两族以域河为界,域外为妖,域内为人,而域河两岸千里内,混居通商,称为界域。 若想再进两族,则须文牒特批。 界域之内种族复杂,进入者必经重重筛选,负责这项工作并统管界域的人,称为守域使。 而守域使由谁来担任,是一个大难题。 无论选哪一族,另一族都会觉得有失偏颇,选出来的这个人必须是两边都不得罪,甚至最好同两边都关系密切。 那人选便只剩下一个。 只是界域落成了一个月,守域使依然还未出现。 重尘缨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非要离开。 他的意识清醒,却掌控不了自己的身体,也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但肯定是混账话,因为对面宴玦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沉,然后忍无可忍地上前一步,一巴掌直接扇到了自己脸上。 啪得一声巨响。 梦里的人霎时闭上嘴,只剩下火辣辣的疼。 重尘缨精神抖擞,正拍手叫好,接着便猛然惊醒。 睁开眼睛,不再是昏暗的密室,而是宴玦的房间,只是没有宴玦。 他霎时翻下床,灵力释放出来,却感应不到任何有关宴玦的气息。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信手抓住几个路过的侍卫,问起宴玦,一个个净说不知道。 于是一路横冲直撞,直直奔到了妖宫大殿。 乌泱泱全是五花八门的妖怪,长毛的,长尾巴的,地上爬的,天上飞的,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蝰高坐台上,旁边围了一圈人絮絮叨叨,脸上平静得可怕:他正忙着接见族中想要去界域行商赚钱的妖众。 一群妖听到声响,齐刷刷望过来,让重尘缨霎时噎了嘴,沉声问道:“他人呢?” 蝰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隔会儿又转回去:“巢里吧,应该。” “在哪?” 视线依然没动,只朝某个方向偏了偏脸:“叫他赶紧出来帮忙。” 重尘缨立刻消失不见。 他推开房门,遮掩的幻影在瞬间消散。 近乎漆黑的溶洞中泥壤覆盖,枯藤攀附墙壁,死叶缠绕虬枝,单调又沉寂。 满屋昏暗和死气里,只有宴玦是唯一的生机。 悬浮于半空,被辉芒笼罩。 不着寸缕,身体蜷曲,脸埋进膝盖,头顶延伸出两根纤长触须,背后是完全展开的流云翅膀,裹在全透明的“茧”里。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半妖形态的宴玦,也是第一次仔细打量那双瑰丽到极点的翅膀。 镜辉照银耀,两翼化白霞。 重尘缨僵愣了神,脑子里忽然冒出某种预感。 他把外袍脱下来,两手摊开,放在身前,伸去接宴玦。 不过两秒,宴玦真的落了下来。 灵力织成的茧逐渐碎裂,里面的人缓慢降临。 重尘缨拿衣服裹住他,抱在自己胸前。背后的翅膀是虚幻的影子,看得见、摸不着,依然盛开。 于是重尘缨就地坐下来,捧起宴玦的后脑,脸颊贴上脸颊,严丝合缝,然后静止。 冰凉柔软的触感浸入肺腑,剥离所有,洗涤所有,澄爽而安心,带起唇角的笑。 “宴宴......”开口很轻,只是音调微扬,自言自语的呢喃。 重尘缨亲昵他的一切,哪怕简单闭上眼睛靠着脸,也足够悠久。 半晌,才舍得抬起头,视线移到了宴玦头顶的触须上。 深色的,细长而柔软,近乎延伸到半米,在后段垂落成一个半圆的弧,最末尾处,还挂着一个小小圆球。 第193章 重尘缨伸出手,触摸到发顶初生的位置。 哪知刚一碰上去,宴玦便忽然全身缩紧,眼皮跟着发抖,颤颤巍巍,整条触须也是猛一哆嗦,兀自移动着,想要往旁边躲。 重尘缨眨了眨眼,似乎发现了点什么。 他还想再伸手,宴玦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搂住他的脖颈,挨着肩膀,轻声开口:“别碰它。” 于是重尘缨决定暂时放过它。 他把宴玦搂紧,低头下去,脸颊磨蹭着脸颊,语气温吞:“好......” 宴玦闷在他的怀抱里,往颈窝凑近,再度阖眼,不再说话。 重尘缨心领神会,下巴往里收,将面庞贴在一起,鼻梁交错,嘴唇相依,没有距离并静默地汲取对方的所有。 温度、味道、触感,咫尺相闻。 然后更加收拢手臂,抽绝全部空气,更加紧密地拥抱,恨不得突破皮肉,把肋骨强行挤碎相融,在鲜血和疼痛里嵌合进同一副躯体,拼接,无缝。 麻痹神经,阻断呼吸。 肺腑在发痛,经络在发颤,却心满意足。 等咽喉都呛出重尘缨的味道,宴玦才稍微动了动脑袋,示意他把自己松开点。 只是依然靠在颈窝,语气发懒:“过几天把白樱接过来,好久没见,估计都不认识我了。” 重尘缨贴着他的额头,柔着嗓子哄:“它就算不认识我也不会不认识你......” 宴玦夹起笑,忽然抬起脸,目光定定:“还有小桐,也问问他愿不愿意过来。是他救了你,我很感谢他。” 重尘缨看着他的眼睛,嘴唇勾起,低头下去,在脸颊上碰了一口:“好,我当时让他去了云阁,看他是愿意继续留在那,还是跟我回来。” 宴玦嗯了一声,又把自己蜷缩回去,安安静静地窝着。 重尘缨目光一定,再度落到了他头顶的触须上。 指尖伸过去,试探地,一点点地从根底捋到末端,牵到自己跟前。 宴玦这回没阻止,只是身体略微僵硬,抿着嘴唇,似乎憋着什么声音,脸颊更紧切地挨着重尘缨的皮肤。 重尘缨注意着宴玦忽然浸红的脸色和陡然绷紧的动作,语气玩味:“这里,很喜欢吗?” 宴玦扒在他肩膀上,嘴唇挨着侧颈,短促间,挤出了字极轻的“嗯”。 重尘缨没说话,只是把揽在他背后的手臂收得更紧,另一只手捏住了那悬挂在最后的小圆球,指腹大小,很软,很棉,像是胶状的气泡。 “你......”宴玦嗓音卡壳,还没来得及喊他放手,重尘缨就忽得把圆球放在了唇边。 口腔的温度像丝线,弥漫出来,缭绕,指甲也在一瞬间划进后颈,血滴落下。 重尘缨像是感受不到疼痛,慢吻沿着小球倒向延伸,轻轻绵绵,逆流整条触须。 宴玦呼吸困难,抬起脸把自己往他跟前送,语气发腻,甚至带着点嫉妒:“别亲它了,也亲亲我。” 重尘缨便低头下来,若即若离地吻宴玦,可才仅仅一会,又在他的挽留里冷静撤离,音调带笑:“还怕我吗?” 宴玦的唇还半开,焦急等待,于是茫然着脸,连忙摇头。 重尘缨压着眼睛,没说话,把宴玦单手抱起来,另一只手把自己的衣服在地面铺好,再把宴玦放上去。 宴玦坐在衣服上,下意识就要转过身。 但重尘缨直接压了下来,捧起脸颊,音调发沉:“就这样,别动,翅膀也不准收回去。” 宴玦点点头,被重尘缨牵住两只手仰躺在下,虚影一样的翅膀毫无阻碍,在背后的地面盛开绽放。 一只漂亮蝴蝶匍匐于地面,甘愿落网。 昏暗中,银辉普照,是神明陷落。 只是那苍白的颜色,看上去有些冰凉。 “冷吗?”重尘缨忽然问道。 宴玦睫毛发抖,盯着他幽邃的眼睛,手臂已经被困在头顶,不得移动:“嗯...好冷。” “我暖暖你。” 重尘缨笑着矮下来。 “为什么我会这么喜欢你?” 重尘缨浸了汗,不管不顾地蹭在宴玦同样混乱的脸上。 “喜欢到完全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看着宴玦破碎,语气亢奋。 就好像被彻底驯化了一样,脑子里没有思维,没有自我,只有宴玦。 宴玦让他活他才能活,让他死他就去死。 宴玦给他快乐,他才能快乐。 他忽得把宴玦提抱起来,正坐在怀,掐住他的下巴,带出青紫的伤痕,迫切想要索求某种名分。 半紧着牙,眉眼压低,声音沉闷,又凶又冲,像是不要命的威胁。 “你说, 你全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只属于我......” 脑袋蹭在面庞,销毁最后一段距离,鼻息发沉,呵出野兽觅食的暴虐。 “这里是我的吗?” 重尘缨啃噬他的嘴唇,尝到了滴咸涩发腥的铁锈:“是,是你的...” “这里呢?” 然后撕咬他的咽喉,嗅到高仰脖颈之上抽颤的骨血:“是,也是...” 重尘缨扬起满意又恶劣的笑,像是自言自语:“这里不用你说...” 他把宴玦颠簸,听见爆发却孱弱的无序呛腔:“是,都是...” 最后视线往上抬,坏心眼又急切地去抓他的触须,音调沉狠。 第194章 “还有这里,只能给我碰,听见了吗?” 纤细柔软的韧条被绕在指尖,盘旋、轻碾,然后猛一拽紧。 宴玦半阖的眼睛彻底惊惧睁大,坠落下来,止痒一般牢牢攀住重尘缨的肩膀。 虚浮挨在耳边,断续如丝线,却在摇晃里难以自控地麻木接话:“...听、听见了...” “都听、你的...” 重尘缨看他逐渐失智,便更加肆无忌惮地戏弄。 “宴宴最乖,最听话了。” 可宴玦喜欢听他说。 然后毫无防备地任凭洋流涌聚,白光乍现脑海。 身体也好,灵魂也好,好像全都脱离了自己,孤注一掷地悬挂在重尘缨身上。 他也被驯化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一辆车车到站撒花!! 感谢各位陪伴到最后!!包容我创作之中出现的各种问题(三鞠躬) 宴宴和阿缨的故事还没彻底结束,欢迎各位关注新书,同系列兄弟篇《劫神》,节奏和剧情会相比之前更加紧凑完善 咱们下一辆车车见!! 番外尘世一俗人 第121章 中秋限定(新番外下翻) (没有剧透,只有玩法) -宴前- 中秋的时候,重尘缨带着宴玦回了鬼域。 从域外赶回来风尘仆仆,又想到晚上白阎罗设宴,除了会见云流止,说不定还会见到八方将军之类的近臣,那怎么也得捯饬下形象,宴玦便打算换件严肃点的衣服。 可外袍还没剥下来,重尘缨便忽得推门闯进来,手里似乎藏了个什么,掩在袖子里,神神秘秘不叫看见。 不等宴玦开口问话,便被他一把抱上茶案,坐在桌面,将人挤在两腿之间。 重尘缨倾过头亲吻他的嘴唇,缓慢温柔的动作轻到和刚刚判若两人,像流淌的泠泠泉水,让冰凉浸进心底,舒缓着紧绷的情绪,抚平因为怨气压制而带来的灵力躁动。 掌心往下拨弄腰弦,意在彼方。 出于平日里的习惯,宴玦知道他想做什么,便主动环上肩膀,又往跟前送,身体下意识地就要接受他。 但重尘缨要做点超乎常理的事。 “再打开点,衣服撩起来。” 他的气息很稳,只是把手盖在那层布料底下,似乎在捣腾些什么东西。 宴玦微微蹙起眉,虽然有些犹豫:“马上就要开宴了......你做不完......” 却依然按着他的指示动作。 然后异物突然出现。 不是重尘缨。 宴玦猛然一震,抱紧了跟前人的脖颈,算不上不适地动了动。 不锋利,却很凉。 像随时会融化的冰块,会变成雪水,然后溢流。 几乎让他打了个哆嗦。 宴玦忽然想起他进门时手里拿的东西,透明的碧绿色,原来是一块玉。 重尘缨把手拿出来,搂到宴玦腰上,眼睛里敛着暗光,在惊视里碰了碰嘴唇,沉下嗓子: “我让你拿出来,你才能拿出来。” 宴玦猛一睁眼,往后仰头,却被重尘缨按住后脑勺,又回到了原来的密切距离。 他呼出口气,低声问道:“你疯了?” 重尘缨看着他,压紧了眼皮,神色如常,只是停顿片刻,然后语气更低: “我疯了吗?” 宴玦知道这副表情是什么意思,便垂下眼睛,哽了哽嗓子,声音也弱下来:“会被,发现的。” 但其实也没那么容易。 重尘缨勾起了唇,语气依然寡淡:“晚上没什么大动静,不会的。” 宴玦偏过头,脸上不自然地泛起红色,没再接话。 重尘缨捻着下巴把脸又掰正回来,知道他本来就愿意,便把嘴唇凑上去,奖励似地交换了一个深吻。 “宴宴好乖。” 气息吐在嘴唇上,有笑。 -宴中- 这是条长桌,重尘缨难得没和宴玦挨在一起坐,而是坐在了对面。 宴玦在和其他的八方将军搭话,从容又疏远,像带刺的冰花,只扎别人,不扎他。 所以纵得他肆无忌惮为非作歹。 重尘缨盯着他看,虽然没得到回馈,眼睛却始终移不开。 桌子底下的腿偷偷抬起来,鞋尖碰到宴玦的脚踝,沿着腿部骨骼攀爬往上走,所过之处,把长长的衣摆也掀了起来。 若有若无地紧贴皮肉,又若无若有地离开皮肉。 和接吻一样,若即若离,凑上来亲一口,然后又拉远。 正当他越抬越高,越来越挑衅的时候,一只脚抬了上来,也在脚踝上面的位置,直接把自己给踩了下去。 甚至使了大劲,让筋骨都一瞬间发起麻来。 宴玦终于朝他投来了视线,敛着眼睛瞪他,可表情却有些古怪。 完全算不上生气,只是胸腔膨胀上下的幅度相比于平时要明显不少。 唇齿微张,是在偷偷呼气。 那是翅膀在轻微扇动。 重尘缨好像看见他吐出来的气都化成了有形的手,和昨晚一样,在深夜出现,抓在自己脸上,能把所有理智都撕破。 想必是刚刚的动作牵扯到了暗藏的玉石。 重尘缨当然知道。 于是唇边勾起笑,歪着脑袋,挑衅一样回望了过去。 -宴后- 宴玦抱着手臂,背靠门沿,看重尘缨站在屋门前和何浊搭话。 第195章 明明没什么可聊的,可重尘缨就是东扯西扯,不放他回去。 何浊很无语。 宴玦等得烦躁,偏偏重尘缨还故意露出张侧脸,对着自己的方向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于是,他便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浊。 这无形的驱逐简直让何浊冒了满身冷汗,他猛地打断重尘缨还要扯皮的话头,厉声制止:“媳妇儿还在等我,必须要走了。” 重尘缨终于放过了他。 回过头,就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宴玦,只是表情不怎么好看。 于是眉毛挑起,慢条斯理地往他跟前走。 还没临到面前,宴玦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仰头亲了上来。 重尘缨一边带着人推进屋,一边反手上了锁,又猛地按在门板上。 视线交汇的瞬间,空气碰撞,丝线燃烧,然后滋生了高温的火星,一点即炸。 可今天的重尘缨毅力惊人,只是接了几个迫切的吻勉强聊作安慰,然后便陡然拉开了距离。 虎口卡住咽喉,手指克住下巴,让后脑勺撞在木板上。 轻而易举便控制住了企图反抗的囚犯。 “这么急?”声音有笑,不急不缓。 “你到底做不做?”声音虚晃,很急很躁。 重尘缨不搭话,拽着手臂把人正对着自己摔上榻。然后迅速按住腕骨,把宴玦的长带扯下来,打了几个圈,捆在了顶头木架上。 怨气压制了太多,宴玦没来得及挣扎,也许并不想挣扎,只是由着他,又轻着声,嗓子有点哑:“拿出来......” 可重尘缨的拇指按上他的嘴唇,游劲划过,没有要取出来的打算。 他把手臂撑在两侧,居高临下地盯着宴玦,眼神很黑,藏着幽潭,叫人陷进去,言听计从。 “自己弄,我满意了就给你。” 像伥鬼低吟,顺着着魔的风刮进耳朵,让宴玦猛然一愣。 “那你......松开......”他低下头,动了动手腕示意,虽然知道这不可能。 重尘缨果然没接话。 宴玦脸颊发烫,抿着唇把脑袋偏了过去,然后不出意外又被掰了回来。 重尘缨声音再沉:“没听见吗?” 耳朵尖几乎红透,那薄薄一层皮肉已经兜不住血了。 宴玦张了张嘴,好像发出了点什么声音,却又听不太清。 “嗯?”于是重尘缨凑在他耳边,但就是不触碰。 “你,说句话......”宴玦抖了声。 “你的声音,我得听,你的声音.....” 重尘缨呼吸陡停。 本来就灌了桶火药,如今引星还直接丢了进来。 于是贴近宴玦的耳朵,压着想要拥抱的无限冲动,又憋着一肚子自己招惹的气,试探性地说道:“宴宴?” 宴玦瑟缩了一下,想象那就是重尘缨。 等暂时缓过气,便偏头看着他,敛着睫毛,像浸水的蝴蝶翅膀:“继续......” 眼神蒙了雾,冰花融化。 万物复苏,压不住的春意。 见了鬼了才折磨自己。 重尘缨猛地凑上去吻他,几乎咬牙切齿:“真不知道是在玩儿你还是在玩儿我......” 宴玦玩着眼睛溢出声笑,被他张口咽了进去。 错误的东西待了半天终于不见,现在才是正确的。 【作者有话说】 且看且珍惜(心惊胆战) 第122章 番外守域使的一天 刚来界域的商人崔氏一时失察,被狐妖骗去了大半身家,打听下来,像他这样的受害者还有好几个。气愤之下,便跑到界域司准备找守域使大人讨一个公道。 可填完了文书,录完了案卷,依然没看到守域使大人的影子。 莫非是案子太小,请不动大人? 崔氏好奇,便问起旁边的侍官。 “嘿,一看你就是新来界域的吧!”侍官摆摆手,语气调侃,“咱们大人可不住界域司。” “守域使不住界域司,那还能住哪?” 他指了指某个方向,压低声音,语气神秘:“妖宫。” “妖宫!”崔氏吓了一跳,面色陡然慌张起来,“大人和妖族关系这般好,那还能帮我吗?” “这什么话!进了界域,管你是人是妖,都一个样!” 侍官极为不满地瞪他一眼。 “你放心,咱们大人的效率没得说,你上午报,下午就能跟你解决!” - 妖宫 重尘缨通常会比宴玦早醒个两分钟。 迷迷糊糊摸到旁边人的脸颊,从自己胸前捞上来,闭着眼睛,挨近距离,完全感受到温度和呼吸。 先是鼻尖贴住找准位置,然后就开始亲。 手脚缠绕,收束拥紧,从头到尾地覆盖,全程都不曾睁眼。 宴玦被他憋醒,脑袋挣出来,半敛着眼睛,靠在颈窝里缓慢回神。 他从前没有起床气,睁眼就起,干干脆脆,可如今也被重尘缨惯出了气,无所顾忌地摊在他身上,不想动弹。 重尘缨每天早上吸一口宴玦就精神抖擞,托着腰把人带起来,一边给人换衣服,一边打听行踪。 “今天有别的事吗?” 宴玦坐在他身上,乖乖伸出左手,等套上衣袖,又乖乖伸出右手。 “灰炽死了,鼠族无主,要选个新的出来,我过去看看。” 重尘缨嗯了一声,仰起下巴:“起来。” 第196章 宴玦便站起来,看他给自己整理腰带,补充道:“今天可能会回来得比较晚。” “好,我等你回来再吃饭。” 重尘缨接着话,把他耳边的辫子拨到前面,上面的骨扣已经换成了银质,和重尘缨手上的戒指一个款式。 看着收拾好的宴玦,轻轻捏住下巴左右欣赏,颇为满意。 宴玦笑了笑,接过侍女松上来的外袍,让重尘缨抬起手臂,帮他穿上整理。 然后低着眼睛从下往上一步步抚平衣领,抬起头,在他嘴唇上印下一个浅尝辄止的吻:“注意安全,我爱你。” 宴玦每天都会这样做,这样说。 重尘缨抱紧他,下巴搁在肩窝里,又吸一口,声音很轻:“你也是,我也爱你。” 门外,界域司的侍官已经待命:“大人,界域司有事,劳烦您亲自去一趟。” “知道了。”重尘缨应了一声。 抓到坏事的狐妖轻而易举,可让他还钱却是难上加难。 因为他自称是妖神大人的亲戚,敢对他不敬,就要去妖宫告状。 崔氏气急,看向侍官求助,侍官又看向中央懒散而坐的重尘缨。 语气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是哪位妖神的亲戚?” “自然是枯蝶大人!”狐妖振振有词。 侍官开始憋笑,崔氏一头雾水。 “哦?”重尘缨扬起眉,忽然来了兴趣,坐直后背,继续问道,“具体说说?” “我小姨的二姑父的姐姐的表妹的三姐是枯蝶大人的姨妈!”语气激动,信誓旦旦。 重尘缨听了个没趣儿,又摊回去,手指点在他一共欺骗的统计账单上:“管你是谁,先还钱。” 狐妖瞪大眼睛,见眼前人竟不受威胁,便大喊道:“你完蛋了!等我去找枯蝶大人,他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却没人接话。 狐妖一时有些尴尬,见他油盐不进,便发怒狡辩道:“这是我骗来的,是我的劳动成果!” 重尘缨一抬眼,指尖微动,灵力跟着流转闪烁。 狐妖不自觉飞到半空,然后猛地打了个倒儿,变成头朝地。 像筛子一样剧烈摇晃,藏在身上的碎金子全掉了出来。 侍官赶紧上前,把金子银子都给收拾起来整理数目。 狐妖摔回地面,一时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你这是抢劫!” 重尘缨看着他,语气讥诮:“我抢来的,也是我的劳动成果。” 然后在怒视里从椅子上站起来,招呼侍官道:“不够的去他家里搜。” 重尘缨回妖宫的时候,天已经近乎黑透,但宴玦还没回来。他便坐在宴玦平日召见的椅子上,闲来无视帮他解决案前没看完的文书。 妖族事务大多繁琐,大到族中发生冲突求个公平,小到某地今年收成见好多产了几百公斤大米。 这些也就罢,竟还有个让枯蝶大人尽快选妃的折子。 重尘缨面无表情,极为熟练地抽出来捻在手里,无故生火,烧成了灰。 心里微妙地有些憋闷,明明知道压根不可能,却还是莫名不爽。 偏巧白天的狐妖再次出现,身边还跟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两人进来求见宴玦,瞥见高台之上有人影,便直直跪下来行礼:“参见枯蝶大人!” 却没听见回音。 相互疑惑对视后抬起头,却看见了守域使正坐于妖神之位。 狐妖面色一惊,像抓住了他什么把柄般,立刻手指上前,惊叫出声:“大胆,你竟敢冒充妖神大人!” 重尘缨敛着眼睛,依然不太想接话,狐妖一族向来精明,这只怎么能没眼力见儿到这种程度。 他懒着嗓子正要敷衍两句,却忽然在寂静的空气里嗅到了熟悉的灵力,嘴唇一闭,干脆不反驳也不制止,眼底越发倦怠玩味。 放任狐妖继续大喊大叫。 “还不快滚下来!” “枯蝶大人的位置岂是你等人类能坐——” 砰—— 话音还没落,膝盖就直直朝前跪下。 “本座准许,尔等有何异议?” 低沉连绵的嗓音携带威压,震得他头脑发昏。 宴玦出现在背后。 寒气侵体,叫人泛起一身鸡皮,狐妖和老妇急急调转方向,叩首行礼:“参见枯蝶大人——” 宴玦扫他一眼,开口冷淡:“有事说事。” 狐妖看了眼老妇,哽着嗓子讨好道:“大人您有所不知,这位是您姨妈的表妹的姐姐。” 宴玦眼皮一跳,隐隐约约听见重尘缨在憋笑,视线扫过去,阴恻恻地瞪了他一眼。 接着便不善开口:“所以呢?” 狐妖见宴玦毫无反应,知道这亲戚攀不上了,便直接转身指向重尘缨,一腔热血地告起了状:“守域使帮着人类欺压妖族,事关妖族尊严,您不能不管啊。” “界域有界域的规矩,不属于妖族。”宴玦冷着眼睛,眉头皱了起来,“进界域之前没告诉过你吗?违逆在先还有理了。” 在狐妖又要狡辩之前寒声道:“来人,拖出去教教规矩。” 等碍事的人终于不见,重尘缨又霎时收回笑,故意把表情沉了下来。 宴玦没戳破,走到近前,坐在他叉开的右腿上。手臂环住脖颈,整个人往他身前倒,脑袋侧靠在肩膀上。 视线上扬,语气微挑:“惹咱们守域使大人不高兴了?” 第197章 重尘缨揽紧他的腰,一个劲儿脸颊相蹭,但依然压着眼睛,瘪着嘴,没说话。 “不高兴的话,哄哄你?” 宴玦最喜欢看他撒娇,面上扬起笑,右腿从他膝弯下面穿过去,勾住小腿骨,脚尖轻轻一摆,撞上踝骨。 整条腿都被纠缠紧,却又像羽毛一样柔软,隔靴搔痒。 重尘缨喉头动了动,脸抬起来,眼神定定,嗓音在瞬间发哑:“光这样可不够......” 宴玦也看向他,敛下来的眼睛瞳孔流光,指尖挠了挠他的后颈,声调婉转:“我听你的。” 重尘缨呼出口气,指腹按上宴玦的嘴唇,使上了劲儿,划过落下一片白。 然后眼神扫到自己近前的缝隙。 不加掩饰的暗示。 宴玦心领神会,站起身,直接在他跟前跪了下来。 重尘缨呼吸发急,面色恍惚地捧住他的脸,指尖流连,像是触摸珍宝,舍不得放开:“再进来点宝贝儿,别摔下去了。” 其实宴玦身后离台阶还有很大一段距离,可他还是再往前,甚至逼出了眼泪。 没人知道重尘缨此刻有多亢奋。 漆黑的卷发从身侧散下来,披盖半身,层层发圈忽上忽下,在幽夜里摇晃得靡烂。 他坐在属于宴玦的位置上,看宴玦为自己伏低。 没有人能让妖神如此,只有他重尘缨。 甚至还想更过分一点。 于是揪紧后脑勺的发根,往前撞。 宴玦喘了好几口气,又咳了好几声,半吐半咽,才终于顺回呼吸。 重尘缨抹干净他的嘴唇,又拎起来抱在自己腿上,凑近了接吻,凑近了夸:“好棒宝贝儿,越来越熟练了。” 宴玦红着眼睛瞪他:“你最近也越来越嚣张了。” “还不是你惯出来的。” 重尘缨挑挑眉,甚至引以为傲。 他把人拥紧,一点点吻进嘴唇,隔着近乎没有的距离,沉声发问。 “想先吃我还是先吃饭?” 宴玦不怎么舒服地动了动,语气讥诮:“你有让我选吗。” 【作者有话说】 阿缨:怎么办我好幸福 第123章 番外是我的生辰 算是接中秋的那篇 夜深的时候,宴玦困得厉害,身上也累得厉害,却如何都睡不着。 鬼域的怨气烧灼难平,叫他心绪烦躁,静不下来,哪怕躺在重尘缨怀里也不行。 他怕吵醒旁边的人,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出来,靠近床沿,辗转。 但重尘缨还是醒了。 宴玦的触感和气息一飘远,他立刻就察觉到。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伸手一捞,又把宴玦带回来圈紧。 下巴抵在头顶,懒声问道:“睡不好?” 宴玦缩在他颈窝里,低低接了一声嗯:“吵醒你了。” 重尘缨扬起笑,揉了把他的脑袋,将同样被压制的灵力释放出来,缠绕,裹紧,像浸进甘泉,陡然间浑身舒畅。 “这样好点儿吗?” 躁动消退,困意再度席卷,宴玦的眼皮立刻便撑不住了,但心里还惦记着重尘缨:“可你......” 重尘缨闭着眼睛,低下头蹭了蹭他的额角,温声道:“没事,我早就习惯了,不影响。” 手臂收拢,揽得更加近:“宴宴乖,睡吧。” 一夜无梦。 宴玦睁眼的时候已经将近午时,自己正枕在重尘缨的大腿上,脸上还搭着他的手掌,时不时被摸一两下。 重尘缨把矮案搬上了床,一边处理事情,一边让宴玦躺在自己腿上睡觉,方便他渡过灵力。 宴玦这才意识到,重尘缨给他渡了一晚上加一上午的灵力。 他急忙从腿上撑起来,直接坐进怀里,挂着脖颈献上拥抱。 重尘缨接住他,然后搂紧,在嘴唇印下一个吻,轻声问道:“睡好了?” 宴玦点了点头:“嗯。” “昨晚累到你了,是该好好休息。” 重尘缨似笑非笑,鼻尖戳进他脸颊,按下一个凹陷。 昨晚前半夜被绑在床头生捱的场景历历在目:翻过来盘过去,让他几乎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手脚抬不起来,嗓音也嘶哑疼痛,否则后半夜也不至于会那么困。 宴玦有些臊,便去玩他圈在自己腰上的手,指尖钻进掌心,浅浅挠了挠:“耗费这么多灵力,你有哪不舒服吗?” “头有点晕而已,不影响。” “那,给你咬一口?”宴玦往上坐了坐,让自己的脖颈正好挨在他唇边。 重尘缨眨了眨眼睛,没说话,只静静盯着宴玦,然后沉默地捏住他的一只手,拉向嘴唇,慢慢吞吞蹭开指缝,轻轻叼住了中指。 牙尖用力,溢出一滴半圆规整的血珠,卷进口腔。 “好了。” 接着又把手塞回被子里,冲他咧开笑。 宴玦无端觉得有些热,脑袋一低,把自己埋进了他颈窝里。 脸颊贴着侧颈,重尘缨在某块拥挤的皮肤上感受到不正常的温度,面上笑意更甚:“怎么,这样就把你收买了?” 宴玦闷着嗓子,抱得更紧:“嗯,你拐走吧。” 重尘缨眉毛一挑,顿时自得起来:“这可不叫拐,拐还得花几两银子买糖,你不用,我招招手你就自己跟过来了。” 典型的有点颜料就开染坊。 第198章 宴玦牙齿一紧,干脆张口咬在他侧颈上,虽然没破皮,但也留下一圈青紫的牙印。 重尘缨故作夸张地喊了一声疼,却躲也没躲,只把人圈紧,反倒送得更近。 等宴玦松口了,就把声音缓下来,柔声哄道:“在鬼域待不舒服,咱们就早点回去。” “好。” 宴玦点点头,懒洋洋地倚住了。 临走的时候,楼月归带宴玦去了她私藏的酒窖。 中土四窖,各地偏藏,应有尽有。 她是出了名的酒蒙子。 “听阿缨说你生辰快到了,我不方便过去,提前把礼物给你。”楼月归眼皮上扬,甚是自豪,“自己挑。” - 可从回到妖宫开始,宴玦就异常沉默。 夜晚的时候,穿着件单薄的里衣,独自站在廊上吹凉风。 重尘缨从后面拥上来,嘴唇陷在颈窝里,用体温捂热他:“会着凉的。” 宴玦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重尘缨便蹭他的脸颊,一点点往上移,然后掰过下巴,慢慢吻他。 然后受不了别扭的姿势,猛地把他转过来正对自己,按在庭柱上,越来越凶,越来越狠。 宴玦不温不火地承受了会儿,等他把自己架起来,手指扒上衣服的时候忽得偏过头,避开了亲昵。 声音很沉,没什么情绪:“我不想做,很累。” 重尘缨稍稍一顿,并没有多想,便直接把人抱回屋:“嗯,那早点睡。” 可第二天早上,宴玦罕见得没跟之前一样赖在重尘缨身上不想起来。 甚至在他醒来之前就已经收拾好了自己。 重尘缨迷迷糊糊没摸到人,顿时就睁开眼,从床上惊坐起来。 却看见宴玦穿戴完毕,正要出门,他见重尘缨醒了,便平淡解释道:“有点急事,就没叫你。” 重尘缨觉得有些不对,却又没什么由头,便趿拉着鞋,急忙奔到宴玦跟前,拉着手,小声说道:“你今天还没......” 宴玦顿了顿,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注意安全,我爱你。” 重尘缨立刻就扬起笑,把人短暂拥抱:“嗯,你也是,我也爱你。” 偶尔一次也就算了,可一连好几天,宴玦依旧如此。 哪怕是和以往一致的表情、一样的动作,却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白日夜晚用同样的借口拒绝他,除了每天例行公事地说一句我爱你,再无其他交流。 重尘缨知道原因,因为今年生辰将近。 而去年生辰,让宴玦尤其痛苦。 问题就在自己身上,重尘缨想要解决,也想要弥补。 于是在某天晚上宴玦又要背对着他睡觉时,格外强硬地抱了上去。 下巴垫在肩窝,低着眼睛,像是喃喃自语:“宴宴,去年是我不好,让你难过,让你伤心......” “能不能多依赖我一点,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想补偿你......” 宴玦眼皮微动,听见重尘缨继续说道: “之前给你酿的酒喜欢吗?我在虚城院子里的那棵樱花树下埋了好几坛,你有挖出来过吗?没有的话我明天过去一趟,埋了一年多,味道肯定会更好,之后我每年都给你酿,专门用来过生辰好不好?” 他的态度很诚恳,可宴玦依然高兴不起来,甚至觉得那根刺越扎越深。 “......不用了。”宴玦应得很轻。 重尘缨以为他还能再说点什么,可捱了半天,却什么也没等到。 “宴宴,我......” 他又想开口,但宴玦打断了他。 “不用管我,等过段时间就好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重尘缨彻底没了办法。 宴玦依然没有改变,甚至在生辰当天,还准备去外面巡视。 重尘缨赶在他起床之前醒来,手臂从后横捆住胳膊,把人紧紧箍在怀里,故意凶了语气:“不准去,今天哪里都不准去。” 但没几秒就弱下来,低在耳边哄:“我给你过生辰好不好?” 宴玦压着眼睛顿了顿,呼出口气:“不了吧,没什么区别。” 他在妖族没有旧识,也没把自己的生辰告诉任何人,压根就没打算过这个生辰。 重尘缨在后面抱着宴玦,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但也猜得到心情肯定不好。 喉头滚动,不得已把自己搬了出来:“宴宴,你之前说过今天也是我的生辰,我想要你陪我一整天,行吗?” “......” 宴玦没说话。 重尘缨当他默认。 然后趁热打铁把他拽起来开始穿衣服。 “干什么?”宴玦眉头微皱,还是顺着动作把衣服套好了。 重尘缨扬起笑,在他唇角印了个吻,然后便牵着往外走:“去李婶店里吃早食。” “李婶是谁?” “是界域里的海獭妖,学来了西洲的锅茶,做得有模有样,每天生意可好了。” 天才刚亮,但李婶的店已经人烟沸腾,从最初的小摊贩到如今两层高的阁楼,一直生意火爆。 李婶在楼上就看见了重尘缨,顾不得尾巴拖拽在地,急忙就跑了下来:“重大人您可算来了!再不来位置可就——”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重尘缨手上牵着个人。 界域里谁不知道守域使是谁的人。 一时间视线都不敢继续往后看,手上的帕子开始胡乱挥动,膝盖发软,差点就要跪下来。 第199章 重尘缨灵力一托,嘻笑道:“别激动啊李婶,吃个早食而已,不至于。” 李婶试探性地抬起脸,看见枯蝶大人神色如常,便立刻直起腰,大声吆喝:“二楼上座两位!” 接着在宴玦跟前恭敬一弯腰:“大人慢用。” 等确认两人上楼之后,又立马在大门口架出新的招牌——妖神大人亲尝好评! 两人坐在最内的厢房里,是李婶赶急临时搭出来的,相比于外面还算安静。 最中间的桌案挖空摆满烧红的炭火,上面低悬着铜锅,呼呼冒出热气。 宴玦没见过早食用这等架势,一时看入了迷。重尘缨本来跟他相邻而坐,这会儿也趁机挨到他旁边,紧紧把腰揽住了。 伺候的小二不敢多话,只一边抿着嘴憋笑,一边有条不紊地操作:先舀了几勺醍醐融化,接着往锅里放进肉干、糜子炒香,等味道散出来,便倒进红褐色的茶汤,煮沸之后,又用雪白的牛乳把铜锅填满。 浓郁的乳香气也在瞬间填满屋子。 小二把煮好的锅茶给两人一人倒上一碗,又摆好配食的牛乳皮和肉类,接着便下去了。 重尘缨给宴玦吹凉表面,放到他眼前:“试试?” 宴玦在看见牛乳滚进茶汤,混叠出栗色重纹的时候就在咽口水,忙不迭舀起一勺往嘴里送。 重尘缨扬起笑,问道:“怎么样?” 宴玦点点头,唇边沾了点牛乳渍:“好香。” 重尘缨把他的下巴掰过来,脸颊凑上去,把那点水珠亲掉了。 又在面前吐热气:“是好香。” 宴玦眯起眼睛,表情肉眼可见地鲜活了起来:“能不能好好吃饭。” 重尘缨瘪着嘴,垂着脑袋,声音委屈:“那让我先亲你一下,好久没亲到你了.....” 宴玦睫毛轻动,接着便更低下头,往他嘴唇上凑了过去。 重尘缨立刻接住,把整个人提起来侧坐在自己腿上,托起后脑,捧住脸颊。 等解渴似得亲了个舒畅,才把人稍稍松开。 宴玦眼尾发红,哑声道:“现在能让我吃饭了吗?” 重尘缨又在他唇上啵了一声响,算作答应。 吃完早食,重尘缨又带宴玦去了趟成衣铺子,相互给对方挑了身新衣服,然后在街上一路溜达到天色发暗,才慢吞吞回到妖宫。 哪知一推门,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宴将军生辰快乐!” 小桐捧着束龙胆花,手臂高举,递到宴玦眼前。 宴玦微愣,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接着视线一抬,又在屋里看见了一群人。 玄南彦、温钟,还有从前玄甲卫的战友站在中间,言笑切切,一同说着“生辰快乐”。 玩心未歇的北洲新帝暂时放了朝政,在重尘缨云阁阵法加妖族接送的保证下当天来回,带着一群老友直奔域外。 甚至还有蝰,抱着手臂站在旁边,只是在一群人类之中表情古怪,使出平生最大的耐心尽量维持着友善。 “你......”宴玦偏过脸,呼出一口气,眼睛有些红。 重尘缨揉了揉他的眼角,面色温柔,低声哄道:“我想补偿你。” 宴玦喝了不少酒,支起条膝盖,斜倚在蒲团上,手肘撑住矮案,掌心托着下颚,脸和视线都朝向旁边的重尘缨,眼中有雾,眼下泛红,嘴唇带浅笑。 是半开着翅膀,休憩在蕊间的蝴蝶。 无形的钩子没所谓地伸出来,很懒,也很随性。 因为宴玦靠着另一边,重尘缨同他隔了点距离,在嘈杂的声响里回望过去,只一眼就急切上勾,再移不开视线。 那个人的瞳孔是诅咒的深渊,只要一陷进去,便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好像时间凝固。 忽然间,宴玦仰了仰下巴。 重尘缨呼吸陡滞,他知道这个动作在此刻出现,不止是想要接吻这样简单。 于是手脚并用地凑上前,几乎半跪着,倾身亲了过去。 深吻开始的瞬间,周围响起一圈尖叫。 重尘缨抬起头,声音都在发颤:“走吗?” 宴玦无声眨了眨眼睛。 于是,重尘缨在起哄声里直接把宴玦打横抱起,又在更加高昂的震惊里把人带走。 “靠靠靠,这不对吧......” 温钟瞪大眼睛,顾不上君臣之别,猛地推了把玄南彦。 “咱将军不才是上面的那个吗?”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不敢相信,“这这这,不可能吧......” 玄南彦也在震撼里,没空回答他。 于是温钟大叫一声,像是恍然开悟:“我知道了,他压根就不是将军,将军怎么可能那么乖——” “忒!你小点声吧!” 玄南彦终于回神,捂住了温钟的嘴。 重尘缨把宴玦掼在门板上急切亲吻,又在桌案压倒,剥掉外衫,接着按住手腕捆在地面,挨近拷问。 “你之前说,喝醉的时候能让我很舒服,还算数吗?” 宴玦喉头哽咽,因为酒气弥漫,嗓子很软:“算,只要你想,什么时候,都算......” 重尘缨扬起笑,终于把人带起来,不怎么温柔地扔上了床。 “以后哪里不高兴,不要憋在心里,告诉我。”重尘缨站在床下,让宴玦趴好,却罕见用上了腿。 低在耳边,故意磨蹭,把声音拉得又远又长:“我就是帮你解决不高兴的,这是我在你身边的价值,好吗?” 第200章 “好......”宴玦受不了这种若有若无的折磨,斜过眼睛瞪他,“那你就,现在进来,好好发挥一下,你的价值。” 重尘缨诡计得逞,在下一秒价值实现。 【作者有话说】 阿缨:我真是个有价值的人 第124章 番外和谐的某生活 宴玦时常在白天醒来的时候浑身发酸,可前天晚上明明什么都没做。 他不傻,不可能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但重尘缨头天自己说的不做,也许是半夜临时起兴,所以宴玦也没在意。 可接连好几次都这样,就有些蓄意而为的恼火了。 于是在某天早上不适感最为明显时,忍无可忍地一脑袋撞上他的额头,然后又半挤半蹭地蜷进胸前,没什么威慑力地哑声质问:“不是你睡之前说不做的吗?” 重尘缨圈着脖颈把他揽紧,指尖吊在耳侧把发丝往后拨,唇角带笑:“我以为你真什么感觉都没有,原来是忍了这么久。” 然后低下头,在耳垂落印一个吻,另一只手搭在腰上,力道正好地给他缓按。 宴玦被哄得很上心,加上本来也不甚所谓,便把脸抬起来,两眼微眯,调侃又好奇问道:“所以,有什么区别?” 重尘缨动作一停,表情忽然深重,眼底发沉却带亮,似乎是想起了昨天夜里任凭摆布、近乎为所欲为的睡颜。 他把脸颊贴向宴玦,鼻尖陷进眼窝里,嘴唇几乎挨在一起,只留出说话的间隙。 刻意压低嗓子,腔调婉转又拖拉:“你会更软,更烫,像一滩水,手捧起来就流走了,尤其睡着之后像小猫一样,捏捏脸蛋就能皱眉头,啧,声音不知道有多好听......” 宴玦喉间滚动,先是斜开视线,接着又头往后仰想要躲开,可重尘缨固着他的后脑勺,哪里都不让动。 让火星继续在逼仄的呼吸里绵延升温。 “最重要的是,”重尘缨一点点蹭他的嘴唇,在牵扯的棉丝里继续沉声,“明明没有意识,却还是完全相信我,甚至我掐你脖子的时候,你还主动送上来。” 他的语气越来越重,像雕嵌了砂石,然后猛地翻过身,在面前正上方直勾勾盯着宴玦。 手指慢条斯理地按住他的咽喉,拇指指腹磨在那块突出的骨头上。 像是呢喃一样自言自语:“宴宴,就这么喜欢我吗?” 宴玦吐息短促,在凝视里缓慢点头,字句断续:“喜欢,很喜欢,喜欢到可以为......” 重尘缨沉默着堵住了他的嘴。 接着又抬起头,看着他已经混沌的脸色笑意盎然:“但也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哭的声音太浅了,我更喜欢听你失控的时候叫我的名字。” 眼睛忽得低下来,敛聚暗光。 格外冷静地注视着呼吸显耳的宴玦。 “想做吗?” 宴玦嘴唇微张,却没有说话,只有艰难来去的雾气。 重尘缨嘴角勾起,轻声道:“叫我。” “阿缨......”像树叶的曲线点落水面。 他俯下身吻宴玦,借着昨晚的余热,甚至不需要准备。 宴玦趴在重尘缨肩窝里,抬起乏力的指尖去戳他的脸,嗓音比刚起来时哑得更加厉害:“你上哪学这么多花样,每个礼拜都不带重复的。” 重尘缨无故勾起笑,眉毛上扬:“秘密。” 他的秘密没藏住多久,大概隔了半月便被发现了。 那天宴玦要找一宗之前的案卷,翻遍了整个书房都没影子,便想着是不是哪天着急回去,一同带去了卧房。 他把卧室的书柜里翻了个遍,案卷找到了,也在最底下的隔层里发现了一框竹编篮。 宴玦把它抽出来,是整整齐齐码放的好几摞书,只是封面朝下,一眼看不出什么内容。 拿出一本翻过来,封面上竟画了两个穿着暴露的男子搂搂抱抱,背景还是在野外。 宴玦目光一滞,往后翻开几页,顿时哽了嗓子。他把这本放在地上,又去翻其他的,发现除了男子之间,还有女子之间,男女之间,整整一筐,全是春画集。 大部分的封页上都标注了日期,越往底下时间越早,而最新的一册就在昨天。 宴玦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全神贯注地琢磨起来。只是随便略过几本,就发现好些分外眼熟、大同小异的姿势。 因为看得过于入迷,竟没注意到重尘缨何时进了屋,静悄悄地蹲在自己背后,表情玩味,似笑非笑。 他忽然凑近耳朵,嘴唇轻触,往低了出声:“被你发现了。” 宴玦猛一回头,差点撞上他,身体往后靠,几乎就要摔倒,册子也从手里掉在了地上。 重尘缨护着后腰接住他,把人托上前,直接亲了上去。 等解了馋,才勉强松开距离。宴玦看着重尘缨坦坦荡荡的表情,戏谑道:“挺好学啊。” 厚脸皮的人无甚所谓:“为了让咱们妖神大人不觉得无聊,应该的。” 宴玦挑起眉,倚靠在他胸前,在脸颊上蹭了一口:“所以,你今天想玩哪个?” 重尘缨眯起眼睛,一边把地上散落的册子收起来,一边问道:“忙完了?” “差不多了。” 重尘缨点了点头,没接话,把宴玦抱起来,放在案上坐好。自己则站在跟前,从桌面摸来一个瓷盏,倒上了半杯水。 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葫芦瓶,倒在杯中点了点,几许白色粉末便化进水里。 第201章 全程顶着视线,丝毫不避着人。 他把杯子捻起来,递到宴玦眼前。 宴玦抿了抿嘴唇,轻声问道:“册子上应该没画这个吧?” “举一反三,才是好学生。” 重尘缨勾起唇,见宴玦不接,便又开口道:“你要是不想喝,那就只好我喝了。” 宴玦拉住他的手臂,制止了动作,声音很小:“当时你不是看过了吗?” 指之前枯蝶血脉想要繁衍的时候。 “你能控制得住。”重尘缨并不满意地摇了摇头,“我想看你控制不住的样子。” 他再度晃了晃手里的茶盏,温声却压抑:“我来还是你来,选一个宝贝儿。” 又凑到耳边,音调缓慢却更像是威胁:“只是我来的话,可就不能保证什么时候能放过你了。” 宴玦呼出口气,顿了半晌,才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他定定地接过杯子,直直盯着重尘缨,一饮而尽。 重尘缨笑意难掩,指尖摸上脸颊,把嘴唇抹净:“宴宴好乖。”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药效奇快,才刚下肚,宴玦就觉得自己头脑发热。 他紧紧揪住重尘缨的衣角,眼睛看着地面,不愿抬头。 “有感觉了?” 重尘缨没抱他,甚至故意隔了点距离。 宴玦声音极细地嗯了一声,想让他离自己近点,便伸手去拉,却让重尘缨避了过去。 他暗自咬了咬牙,就知道这人不安好心。 于是同样刻意地含了眼睛,缓慢又柔软地眨了眨,咳了两声嗓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又像是淋在雨里的流浪猫,声音忽隐忽现。 “阿缨......” “你过来好不好,想要你亲亲我,再抱抱我......” 宴玦依然坐在桌面,没有挪动,只是稍微打开了自己,眼神脉脉。 “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重尘缨哽了喉咙,短短几个字、一两句话就能让他魔怔一样被驱使着上前,付出亲吻、拥抱。 他喜欢“需要”这两个字。 没有就不行的那种。 然后在失败的计划里再度确认自己压根没有自制力这种东西。 重尘缨本来是想逗逗宴玦,可显然此路不通,反倒自己像个工具似的。 所以在宴玦清醒之后,重尘缨也没放过他。 语气发狠,按着宴玦的后颈,往被褥里陷得更深。 “我好想把你的手吊起来,脚也吊起来,拴在床上,哪里都不许去,眼睛只能看着我。” 然后迫近耳边,嗓音嘶哑:“就穿一件薄得能透见皮肤的衣服,稍稍一动就能完全看见里面......” “饿了我就给你喂饭,渴了我就给你喂水,其他时候就是在吃你,你只要一动,铁链就跟着响,跟做的声音叫的声音混在一起,一定非常悦耳。” “疯子......”宴玦在空隙里挤出点声音,却好像夹了笑。 他靠在重尘缨肩头一同缓气,半晌之后哑声说道:“满足你一天时间,明天一天,我都听你的。” 重尘缨睁了眼睛,一时不敢相信。 愣了半晌,在宴玦的轻笑里才接上话:“说出来的话,可就不能反悔了。” “不反悔。”宴玦眨了眨眼。 结局就是第二天结束之后,两个人共同昏天黑地,相拥而眠,一觉睡到了第三天下午,依然还没有醒来的趋势。 底下的人来来回回喊了几趟,还是毫无反应,直到蝰一拳轰开两个人的房门。 重尘缨反应够快,忽然之间挥袖反击回去,又把颤颤巍巍的门勉强关上了。 蝰闭了闭眼,毒牙差点扎破自己,在门外留下一句警告:“你俩,最好赶紧给我出来一个,否则后果自负——” 屋里的重尘缨捂住宴玦的耳朵,闭着眼睛轻声说道:“我去看看,你继续睡。” “嗯......”宴玦半梦半醒地应了一声,缠着重尘缨的手脚稍稍松开。 等感觉到他准备起身,又把下巴扬了起来:“亲一下。” 重尘缨夹了笑,在他唇上落了个吻才匆匆离开。 -以下是一点新文宣传- 妖宫里,是伞家和蝰两相对峙。 中间是被掀翻遍地的金银珠宝,灵丹药材。 蝰和其族人面色阴沉,伞家子弟表情愤愤、颇为不满,只有伞南压着眼睛,像是有些不知所措。 重尘缨走上前,胳膊撞了撞,问道:“不就是让你给蛇族道个歉求个和,怎么弄成这样?” 伞南没接话,倒是站在旁边的族人应了声:“守域使大人,这真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是想求和,可人家不接受啊。” “你们那叫道歉吗?有诚意吗?”蛇族人气不过,再次出言讽刺,“不过是在拿钱财买我们死去族人的命!” 重尘缨啊了一声,明白了个大概。 他转过头,看向独自沉默的伞南,又看向身后趾高气昂的伞氏族人,忽然就明白了这事的卡点。 “的确很没有诚意,”他拍了拍伞南的肩膀,眯起眼睛,低声说道,“你家的腌臜快点解决,之后再讨论这件事。” 伞南点了点头,兀自走上前,在蛇族众妖的紧盯下从地面散落的药材里翻出一个精致木盒。 他顶着两方锐利的目光,把木盒放在蝰手边的圆桌上:“这个收下吧。” 不用打开,蝰就闻到了炽阳木的气息,因生长环境特殊所以极为难得,而对天性冷血的蛇族来说,乃大补之物。